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年修身养性,已把年轻时候的刚烈性情修得平和许多,里里外外,国事家事,大部分秉承着与己无关冷眼旁观的态度,小部分若撞到他眼里,那也是嘲讽讥笑居多,伤肝动肺甚少。到了被人尊称老太爷的年纪,他甚至多数时候不需要对事情发表看法,只需冷觑一眼,冷笑一声,平平淡淡说两句,自然能将人奚落得无地自容。

  可这回,他却压不住脾气,不仅大怒,还顺手将案台上一方端砚砸了过去,正中西楼三老爷的额角,顿时把这个老儿子当场砸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整个苏家炸开了锅,三太太忙着领孩子们号丧,二太太忙着支使仆人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又要请西洋大夫,一会儿又要请坐堂国手,一会儿又要差人开库房寻人参。大老爷和二老爷被迫留在小洋楼承受老太爷的余怒,一个后悔不迭今日为何没溜出门躲开这场麻烦事,另一个则在胆战心惊生怕父亲一个迁怒,又把什么东西顺手砸过来。砸了儿子老太爷也不心疼,怕只怕小洋楼里的东西太精贵,砸坏了日后想起来还是要找人算账。

  也真亏得老太爷发了这通火,苏锦瑞一身狼狈进家门,竟没人留意到。家里头能看热闹的都跑去看了,不能看热闹的,也一边做活,一边叽叽喳喳忙着议论这件事。阖府上下,连阿秀女都不晓得被谁支使了去干活,苏锦瑞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偷溜进东楼自己房里,一照镜子才看清自己脸上肿得老高,脱下棉袍仔细瞧了胳膊上被抓出的印痕,腰际隐约生疼,撩起衣襟一看,才看到上面碗大一块青。

  她该哭也哭过,现下反而异常冷静,自己舀了冷水,拿毛巾浸湿敷在脸上。又开了灯,开箱寻了膏药,也来不及在火上烘软了,直接揭了贴在腰上。她换过一身衣裳后,拿梳篦仔细梳拢头发,又仔细贴近镜子照了照,摸了摸自己被劫匪打过的脸,突然扬起手,朝自己另一边脸也狠狠来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苏锦瑞眼神动都不动,仿佛打的不是自己。她举起手想再来一下,突然间听见门帘的响动,苏锦香的声音传来:“喂,你可回来了,我跟你说噢,今日家里可闹了大动静,祖父唤人叫你过去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瞧见苏锦瑞转过来时带伤的脸,又瞧见她扬起手的动作,诧异地笑道:“哎哟,我瞧见什么了我,你回来没事对着镜子扇自己嘴巴玩啊?要不要我退出去让你继续?”

  苏锦瑞放下手,转头看她道:“你进来一没敲门,二没得我允许,本来就是退出去才是正经。”

  “啧,你说让我走就走啊,我偏不,我可是好心来做信使的。”苏锦香不管她,走上前看见她的脸,不由得一愣,“这,你真打啊?打也别打脸上啊,不嫌丢人……”

  苏锦瑞把脸转过去不叫她看。

  苏锦香哪里肯依,立即兜到另一边看她,待真个看清了,原本要说的两句难听话就说不出口了。她有些被吓住了,定了定神问:“怎么肿成这样?你还真下得了手噢……”

  苏锦瑞道:“你看也看了,要想取笑尽管笑去,赶紧笑完赶紧走人,可以吧?”

  “不对,这不像是女人打的。”苏锦香脸色一变,“男的打的?你今日一整天不在,去哪儿叫人打了回来了?”

  苏锦瑞头疼道:“别问了,反正都这样了……”

  “什么啊,当然要问,哪个衰人这么贱敢对女士动手?一点都不把我们苏家放眼里。”她眼珠子一转,忽而问,“喂,不会是姓邵的打的吧?”

  苏锦瑞不耐烦道:“怎么会?你想哪儿去了。”

  “也是,邵表哥比你还惯会做戏,他不会亲自动手的,可你在外头跟人结怨也有限,啊,难不成是那个王小姐王欣瑶使唤底下人跟你动手?”

  苏锦瑞还没来得及说话,苏锦香已经柳眉倒竖,骂道:“我就说嘛,南洋那种山旮旯地方能教养出什么好人来?!还千金小姐呢,我呸!把脸给我看看,你别躲啊,我可不是要为你讨公道,这打的不是你,这打的是我们姓苏的面子。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有本事三面六目讲清楚,支使用人动手,呸,谁家里还没几个使唤的人啊……”

  苏锦瑞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糟糕也是最惊险的一天,却从未想过在这种丢人现眼的当口,陪在她身旁的尽都是她平素看不惯的人,叶棠是,苏锦香也是。她拉住苏锦香的手,张开嘴,突然间千言万语涌上来,却找不到对庶出妹妹畅所欲言的习惯。

  她哑声道:“别乱猜,是我今日不好彩,撞上一帮从看守所逃狱的监犯,其中一个抓了我做人质,我挣扎,他就动了手,我也没吃亏,踢了他好几脚呢……”

  苏锦香惊诧地瞪圆了眼。

  “巡警队很快就把人抓了,他没怎么难为我。”她瞥了苏锦香一眼,不由得叫道,“哎哟苏锦香,我没受多大苦,你别用拜山拜先人的眼神看我好不好?”

  苏锦香翻白眼,没好气问:“你一个人啊?”

  “是啊。”苏锦瑞尽量用毫不在意的口气说,“我出门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没带阿秀姐。”

  “活该。”

  苏锦香啐了一口,可伸手碰她的脸却带了小心翼翼。苏锦瑞吃痛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立即把手缩回,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我替你上个妆吧。”

  “大晚上的……”

  “老太爷叫你呢,你忘了?”苏锦香不由分说捻亮了灯,打开她的妆镜匣,拿出香粉等物,“你打算就顶着这个脸去小洋楼?”

  苏锦瑞哑然,她半仰着头,感受到苏锦香的手轻快地迅速把粉扑到自己脸上,小心避开伤处怕弄疼她。姐妹俩从未离得这般近,也从未自对方那得过哪怕稍微一点援助,却没想到在经历过一场羞辱和惊险后,能在冬夜昏黄的煤油灯下,意外有个温情的馈赠在等着。

  苏锦瑞忽而眼眶有些发热,她听得苏锦香埋怨一般道:“还得施点胭脂,不然遮不住,夭寿咯,下手这么重,你晚上得敷药,不然明日没法见人了。”

  苏锦瑞含糊地“嗯”了一声。

  “刚刚你还打自己,是嫌一边肿不对称,要给另一边也来一下?”

  “不。”苏锦瑞缓缓道,“是提醒我自己,从此往后再不要把脸送出去给人打。”

  苏锦香手上一顿,又忙活开了,嘴上却半点不饶她:“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就你这样恶口恶面,站出去整个黑脸神凶得要死,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招惹你。”

  “我可是你长姐,没规矩啊。”

  “嗐,又没外人,别拿那套虚头巴脑的出来,吓唬谁呢?别动。”苏锦香快手快脚把打散在手心的胭脂给她抹到脸颊,又左右端详了一番才道,“好了,照镜子看看,还中看不?”

  苏锦瑞坐正,镜子里俨然一个鲜妍明媚的美人,妆上得极为巧,看着帖服又自然,且气色红润,令人很容易忽略一边脸的微肿。

  “口红,还缺这个,我怎么没看你有口红呢?”苏锦香“扑哧”一笑,“不会吧?成天标榜自己是洋学堂出来的女学生,居然连个口红都没有。”

  “全家最时髦的那个分明是你。”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发辫,“好了,我去了。”

  她站起来,看着苏锦香正要道谢,苏锦香挥手不耐道:“快走吧你,可别谢我,我又不是帮你,咱们爹在老太爷那呢,我不过怕你丢了他的脸,回来他又不知道要冲谁发脾气。”

  苏锦瑞看着她,脸上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随后点点头,抽身出门往小洋楼去了。

  小洋楼灯火通明,难得电灯煤气灯一块燃,在往常,这是唯有正月里才有的待遇。然而一路走来却静悄悄的,帮她拿灯的用人,迎她进门的老管家,给她打竹帘的丫鬟,全都一脸肃穆,一个个恨不得踮着脚走路,憋着气不说话,交流全用眼神。神奇的是,苏锦瑞一进到这个氛围,立即对他们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比如丫鬟低头,瞥了她一眼在说“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老管家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眼神温和又带了点怜悯,那意思是“这大小姐可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其他人就不挨骂了,可难讲老太爷会不会专骂她一个人”;等到她进了里间,到老太爷日常坐卧听曲的地方,就看到她爹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分明在说:“快,把老太爷哄高兴了,大家早点歇息。”

  只有苏老太爷微闭着眼,一直没瞧她,听见她进来请安的声音了,也仿佛入定一般,半天没动静。

  苏锦瑞抬眼去询问自己的亲爹和亲叔父,照理说这会儿就该大人禀报说孩子来了,有的没的把这孩子来的事说两句,全当热场,气氛炒热乎了,下面什么话都好说。可苏大老爷在自己父亲跟前从来跟个避猫鼠似的,装装傻了一晚上,早就累得不行,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苏锦瑞?再说了,就算他想说废话,老太爷也不会听。二老爷就更不用提了,他整个人都蔫了,一晚上在那想,三老爷几十岁的人了,老太爷脾气一上来仍旧能砸他个头破血流,二老爷还没三老爷得脸呢。他像是突然从“二老爷”的幻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到原来不管多大,只要来到这小洋楼,来到老太爷跟前,他就仍旧是多少年前那个在父亲跟前背书背不好被当众扒裤子抽戒尺的小男孩。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地保持沉默,苏锦瑞又等了等,老太爷还是没理会她。她悄悄退了几步,退回房间门口,见老管家尽忠职守守在那,便低声吩咐了他两句。

  老管家会意,点头离开,老太爷倒睁开眼了,冷声道:“规矩呢?还站不到一刻钟就站不住了?”

  “哪能啊。”苏锦瑞笑道,“原来老太爷叫我来是罚站啊,那我领罚,可您罚的是我,不是您自己,眼看这都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让管家把饭摆了,您和父亲、二叔坐着吃,孙女再接着站,您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老太爷冷笑,“把我气够呛了,还想在我这蹭饭,想得美。来吃饭,行,等会折成钱,哦,还得给我加场地费,我这地方岂是一般酒楼饭馆可比,比不上东亚大饭店,总比得上陶陶居莲香楼吧,该多少加多少,一个钱不能少。”

  大老爷与二老爷面面相觑,又听老太爷刻薄地道:“还有老三,害我砸了上好端砚一块,前清时的东西,放哪个铺子都得标几十块钱。回头你们去给我要,他要敢说没钱,就让他去偷去当,三太太头上一根赤金簪可不轻,就当那个,好歹抵得上我一块端砚。”

  这是连三婶一块嫌恶上了。苏锦瑞暗自叹了口气,笑道:“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待会儿您边吃边把账给算了,您以前做那么大买卖呢,算这点东西不过小意思,您算好了,我爹跟二叔三叔他们还敢赖账不成?”

  她一路说,一路示意老管家引着丫鬟提食盒进来,把饭摆在高几上。老太爷冷冷往那一坐,两个儿子都不敢朝前凑,还是苏锦瑞笑眯眯一口一个让菜凉了不好,才让两人坐好了。老太爷举箸正要吃,忽而一瞥苏锦瑞问:“你吃过了?”

  苏锦瑞一愣,正要思索到底答吃了还是没吃好,老太爷已经“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淡淡道:“连吃没吃都要想?”

  “没吃呢。”苏锦瑞条件反射道。

  “坐下吧。”老太爷低头动了下筷子,“给她添一副碗筷。”

  这可是任何孙辈都没有过的待遇,不仅苏锦瑞呆了,连苏大老爷都瞪圆了眼,开口道:“父亲,这,她又是女眷又是小辈,不妥吧?”

  “这种屁大的小事你倒懂得妥不妥了?老三在铺子里阳奉阴违干的那些事,你反而觉得妥?这些年还号称闭门读书,那书呢?都读哪儿去了?喂了狗了?”

  苏大老爷臊得满脸通红,一旁的二老爷顾不上幸灾乐祸,只要别把火撒自己头上就好。苏锦瑞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讪讪地坐下,一旁的老管家飞快地替她添上碗筷,苏锦瑞刚想道谢,就看到那老管家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敢情都盼着她陪老太爷久点,周围的人少遭殃。

  苏锦瑞只得低头吃饭,苏家小洋楼几十年如一日的规矩,除非节庆宴客,否则厨子烧的都是寻常的应时菜。这时节正值隆冬,故饭桌上只一道黄鳝公鸡煲略微讲究外,其余皆是青菜豆芽一类的东西。苏锦瑞吃得没滋没味,偷眼看自己爹与二叔,两人表情上不显什么,可用得极少,可见吃得也不怎么乐意。老太爷倒旁若无人,只是他讲究养生,八分饱足矣,年轻时走码头跑生意落下的习惯,用饭速度快。苏锦瑞这还只吃了半碗,老太爷已吃完,他一停,众人也跟着停了。

  老太爷接过老管家递上来的热手帕,简要道:“都吃完,谁要浪费,往后就天天来陪我吃饭。”

  三人忙又低头扒饭,连苏大老爷在内,全把饭碗扒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吃完都有些顶胃。老管家善解人意,已一一将温热的茶碗递上去,揭开碗盖,里头却不是茶水,而是颜色碧绿的清汤。苏锦瑞喝了一口,清香回甘,只依稀尝出肉味,却不知是什么肉加了什么佐料。

  她也不敢问,只想快点喝完。却听苏老太爷在一旁突然吩咐道:“老大,明日你亲自去西瓜园那边,直接进去商团公所里头,把咱们铺头从商团理事那摘出来,就说我苏氏广成行连年经营不善,规模缩水,再忝列为理事一员成何体统,我们有自知之明,还是自己先退了……”

  苏大老爷一口汤险些呛出,憋红了脸,半日才道:“父亲,这会儿哪里能说退就退,省城里有头有脸做买卖的,哪家不挤着想做商团理事?这,这要是真退了,那就要得罪不知多少人……”

  苏老太爷冷觑了他一眼,忽而笑了笑问:“怎么?你也跟老三一样,借了陈大官的钱,欠了陈大官天大的人情,还都还不掉,着急着要拿我苏家三代人攒下来的家底去讨他欢喜?”

  苏大老爷立即道:“没有,父亲,我怎么会……”

  “你呢,老二,你怎么说?”

  二老爷唯唯诺诺道:“我听父亲的,只是陈大官风头火势,这会儿要公然不做理事,确实会惹他不高兴,他那个人心胸狭隘,我担心……”

  “有什么好怕?你难道也欠他姓陈的?”老太爷提高嗓音问,“有的话最好现在就讲,不要等我发现了,那就不是砸一块端砚那么简单了!”

  二老爷白了脸道:“我自然没有的……”

  “真没有?”

  二老爷果断摇头。

  “前怕狼后怕虎,这么个世道,你们怎么守成?”苏老太爷叹了口气,试图有些耐心跟儿子们讲道理,“一个个都几十岁的人,出去到处也被尊一句苏老爷、苏先生,却不知还记不记得,没有苏字打头,后面那句老爷先生便没点重量,值不了两个钱。没有这个姓,你们就什么也不是,连你们的妻妾子孙都一样,懂不懂?”

  苏老太爷又道:“我们再来讲商团团长,什么叫团长?光绪三十三年省城才有的粤商自治会,民国元年才改名叫商团,最早一任团长叫岑伯著,后来换成黄鹭塘,再后来有罗雪甫。这几个人,有卖药油发家的,有做银行发家的,虽被大伙尊称一声团长,可没人奉他们做祖宗,事事唯他们马首是瞻。为什么呢?盖因不论自治会也好,商团也好,都是为谁有困难,守望相助而已。

  “可自换了这位陈大官做团长,你们算算,单单为商团建设募捐这回事,每家商户就拿出去多少?他拿这些钱又做了什么?

  “从省城到佛山,从顺德到九江、乐江、江门,他全都设有商团分部,分部与分部之间个个安了电话,处处配了枪支。陈大官这哪儿还像是在做商团,倒像是效仿孙总统早年办同盟会干革命吧?铺这么大一摊买卖,光花费就是个无底洞,谁出?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更何况他背地里扩大枪队规模,买枪支弹药。这是想干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哪个朝廷、哪间衙门,哪个政府能容得下商团自己有军队。孙大总统大概前几年是没工夫理会他,现下在省城立下据点,又是筹办军校,又是跟苏俄合作,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能容陈大官在眼皮底下搞事?你们倒好,鼠目寸光地跟着这样的商团团长做理事,这是嫌好日子过久了?”

  苏大老爷听父亲的话成了习惯,这会儿倒若有所思,二老爷垂头嘟囔了一句。老太爷一见就火了,喝道:“有话就说!又没人堵着你的嘴。”

  二老爷抬起头,豁出去道:“父亲,要我讲话可得先说好,等会儿说的您要是不乐意听,可不许发火。”

  “讲!”

  “前清时咱们外出做买卖还能雇个镖局,世道再乱,可一群有功夫的人跟着,心里多少是踏实。可现如今功夫再好有什么用?一身本事还能硬得过子弹?再说了,就算我们想雇镖局,南海佛山多少武馆,可那些人您敢用吗?您讲商团养枪队要引起政府的忌惮,可这么些年来,好在有枪队,咱们避开了多少祸事,得了多少便利,您都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