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洋表多为瑞士、法兰西货,做工精湛,价格不菲。苏家也就老太爷藏有一块,是前清时镶了珐琅画的西洋货,保养甚好,至今都走得极准。苏锦香这块不用说,也是有价无市的高级货。

  苏锦瑞惊诧地抬起头,盯着她问:“哪儿来的?”

  苏锦香笑而不答,嘴角上翘,得意地问:“是不是很漂亮?江诗丹顿出品呢。”

  “我问你哪儿来的,你出门时分明一样首饰没戴……”

  苏锦香一把将表抢过来,歪头道:“不告诉你。反正不偷不抢。嘿,别以为咱们俩这几日不吵架,你就有脸在我面前装长姐。”

  苏锦瑞叫她一脸无赖相气乐了,她揉着额头,忍着疼问:“行,我不管教你,但你到底懂不懂得一个道理,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又晓不晓得一句话,不食嗟来之食……”

  “你又懂不懂一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邵表哥移情别恋,你要在公共场合跟他们撕破脸,我有嘲笑过你吗?为什么轮到我头上,你就要拿腔拿调教训我?”

  “苏锦香,你讲点道理,哪个要教训你,这表有多贵你晓得吗?我是怕你拿了这个却没有相应的东西还人家……”

  苏锦香突然冲她嚷嚷道:“你懂什么?我跟你能一样吗?我跟陈公馆里头被爹娘围着、亲戚捧着、青年才俊围着的那些千金小姐能一样吗?”

  她眼中涌上一层泪雾,苏锦瑞被她的眼泪震住了。这个妹妹从来不是冷漠到自扫门前雪,就是牙尖嘴利到刻薄成性。她从来没看过苏锦香这样含泪欲泣,那里头包裹着太多属于她自身的欲说还休。苏锦瑞突然间就感同身受了,都是在苏家大屋的东楼里磕磕绊绊长大的,谁又比谁好呢?

  她握住苏锦香的手,霎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锦香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她飞快地拭去了泪花。

  “你说得对,我不懂你,我们俩从小到大忙着吵嘴争东西,也装不了姐妹情深,这些都没错,所以我不管你。可我也不会看着你倒霉就高兴。”苏锦瑞拍拍她的手背,哑声道,“要有事,你可以跟我商量,这样行不行?”

  苏锦香转头看她,目光晶亮,勉强笑道:“你突然变这么好说话,我还真不习惯。”

  “但这块表的事没商量,明后天还了,不然我就告诉父亲。”

  苏锦香白了她一眼。

  “你自己想想,我到底是为哪个打算?”

  苏锦香摇了摇表链,看着流光溢彩的表壳,目光意味不明,却终究点了点头:“晓得了,听你的。”

  “但愿吧。”苏锦瑞叹了口气,瞧了瞧车窗外道,“到家了。”

  苏锦香正要开车门,苏锦瑞叫住她:“等等。先把表收起来,这么打眼,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吗?”

  苏锦香依言行事,冲她笑了笑,开车门下车。

十八 旧年尾·上

  圣诞一过,新历新年便到来,翻过这一篇,则要准备过年。对省城的人们来说,这才是一年中头等要紧的大事,重要到什么程度呢?仿佛只要熬到年三十,只要阖家团圆、阖府安康地吃上一顿团圆饭,再照老规矩把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的礼俗都走一遭,就能抵消一整年的辛劳、困苦、挣扎与彷徨。旧历新年具有特殊的神圣性,能让人们真诚相信,挨过了年关,则久旱逢甘露、久病遇良医,愁苦的能展眉、怨怼的能喜乐,仿佛只要吃上除夕那顿饭,便完成了一个虔诚的仪式。在这个神圣仪式的关照下,已经过去的一年具备沉甸甸的质感,而即将来临的一年,则能充满希望。

  在这个前提之下,每家每户都不计精力、人工和财力去谋求过个好年,从腊月廿三开始谢灶,烧香烛,备甜团子、柑橘、红萝卜,还要捎带两节削去尾梢的甘蔗。从这一日开始,有关年节的全部忌讳和讲究都要拿出来,女眷一律不得主祭,孩童一律约束着不得乱哭乱叫,家中老少一律动作轻微、手脚麻利,连话也不得乱说。廿三一过,廿五开炸,廿六扫屋,廿七洗涤,廿八蒸糕,廿九贴春联,年三十团年逛花街、守岁、接灶神,初一祭祖、祭拜天地君亲师位……一环一环紧扣着,如整套鼓点“咚咚”敲下来,一直要闹完元宵才算可以歇口气。

  可苏锦瑞的这个年,注定要过得鸡飞狗跳。

  临近新历新年,苏锦瑞在陈公馆当众与邵家母子撕破脸的事终于传到苏大老爷耳朵里。年节下原本最忙,盘点清货算账的杂事繁多,又有各处应酬送礼请吃酒,实在是大大违背了苏大老爷清修静养的原则。苏大老爷本就烦得不行,偏生吃酒便吃酒,生意场上却撞见好事的商户来恭维他教女有方,那人故意语焉不详,神情却多暧昧。苏大老爷修的是入世清净心,怎会没听出这里头的未尽之意。他只觉头皮一阵阵发胀,暗暗预感不妙,暗地里使人一打听,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被他使唤出去打听这事的人,其实也打听不到多少东西,只知道大小姐在陈公馆当众撒泼,似乎是因爱生妒,而那个爱的对象自然是邵鸿恺,妒的对象却是邵鸿恺新近搭上的南洋王家千金。

  邵鸿恺是小辈,苏大老爷向来不放在眼里,可邵家夫妇却是他万分嫌恶之对象。不管是那个吃老本抽大烟玩戏子的邵表姐夫,还是那个见人三分笑专爱搅和别人家务事的邵表姐,全是苏大老爷有生之年见着就想掉头走的人物。

  他常想,若搁在他年轻气盛那会儿,这等亲戚敢觍着脸上门,他早命人打出去了,瞧瞧都是些什么货色?邵家好歹也算老十三行的买办出身,可到这一辈,男的女的全成了善于钻营、见风使舵的小人,还有点昔日做大买卖人家的气势和骨气吗?虽说老太爷当年将计就计,反过来阴了邵表姐一把,可那也没让苏大老爷觉着痛快。邵家的人,尤其是邵表姐那张徐娘半老却爱画得唇红齿白的脸,真是他修心路上的一道阻碍,专为妨他心境而来的。要依着他的念头,自然是有多远离多远,再也不见最好。偏生亡妻临终前病榻一嘱托,邵家母子从此跟他大女儿的成长纠缠到一块,不年不节也常常不请自到,甩也甩不掉,狗皮膏药一样。他原也想做些什么的,哪怕立一个不欢迎邵家的态度,怎奈他一对上邵表姐就发虚,总疑心当初大太太临死前与邵表姐嘀咕了些什么。人都有怨气,大太太将去的时候简直是怨气冲天,且那怨气都是冲着他来的,天知道他那点事会被一个将死之人抖落成什么样。

  苏大老爷这里硬气不起来,那边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苏锦瑞的邵表姨妈对她嘘寒问暖,看邵鸿恺与苏锦瑞两小无猜。他索性听之任之,一概不管。他能做的,只是一看到邵家人来,不是称病,便是赶紧脚底抹油先避开。哪知就是这种心态,导致遗患连年,直至今日,终造成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丢了他的面子。苏老大爷也是从年少风流走过来的,这二女争一男,搁在男人身上是美谈,搁在女人身上却是丑闻。如今搁在自己女儿身上,那简直是全家都要跟着遭殃。苏大老爷心急如焚赶回家,他此刻是万分后悔,平生头一回悔自己为何不早把邵家母子打出去,为何不防患于未然,还曾自欺欺人地以为反正邵家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女儿配他家大儿子绰绰有余,姑且留着邵鸿恺备选,若将来有更好的,他必定要亲自踹了邵家这门亲。

  世界上最令人难堪的事,莫过于你对自己鄙薄的人虚与委蛇,让自己蒙受许多委屈,到头来却发现原来对方更瞧不上你。苏大老爷这里还没说服自己勉强答应与邵家结亲,那边邵鸿恺早已暗度陈仓寻着了更有钱的对象,掉过头嫌弃他苏家的女儿了。而苏锦瑞也是个没用的,让人这般利用还不自知,还特地跑去陈公馆让邵鸿恺那个小王八蛋羞辱,简直愚不可及。平日看着挺伶俐的一个女孩儿,一遇上男人就骨头轻贱。他一面往回赶,一面在心里咒骂无数次,他怪自己心慈手软遗留祸端,怪二姨太心胸狭隘对苏锦瑞漠不关心,怪苏锦香没姐妹情谊天天只顾着往外跑,甚至怪到死去的大太太头上,明明只是个无甚见识的妇道人家,却敢越过他给女儿说亲,看看,说的都是什么烂亲事!

  苏大老爷被这把火烧得气血沸腾,只觉十来年精修的养气功夫全被一下烧个精光。他一进东楼,就先让人把楼里的女眷都叫出来。苏锦香在二姨太房中嘀嘀咕咕,这一叫就叫到俩,比苏锦瑞早到一步。苏锦瑞在厨房管着二姨太自寻短见后就撂挑子的家务事,反而成了晚到的那个。晚到有晚到的好,来传话的丫鬟与阿秀女相熟,又愿意卖个好给大小姐,特地低声提点了一句:“大老爷从外头回来,火冒三丈的样子,从没见他这般生气呢。”

  阿秀女惊诧,圣诞那夜她没随苏锦瑞出门,并不知晓发生何事,闻言即道:“这几日大小姐都足不出户,应不是我们的事,多半是二小姐又闯祸……”

  苏锦瑞却心知肚明,晓得有些事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整了整衣裙,对阿秀女道:“别瞎猜了,十有八九是我的缘故。只是这回我却不愿白白叫父亲罚,还得好好说道说道。你去后园看祖父回来没,回来跟管家阿叔讲一声,就说大老爷要请家法打我,请祖父过来观礼。”

  阿秀女一愣,问:“大小姐,老太爷可是从不插手这些事的,这样去请他,别没帮上忙还添……”

  她因为对老太爷的敬畏,生生把后面那个“乱”字咽下,但脸上的表情仍旧摆明了觉着苏锦瑞这是出了昏招。

  苏锦瑞叹了口气:“阿秀姐,我这回可不是闯祸那么简单,我把邵表姨妈连表哥在内都嘲讽了一遍,而且是当着陈公馆满园子先生女士们的面,此刻定然是悍妇一样的名声了,父亲岂会轻饶我?”

  阿秀女大吃一惊,立即问:“做什么要骂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苏锦瑞没有回答。阿秀女想了想,突然“啊”了一声,变了脸色问:“你老实同我讲,是不是……是不是邵太太要悔婚?”

  苏锦瑞没想到自己到底小瞧了阿秀女,她比自己年长,早早自梳,那便是以强硬姿态昭告世人,她此生是要与绝大多数女人不同的,她不走那条苦比乐多的婚姻之路,绝不依附男人。她是最清楚苏锦瑞与邵鸿恺之事的人,两个小孩挨在一块翻《山海经》看时,边上看护他们的就是她。邵鸿恺去香港上皇仁学院,寄来的第一封信便是阿秀女去门房那里帮苏锦瑞取回来的。为了瞒过二姨太,阿秀女不知替他们两个打了多少掩护。可私心里,她对男女之事是天生看得透彻,早早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再来看别人的恋慕情爱,更觉得是无端作茧自缚而已。所以,她与多数陪伴小姐长大的丫鬟不同,对苏锦瑞和邵鸿恺,她说出来的话从来没好听过。每逢苏锦瑞学西洋小说中怀春的小姐要给邵鸿恺抄什么伤春悲秋的诗,阿秀女总会在一旁泼冷水。她的理由很简单,人这一生这么长,知慕少艾的时间这么短,为这短暂的意乱情迷留下书面证据,万一日后婚事没成,那赔进去的却是女人长长一生的体面。

  也幸亏有她,苏锦瑞给邵鸿恺的信只能写得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这对她现在而言可算是有先见之明的神来之笔。因此在阿秀女跟前,苏锦瑞忽而不想隐瞒了,她如实道:“邵表姨妈不仅是要悔婚,还把我当傻子耍。邵鸿恺那边已经相好了一位千金小姐,这边表姨妈还编瞎话哄我。”

  阿秀女大怒:“这老虔婆怎么这般坏?要不是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劲儿宣扬要代先头太太照料你,要把你接去他们家才放心,哪个一定要同她做亲家?还有那个邵鸿恺,我早同你讲过了,面白无须、书生无义,戏文里都这么唱了,你倒好,一直不听劝同他黏黏糊糊,现在怎么样?叫我说中了吧?”

  苏锦瑞无奈道:“现下说这些有什么用,父亲是一定要罚我了,没准儿还要我去给邵家赔礼道歉,我可宁死也不干的。”

  阿秀女气得不行,道:“放心,若大老爷要逼你这么做,我就算磕破头也要把老太爷请过去。”

  她说风就是雨,转身就要去后园。苏锦瑞笑着拉住她,道:“哎呀阿秀姐,这算什么?哪里就急这一会儿。”

  阿秀女瞪她,骂:“你还不急?出这种事也不跟我讲,想也知道大老爷那么要脸面的人在外头丢了脸,定是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了,真打你了怎么办?”

  苏锦瑞微笑道:“打就打呗,我敢站出去骂,就不怕父亲打。再说了,你不了解我父亲,他与其说是恨我给他没脸,不如说是恨邵家害我给他没脸。”

  “这绕来绕去,听着不是一个意思?”

  “差远了。”苏锦瑞推她,“我先去见父亲,你过一盏茶的工夫再去请老太爷。”

  “老太爷真会管?”

  “去了你就知道了。”

  苏锦瑞重新梳拢了头发才慢吞吞去往前厅,人还没到,就听见了里头苏大老爷大声训人的声音,也不知道训的是二姨太还是苏锦香。苏锦瑞暗叹,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让二姨太母女为她遭了池鱼之殃。叶棠讲过,人生际遇,世事无常,细细品味这句话,真令人有无限感慨。她提着裙子进了前厅,一眼就看到苏锦香陪同憔悴苍白的二姨太坐在椅子上,两人脸上都有些无所谓的表情。苏大老爷背着手站着,大概正说到激昂处,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伸出手端起茶碗正要喝。苏锦香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进来,立即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出去。苏锦瑞有些不明所以,还没疑惑完,苏大老爷一个转身看见她,立即拉下脸,想也不想就将手里的茶碗朝她扔了过去。

  苏锦瑞自然不会傻傻站着让他砸,一个侧身避开,茶碗在脚下“哐”的一声砸了个七零八碎,茶水顿时溅湿了她的袄裙。二姨太不自觉地惊跳一下,苏锦香忙伸手抚慰她,一边还不忘同苏锦瑞使眼色,叫她今儿个别顶撞。

  看来苏大老爷真个气得不轻。

  “你还有脸来,你还来做什么?来看你爹被你气死没有?啊?小畜生,给我跪下,跪下!”苏大老爷大声呵斥道,转头左看右看,瞧见角落花瓶里插着鸡毛掸子,顿时过去将鸡毛掸子取下,一下挥了过去,狠狠打在苏锦瑞的胳膊上。

  幸而是冬天衣裳穿得厚,要不然这一下可够她受的,苏锦瑞却被打得有些蒙。从小到大,苏大老爷没怎么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也未怎么逞过做父亲的威风,这一次还真是前所未有,想必这回他的面子确实丢得够彻底。可这又如何?难不成要两个女儿赔进去,给别人的锦绣前程做垫脚石才叫好?苏锦瑞有些失望,但这失望也只是一瞬而过,还比不上对邵表姨妈、邵鸿恺失望的十分之一。她不哭也不闹,反手一下抓住那鸡毛掸子,清脆地问:“父亲,您要女儿跪可以,要打女儿也可以,但总得有个由头,就算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您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苏大老爷气得手抖,哆嗦道:“我这里一张老脸都快被人揭下来踩地上,你还没事人似的问我为什么?就你干的那些好事,倒好意思问为什么!你出去外头瞧瞧,如今谁不知道我苏家出了你这么个孽障,都来恭喜我生了个好女儿,教女有方,奚落得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够钻进去。好,你很好,苏家八辈子的体面都让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败干净了,你自己讲我打不打得你?给我松手,跪下,听见没有?!”

  “父亲这么讲好没道理,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说什么我哪里管得着?怎的反过来要算我头上?您一进门就教训女儿,事情的缘由不问,经过如何也不问,一上来先给女儿定了罪,好在此刻您不是做县太爷,要不然升堂也不用麻烦了,直接判斩立决多省事……”

  “我打死你个牙尖嘴利的小畜生……”

  他用力拽,苏锦瑞使劲拉,僵持之间,苏锦瑞突然就松了手,苏大老爷来不及收力,倒被反作用力弄得踉跄后退,幸亏后头顶到一张太师椅,才没收不住跌倒在地。这下他可真气疯了,抓起鸡毛掸子冲上来就没头没脑地抽。苏锦瑞抱着头左躲右闪,嘴里尖叫:“父亲您老人家慢着点,别闪了腰,哎呀父亲呀您就冷静点嘛,一家人有什么不可讲,非要喊打喊杀的,回头别人听见不笑话我顽劣,还不是笑话你经不住事?兼听则明啊,易暴易怒不可取,父亲您留神呀,脚下可是碎瓷片,划破了不是闹着玩的……”

  苏锦香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见之下暗自笑痛了肚子,假意上去拦,跟着尖声嚷嚷:“父亲大人,您手下留情啊,姐姐也是有她的苦衷呀,万不能为点小事就骨肉相残啊。父亲您是没看见当时的情景啊,邵表姨妈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怎么可以为这点小事失了您的英明,哎哟,您打人准头哪儿去了,怎么还误伤我呀……”

  三人闹得不可开交时,却听有尖声喊“老太爷到”,三人都吓了一跳,各自停下。循声看过去,却见阿秀女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涨红了脸,刚刚那一声显是她拼了力气。阿秀女边上站着几个人,当中是苏老太爷,围着他的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管家与长随。老太爷身上穿着大氅长衫,手里拄着文明棍,显是刚从外头进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冷得像含了冰,已不知在那伫立了多久。

  苏大老爷猛然打了个寒战,就把鸡毛掸子松开了。

  “这是你的丫头?”苏老太爷用文明棍斜指阿秀女。

  苏锦瑞被苏大老爷追打,此刻早已鬓发纷乱,脸上还被打了一道红痕,狼狈地点了点头。

  “没点规矩,自作主张,罚三个月钱银。”老太爷淡淡地道,“阿寿,你回头要记得跟账房讲。”

  “是。”管家低头。

  “祖父。”苏锦瑞呆了呆,忙道,“您罚她是应该的,只是阿秀女都是听我吩咐,这回也是我授意了才去请您过来,要罚她您得一并罚我……”

  “我说了罚她是因为她没听你的?放心,你也跑不了。”苏老太爷慢腾腾走进来,摘下帽子,边上的长随立即弯腰接过,老太爷转头道,“她多嘴通报那一句,害我看不成一场大戏,多少年这里都没这么热闹了,不容易啊,居然还是老爷小姐们挽着袖子粉墨登场,这叫什么来着,文明戏里头的一句广告,什么情什么演?”

  管家在一旁严肃地回:“倾情上演。”

  “对,倾情上演,难为你们几个了。”苏老太爷坐上首座,扫了他们一眼,在场几个立即站起的站起,站直的站直,个个噤若寒蝉,“别管我,倒是继续啊?老大,鸡毛掸子拿稳了,掉地上算怎么回事?两个小的,要跑就跑得敬业点,跟招猫逗狗似的,耍谁玩呢?”

  苏锦瑞和苏锦香涨红了脸,都低下头不敢言语一声,而苏大老爷怒气冲冲瞪了她们一眼,哼了一声道:“父亲,今日教训这个不孝女,也是为咱们门楣着想,您是不知道她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

  “哦?你大动干戈在这儿闹得鸡飞狗跳,原来还有缘故啊?”老太爷淡淡地问,“说说,为什么呀?”

  苏大老爷生气归生气,却也晓得这等儿女的事不好让老太爷知晓。他支支吾吾道:“她……她在外头不讲礼节,全无女儿家的涵养,生意场上的同行都笑话到我跟前来了,简直把我们苏家的脸都丢尽了。”

  “怎么个丢人法呀?”老太爷抬起手,整了整衣袖,撩起长衫下摆坐下,歪着半边身子,敲了敲桌面。管家心领神会,立即转头去捧了一碗热茶上来。

  “现在外头都传我苏家教养女儿不得了,教出来与市井人家的一般无二,不仅没羞没臊、全无贞静贤德之风范,还伶牙俐齿、心胸狭隘,撒起泼来更是毫无顾忌……”

  “这你就受不住了?”苏老太爷微眯着眼,“我在外头见天听人家骂我的三个儿子没一个能扛得起事,不是好高骛远,就是眼高手低,不是自以为是,就是目下无尘,苏家一代不如一代。我不也忍了很多年吗?怎么,我能忍,你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