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匪兵祸就不提了,单单讲这几年,粤军跟桂军、滇军就打了多少回?一会儿陈大帅班师回省城拥戴孙总统,一会儿又反水攻打总统府,把孙总统逼到中山舰去。没过多久,桂军又杀回马枪把陈大帅赶到厦门,政府重开张,孙总统又回来坐镇。这来来回回的,唱戏都没这么热闹,要不是我们商团自己有枪队把持着,洋人又给陈大官面子肯出兵镇一镇,西关这些世交家族,哪家能幸免于祸?”

  二老爷见老太爷没有打断他,底气更足,渐渐拿出精气神儿侃侃而谈:“我晓得您说得有道理,但凡事不能只看一面。您算一下,从民国元年龙济光任广东都督开始算起,这十年间,省城换了多少任政府?一会儿姓龙,一会儿姓莫,一会儿姓孙,一会儿姓陈,谁晓得明日会如何?可这流水的政府,铁打的商团,陈家在省港澳工商界根深蒂固,无论咱们做什么,只要打开门做生意,那都迟早得跟人家打招呼,这会儿为了怕这届不知气数的政府,反而去得罪陈大官他们,我觉得得不偿失……”

  他下面的话没说完,已经被苏大老爷的拼命咳嗽打断。二老爷诧异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老太爷黑着一张脸定定地盯着他,目光狠辣而深沉,仿佛盯着的不是自己儿子,反倒是要毁祖宗家业的宿敌。二老爷吓了一大跳,瞬间畏惧起来,他这才从自己刚刚慷慨陈词的诉说快感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有多冷面冷心。他几乎跳了起来,立即道:“父……父亲,您说了不生气的……”

  可惜晚了,苏老太爷冷笑着打断他:“我怎么会生气?苏二老爷好口才,连我都几乎要被你说服。铁打的商团流水的政府,说得多在理,小时候你读书最笨,一篇《劝学篇》背了十来遍还记不住,现在倒历练成才了啊,真是叫我这个做父亲的老怀欣慰。可惜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忘了自己姓苏,忘了自己的根本!”

  老太爷猛然一拍桌子,骂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咱们广成行没被匪兵抢过砸过,铺子货物安然无恙,都他妈托了陈大官的福,靠的是他手上那支杂牌商团军的保护。哈,原来你父亲偌大年纪还亲力亲为,你兄长上下打点,下头每个铺子里的掌柜伙计日夜操劳,防兵胜过防火,在你眼里全他妈成了陈大官的功劳,你是不是还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姓陈,而是姓苏?为什么不托生在陈家,还能跟陈廉伯混个兄弟做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父亲……”二老爷急了,结结巴巴道,“我只是讲咱们不能在这会儿得罪陈家,大哥,大哥刚刚也是这个意思啊,对吧大哥?”

  他求助地看向大老爷,大老爷此刻是看出老太爷震怒在即,正唯恐避之不及,哪儿会接他的茬儿?闻言立即道:“二弟言之差矣,我是和气生财,可不是怕了陈家。这些年陈大官做保险公司,做造币厂,哪样不是空手套白狼,赚的都是造孽的钱。现在带着商团玩这么大,还能玩出什么好果子来?父亲,您放心,我明日就亲自上商会公所,坚决把咱们广利行从商团那团烂泥中扒出来。”

  二老爷心里暗骂大老爷临阵倒戈,却也不得不道:“是,我自然是听父亲与大哥的。”

  “你心里不服?觉得我老头子一意孤行?”苏老太爷冷觑了他一眼,突然指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苏锦瑞道,“你侄女也在,你听听,她是不是也如你那么蠢!”

  苏锦瑞心里简直想号哭一阵,这时候让她说话,还必须是“不能如你二叔那么蠢”的话,那不是要得罪死二老爷。可被祖父指名道姓了,哪敢讲废话,惹毛了老太爷,她往后在苏家就别想有长辈庇护。她念及此处,只得上前一步,低头道:“二叔,侄女不懂规矩,要有冒犯之处,您念在我娘死得早没人教我的分儿上,多少担待着点。”

  二老爷难道还能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大家都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也只能说:“你讲吧,没关系。”

  苏锦瑞行了个礼才道:“您适才说的句句有理,侄女见识浅薄,实在没什么地方好反驳。就是有点疑惑,若陈家真这么厉害,那陈公馆何必常常开宴会,千方百计把陈公馆的名气炒开,以便请得动军政要人们来赴宴呢?我妹妹苏锦香跟我描述过陈公馆有多好玩,听说里头连龙济光、伍廷芳、魏邦平、陈炳焜这些人用过的东西、吃过的菜、拍过的照片都时不时被主家拿出来宣扬。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不明白,既然是铁打的商团,流水的政府,那为何这铁打的商团反倒要将流水的政府那点点滴滴留下来,用来提高自家名声?

  “此为其一,其二,侄女没见识过商团,也不晓得什么是商团的枪队,二叔的意思,似乎是他们起到的作用很大。那么二叔,若有天哪路军阀想打入省城,陈大官能统领那支军队出城迎敌吗?”

  “浑说什么,它怎能与正式军队交战……”

  “那不就是了,它顶多是兵匪祸乱时抵挡一阵,不叫他们抢了铺子的银子,可商团枪队就这么多人,商团成员却有好多家,真要有事了,它是护着陈家好呢,还是护着苏家好?”

  苏老太爷“扑哧”一声笑了,嫌恶地说道:“十来岁小女孩都能看明白的事,到你这却偏偏稀里糊涂,我看你近来商行那也不必去了,回屋闭门读书吧。商团的事就照我说的办,懒得听你们啰唆。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还留着吃消夜呢?”

  大老爷与二老爷耷拉着脑袋忙告辞退出,临出门时大老爷才想起自己女儿,问:“那我家大妹……”

  “阿瑞等多一会儿,我还有话问。”

  大老爷不再多话,带着二弟赶忙离开。苏锦瑞惴惴不安地看向自己祖父,却见老太爷也不看她,只低头端起茶盖碗,揭开盖子,一拨一吹,慢悠悠地道:“我出生的时候,咱们苏家生意已经做得不小,可父母却从不娇惯,我一样十几岁要进铺子做活,从最底层做起,跟着帮伙计一道吃一道睡。十七岁头回出门做买卖,竟要跋山涉水去山西,十九岁下南洋,从没坐过那么远的船,其间还遇上风浪,吃什么吐什么,一靠岸整整躺床上病了七天,差点就交待在那边。二十二岁,我头回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听不懂,忙活大半年,却让中间人糊弄去了大笔钱,差点就血本无归。我下定决心自己学洋文,那时候学也不敢叫人知道,市面上一会儿急需翻译,一会儿又杀洋人,烧洋货,将会洋文的人抓来当汉奸打杀。我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学,把听到的音猜到的意思记下,记了足足有一大本。你看,我也一样没人教要怎么做,可那又如何?关键是你自己肯不肯学而已。”

  苏锦瑞心下震动,明白刚刚那句“我从小没有娘,没有人教”是说者无意,老太爷却听者有心,以他的性情,肯这样勉励孙辈已是极限。

  “至于别的,下回脸上的粉就不要扑那么厚了。”苏老太爷慢条斯理地道,“有那工夫欲盖弥彰,不如想想怎么避免再出现这种状况,或者干脆是怎么打回去。你说呢?”

  苏锦瑞脸上一热,低头道:“是,我知道了。”

十五 陈公馆

  在与苏家大屋同处一区,隔了三五个街口,便是名动省城的陈公馆。

  陈公馆占地甚广,主楼高五层,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所盖的洋楼,必备有罗马柱、雕花拱门楼、开阔的花岗岩台基、石米外墙、精致的半圆形边楼、绿树成荫的大庭院、休憩凉亭等,这些东西陈公馆都应有尽有。可它的妙处却不在这上面,而是要你亲自踏入那座花园,推开那两扇雕花大门,穿过走廊两边剔透晶莹的水晶玻璃壁灯,才能一窥内里最令人赞叹的部位:眼前赫然是一道精心设计的旋转楼梯,宽得紧,可供四五个人同时上下,台阶面也不像西关大屋那般一律由木板铺就,而是采用抛光过的大理石面,锃亮光洁,由宽及窄,曲折蜿蜒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弧度。那楼梯扶手也与众不同,全用轻巧灵秀的钩花铁枝构成,明明是坚硬的材质,却偏生做成桂枝形状,弯曲出贝壳的螺纹盘旋而上,精巧而绵延,以令人仰望折断脖子的弧度直通五楼。你以为它会一达到底,可它偏偏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每转一弯,每到一层便连着一处弧形露台。露台精巧而细致,仅供观赏不供使用,宛若最灵巧的舞娘,长裙极旋之下甩出漂亮的半圆形,瞥见若隐若现的玉腿,将起承转合的韵律玩到极致。

  这楼梯便是时人戏称的“五重天”,拾阶而上,仿佛要过五重山水,一重有胜过一重的典雅,一重有强过一重的境界。与此同时,主家从瑞典购置、用挪威轮船运来的偌大水晶灯却贯穿始终,它从三楼高的天花板上逶迤而下,浑身挂满晶莹剔透的流苏,一串串如冰凌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在这水晶灯的辉映下,总有数不尽的繁华,享不完的富贵。哪怕此时此刻城外黄埔码头兵船林立,四牌楼下抓壮丁络绎不绝,石牌桥的学生游行反北洋政府闹得轰轰烈烈,没拆完的旧城墙下常有人拿箩筐装面黄肌瘦的孩童如贩卖家畜一般寻买家,可只要陈公馆还在,这水晶灯下的世界便百年如一日岿然不倒。它仿佛独立于这纷乱的时事之外,自闭门户,管他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它只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这只是它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却又是门户大开的,招揽四方来宾,还越过万水千山,与纽约的时尚步步紧随,与巴黎的讲究处处一致。它是这座城市政商要员时常相聚的俱乐部,也是这座城市最时髦最讲究吃穿的男女青睐之所。

  这栋洋房的秉性与它的主人一脉相承,海纳百川,却又冷漠自矜。它的主人出身丝制业大佬陈家,却从办实业转金融投资,左手长袖善舞,右手翻脸无情,被他玩得是炉火纯青。他很是巴结过袁世凯亲自委任的广东都督龙济光,却也奉承过倒袁一派的桂系督军莫荣新;他时常集结粤商自治会的华商们商谈如何联团共进退,但并不妨碍他与欺压华商多年的德国鲁麟洋行、英国汇丰洋行的洋人称兄道弟;他与不懂英文的人交谈,一句话中必蹦出好几个英文单词,以显示自己的西化优越感;可当他对上不识中文的港商,又会言必称圣人所言,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对孔孟旧学如何推崇。

  这位左右逢源、石头缝里都能敲出商机的主人,便是省城政商各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陈廉伯先生。

  此时的陈廉伯先生不过三十七八岁,却已稳坐广州商团团长的宝座,正处在他人生中的巅峰时期。他意气风发,又好大宴宾客,陈公馆隔三岔五便歌舞升平,衣香鬓影。

  这里的宴会可不比苏家的,苏家宴客走的是老派粤商人家的路子,不显山露水,自有它一整套关起门来的规矩。那是用传了数代人的待客之道,从迎客到入座,从品茗到试羹,再到冷盘热菜,老汤甜品,次序一点不能乱,笑脸谈资一点都不能越矩。可陈公馆却是大不同,它是大开中庭的热闹,要的是川流不息的排场,求的是放大了的浮世繁华。哪怕再有见地的政要商贾,来陈公馆总能被难住一两样,或是叫不上某个意大利出场的奶酪名称,或是辨不清某个波尔多酒庄葡萄酒的年份,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君士坦丁堡镶嵌了宝石的鼻烟壶,或是百代公司才灌制完毕的新唱片。或者更直接的,比如陈家三姨太刚刚自伦敦购置的新帽子,在巴黎订做的新礼服……总而言之,陈公馆内总有数不尽的惊喜在等着考验你的眼力,难倒你的见识。可正是这考验和为难,却让时髦与富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搭配得天衣无缝,令无数名流男女既无从模仿,又无法抗拒。

  一时之间,时人皆以能弄到陈公馆的请柬为体面风雅之标准。

  这几年,喜好洋玩意儿的陈大官,每年圣诞节都在公馆内办圣诞派对。这派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派对,而是中西合璧,不中不洋。大厅内固然有留声机放着圆舞曲,可花园对着荔枝涌的水边凉亭那里,竟然也请了弦乐班,高胡扬琴伴着伶人尖声慢唱粤曲小调,咿咿呀呀。往来客人就更有意思了,既有头上斜戴羽毛身上穿着褶皱洋裙露着雪白胳膊绕着长珍珠项链的摩登女郎,也有梳了后髻插了珠翠着袄褂长裙衣襟绣满花草的旧式女子;既有长衫马褂拱手作揖的生意人,也有头上涂了厚厚发蜡穿着三件套西服手持文明棍的绅士。

  这一天还是陈公馆一年到头最后一次大型宴客,自然是要将十分的热闹撑满十二分去。过了今天,陈公馆就会大门紧闭,主家须忙旧历过年的种种事务,或要回南海祭祖拜神,又要返省城筹开年烧香。陈公馆再度打开中庭广宴宾客,则得等到明年开春。也因此,圣诞派对不仅是陈公馆的年底封箱表演,也是众位想攀附陈家这棵大树,见识陈公馆盛况的时髦男女这一年中的最后一次机会。顺理成章,圣诞派对的请柬变得格外难得,也格外难弄。邵表姨妈费了老关系,也只弄来一张,上头明白写了邵先生邵太太的名讳,那便是不包括邵大少爷在内的。邵表姨妈想寻人改去,陈家与她交好的姨太太竟然表示为难,言道这回陈家主事那几位老爷太太管得严盯得紧,她这头擅自改了,回头宾客签名对不上,管家照样要报给老爷太太听,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邵表姨妈再三说好话,姨太太都不为所动。她看得明白着呢,陈廉伯先生虽说是怜香惜玉,可那都是一时一时的,男人有钱又有野心,对女子的怜爱就是一道一道的相对论,姨太太对此再清楚不过,恃宠而骄一类也得分场合。

  邵表姨妈见劝说不下有点着急,她千辛万苦可不是为了把自己那个窝囊废先生带出来露脸,而是为了给自己的长子铺路。回家后,她越想越窝火,忍不住对着邵表姨夫开始抱怨。一会儿骂陈公馆算什么东西架子端这么高,不过是个派对,门槛就定得这么不通融,不晓得的还以为要登大元帅府呢。又是限制来宾,又是要对签名簿与请柬单,搞那么隆重,要不要把宾客祖上三代都查一遍啊?她骂了一会儿后,又开始例牌骂邵表姨夫没鬼用,人家做汇丰买办,他也做汇丰买办,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他却是好高骛远,坐吃山空。若他稍微争气点,有面子拿得出手,儿子只不过要进一介商户的花园子,还需要什么劳什子请柬?

  邵表姨夫近年来是干了不少要太太收拾手尾的蠢事,在她面前也没了底气,索性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拿了报纸默然走开,做出一副不与妇人一般见识的模样。

  邵表姨妈没了出气的对象,只好开了瓶威士忌,一口气灌下一杯,勉强压下心头火,可随机又涌上一阵凄凉。她觉着自己机关算尽却仍旧逃不了命,再要强又有什么用?弱质芊芊要扛起这邵家的体面和富贵,那可怎么扛得起?眼瞅着又要过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是现形的时候,家里又得拆东墙补西墙,又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她这厢还没开始哭,那边二少爷三少爷却蹦蹦跳跳进来跟她要钱。两个半大小子都就读于省城大名鼎鼎的男校,正处在最好出风头的年纪,周围往来又多是富家子弟,难保不样样攀比。他们就读的中学又参照美国名校的建制,成天要学网球要学骑马,学一样就得花一样的费用,数额不算多,比起邵表姨夫在外头抽大烟包戏子,那是万万不及。可两兄弟来要钱的当口不对,撞正了邵表姨妈委屈的时候。她正觉着全家人都对不住她,老的辜负她的情意,少的辜负她的苦心,两兄弟来要的这点钱就像蚂蚁噬肉,不算疼可令人不舒服。

  邵表姨妈登时就发作了,上回做的网球服还没穿两次,又要做骑马装,这是讹钱来的吧。二少爷秉承了乃父之风,一听这话就笑眯眯道那母亲不用为难,最多儿子穿蓝布袍子上骑术课,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传出去的话,邵表姨妈还要不要在省城各类派对宴会上走动了?邵表姨妈被二儿子一句话噎得半死,小儿子还不过瘾,在一旁无忧无虑道,除此之外,还希望母亲能给他们加笔交际费。这么点小玩意儿要什么交际费?邵表姨妈大怒,可小儿子振振有词,原来那中学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试图给这帮小东西营造精英化群体氛围,时不时真有各种午餐会草地餐会晚餐会,同学之间请客往来也稀松平常。邵家的少爷们总不能一直蹭别人家孩子的东西,自己却一毛不拔,传出去谁面子不好看?还不是邵表姨妈。

  邵表姨妈这回是真个欲哭无泪,思来想去,这天一系列不愉快的根子竟然还得落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谁让邵家已成日落西山呢?家里的千万种寄望全在邵鸿恺一个人身上,宁可自己不去都不能落下长子的名头。邵表姨妈正要想往哪儿再设法,就听见邵鸿恺轻轻松松进门的脚步声。她一见到长子就如见到主心骨,霎时间泪如雨下,多少委屈都翻滚上来,哽咽着说:“阿恺,阿妈没用,没能帮你搞到请柬……”

  邵鸿恺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请柬?”

  “陈公馆的圣诞派对啊!”

  “哦,那个啊。”邵鸿恺脸色有些阴暗,“我早有了,王小姐那边早就邀了我做舞伴。”

  邵表姨妈一下心情微妙,她正一筹莫展的事,到别人手里却不过轻而易举,尤其这个别人还是对儿子频频示好,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的年轻小姐。邵表姨妈心下有些酸意,可到底是欢喜多些,她破涕为笑道:“那太好了,王小姐真是体贴周到。我早该想到你有她帮衬,还要我费什么劲……”

  “可我还在考虑中,不一定去。”

  “为什么?”

  邵鸿恺有些难堪道:“苏家表妹也受邀了。”

  这下邵表姨妈是真惊诧了,失声问:“苏锦香?可凭什么?我们家统共才得了一张。”

  “她怎么得的我不知道,但不仅她有,我听说这回连阿瑞也得了一张。”

  “阿瑞也得了?怎么回事?陈家给两位苏小姐分别下请柬?”

  邵鸿恺点了点头:“苏家本就是商团的理事之一,几位表舅跟陈大官又一直有生意往来,阿瑞只要跟大表舅开个口,跟陈家要张请柬是应当应分的事。”

  邵表姨妈皱眉道:“阿瑞自上回被苏锦香抢了请柬后没有什么动静,跟我们也像断了往来,我还以为她想悄无声息把跟你的事揭过去,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要闹出点动静……”

  邵鸿恺叹了口气:“她性子从来要强,问题不在于她会做什么,而是届时派对上人多嘴杂,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增尴尬而已。一场交情,何必弄得大家都没面子,我还是不去为好。”

  邵表姨妈一听就火了,骂道:“你怎么能不去?啊?蒙仔,这是多好的机会,冲着陈大官的面子,当晚省城工商各界哪个有头有脸的不来?来宾中没准儿还有大元帅府里头的大人物,你不是想从政吗?到时候这个引荐一把,那个攀下世交校友的关系,人脉就先搭上了,往后你要想做点什么事,全凭你能结交什么人了,你竟然要为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不去?你知道你阿妈我为了弄不到给你的请柬,火急火燎了多久吗?”

  邵鸿恺哑然,可他想到那日在苏锦瑞的狼狈前仓皇离去的自己还是无法面对,于是道:“你别管,我自有打算。”

  “闭嘴!你会打算个鬼,一遇上阿瑞的事,你就心慈手软得不像我生的,倒十足像你那个没用的爹。”邵表姨妈换了口气,哀声道,“我当然晓得,你心里头中意阿瑞多点,我也是啊,从小到大我多心疼她,生怕她落姨太太手里受苦,我不是三天两头顶着苏家人的白眼上门照料她?她十五做大姑娘,还不是我这个表姨妈念着想着亲手给她做红褂做首饰?我哪里不想她好?我也盼着她嫁得好过得好,可亲疏有别,我再心疼她,也不能叫她拖累你!”

  她眼睛一眨,眼泪便掉了下来:“要是你胸无大志得过且过,要是我们家的环境跟从前一样,便是你不想娶她,阿妈也要请媒人三媒六聘上门把阿瑞接咱们家,因为她亲娘临终时与我有约定,为了我那苦命的妹妹,我也要照料阿瑞一辈子。可现下我是有心无力啊,邵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进项没多少,花钱却跟流水一样,入不敷出了都。这还罢了,你若是有情饮水饱,一心一意只求端碗安稳饭,那我就算卖首饰也帮你娶阿瑞,反正她亲妈在汇丰给她留了嫁妆,你们俩成亲,再不济过日子的钱总是有的。可你扪心自问,你是那样的人吗?儿子。”

  邵鸿恺沉着脸嘴唇紧抿。

  “你不是,所以你跟阿瑞的事,就注定了要对不住她。既然已经要对不住了,那就干脆点,早点解决早了,别拖泥带水,别优柔寡断。儿子,这是没办法的事,省城就这么大,你要娶王小姐,要走青云路,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要跟阿瑞对上。”邵表姨妈顿了顿,道,“现下这个时机虽不大合适,却也天时地利,阿瑞与苏锦香素来不合,她们俩得的请柬,定然是分头拿的,搞不好姐妹俩还藏着掖着隐瞒对方。苏家那个二姨太心大得很,把个十六岁的庶女迫不及待推进社交圈,她打什么主意谁都知道。而这个,就是咱们该用起来的地方。”

  邵鸿恺抬起头,目光深邃,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圣诞派对那日,邵表姨妈以为势同水火的苏家两姐妹,却互相帮着对方收拾打扮了一番。虽然这一过程仍旧互相看不顺眼,苏锦瑞鄙夷苏锦香一味流俗,苏锦香嘲笑苏锦瑞保守得像个修女。可两人却到底磕磕巴巴、不甚熟练地首次收起自己身上的刺,试图与对方交流穿衣打扮的心得。别人家的姐妹们或许已做过这样的事情无数次,可对苏家东楼里的两位小姐来说,这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个同龄女孩,即便观念南辕北辙,即便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迥异到不可调和,可她们终于开始慢慢正视了对方的存在。而这个存在,一旦摈弃两人关系中身不由己被对立起来的矛盾,其实远不需要到有你没我的地步。

  在打扮这回事上,苏锦香是一个劲儿往妩媚里走。照说十六岁的年纪扮出二十六岁的风情是有些不伦不类,可苏锦香仿佛天生就是个高明的画家,擅长在自己这副身体上涂抹色彩,浓烈中带了稚气,令那浓烈不至于太过成了媚俗,令那妩媚天然带了可爱的单纯。两相辉映,矛盾而浑然一体。相较之下,苏锦瑞的装扮要内敛得多,如果说苏锦香的打扮挥舞长戟咄咄逼人,苏锦瑞则是扣好战袍适时而动。她到底不能接受与苏锦香一样绞短头发,蓬蓬松松卷成波浪状,再巧妙地拿镶了水钻的簪子左勾右别固定在脑袋上。她一头直长而黑漆漆的乌发,一张谨遵笑不露齿原则的美人脸,站出来就规划好了与其相配的衣裙鞋袜,天生无法与飘逸轻佻的时兴长裙融为一体,她必须配正儿八经的天鹅绒及踝长裙,蹬上正儿八经的半高黑色鹿皮鞋。然培道女中出身的女孩早学会如何在一模一样的校服裙外彰显与众不同,仔细看,苏锦瑞的额发是熨烫过的,一弯一弯如涟漪般荡漾开,绕过耳际梳向脑后,与白皙的耳廓相映成趣。她的洋裙颜色也是千挑万选,天鹅绒的质地,乍眼看是冰绿色,随着走动裙摆飘开,却是一层一层难以名状的墨绿、蓝绿,前襟一直往下到裙摆,缀满了青铜色小珠子,衣襟上的绿松石胸针,手腕上的绿松石手镯,皆是成套的好东西,放到几十年前苏大太太的首饰盒里,也是称得上精品的小玩意儿。

  两姐妹站在一处,一般高矮打扮却各有千秋,苏锦香是浓墨重彩,苏锦瑞是优雅清新。可再端详,两人给人的感觉却要反过来,苏锦瑞分明才是五官鲜明,端丽鲜亮的那个;而苏锦香反而是模样精细,娇憨柔美的另一个。她们俩人,长得眉眼浓烈的偏要走端庄自矜的路子,长得眉眼淡然的反而执意爱铺陈张扬。两人一同出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真个是真作假时假亦真。苏锦香先就忍不住“扑哧”一笑,绕着自己的发卷,半是戏谑半是讥讽道:“万想不到啊,有一日竟然要跟你一同出门,一道去赶赴一个派对。你说过什么来着,我妹妹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学堂都没进过,怎么着?今日可反过来要靠我这乡下妹仔,来带你见识见识吧?”

  苏锦瑞知她不说两句酸话是断不肯迈出门槛了,道:“行了,没完了啊?知道你左右逢源,吃得开好了吧,那等会儿可得多照应我。”

  “那得看我心情如何,也看你给不给我丢人吧。”

  苏锦瑞哑然失笑,瞥见她手腕上光溜溜的竟然一件首饰不戴,不由得奇道:“二妈给你备的东西呢?怎么不见你戴?”

  “你懂什么呀。”苏锦香神秘地笑了笑,“这不戴有不戴的好处,日后有机会你就晓得了。”

  苏锦瑞并不十分在意这点,道:“随便你,只是你这裙子不搭配一根项链,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是谁呀,我可是苏府可怜的庶女。”苏锦香笑眯眯地踩着高跟鞋往前走,“我要挂满金银珠宝,打扮得像棵圣诞树,别人看见才真是要笑话呢。”

  苏锦瑞与她一同坐进车子,这还是老太爷专用的小轿车,保养得极精心,儿孙辈平日别说蹭车了,连碰一下都不行。苏锦瑞她们原本是想坐家里的包车去就好,可老太爷不知怎的晓得她们要去陈公馆,临出门前派了司机过来讲“今晚的车给小姐们用”。

  换成别人,这便是祖父心疼孙女的人之常情,可换成苏老太爷,却由不得苏锦瑞心里多嘀咕,连苏锦香也悄然问:“老太爷吃错药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这么好心借车给我们用?”

  苏锦瑞转念一想,忽而有些明白了,她看向苏锦香道:“他老人家是要提醒别人,也是提醒你我,咱们姓苏。”

  苏锦香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不姓苏还能姓什么?讲得多稀罕似的。”

  “别多嘴,有车给你坐,你坐便是。”苏锦瑞喝住她,“对了,等会儿到了陈公馆,你先进去,我们分开走。”

  苏锦香睁大眼,脱口道:“怎么?怕跟我一道走降了你的身份呀……”

  苏锦瑞带笑看着她。苏锦香到底聪明,稍微一想便自动消音,随即撇嘴道:“我晓得了,就说你不会无端地去参加什么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