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老爷脸色大变,双膝跪下道:“父亲,您要这么说儿子,儿子无地自容啊!”

  他一跪,二姨太自然也要跟着跪,苏老太爷眯了眼不理会他们,转头对苏锦瑞和苏锦香道:“要大老爷追着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玩,玩得可还高兴?”

  两姐妹面面相觑,苏锦瑞道:“祖父,我们并没有……”

  “你们的父亲大人虽然耳根浅,爱面子,有些不知所谓,然而他也是你们的父亲。为人子女先存了轻慢戏弄之心,简直不孝,比对外撒泼、对内欺瞒还要可恶,都给我跪了!”

  苏锦瑞脸色一白,立即跪下。苏锦香还想稍微挣扎下,苏锦瑞扯了扯她的裙角,她不得已也跪了。

  厅堂上跪了四个人,顿时鸦雀无声。苏老太爷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来到,不陪你们把这场戏唱完,想必你们跪得是心不甘情不愿。”

  苏大老爷脸皮红成紫,低头道:“父亲训诫儿子,那是天经地义,训诫孙辈,那是她们的福气。”

  三个女眷没等他吩咐,忙个个点头称是。她们都比大老爷看得明白,苏老太爷这是在生气,而且气性还不小,在这节骨眼儿上,但凡有一丁点矫揉造作落他眼里,天知道后面有多少刻薄话等着。

  苏老太爷不紧不慢开口道:“阿瑞啊,你爹讲你没羞没臊,有市井泼妇之风,可他讲半天,都没讲清楚你干了什么,你是跟谁当街扯头发打架,还是把口水吐到哪位太太身上了?”

  苏锦瑞道:“回禀祖父,都没有。只是在陈公馆圣诞舞会那一夜,我请当时在场众人做证,与邵家表哥此前有婚约之说纯属谣言,此后我与他会形同陌路、再无瓜葛,如此而已。至于外头传言如何离谱,恕孙女直言,我只管我自己对得住天地良心,可管不着悠悠众口。”

  苏老太爷讥讽道:“别说得多慷慨激昂,若不是此前你与邵家小子来往过密,失了规矩,怎会被人钻这种空子?我记得不久前你不是还跑来求我做主,讲什么邵鸿恺是你死去的母亲给你定的亲事,什么遵母遗命不可违,连我这个活人都得靠边吗?”

  苏锦瑞惭愧道:“我错了,祖父,邵鸿恺见异思迁,表姨妈为摆脱我,竟设局把苏锦香也算计进去,孙女察觉到她的意图,这才冲动之下与之决裂。孙女一人如何无关紧要,可我再寡廉鲜耻,也不能让人讲我苏家女儿为个男人姐妹反目,这点当晚陈公馆满园宾客皆可为我做证。”

  苏老太爷盯着她,问:“你那位表姨妈没话讲?”

  “她让我不要行事太过。”

  苏老太爷冷笑:“你怎么回?”

  “孙女问她,若我娘还在世,她可会当着我娘亲的面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苏老太爷笑了笑,摇头道:“真是孩子话,你娘就算在世也没什么用,邵太太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不然你以为她一个女人家如何撑起的邵家?”

  他的口气已转为温和。

  苏大老爷却愤愤道:“早同你讲过,邵家母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叫你离远点你总也不听,非得吃一堑长一智才行。现下出这等事,我瞧也不能太怨人家,你若不追着邵鸿恺追到陈公馆,何须当众出丑?归根结底都是你不修妇德。你看别人家的闺秀去念培道女中,你也去念培道女中,怎的没见你的同学做出你这样的事来?可见书也没好好读……”

  苏锦瑞红了眼圈:“父亲,您要这么说,我才是真个无地自容。邵家与我们家本就是亲戚间常来常往,邵表哥与女儿从小一处长大,都是在大人眼皮底下玩耍,您也从未阻拦过呀……”

  “我那是看你何时能反省自身,继而自律!”

  苏锦瑞抽抽搭搭道:“父亲现如今讲这些还有何用?此番好在我跟阿香机灵,不然才真个要丢人丢到家,您不问我们受了什么委屈,倒一味责怪女儿,难不成您也认同外头的愚人所见,以为我苏家女儿配邵家是高攀,怪女儿折了自己的好姻缘……”

  苏大老爷怒道:“胡说八道,邵家算什么?要不是你母亲当初病糊涂了乱来,我们家哪容得这等踩高捧低、全无见识的妇人小儿进进出出?”

  苏锦瑞立即不哭了,奇怪道:“那女儿此番作为不正是落了邵表姨妈他们的面子?您还这么生气是为哪般?”

  苏大老爷原气的是苏锦瑞泼辣厉害的名声传开丢了脸,却不是气她得罪了邵家。可他才教训苏锦瑞几句,鸡毛掸子都没落到她身上,苏锦瑞却已能花样百出地抵赖了。女孩子家对自己的父亲大人还能如此刁滑,可见旁人对她的议论没十分准也有七八分准。他是被苏锦瑞气蒙了,一时半会儿来不及想,比起邵家这次丢的脸,他不过被人寒碜几句教女无方,又算得了什么?

  苏锦香笑眯眯地接嘴道:“父亲呀,您就快别生气了,要我说句公道话,最奇怪的那个分明是表姨妈,她一开始又是给我送请柬,又是带我认识人,还陪我逛百货做衣裳,我还以为她真心疼我,越过了姐姐的份。可后来越来越不对,怎的她有事没事老将我与邵表哥凑作一堆?邵表哥不是与姐姐有婚约嘛,就算没白纸黑字写清楚,可两家这么多年相处,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这样做算怎么回事?后来我又撞见邵表哥与那位王家千金亲亲热热在一块,我就更不明白了,这邵表哥到底跟哪个好?直到圣诞节那晚,一个场合,有我们姐妹,又有邵表哥,后头还跟个王小姐,我才有些明白……”

  苏大老爷不耐道:“你明白什么你?乱七八糟讲一通。”

  “明白她们姐俩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苏老太爷淡淡道,“这么简单你都不懂?”

  苏大老爷对女人这些心机是陌生而不耐烦去搞清楚的,或者他清楚,可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苏锦瑞偏不让他装,直截了当道:“邵鸿恺要悔婚,必得寻个好由头,表姨妈爱子心切,自然不能让她的宝贝儿子背上见异思迁、见钱眼开的名声。所以最好是我出点什么大错,或者是我们苏家女儿出点什么丑闻,那她才好顺理成章为儿子另择佳妇。”

  苏大老爷困惑地道:“你能出什么错?”

  “哎呀,就是引我跟姐姐在那个场合为邵表哥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啦。”苏锦香快人快语,“真个太小瞧我们苏家小姐了,天底下莫非只剩邵表哥一个青年才俊不成?姐姐咽不下这口气,就跟他们当众撕破脸啦。”

  “父亲,女儿是逞了口舌之利,然当时仓促之际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挽回我苏家颜面,我一个人的名声无所谓,可阿香何其无辜?西楼那边还有几位妹妹,她们将来也要许人家,她们更加无辜。”苏锦瑞抽泣道,“您要还觉着我做的不对,那您就打我吧。”

  苏大老爷有些惭愧,更多的是对邵家的愤怒,他看向苏老太爷道:“父亲?”

  苏老太爷慢悠悠道:“怎么?都要儿孙满堂的人了,还要父亲给你做主?”

  苏大老爷不甘心道:“咱们难不成就让邵家这么欺负?”

  苏老太爷讥笑道:“你女儿原本已经做得够好,她讲邵鸿恺另择佳偶简直堪称识时务的表率,这句话现今到处风传,省城这些大户人家,背地里都拿来笑话邵家那个小子。就算有人骂阿瑞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可邵家出尔反尔在先,多数人都要讲一句情有可原。我要是你,遇上来恭喜苏家教女有方的闲人,就该大加赞同,直接把反话说成好话,让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下不来台。你倒好,阿瑞一个女孩子家好容易挣来的赢面,到你这儿,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完全瓦解。几十岁的人了,还被人一激就失态,也是实属不易。”

  苏大老爷被说得灰头土脸。

  “真是儿孙债啊!”苏老太爷站起来,对管家说:“明日去订两块匾,一块写‘人中表率’,敲锣打鼓送邵公馆给邵家大少爷,另一块写‘难能可贵’,送大老爷。”

  苏大老爷惊道:“父亲……父亲您别生气,儿子知错了……”

  苏老太爷看了他半日,长长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迈步出了厅堂。

十九 旧年尾·下

  新历最后一天,苏老太爷真命人将那块篆刻“人中表率”的牌匾吹吹打打送到了邵家,随这块匾一同送到的,是苏老太爷亲自封的大红封,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大红封名目居然叫“谢钱”。结合那块匾,苏老太爷到底谢的是什么,其讥诮之意已分外明显。

  一个苏家大小姐当众嘲笑邵鸿恺还不够,苏家的老太爷还要再添上重重一笔,将这句“人中表率”做成牌匾打到邵家人脸上去。比起他这一下,苏锦瑞在陈公馆圣诞派对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而与此同时,省城商团的同行们也再一次见识到了苏老太爷的刻薄,做生意的多讲究和气生财,他们背地里不乏骂这老不修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然而就算骂得最起劲的那个人,却也不得不庆幸,踢到苏家这块铁板的是邵家,而不是自己。

  论起好面子,他们比起苏大老爷也不遑多让。

  无论如何,出了这样的事,邵鸿恺的声誉一落千丈,与王小姐例行的下午茶逛公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邵表姨妈也受不住气病倒家中,天天在床上骂疼苏锦瑞倒疼出个白眼狼来;就连邵表姨夫这个最好玩乐的,这些天也灰溜溜地躲在公馆里闭门不出,连相好的戏子那儿也不去,就怕一出门撞见熟人。

  邵家人各个丢了脸面,各有各的尴尬恼怒,然而这些都影响不到苏锦瑞。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夜里,她与阿秀女躲在房里剥板栗。

  这栗子不是糖炒,而是水煮,一颗颗秋板栗全是阿秀女挑选过的,单要个大饱满的,再刷掉绒毛,洗净了,每个割开一道小口,放水里加一勺糖慢火煮成。这样做成的板栗虽比不上爆炒的香,然而吃下却不容易上火,又保持了板栗原有的甘甜馨香,胜在回味无穷上。大冬天的夜晚,两人守着一个铜盆,烧着银丝炭,捧着一个铜钵,里头盛满板栗,对着煤油灯,拈起来两只拇指一起用力挤,一颗金黄饱满的栗子就从果壳中跳出来,落在手里还是温热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这样就能将一整年的酸甜苦辣都慢慢再回味一遍。

  这是苏锦瑞与阿秀女特有的庆祝方式,在周围的人都不甚在意西洋历法,仍旧照旧历安排节庆之时,这一晚上反倒平淡无奇。两人正好无所事事,于是便凑在一起互相取暖一般,剥一钵板栗,有的没的说些话,在银丝炭轻微的“哧哧”燃烧声中,两人都找到了慰藉。

  远处传来梆子声,那是走街串巷卖云吞、芝麻糊一类吃食的小摊子为招揽吃客所敲。在这寒冬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悠远。苏公馆每晚大门侧门均紧闭,非要事大事不会开启,只剩下西楼边近夹巷的那道配了守夜的小门可供出入。梆子声响,即意味着卖云吞、芝麻糊的人挑担来了附近。若遇上西楼里打夜麻将,二太太与三太太便常差人出来买几碗,给打牌的人做夜宵。东楼这边离得远,苏锦瑞她们几个向来是只闻其声,又自矜女眷的身份,没人会为买这点吃的跨半个公馆。此时冷不丁再听到梆子声,苏锦瑞就笑了,对阿秀女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生病,你骗我吃药从来都是说吃完就叫人去巷口买芝麻糊回来,可没一次兑现。”

  阿秀女笑道:“谁让你每回都上当?哄孩子的话嘛,好使就行。”

  苏锦瑞道:“说来也怪,我小时候别的不馋,可听着梆子声就特别馋那个,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我哪是瞧出来?我是猜的,小孩子嘛,大抵都这样。先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每回我娘省出两个钱买碗芝麻糊,家里的孩子都跟过节一样,可那么一个小角碗,匀到每个人嘴里能有多少?最多就你一瓷羹,我一瓷羹而已,每人还不能舀多,多了另外的人是要不依的。我弟弟是老幺,又是男孩,多占了些便宜,舔碗底就归他了。三四岁大的孩子,已晓得要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你呢?”

  “我是老大,跟他们争这口吃的做什么?”阿秀女微笑,“弟弟妹妹们围着那个碗,就跟争饭吃的小猫小鸡仔一样,我每回都得替他们端着碗,不然非让他们弄撒了不可。”

  “后来呢?”

  “后来啊,”阿秀女停顿一下,“后来家里实在太穷,我娘就寻思着把我换到河源去做童养媳,那家人托了在省城的亲戚来相看,来的人一会儿嫌我丑,一会儿说我骨架大吃得多,挑来拣去的,无非是想少给点钱银。我见过做童养媳的苦,心想要那样活着,还不如投珠江呢。可巧有个自梳姑过来,悄悄指点我还有这条路,又说西关的大户正雇人,于是我就自梳了,穿了双破鞋来这儿找工做。”

  苏锦瑞为她剥了一颗栗子轻轻放到她手心,笑道:“好在你来了,不然咱们可见不着。”

  “好什么好?这些年为你操心,不知都短了几年命。”阿秀女没好气地瞪她。

  苏锦瑞笑了笑,又问:“现在家里人都好?”

  “好吧,前段时间托人来信,原来我那个小弟弟都要娶媳妇了。”阿秀女低下头,“不过是想要我出彩礼钱罢了。我给了点,但给得不多,像我这样的,不给自己打算可不行。”

  “还有我呢。”苏锦瑞笑,“我不会不管你的。”

  “说得好听,你别气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不一会儿,苏锦香探进来道:“好哇,原来你在躲着人剥栗子吃。”

  苏锦瑞笑道:“是呀,可见有人是天生的狗鼻子,这都让你寻味儿找来。”

  苏锦香哼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进来,带进一股香风。她穿着家常袄,搓着手凑近火盆道:“冷死了,怎的你屋里的炭不烧旺些?”

  “烧旺了满屋就有炭火气,被褥也沾染了,多不好。”

  苏锦香道:“你就是穷讲究多。”

  “嫌我讲究,你别高抬贵脚进来啊。”苏锦瑞抓了一把栗子给她,“给,吃不吃?”

  “吃。”苏锦香拿手绢铺开接了,搁在膝盖上,剥了一颗,一咬即皱眉,“怎的不是糖炒的?”

  “糖炒与街边卖的有何区别?我这是独家老料烹煮,会吃的才晓得好在哪儿。”

  “得了吧,不就是白水煮吗?”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好啦,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则新闻。”苏锦香一边嚼,一边笑道,“笑死人了,原来今天祖父真雇了锣鼓队,吹打着抬了那块‘人中表率’的牌匾到邵家,还随喜封了红包,说是谢钱,让邵表姨妈一定要收。周围的人就问了,这什么谢钱呀,送匾的人竟然讲,这是谢邵表姨妈替祖父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呢。”

  阿秀女“哎哟”一声,惊诧道:“老太爷竟为大小姐做到这一步?瞧不出啊。”

  “什么呀?他压根儿就不是为了苏锦瑞,而是为了还击表姨妈。表姨妈这回是犯了祖父的忌讳,她拿捏的哪里是我们姐妹啊?她踩的是苏家的脸面。”苏锦香眉开眼笑,“我下午出门,到处都听到人们在拿这件事取笑,说苏老太爷那封谢钱给得狠,这分明是谢她高抬贵手,没放儿子出来祸害苏家的闺女。”

  苏锦瑞却没有笑,她看着炭火,低声道:“邵表哥这回怕是真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