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脸色一变,问:“多少?”

  三老爷低下头,小声道:“好……好几万呢。”

  “你哪儿来的钱?”三太太惊道,“你……你也学着二哥挪了铺子里的钱……”

  三老爷烦躁地跳起来:“不然呢?你恨不得把每个铜子都拴裤腰带上,整日疑神疑鬼,生怕我在外头又养小的。我堂堂三爷,拿点本金发财怎么啦……”

  “有本事你这话去对你爹说。”

  三老爷眼中露出惧色,看向自己的太太,艰难道:“太太,要不,你先拿你的嫁妆借我……”

  “想都别想!我的嫁妆可不是留给我自己,那是要留给我儿子女儿的!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去跪,去哭,去向父亲讨饶,亏空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三太太道,“大头还在二老爷那儿呢,老太爷气虽气,气过了回头还是自己拿钱替他补上,一样是儿子,没道理你亏了,倒要我拿嫁妆填。”

  在三老爷与自己的太太因财政危机意见空前一致,拿定主意去老太爷病榻前负荆请罪时,苏锦瑞正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卧房倒头便睡。她这段时间来已许久没睡过一个整觉,老太爷一病,整个苏家都乱作一团,她心里更是绷着一根弦,完全不敢放松警惕。她是宁可把二房三房的人都往坏处想,也不敢拿老太爷的身体冒险的。人的疑心一上来,更是看谁都像魑魅魍魉,处处都觉得草木皆兵。到后来,还是老太爷看不过眼,勒令她把手上的事交给管家,回房歇息去。苏锦瑞觉得不妥,反对道:“老太爷,您每日三点一刻要吃药,四点一刻要按摩,六点钟要用药膳,星期三医师复诊,星期五药浴浸泡,事多着呢,我歇息什么啊?不用不用。”

  老太爷病了一遭,对她已没以前那么严厉,但话说出来仍旧不好听:“去照照镜子吧,熬得眼睛都红了,还说不用歇?我子孙又不是只你一个,伺候得再好,我也不会多给你钱做嫁妆的。”

  苏锦瑞已累到脑子麻木,顾不上在长辈跟前装出逢听婚嫁必娇羞的女孩儿状了,回道:“哪个要您添嫁妆?我自己有钱呢。不行啦老太爷,别的不说,单煎药就麻烦着呢,先放哪味,后放哪味,半点错不得的,哪能交给旁人呢?”

  “不就是煎药吗?老二媳妇上回也做过,再让她来不就行了?”

  “二婶?”苏锦瑞笑道,“那回我在旁可看得清楚着呢,工序上她就错了好几道,煎出来的药都没法喝。我是顾着她的颜面没当面讲,过后那药还不是倒了得我重来?”

  “你二婶是大户人家出身,最讲老规矩了,养出来的小姐们没出嫁前必得学女红烹饪、煎药伺疾,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侍奉翁姑。她煎药怎会出错?”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分明是你信不过她,背着她倒了药汁吧?”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我哪有信不过……”

  “那你三婶送过来的安神枕头,你背地里拿剪子铰了看里头装的东西,这又是为何?”

  苏锦瑞知道骗不过老太爷了,把手里的碗一放,咬着唇不出声。

  老太爷看着她,摇头道:“小小年纪,疑心得也太过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锦瑞索性挑明道,“不看紧点,我怕日后想起来后悔。”

  老太爷问她:“后悔什么?后悔他们要下药害我,你却瞧不出来?”

  苏锦瑞担惊受怕了多少日的事,到老太爷这儿却变成轻描淡写两句话,那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她红了眼圈,瞪着老太爷不吱声。

  老太爷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的大小姐怎的就要哭上了?”

  苏锦瑞一眨眼,眼泪便直掉下来,她手忙脚乱掏出手绢,擦了擦。

  “别哭了。”老太爷难得温和道,“你是疑心病上来,瞧什么都觉得包含阴谋。但你想,我若一病不起,对他们似乎是有好处,可日子一长,那坏处却要比好处多。你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傻子,只要肯用脑想一想,都会巴不得我赶紧爬起来,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呢。况且,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要说挪用公款欺上瞒下,他们敢,可要让他们丧尽天良、鸩杀亲爹,那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干不出来。”

  “祖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别哭了。”老太爷道,“哭肿了眼出去,别人要以为我又性命垂危,待会儿又闹哄哄挤一屋子人来参观,我不得被吵死?”

  苏锦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回去歇息,你听话点,少惹我烦,没准儿我真会给你添嫁妆呢。”老太爷狡黠一笑,“我看看,这茶盅茶碗不错,景德镇官窑烧的好东西,要不留给你?”

  “我才不稀罕。”苏锦瑞没好气道,“您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老太爷笑出了声,拍拍她的手道:“别怕,回去吧。”

  苏锦瑞点了点头。

  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阿秀女摇起来。

  阿秀女在她耳边急急忙忙地道:“我的大小姐,你就快起来吧,有外客来了,你不赶紧梳头换衣裳,叫人久等可像什么样子?”

  “什么外客,咱们家哪用得着我去见?”苏锦瑞嘟囔一声。

  “是那位叶家二少爷,你不是跟人家冰释前嫌了吗?他好心好意来探老太爷的病,你不去见啊?”

  “叶棠?”苏锦瑞一下清醒,心头涌上不知何种滋味,爬起来道,“哎哟,他怎么来了,来了多久?祖父不是不见外客吗?”

  “老太爷倒是让人请过去说话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出来,你快些起来收拾收拾,时间正好。”

  苏锦瑞叹了口气,闭着眼道:“阿秀姐帮我拿衣裳。”

  “哪件啊?”

  “就那件缎袍子,绣黄花的。”苏锦瑞猛然想起什么,改口道,“不,不要那件,找件素的家常袄就成。”

  阿秀女诧异道:“二小姐见回客,可是头发首饰样样搭配好的,你倒好,穿得灰老鼠似的,不怕叫人笑话?”

  苏锦瑞低头,忽而一笑道:“叶棠他才不会在意这个。”

  苏锦瑞匆匆赶到前厅时,叶棠已坐在那儿喝了一盏茶。听得楼梯上有响动,他抬起头,见到苏锦瑞下楼来。这是他们自圣诞夜别后头回相见,中间相隔不到一月,可两人四目相对,却均有许久未见之感。像是各自跋山涉水,踯躅前行了许久,峰回路转,乍然重逢。心中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当真凝视对方的脸庞时,却又觉得无须多言,一切落入静谧,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竟然也不是太坏的一件事。

  苏锦瑞笑了一笑,叶棠也禁不住跟着翘起嘴唇。苏锦瑞的笑容舒展,叶棠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等两人意识到时,已经仿佛遇上什么欢喜的事一般,对着傻笑了许久。

  叶棠先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苏锦瑞,你好……”

  苏锦瑞学着他的口气:“叶二哥,你好!”不待他说话,又“扑哧”一笑。

  叶棠察觉到自己的生硬,解释道:“最近会友多,这么说话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挺好的。”苏锦瑞笑着走过来,“先前我们在学校里也是这般说话,又新式又好玩,难不成咱们要站着作揖行礼,一个讲苏大小姐别来无恙,一个回叶二少爷劳烦挂念吗?那也太麻烦了。你坐你坐,我喊丫鬟给你续茶。”

  “别忙了。”

  “要的,可不是同你客气。”苏锦瑞亲自去提了茶壶过来,“不是什么好茶叶,天冷,你暖下手也好。”

  叶棠致谢,看着她道:“你……你还好吧?”

  苏锦瑞笑着说:“能有什么不好?挺好的。”

  “真的很好?”

  苏锦瑞抬眼看着他,温言道:“叶二哥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棠踌躇着没开口。

  苏锦瑞不满道:“叶二哥,你可不是婆婆妈妈之人。”

  “是这样的,昨日我在一个报馆的朋友那儿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叶棠犹豫道,“那位……那位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决裂的邵公子,已拟与一位王姓小姐订婚,邵王两家订婚的公告,相信明日报纸就会登出。我……我不想你通过读报纸才得知此事,所以先行过来告诉你一声,你莫要嫌我多事……”

  苏锦瑞手一顿,水险些洒出杯子,她忙回过神,道:“怎么会?还要多谢叶二哥相告。”

  “锦瑞,”叶棠看着她,认真道,“若你心里难受想哭,我自回去便是,不用同我客套。”

  苏锦瑞愣了愣,问:“我……我作甚要哭一场?”

  叶棠尴尬道:“那位邵公子,你不是与他青梅竹马,又曾经有婚约……”

  “所以你觉着我此刻定是强颜欢笑,恨不得背着人哭一场?”苏锦瑞无奈地道,“叶二哥,你平日也是这般与你妹妹说话的吗?”

  “我妹妹生性腼腆胆小,若是她,只怕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我劝都劝不住的,可你与她不同……”

  “是啊,我可不就是死要面子的大小姐嘛,打落牙齿都要和血吞的。”

  “你是吗?”叶棠吃了一惊,忙道,“你可莫要如此,想哭便哭吧,我又不是头回见你狼狈的模样……”

  苏锦瑞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多谢你,叶二哥!”

  “为什么说谢字?”叶棠皱眉道,“我又没做过什么,哪儿当得起?”

  “有的,你做了许多,咱们之前相处并不算愉快。可即便如此,我几次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你都没有袖手旁观。”苏锦瑞柔声道,“我心里都记着呢,这句谢,是我欠了许久的,你就让我说吧。”

  叶棠有些不自然地道:“那些都不值一提,你我两家是世交,哪怕看在老辈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能不管,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那几次,瞧着挺可怜的。”

  苏锦瑞微微一震,抬眼看着他。

  叶棠低声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讲,你怎么会可怜呢?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你就是苏家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比之我妹妹,比之宋金桂她们,你不晓得要风光多少。可是那几次,我看着你哭成那样,忽而觉得,你又比其他的女子强哪儿去呢?我妹妹还有我,金桂还有个敢为她豁出去拼命的爹,你呢,似乎并没有……”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得太自以为是,忙道:“对不住,我这都是主观猜测,胡说八道的,你莫往心里去。”

  苏锦瑞红了眼眶啐道:“呸,你也知道你自己在胡说八道啊。”

  叶棠讷讷道:“对不住。”

  苏锦瑞的眼渐渐蒙上泪雾,她看着叶棠,却努力笑着,轻声道:“叶二哥,你说,若是你们家当年没被判流放三千里该多好?若是你们家一直在省城,咱们打小儿就相识,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一同长大,那该多好?有我在,你遇上家里为难的事,不好与女眷相争的地方,我自然能帮你料理。而我呢,多个兄长照应着,有好些事我也能有个人商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叶棠沉默着看她,站起来,郑重道:“现下相识也不迟。”

  苏锦瑞点头,背过身去,飞快地擦了擦眼泪,回头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上回你说要去考军校,是什么军校?可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