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谁呀?”苏锦香不以为然,“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祖父啊,他老人家是什么人?我们自家人哪个见了他不跟冻僵的鹌鹑似的,更何况是个外人?”

  “其实他若好好同我讲,我又怎么会纠缠不清的?”苏锦瑞木木地道,“况且我们两个,本就不是非……”

  “不是什么?”苏锦香笑着凑过来,“不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苏锦香!”

  “我也没说错啊,咱们姓苏的,个个天生会审时度势,一棵树上吊死的还真没有。”苏锦香张嘴咬栗子壳,“呸呸,这个壳好硬。”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问你。”苏锦瑞对阿秀女道:“阿秀姐,麻烦你去外头帮我看着。”

  “好。”阿秀女晓得她们有体己话讲,站起来走了出去。

  苏锦香一面咬着板栗,一面含糊道:“你可别学长辈来审我啊,我只是路过讨板栗吃,可不是连带着要给你审的。”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苏锦瑞给她倒了热茶,递过去,“暖下手。”

  “说吧,什么事?”

  苏锦瑞看着她,问:“你是不是短钱使?说起来我都不晓得你零用有多少,花销如何,二妈补贴你又有多少?”

  苏锦香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冷笑着放下茶:“不得了,吃了你两粒板栗,这钱匣子的数目都要报给你听了,再喝你这口茶,我岂不是得把压箱底的东西都给你抖干净?”

  “那你有什么怕抖的吗?”苏锦瑞好整以暇,“我又不贪你的东西,抖出来呀。”

  苏锦香嗤笑一声,站了起来,拍拍衣襟道:“行了,吃也吃了,我可没兴趣与你秉烛谈心,晚安!”

  “苏锦香!”苏锦瑞喝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样不正是心虚吗?”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一不偷二不抢,又不跟你争男人,又不撬你的墙角同你抢嫁妆,我心虚什么?我光明正大得紧!”

  “那好啊,你能不能同我讲,那日的江诗丹顿表,今日你身上这巴黎香水,这些东西都哪儿来的?别跟我说你的零花钱买得起,别说二妈偷着给你钱补贴,我不是傻子。”

  苏锦香看着她问:“那你呢?你又为何要问这些,我的事好不好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忘了,我们不久前还针锋相对,互相使绊子,恨不得对方倒霉才好呢。”

  “我们是针锋相对,也曾互相使绊子,但要说盼着对方倒霉才好,那不至于。不然你不会几次三番帮我,我也不会对你身上的异常袖手旁观。”苏锦瑞平静地道,“满意了吗?我们两个是没学会互相关心,因为学了也不像。可反过来,我们到底还是可以在对方摔跤时伸手拉一把,尤其是那种明知前面有坑非摔个嘴啃泥不可的。”

  苏锦香“扑哧”一笑,摆手道:“好了,怕了你了,多的我不说,只说一句,我心里明白着呢。我不像你,你是活在面子上的那个,我却是活在里子里的,前面有坑我会绕开,就算摔也绝不会摔个嘴啃泥的。”

  苏锦瑞气得咬牙,苏锦香却截住她下面的话道:“哎呀,我得回二妈那儿,年节下各处送礼,她精神不济,可别出错,我得去帮忙看着点。你呢?往年这时候,你不也有许多同学姐妹要送这送那吗?过了今晚,可就是民国十三年了呢,新年快乐哟……”

  她没待说完,人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房门,苏锦瑞便是想追也不成了。她看着苏锦香活泼轻盈的背影,即便裹在臃肿的棉衣中仍然不掩窈窕的腰肢,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但这一丝不安却不是对具体哪一个人,而是对着整个苏家。从她站立的位置望过去,黑洞洞的楼道,狭隘窄长的木梯,以及似乎永远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氛围。西楼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女人号哭,紧接着加入孩童哭叫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怒骂、瓷器摔砸声等。苏锦瑞骤然紧张起来,木楼梯传来“咚咚”响声,有人朝她跑来,借着灯看清了那是阿秀女的轮廓,她喘着气对苏锦瑞道:“是西楼那边,二老爷与二太太干架了。”

  二太太是苏家太太的典范,或者说她立志成为苏家太太的典范,她是真正能笑绝不哭,能站绝不坐,能走绝不跑的正房太太派头。跟她一比,已故的大太太是娇娇怯怯的小家碧玉,三太太是咋咋呼呼的商家之女,至于一众姨太太,无论读过书或没读过书,在她跟前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这也是二姨太向来又嫌恶又忌惮她的根子所在。无论二姨太在东楼管了多少家事,做得多井井有条,到二太太眼里,都只是在尽伺候人的本分而已。

  这位二婶向来言谈举止讲究风度气派,十来年在人前连一句大声话都不曾对二老爷讲过。正因为如此,她与二老爷闹起来更显得异乎寻常。

  西楼那边哭声不停,灯火一盏盏点亮,而东楼这边二姨太房里的灯却立即熄灭了,决意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苏锦瑞站在明暗之间,心底的那丝不安像冰川断裂,“咔嚓咔嚓”,裂缝骤然加深。

  “二姨太自寻死不成后,变了许多,胆子变小了。”阿秀女叹息道。

  “她不是胆子变小了,她是心寒,于己无关的事再不肯咋咋呼呼轻易出头了。”苏锦瑞想了想,“你去看看,祖父那儿有没有派人过去,如果派人过去了,就立即回来告诉我。”

  阿秀女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你等着。”

  苏锦瑞看着她离开,回房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拿火钳拨了下火盆,里头的炭“哧”的一声冒出红光,苏锦瑞低头看着,默不作声。

  过了不知多久,西楼那边隐约的哭声已低不可闻,房门口再度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苏锦瑞忙站起,却见阿秀女急匆匆进来,神色惶急又困惑:“大小姐,老太爷果然让人去了,喝令二太太不许哭,让二太太和二老爷立即去后园。”

  苏锦瑞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有祖父插手,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可是,老太爷派去传话的人瞧见我了。”阿秀女道,“是管家叔来着。”

  苏锦瑞心一跳,睁大眼:“管家叔训你了?”

  “没有,管家叔讲,他来时老太爷吩咐了,若撞见大小姐的人,就让那人顺带给大小姐传句话。”

  “什么话?”

  “那么爱瞧热闹,就过来瞧个够。”

  苏锦瑞心知不妙,呆了呆,认命地抖了抖棉服,披上斗篷,带了阿秀女朝后园走去。

  这回的小洋房没有电灯煤气灯一块儿照个灯火通明,相反,它只是从有限的几扇窗玻璃中透出煤气灯特有的雾蒙蒙的黄色光。在黑漆漆的后园中,显得不是温暖,反倒是凄怆。

  苏锦瑞从未想过有一天,整个苏家最富丽堂皇、最引以为傲的小洋房,会透着这么一股盛极而衰的颓势。夜色中隐约传来楼内女人压抑的哭声,像萦绕不去的冤魂,竟听得她不寒而栗,不由得攥紧了阿秀女的手。

  阿秀女的手宽厚粗糙,天生火气旺,大冷天也热乎乎的。大概以为她冷,阿秀女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

  苏锦瑞莫名就心定了,她冲黑暗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抬脚迈向小洋楼。

  楼里静悄悄的,连刚刚在外头听见的那几声哭声也不复得闻。管家接过苏锦瑞解下的斗篷,将她引到苏老太爷惯常坐卧的那间书房,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位管家与苏家其余帮佣皆不同,几十年来独立于苏家大屋的雇佣体系之外,对苏家各房一律敬而远之,只听命于老太爷一人。说是管家,然大伙背地里都揣测他身兼数职,又安排老太爷的私事,又管老太爷的私账,拿的薪水都比照南北行的经理级。很多时候,连几位老爷见到他都客气得不得了,太太们更不敢在他面前拿乔,底下的少爷小姐们若有调皮捣蛋在后园里喧闹的,奶妈子丫鬟们拦不住,只需管家出来冷冷一觑,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犯憷。

  苏锦瑞小时候也是怕过这位管家阿叔的,等她年纪大了,自然便晓得大家给他面子都是看在老太爷的分儿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这是个深得祖父信任的人。这些年她常来小洋楼,与管家打交道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许多,天长日久,苏锦瑞对这位阿叔生了几分真正的敬意。偌大一个苏家,论待老太爷好,恐怕他们这些儿孙辈都比不上他细心周到。苏老太爷性情太冷,他的儿子个个怕他,孙辈个个不敢凑到他跟前。他老人家又自律甚谨,别的老太爷一大把年纪却纳个鲜花嫩柳一般的小姑娘做妾室的比比皆是,可到苏老太爷这儿,含饴弄孙他都嫌恶,更别提沉溺女色了。自老太太过世后,多少年下来,身边幸亏有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将他的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苏锦瑞深知,管家想说的,十有八九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老太爷。她轻声道:“管家阿叔,您就跟锦瑞的长辈一般,有话只管吩咐。”

  “大小姐客气了,我却不敢当,吩咐是万万谈不上,只是有些许担忧。”管家顿了顿,道,“里面安静过头了。”

  苏锦瑞诧异道:“这话怎么讲?”

  “老太爷今次一句话都没对二老爷和二太太讲,若是往常,此刻怕已出声训斥了,可到现在,老太爷一句话都不说……”

  苏锦瑞讶然,随即压下心中不安,轻道:“我知道了。”

  “多谢大小姐!”

  “谢什么?那是我祖父。”

  苏锦瑞等管家通报后再进去,屋里明明烧着炭盆,四下暖融融的,可她却感到一阵阴冷顺着脊梁爬上来,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她一进去就见到二老爷夫妻,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二老爷跪着时远比平时显得矮小,躲在灯影里就像萎缩了似的,耷拉着脑袋连头也不敢抬,就连被侄女儿瞧见这等丑态,也毫无表示。相比之下,二太太好歹是骨子里也好强要脸的人,一见苏锦瑞进门,倏地一惊,原本的灰头土脸硬生生撑出来了三分生气。她甚至张嘴似乎想说两句体面话,可惜唇抖得太厉害,又许是明白这番脸面已裂成八百瓣,便是再自欺欺人也终究无用,还是仓皇地挪开了眼。

  最令苏锦瑞吃惊的,却是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如睥睨凡尘众人般尖锐讥诮的祖父。此刻老人半歪在他那张紫檀沙发上,不是他以往那种闲适的半歪,而是像被人抽走了骨架,整具皮囊一下无力支撑般倒在扶手上。他面色苍白,眼神狠戾,胸口不停起伏,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耻辱愤怒全在眼珠子里烧着。

  一看到他,苏锦瑞就明白管家阿叔的担忧从何而来了。若照苏老太爷本来的脾气,此刻哪怕随手抓个什么东西朝自己儿子脸上砸,哪怕把人砸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就如他不久之前对待三老爷那般;或者大半夜叫起一家人,当众把几个几十岁的老儿子训斥到面无人色,话里带刀一点情面不留,罚跪罚禁足看心情而定,那才像平时的苏老太爷。

  可他此刻偏偏什么都没做,像是酝酿更大的风暴,又像是愤懑郁结无可宣泄,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然被气到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怎么惩罚这个儿子。

  苏锦瑞心知,恐怕二叔此番惹下的祸真正激怒了老太爷,凭她在祖父面前插科打诨一般的小脸面,如何能应对得来这种场合?她暗叫糟糕,后悔为何要多事派阿秀女出来打探,倒让祖父抓了个正着。不说会不会引火烧身,就算她真个能全身而退,可也将二房叔婶的狼狈尽入眼帘,不想得罪人也已得罪了。

  可人都来了,就万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她硬着头皮强笑道:“祖父。”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声,哪知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显得无比大,连苏锦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忙低低叫了声“二叔二婶”,乖乖地侍立一旁不再说话。

  苏老太爷一点表示都没有,二老爷更像是没听见,只有二太太带着怨怒瞥了她一眼。苏锦瑞晓得她这是连自己都怪上了,原本只是关上门的隐私,这下可好,被侄女不明就里这么撞见,明日再宣扬出去,她还有什么脸出去见人?

  这倒怪不得人家二太太,将心比心,换成苏锦瑞自己,遇上这种境况也是要迁怒的。大家都讲关起门的隐私,打开门的客气。苏锦瑞只觉头大如斗,顶着二太太的目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这咳嗽声一下又击碎了室内浓稠的寂静,苏老太爷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转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

  苏锦瑞突然就找到自己进来的目的了,她进来就是为了打破这三个人黏稠得仿佛兑不开的沉寂,让事情好也罢、坏也罢,可以早早尘埃落定。她索性走动起来,到五更鸡那儿摸了摸茶壶,管家阿叔大概刚命人换茶不久,此时摸着还温热。她拎起壶,倒了杯热茶端到苏老太爷跟前的小几子上,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苏老太爷依旧没好脸色,但他终究还是伸手摸向了茶杯。

  想来老太爷也需要有个置身事外的人在一旁。

  苏锦瑞心下稍安,忙又执壶倒了另外一杯茶,送到二太太跟前,二太太摆了摆手没接。苏锦瑞于是试探性地将茶杯向二老爷的方向递了递。二老爷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老太爷却开口了,他冷冷地道:“苏锦瑞,我的东西,就算是一杯茶,也不是让你用来跟别人瞎客气的。”

  他终于肯说话了,就算语气刻薄,可在场几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二太太立即泪眼盈盈,看着苏老太爷欲言又止。二老爷则抬起头,又惭愧又充满希望地低喊了声:“父亲——”

  苏老太爷充耳不闻,低头慢慢喝茶,似乎在汲取这一杯茶的热量,又似乎在做什么难下的决断。屋里又陷入静谧之中,只有桌上的自鸣钟“嘀嗒”作响。

  突然之间,那座珐琅瓷自鸣钟的底座上开启两扇小门,一只五彩斑斓的珐琅小鸟钻出来,“滴嘟滴嘟”地报时。

  苏锦瑞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已到午夜。

  照西洋新历的算法,从这一刻开始,旧年已逝,新年已到来。

  随着珐琅小鸟报时完毕,苏老太爷放下了茶杯,抬起眼,轻描淡写地宣判:“老二,你明日将所有由你经手的事权账本都交出来。从今日起,我苏某人名下所有产业经营,都与次子无关。”

  他说得太轻易,听的人却如遭五雷轰顶。二老爷当下就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地上。二太太难以置信地呆了呆,随即凄厉地喊:“不,这罚得太重了,我不服,我们不服。老太爷,您这不是罚老爷,您这是不给我们二房活路啊!您让媳妇以后怎么见人?让孩子们怎么办?他们一个个也是要长大,要读书,要前程,往后还要婚嫁的啊!”

  她颤巍巍地转身,不管不顾地去拉二老爷:“你起来,我们走,走,我不求老太爷做主了,我们二房的事,我宁可随你喜欢,随你折腾,折腾光了我也不闹,我再也不闹了,你要散了家财,还是卖了孩子,我都不管了,我不管了还不行吗?”

  二老爷凄怆地看着她,甩开她的手,举起巴掌就想扇过去。可他看到二太太含泪的眼睛时,这巴掌却打不下去,只能摇摇头难过地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当这是给你做儿戏的地方?不甘心了跑来让老太爷主持公道,不服了又能撤了状子当没事人?”

  二太太哭道:“律法还讲人情呢,老太爷,我们可是您亲亲的儿子儿媳啊,您不看顾我们,难道连孙儿孙女都不管了吗?”

  苏锦瑞一听就知道要糟,二太太这句话夹枪带棒,对别人或许管用,对老太爷却是火上浇油。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就见老太爷抓起茶杯朝二老爷夫妻两个扔了过去,茶水四溅,茶杯落地“哐当”一声锐响,顿时将他们俩吓了一跳。

  二太太已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她一抹眼泪,豁出去大声问:“老太爷,难道儿媳有哪句话说得不对?难道不是家和才能万事兴?我们老爷是做错,我也晓得他此番错得离谱,可他毕竟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孩子毕竟是您亲生的骨血,孩子们犯错,哪个做爹娘的不循循善诱、悉心教导?您这样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断了他的路,您让我们二房怎么办?怎么办?!”

  二老爷拉她,凄然道:“别说了,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