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黄埔那边,筹备委员会已成立,孙大元帅创建的军校,意义不可谓不大,现下消息放出去,届时江浙湖广不知道多少有志青年会去报考,我还不知道够不够格……”

  “怎么会不够格?你可莫要灭自己威风,你是一定会考上的,到时候也让我们跟着沾光。”

  叶棠笑了笑:“你倒比我还有把握。”

  “那是啊,你是谁啊?你可是文武双全的叶二少爷呀。”苏锦瑞笑道,“你对军校考试定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说两句谦逊的话就以为我会当真啊?”

  叶棠道:“量力而为罢了。”

  苏锦瑞抿嘴笑道:“行了,小妹先在此恭祝你心想事成,鹏程万里好不好?”

  叶棠笑着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楼梯板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两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二姨太跑下来,扶着扶手喘气,虚弱得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苏锦瑞眼尖,看出她身上穿的,根本就是随手披上的,下面的裙子都没系,只穿着家常棉裤,那张长脸上一点妆容没有,脸色白得像纸。苏锦瑞暗暗吃惊,那可是二姨太,以前她便是下个楼,也得梳着整整齐齐的头,拾掇得光鲜亮丽才肯迈出房门。因上下楼脚步声过重,苏锦瑞从小都不知被二姨太讥笑过多少回。而二姨太讥笑人,自然有她的资本,她走路是真正的莲步微移,裙裾不摆,那是非下苦功去练不可的,而苏锦瑞便是想学也学不会的。

  她从没想过,竟然有天也能听见二姨太“咚咚咚咚”的下楼声。这不寻常中,透着一股令苏锦瑞心惊的因素,她踏前一步道:“二妈,您怎么下来了?”

  “我,我下来催下药。”二姨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日的药还没给我送上来,过了时辰喝不好的。”

  “我去给您问就好,您上楼歇着吧。”苏锦瑞上前挡住叶棠的视线,对二姨太使了个眼色。二姨太面露焦灼,却无奈地停下,只得往楼上走。

  苏锦瑞转身,笑道:“叶二哥,抱歉,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去看看她吧。”叶棠道,“她的样子分明是有急事,却当着我这个外人不好说。”

  苏锦瑞看着他,摇头笑道:“真个什么都瞒不了你。”

  叶棠应和道:“察言观色我也会的,去吧,我也该告辞了。”

  苏锦瑞有些不舍,咬唇道:“不知,不知我过几日去登门拜访方便吗?也没什么事的,就是年节下,亲戚朋友间都要走动走动。还有,上回应承过叶小姐,有空去瞧瞧她。”

  叶棠微微笑了笑,点头道:“那自然是欢迎,只是到时候,别再拿银圆砸我就成。”

二十一 新年头·下

  苏锦瑞来到二姨太房里,二姨太已收起适才那副焦灼失措的模样,她甚至坐在窗前翻阅一本旧小说。看到苏锦瑞便若无其事地问:“大小姐这么有空来看我?怎么小洋楼那边的事不忙了吗?”

  苏锦瑞一听便知道,二姨太又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适才着急上火冲下楼梯的是谁。二姨太既然要装,她便陪着好了,横竖该急死的人不是她。苏锦瑞笑眯眯道:“没什么事,就问一声,您的药可送来了?”

  “哦,还不曾,没那么快吧?最近老太爷身体有恙,全家人都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这边也是有的,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二姨太淡淡一笑,“我的身子就这样了,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二姨太惯有的拿腔拿调的做派,委婉中带着尖锐,委屈中带着控诉,霎时间苏锦瑞几乎要以为那个旧时的二姨太又回来了。那个二姨太与她针锋相对了多少年,总是野心勃勃,却也总是生机盎然。可惜,自打她拿腰带挂房梁寻短见不成后,整个人都如换了个芯一样,变得颓丧而冷漠。她对苏大老爷死了心,连带着对苏锦瑞也没了火气,往日里逞能出风头的兴致也荡然无存。今日她突然又用以前的腔调讲话,苏锦瑞听着竟不觉得厌烦,反倒觉出一丝怀念。她凝望着二姨太的脸庞,当初那些与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龃龉与争斗,现在想起来,就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一样遥远,远到只余一个恍惚的印象。原来曾经有那样一位姨太太,曾经有那样一位大小姐,她们拿小事当大事,但当真的面临大事时,她们却都以不同的方式退回缄默。

  苏锦瑞忽而就有些感慨,对二姨太这种故态复萌多了些宽容,于是她答道:“确实,祖父一病倒,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可规矩还是规矩,我已经去厨房说过了,姨太太的药必得按时按日送的,您就好生将养着,再有第二回,也不用您亲自出马,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行。”

  姨太太吃惊地看着她。

  苏锦瑞道:“吃药不吃药,不是小事,您还是要自己当心身子,别的不说,苏锦香还没长大呢,您不想看着她长长久久的啊。”

  她一提苏锦香的名字,二姨太便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苏锦瑞心下生疑,便又进一步道:“姨太太,除了煎药,其他的事若有让您不满的,您也尽管同我说。说句大白话,咱们过去的事不提,走出去可都算东楼的人。”

  二姨太太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笑了笑,道:“大小姐如今说话还真是不一样,到底是老太爷调教过的,我们二小姐就差远咯……”

  苏锦瑞能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已是看在苏锦香的面子上,可二姨太仍旧不信她,东拉西扯想岔开话题。她禁不住又道:“姨太太,您再想想,可还有事同我说?”

  二姨太摇头道:“多谢大小姐,我一个静养的人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最好。”苏锦瑞干脆道,“那我告辞了。”

  “慢走。”

  苏锦瑞离了二姨太,越想越不对劲,二姨太自投缳未遂后,整个人偃旗息鼓,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处处都透着勘破世情的颓废。她以往最重与大老爷之间的情分,嘘寒问暖恨不得将一个贤妻演绎到十足十,可如今大老爷的衣食住行,她全部丢开不理,两人若非必要,连照面都不打一个。大老爷她都放得下,那与自己那些明争暗斗、利益纷争,二姨太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这个世上,也就是苏锦香,还能令她牵肠挂肚,有些人气了。

  苏锦香。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自打祖父病倒,自己忙进忙出,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苏锦香。她立即命人去问二小姐在哪儿,答曰这几日天天早起出门,晚上才回,厨房已有好些天不曾开过二小姐的饭了。

  当天晚上苏锦瑞等到十一点钟,仍不见苏锦香回家,她暗自心惊,第二日立即命人把伺候她的丫鬟及老妈子带过来问话。这两个都是二姨太的人,平时与大小姐这派的俨然就不对路,此时怕是早听了二姨太的吩咐,都回道二小姐去二姨太的娘家亲戚那儿小住两日,已经报给大老爷知晓了,大小姐不必担忧。

  这是拿她当傻子糊弄呢?

  苏锦瑞找来阿秀女商量:“只是去亲戚家,二姨太绝不会着急成那样。你去打听一下,之前她们母女是不是有过什么争执或异常。”

  阿秀女暗暗咋舌,两人对视一眼,皆想到种种隐私不堪之事,脸色都不好看。

  “夭寿咯,二小姐,二小姐不会出事了吧……”

  “不要乱讲。”苏锦瑞喝住她,“去,给钱也好,威吓也好,撬开那个小丫鬟的嘴。”

  阿秀女应承了去,过了半日来回话,神色慌张。

  “打老太爷病倒后,家里个个都顾着小洋房那边,二小姐没人管了。当初只是在外头吃晚饭,后来便接连好几日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都是小汽车送到家门口,身上带着烟酒气,问她去哪儿,说是跳舞打牌呢。”

  苏锦瑞道:“后来呢。”

  “二姨太不准她再这样,说要扣了她的零花钱,二小姐倒笑了,讲几块钱的事,二妈喜欢,就当她孝敬了,把二姨太气得够呛呢。”

  苏锦瑞沉下脸:“她真这么说?”

  “真真的,小丫鬟说,当时生怕她们吵起来殃及池鱼,恨不得躲远点,哪知二小姐没吵只是笑。后来回房,她伺候着换衣裳时,瞧见二小姐从手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里头一粒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对她讲,那个戒指够买她十个八个了。”

  “还有呢?二小姐跑出去那天,又发生了什么?”

  “那天二小姐如常早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狐皮裘,拎着小黑箱,临出门才拿了封信让她转交二姨太,随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说什么?”

  “说总算是可以离开这儿了。”

  苏锦瑞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小姐,二小姐这是,这是……”阿秀女困难地选择词汇,半天选不出个合适的,压着嗓子道,“这是跟谁跑了吧?”

  “糊涂,真糊涂啊!”苏锦瑞咬牙骂道,“平日里像个人精,可到底脑子里装的都是草糠。外头,外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男人的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她都知道什么呀她……”

  苏锦瑞再也坐不住,带了阿秀女再次直奔二姨太的卧房。伺候二姨太的老妈子压根儿拦不住也不敢真拦,虚嚷两句便让苏锦瑞进了房。她进去时,二姨太似乎正要出门,丫鬟往她脸上扑了过多的白粉,上的胭脂也不匀,整个人病后干瘦干瘦的,再配上这样粗糙的妆容,乍眼看过去触目惊心。就像一朵原本已经枯萎的花,再往皱巴巴的花瓣上刷鲜红的颜料,不仅遮掩不了衰落的事实,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苏锦瑞满腹叱责的话,在看到二姨太的一刹那反而说不出口了。她意识到,苏锦香这么下落不明,二姨太心里头不知道怎么担惊受怕呢,这时候还去责怪一个心急如焚的母亲,又有什么意义?苏锦瑞和声问道:“二妈,您这是要上哪儿?”

  二姨太用表演式的气定神闲道:“我出去看个娘家亲戚。”

  “你身子不好,外头又冷,有什么亲戚,招呼来家见便是。”

  二姨太昂起头:“怎么?我现下要出个门还得大小姐您同意了?”

  苏锦瑞笑了笑,示意阿秀女关门,顺带把二姨太的丫鬟带走。二姨太是聪明人,一看这举动脸上那点假笑都不见了,直起腰板警惕地盯着苏锦瑞。

  苏锦瑞叹了口气,走近她,问:“你可晓得,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在陈公馆与邵表姨妈他们撕破脸的事?”

  二姨太皱眉,疑惑道:“我自然晓得。”

  “那天晚上,若无苏锦香帮我,恐怕我就得顺着邵表姨妈设的局,成为大庭广众之下的笑柄。”苏锦瑞耐心道,“不只那次,在那之前之后,苏锦香帮过我,我也帮过她,我们俩,或许没旁人家中姐妹间该有的亲亲热热,可要说我们之间没半点姐妹之情,那却不尽然。二妈,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愿瞧见她在我跟前栽大跟头还袖手旁观的,想来她对我也大抵如是。”

  二姨太有些动容,却仍然装傻:“大小姐,我不明白你同我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锦瑞彻底没了耐心,道:“直说了吧,苏锦香在哪儿?你不跟我说,我便去禀报祖父,到那时就由不得你不说了。”

  “苏锦瑞!”二姨太惊跳起来,“你……你安的是什么心别以为我不晓得,阿香要有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什么?苏锦香要真有什么事,不用我,父亲、祖父他们才是第一个不放过你!二妈,你再这么隐瞒拖延下去,就不是在救她,而是在害她,你难不成忘了父亲是什么人,忘了祖父是什么人?还是你真个打算让苏锦香小小年纪就被逐出家门,被父亲登报断绝父女关系?!”

  二姨太后退一步,呆坐到凳子上,眼中瞬间涌上泪,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做了什么孽托生在我肚子里,一家子人全是豺狼虎豹,半点人情都不讲……”

  “行了!”苏锦瑞打断她,“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等苏锦香真个找不回来你想哭死我都不拦着。你现下跟我说实话,我还能帮着找找,没准儿就能赶在父亲他们察觉前,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回来,那样大家皆大欢喜,也能过个平安年。你要是再磨蹭下去,等苏锦香坐上火车搭上渡轮,那可就是天南海北再也寻不回来了。怎么样,要不要信我?”

  二姨太低头擦眼泪,半晌不出声。

  苏锦瑞只好又道:“信不信我由你,可去不去跟祖父讲,却由不得你。”

  “你真会帮我们阿香藏着掖着,你有那么好心?”二姨太迟疑着问。

  苏锦瑞不怒反笑:“我犯不着同你赌咒发誓,你自己看着办吧。”

  二姨太吸吸鼻子,道:“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姑且信你一回。”

  “那好,她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也不晓得。”二姨太摇头哭道,“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二小姐来看我,还同我道歉,说之前不该跟我顶嘴,她只是年轻贪玩,让我不要怪她。她,她还讲,现下她是没能耐,不能照应我,可终有一日她会当个支应门庭的阔太太,到那时,她就把我接出去,让我过再也不用看人脸色的好日子。可谁知道第二天她就不见了,走了,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写自己要去过自由的新生活,让我别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啊?我闭上眼全是她出事的样子,她这哪儿是过什么新生活,她这分明在挖我的心啊……”

  “你就没派人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