他不说还好,一说苏锦瑞反而更觉得羞愧难当。

  叶棠大概也知道自己安慰人的水平实在太次,只好站了起来。苏锦瑞一慌,不由得问:“喂,你去哪儿?”

  “我不走。”他走向凉茶铺,同铺子里的老板娘不知要了什么,掏了钱,老板娘遂高高提起铜壶,往一个粗瓷碗里倒了一碗凉茶。

  叶棠转身,将这碗黑乎乎的凉茶递给苏锦瑞。

  苏锦瑞吓一跳,摇头道:“我不喝这种的。”

  “喝吧,竹蔗茅根,不苦。”叶棠把碗往她跟前递了递。

  眼见那凉茶就要洒了,苏锦瑞没办法只好接过,小心避开碗沿儿,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是甜的。其实夏日府上也经常会熬凉茶,只是像这样蹲在路边,拿一个也不知道涮干净没有的粗碗喝凉茶,对苏锦瑞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但今天多荒唐的事都经历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于是她豁出去一般双手捧碗,真个“咕噜咕噜”喝完了。

  一喝完,问题来了,要不要道谢,要不要还钱,她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一下流那么多眼泪,补充点水是应该的。”叶棠接过碗,还给老板娘,又对她开口解释。

  苏锦瑞发觉他今天解释的次数有点多,正要说一句你不用那么费心,我没事了,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他说:“看,有渡船过来了。”

  他们所在之处的斜对面是豪华的大酒店,玻璃旋转门还能见摩登男女进出,再看过去是一片水光湛湛的江面,有蒸汽轮船带着小船逶迤而过。街道上又恢复车水马龙,装了手持喇叭的汽车,新式的自行车,穿梭其间的黄包车,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如某个看不见的巨大车轮,早已运转起来。仿佛适才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幕从未有过,又或者确实发生过了,可那件对她攸关性命的大事,对旁人,对省城的繁华,对无尽江水,对大小船只却都毫无意义。哪怕她不幸命丧歹徒之手,想必也不过第二日在日报上的一小块位置,写上某某小姐被逃犯劫持,香消玉殒而已。

  谁会在乎呢?

  苏锦瑞呆呆地抱着屈起的膝盖远眺,叶棠也跟她差不多姿势,两人就如初次进城尚未找到落脚点的乡下人一样席地而坐,全无形象可言。而路过他们的行人何止万千,可就算有人回头看两眼,也真的只是两眼而已。事实上,谁会有闲心去管一个蓬头垢脸的乡下丫头为什么哭?谁又会理会她身旁的年轻男子算她什么人?

  苏锦瑞忽然意识到省城原来这么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人与人之间素不相识居多,大到个人何其渺小,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

  “金桂,你还记得吧。”叶棠突然问道。

  苏锦瑞点头:“她怎样了?”

  “她回家后,流言蜚语传得甚为厉害,哪怕老宋竭力澄清,还请我出面都无用。怀仁巷的邻里个个都不是坏人,可在她的事上,愿信她的人极少。怀仁巷如此,出了怀仁巷也如此,这个世道对女子总多苛责与恶意揣测,明明金桂什么也没做。”

  苏锦瑞垂头道:“是我害了她,该我去澄清……”

  “不,你听我讲完。”叶棠道,“事到如今,金桂若不寻死,便只余下嫁人一条路。老宋家仓促之际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多是歪瓜裂枣,金桂也抵死不从。结果消息传开,却有一个后生愿娶她,人也住怀仁巷,原本有些家底,也读过书,然被父辈抽大烟败干净了,如今家徒四壁,人却很上进。他一登门,金桂就讲非君不嫁了。原来那封被她吞了的书信,就是这个后生写的。金桂不识字,后生就教她,信里头便是让她学的笔画描摹,金桂对这书信珍视无比,宁可吞了,也不肯授予他人。”

  苏锦瑞诧异地问:“那,老宋肯将女儿嫁给他吗?”

  “若以前是肯定不行,但现下却由不得他了。”叶棠看向她,“你看,原以为她入了绝境,结果却有情人终成眷属,人生际遇,莫衷一是。当初若她真个死了,也就没法经历后面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说对吗?”

  他不肯再说,苏锦瑞却明白这言下的勉励之意。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

  一个报童奔跑着过来,举着报纸喊:“新鲜出炉的晚报,新鲜出炉的晚报,蒋介石任大元帅府参谋长,兼军校筹备委员会委员长……”

  叶棠猛地站起来,叫住那孩子掏钱买了一份,匆匆看过后沉吟不语。

  苏锦瑞问:“怎么了?”

  “军校要在这筹办,太好了。”叶棠目光炯亮,带着难耐的兴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苏锦瑞站起拍了拍身上,瞥了眼叶棠,咬了下唇,问:“哎,你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吧?”

  叶棠淡淡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把苏公馆的地址告诉了车夫。

  苏锦瑞提着棉袍上车,临了回头看着他,小声说:“你,你如果要说便说去,我也不怕。”

  叶棠有些无奈地说:“我告诉谁去?”

  “我是说。”苏大小姐低下头,难为情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帮我这么大忙,就算你告诉别个也是应当。当然,不说最好了。”

  “好了,上车吧。”

  “我不是忘恩负义。”苏锦瑞突然抬头,“报答之事,容我慢慢想……”

  “再扔给我一百块钱?”

  苏锦瑞涨红了脸。

  叶棠想笑还是忍住了,温言道:“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也不会四下宣扬,今日之事换成任何人,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不用觉得欠了我。”

  “我不是……”苏锦瑞着急地想说明,可不知为何,素来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却在喉咙里哽着,一句明白话也说不出来。

  “走了。”叶棠把她扶上去,“下回出门身边记得带人。”

  苏锦瑞点点头坐好,黄包车夫拉起车就走,没走几步,苏锦瑞又急急叫停。叶棠还没走开,诧异地抬眼,只见苏锦瑞回头,用周围许多人都能听见的嗓音,正儿八经道:“叶二哥,谢谢你!”

  叶棠一愣,随即不太自然地点点头,挥了挥手。

十四 这一夜

  在苏锦瑞当街痛哭流涕的时候,邵鸿恺其实就站在离她不远的马路斜对面。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没有阳光,靠近码头的地方,迎着江面上吹来的风越发刺骨阴冷。他裹着灰色围巾、黑色粗呢长大衣顺着桥从沙面走回市内。若是平时,他是不耐烦走这段路的。这段路人多车杂,川流不息,岸边停满篷船,人声鼎沸,臭气与水气扑面而至,绝非散步的好去处。可邵家统共只有一辆汽车,今日表姨夫要去听戏,明日太太要去打牌,后日下面的弟妹们又要去公园,个个都要用到车,个个都需要那辆福特牌小轿车来充门面。邵鸿恺是长子又是长兄,不好跟父母争,自然也不好跟弟妹抢,三五天里能有一天轮到他用就不错了。好在他现下结识了南洋橡胶大王家的千金小姐王欣瑶,王小姐对他曲意温柔,两人几乎日日相见,王家的小汽车几乎成了邵公子的专用车,既有佳人相伴,又顾全了他的面子,纵使是邵鸿恺,也颇有点何乐而不为的感觉。

  可巧当日雅先生的西餐馆东主有喜,早早关门。而他人到了玫瑰西餐馆后,才接到王欣瑶差人送来的纸条,言道家中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万望见谅云云。邵鸿恺没办法,只好先行回去,可整个沙面租界一入午后静谧过夜半,沿途莫说空置的黄包车,连路人都少。邵鸿恺不得已步行了事,心忖先过了桥出了租界,自然就能叫到车。

  他没想到难得的一次步行,就让他碰见了苏锦瑞。

  还是这么狼狈的、撒泼式的苏锦瑞。

  一开始他还自欺欺人道是认错了,可旁人他有可能认错,苏锦瑞与他一同长大,如何错得了?

  邵鸿恺在刹那间尴尬得脑子一片空白。

  照理说他该上前,去把青梅竹马的女友扶起来送回家,兴许还要安抚她,宽慰她,陪伴她,就如以往的青葱年月里,他们互相陪伴过的无数片段那般。他的教养,他的义务,他与苏锦瑞确凿无疑的情谊都使他明白,这会儿就应该上前去。可那脚步只朝前挪动半步,就如有千万只手拽着拉着,不准他再往前走,仿佛这一踏上前,就是深渊鸿沟,就是万劫不复。

  后来,他无法抑制地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苏氏南北行的大小姐苏锦瑞蹲在地上,双手交叉抱着肩膀,身上是一件前所未见的臃肿廉价的灰棉袍,上头沾染了尘土污渍,她的发辫早就散乱,没把脸藏起来就这么哭得面目扭曲。往日里的端庄自矜、鲜妍明媚荡然无存,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打的,浮起红斑伤痕,显得蠢而可怜,卑贱而丑陋。

  关键是她的哭声,邵鸿恺从没听过哪个女人哭起来这样难听,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野兽驻扎进苏锦瑞的身体内,令她号哭,发狂,如同要将全部力气挥霍一空那样去挤压去控诉。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女人的哭,不管是梨花带雨还是欲说还休,都是给她们加分的,不是令她们的示弱显得可怜可爱,便是要令她们的委屈显得意味深长。无论如何,通通不是苏锦瑞这种哭法,这种哭法太丑也太真,太袒露也太沉重,没一个男人愿意去直面,也没一个男人愿意去承担。它就像他们之间的敌人,势必要撕裂那层影影绰绰、温情脉脉的轻纱,让那些美好的,用回忆氤氲着滋养着的两小无猜的情谊,那些经年累月心照不宣的理解,全部都在刹那间变得轻浮,变得狗屎不如。

  隐约间,邵鸿恺听见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人们在讨论这姑娘号啕大哭的原因,大多数人表示了同情。他们讲她适才被逃犯劫持,死里逃生一类,又听得有人感慨可怜噢,好好一个姑娘这可算青天白日受了折辱。可那又怎么样呢?苏锦瑞为什么事当街大哭有什么紧要?原因就如无根之萍,飘在水汽中,飘在寒风中一样眨眼而过,在太过浓烈的情绪中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不管因为什么,结果便是苏锦瑞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这般难听难看,哭得令邵鸿恺止步不前,甚至后退了一步,这一本能的举动令他下定了决心抽身离去。

  邵鸿恺给自己这一行为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这段时间故意不与苏锦瑞往来,可谓用心良苦,若此时去扶她一把则功亏一篑;比如苏锦瑞蹲的地方离沙面太近,他若贸然上前,很容易被喜欢在这一带出没的粤商熟人看见,于人于己都不利;比如苏锦瑞身边已有一名男士照料,瞧那人模样,虽一身短打却器宇轩昂,应当也是与苏家相识的,他纵使离开也足可放心;甚至于,他还想到自己当时一身正装,不便也不应当上前做出陪苏锦瑞蹲着的不雅行为。

  找的理由多了,邵鸿恺便渐渐理解了自己,体恤了自己。他自暴自弃地想,我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我花了多大功夫,费了多少周折才走到这一步,开弓岂有回头箭?苏家邵家,好比一艘破船行驶海面,船舱底部已漏水,外头又狂风大作,沉船在即,怎能拖着苏锦瑞一块去死?还不如趁早放手,各有各路,没准儿还有各自的出头之日。

  可这一幕却从此盘桓在他脑子里,总也挥之不去。

  他一遍遍重温苏锦瑞号哭的狼狈模样,就一遍遍看到自己转身离开的决然。

  哪怕他再体恤自己,再宽宥自己,他也没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就是不能上前呢?

  明明他是心悦苏锦瑞的,哪怕有王欣瑶,哪怕他已决心离开,可是那是苏锦瑞啊。即便是他也清楚,日后哪怕真个能位高权重,直上青云,再找个如苏锦瑞这样两小无猜的姑娘,也是绝无可能。

  他以为自己对苏锦瑞注定是要心存愧疚,尚且年轻的心里也还存过有朝一日定会好好补偿她的想法。可他完全没想过,只是因为她当街号啕大哭,如干裂土块一般分崩离析,自己的反应竟然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而且他还越走越快,生怕但凡慢一点,身后的苏锦瑞就会认出他,就会化身厉鬼追上来将他撕咬吞噬,将他再度拖回那艘已陷落泥沼的破烂沉船之中。

  他到后面简直小跑起来,完全不记得要找一辆空置黄包车的初衷,靠着一双腿,他穿着皮鞋穿过好几条街,跑过整个青梅竹马的记忆,跑过整片整片青葱年少时的慰藉与温柔。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自家门口,双脚疼得发麻,他游魂一样穿过庭院,一屁股坐在罗马柱下的花岗岩石阶上。

  然后他摸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汗水,寒风一吹冰凉刺骨。

  有用人跑来问:“大少爷,晚饭您在哪儿用?”

  他这才察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远处传来哪家请人来唱“咿咿呀呀”的粤曲小调。不管何时,黄昏将至总是有各式吃酒会、听歌会、摸牌会在这一代的富户中此起彼落。

  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有个叫苏锦瑞的大家小姐因被劫匪劫持了一道,当街哭得嘶哑难听,有个叫邵鸿恺的大家少爷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被对方认出丢了面子。

  可不是这样的,邵鸿恺茫然地想,事情不只是这样的。

  二楼的电话铃尖锐地响起,一个用人跑出来道:“大少爷,您的电话,陆公子的。”

  邵鸿恺起身,大踏步走进去,拿起听筒,只听得话筒那边的老同学陆鼎兴压低着嗓音道:“阿恺,快来我家,有好事。”

  “什么好事?”

  “我父亲叔伯他们正与商团几个大佬商议办省城工商界祝贺军校筹备的事,你快来。”

  “什么军校?”

  “黄埔军校,就在省城边上!你今天做什么去了,都不看报纸吗?蒋介石做筹备委员会委员长!”

  邵鸿恺瞬间来了精神:“我还真不知道,多谢提点,我马上来。”

  就在邵鸿恺匆忙出门,期盼着能在省城商界政界露一露脸的时候,苏锦瑞的爷爷苏老太爷正在后园里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