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一愣,苏锦瑞一双白生生的嫩手已伸到跟前。她十指修长,没涂蔻丹,可此刻看在三太太眼里,却比那把指甲染得如吃了死孩子一般红彤彤的女子更令人嫌恶。苏锦瑞一碰到那个钱匣子,三太太便下意识抓紧没撒手,双方僵持不下,苏锦瑞笑眯眯道:“三婶放心,拿匣子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我能拿稳,您且松手。”

  三太太这下还怎么好抓着不放?她手一松,苏锦瑞已从她眼皮底下将钱匣子拿了就走。三太太肉疼得紧,还没来得及说话,苏锦瑞已自作主张,将钱匣子打开了呈给老太爷看。老太爷随意拿手拨动了一下里头的现大洋,又挑了一根三太太的旧簪子,淡淡瞥了她一眼,道:“钱是小事,关键是全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心意,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到这个时候老三能知错,也是多亏了你。起来吧,天冷,别带孩子们在这儿跪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三太太茫茫然爬起来,道:“老太爷,那里头可有孩子们开春上学的学费哪。”

  老太爷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就完了?三太太急了,不甘心道:“我们三房孩子一开春,上不了学可怎么办?”

  老太爷诧异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苏锦瑞却“扑哧”一笑道:“三婶真是个爱操心的人,远忧近虑都让您给愁遍了,这可怎么好?快别愁了,孩子们上学是大事,不该您一个人愁着,不是还有三叔吗?三叔在外活动这么些天,赎洋楼补亏空的钱一时半会儿筹不到是正常的,可总不会连自家孩子上学的钱都没了吧?哎呀,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三叔他路子广,人脉厚,难不成会被几个孩子的学费难倒?我可是不信的。”

  老太爷闭着眼道:“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趁早回家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三太太还能再多说什么。她只好一手拖一个孩子恨恨地爬起来,告辞离开。

  苏锦瑞待她走远,憋不住笑出了声。

  老太爷却没有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匣子里的现大洋。

  “祖父,为何你收三婶的钱,却不收二婶的?”

  “你说呢?”老太爷揉揉眉心,“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然而趋利避害到你三婶这样的也是少见。我这是教她做人,收点学费也应当。”

  苏锦瑞听出他话里的失望和疲惫,笑着给他捶背道:“说得是,咱们拿这个钱过年也好吃好喝好。祖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一样米养百样人,咱们家这么大,各房又住在一块,当家主母自然要替自己的房头多打算点,何况她底下还有孩子。”

  “我知道。”苏老太爷抬起眼,“来,数数看,你三婶可是铁公鸡,难得拔下这么多毛,不数清楚怎么行?”

  苏锦瑞笑眯了眼,点头,坐过来真的开始数钱。

  这时阿秀女悄悄在廊柱那边探了个脑袋,苏锦瑞还没反应,苏老太爷已瞥见了,开口问:“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说。”

  老太爷出声,阿秀女是不敢隐瞒的,她忙上来行礼,低头道:“是大小姐的同学家差人来,要见大小姐,不晓得什么事呢。”

  “同学?”苏老太爷问,“哪位府上?”

  阿秀女瞥了眼苏锦瑞,答:“冯家的。”

  苏锦瑞心里“怦怦”直跳,笑道:“肯定是冯媛洁,真是,都要嫁人了还敢来约我玩?”

  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道:“你去吧,等你们都嫁人生子,回头再看才晓得少年情谊重逾千金,要惜缘。”

  “是。”苏锦瑞忙答。

  两人一同往外走,阿秀女正要上前同苏锦瑞耳语,苏锦瑞忙制止她,低声道:“出去再说。”

  阿秀女点头,跟着她无声地穿过厅堂廊柱,穿过连贯东西两楼的狭长天井,再绕过西楼的夹巷,往侧门走去。

  直到听见侧门外人声鼎沸,苏锦瑞才问阿秀女:“来的是叶二哥吧?冯媛洁备嫁正到要紧关头,不可能是她来找我。”

  “是叶二少爷,”阿秀女答,“可我怎么好当着老太爷的面讲实情。”

  苏锦瑞叹了口气:“最近是赶上了家里出事,没人有心思顾得上苏锦香。现在祖父那儿也安定下来了,很快便有人会奇怪二小姐总也不在,咱们怕是瞒不了几日了。”

  “昨日我还听见大老爷问二姨太,二小姐怎么还住在亲戚家,让她赶紧回来,二姨太当时吓得脸都白了。”

  苏锦瑞皱眉:“她可有说漏嘴?”

  “没,她是什么人呀,怎么会在这个要紧事上说漏嘴?不过我瞧她神情愁苦,怕是她那边,也找不着二小姐的行踪。”

  “二姨太交际有限,她找不着人也不奇怪。”苏锦瑞道,“希望叶二哥能有好消息。”

  她们一路说一路走过去,正看到叶棠站在那儿。他今日打扮得与平时不同,穿着西式马甲,浆硬的白衬衫,底下是熨烫得笔直的西裤,手上搭着西服外套,文质彬彬,乍一看,几乎要以为是哪里来的归国才俊。

  苏锦瑞眼前一亮,笑道:“叶二哥,从没见过你穿西服,原来你穿起来是这样。”

  叶棠微笑道:“可还能看?”

  “简直是玉树临风器宇不凡。”苏锦瑞笑嘻嘻道,“就是不知这一路来可有女郎朝你投琼瑶木瓜?”

  叶棠竟然有些赧颜,不自然道:“没有,看来得专门雇个黄包车多往长堤大马路上溜达。”

  苏锦瑞笑出声:“那可要多溜几圈才行。”

  “省城人多先敬衣裳,又好崇洋,我这也是没办法。”叶棠正色道,“正巧,如果你现在走得开,我便陪你去趟万国饭店,穿这身衣裳门童不会拦人。”

  苏锦瑞立即反应过来,迫切地问:“苏锦香在万国饭店?”

  “顶层,租了一间套间,还雇了专门的妹仔老妈子伺候,她这些天一直在那儿。”叶棠顿了顿道,“套间是一位姓陈的先生租的。”

  “姓陈?”苏锦瑞吃惊地问,“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是陈大官那边的同宗亲戚,辈分比他还要高,一家人早早去香港定居,与南海陈家联系不多。但这些年因陈大官生意做大,又是粤商商团会长,于是又来往起来。这个人年近不惑,丧偶多年,”叶棠犹豫着道,“没有续弦,可每到一处必有红粉知己……”

  “这么大年纪做父亲都使得了,还这么不要脸!”苏锦瑞咬牙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同你去。”

二十三 万国饭店

  叶棠讲万国饭店不着西装要被门童请出去,这话听着夸大其词,却一语道出了实质。

  万国饭店说是万国,然进出往来的洋人显然没万国之众。英法领事馆在省城驻扎多年,租界也经营多年,欧美人来省城,自有亲眷朋友可投,或凭推荐信到本国承办的落脚点。故万国饭店打开门迎八方客,接的却多是往来省港澳东亚南亚的人流。这些人有华裔有外裔,肤色有黄有黑,头发有卷有直,大多操着古里古怪的英文。他们西服笔挺,衣冠楚楚,迈进旋转玻璃门的那双皮鞋锃亮无比。其间或有些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人,那穿着或许不能算得上时髦,然而从头上的礼帽到手上的文明棍,这些人往往会更讲究。

  在这个地方做门童侍应生,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擅长从客人伸出的腕表或打开的怀表辨别是瑞士货,还是美国货,也擅长从客人扬起脸的角度断定此人是真浸过洋墨水,抑或只是城里的小年轻穿两件好衣裳来此开洋荤充时髦。他们看女士更有一种奇异的本事,那就是透过女人们千篇一律细描的眉毛、雪白的脸庞和红艳的嘴唇,辨别出她们哪位是来此度假的正经太太,哪位是有钱人养在此处的小玩意儿,哪位是金主掷下大笔钱财捧来共度春宵的交际花,哪位在浓妆艳抹之下根本只是来此应召的流莺。切莫以为万国饭店的职员带着道德优越感来将女人分为三六九等,恰恰相反,他们对女人们自有另外一套招待程序:对正经太太们他们多半采用英式服务,礼貌中带着疏离,彬彬有礼中带着傲慢,先从气势上便不输半步。这个是有缘故的,来省城住得起万国饭店的太太们,不是出身良好便是见多识广,再不就是恨不得一个大洋掰成两半使的当家主妇,他们再小心伺候,太太们往往也是挑剔的多,打赏的少。可对上那些没名分却正当宠的女郎却又全然不同,他们每每要殷勤许多,甚至称得上曲意奉承。他们看得比这些女郎们还明白,晓得她们一个个都是只看今朝顾不上明日的可怜人,挥霍青春与挥霍金钱成正比,过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越是对未来没了期待,越要在今天拿挥金如土来遮掩心里的发虚。这些女郎们打赏出手都是五块十块,再多恭维她们几句,她们就会很轻易地从侍应生们手里花几倍于原价的钱买些小首饰,开瓶昂贵的洋酒。帮她们跑腿送些喷了香水的信件,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吃食,一月下来,赏钱并回扣就几倍多于饭店里的薪水。

  有这层不成文的规矩在,苏锦瑞跟着叶棠走进去时,便只得了领班一个标准的“英国佬脸”,所谓的“英国佬脸”,乃省城人用来特指英吉利国人常见的自矜傲慢,显然眼前这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结着领结的领班便尽得其精髓:他下颌微微斜翘,脸上的肌肉犹如拿量角器精确量过一般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地凿出一个疏远的微笑。当得知两人只是来拜访租了顶层套间的客人时,那脸上的微笑立即收了三分。苏锦瑞察言观色,适时塞了一个大洋过去,那领班收了,脸上的微笑也未见得热络多少,只声称要先挂个电话问一下。

  就在他转身打电话的时候,苏锦瑞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她转过身,正见门口一个娇艳年轻的女郎娇笑着由好些人簇拥而来,那些人中有适才对他们不冷不热的侍应生,有跟在女郎身边的老妈子小丫鬟,人人手上捧着大大小小的纸盒,显见是女郎购物后满载而归。那女郎皮裘半开,露出里面的及踝洋裙,脖子上绕着一串熠熠生辉的水晶珠子,珠串摇曳,斜斜别到胸口一朵红玫瑰之下。她烈焰红唇,鬓发曲卷俏皮,精心描画的眉毛下,一双媚眼横波婉转,就这么扫过来时,已足以让苏锦瑞心下震动,脱口而出叫道:“苏锦香!”

  她声音中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

  那女郎正是苏锦香,不过一两周不见,苏锦香已脱胎换骨,仿佛在红尘俗世中打滚了几个来回一般,艳丽又芬芳,满身烟尘,凝实了肉体,沉淀了质感。苏锦瑞甚至有种感觉,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苏锦香,那个在苏家东楼里长了十几年的慵懒又冷漠的二小姐不过是假象,经一番水洗风晾后,眼前这个具备强烈视觉冲击效果的女郎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旁若无人、肆意张扬,犹如一丛花蕾,你以为是鲜妍的月季,结果盛开时却是妖娆的芍药。苏锦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胞妹,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责难、训斥、苦口婆心的规劝、煞费苦心的筹谋,突然间通通派不上用场。她猛然间意识到,兴许苏锦香想要的天地远比她以为的要广阔,兴许苏锦香想过的人生,远比她以为的还要丰饶,那么她还说什么呢?原本听起来像是为苏锦香着想的那些说辞,立即就显得词不达意,毫无必要。

  苏锦香也看到了她,她毫不慌乱,竟如见到老熟人一般笑了起来。她踩着高跟鞋走来,步伐摇曳多姿,轻轻地张开手臂,以苏锦瑞前所未见的交际场上的熟稔动作表达着欢迎和欣喜:“哎哟,苏锦瑞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了你好几天呢,怎的现在才找来?咦,这位不是叶家的,那什么……叶二少爷?”

  她走近前来,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苏锦瑞定了定神,道:“叶二哥,你该这样称呼人家。”

  “少来,我连你都不喊姐,喊什么哥呀!”苏锦香笑眯眯地转脸对叶棠道,“叶二少爷请见谅,是我没习惯用哥哥姐姐去称呼人,可不是对您一个。”

  叶棠板着脸道:“称呼而已,二小姐随意。”

  “这才是男子该有的胸襟嘛,叶二少爷果然是见过世面。”苏锦香娇笑着转头对苏锦瑞道,“哎,我请你喝咖啡吧。这里的西餐厅请的是葡国厨子,东西别提多难吃了,好在咖啡还地道,你一定会喜欢,你们先把东西送上去。”

  她身后的老妈子行了礼,带着小丫鬟捧着大包小包先去乘电梯。苏锦香拉着苏锦瑞的手径直走,苏锦瑞被她拉得有些踉跄,忍耐着道:“苏锦香,你停下,我辛辛苦苦来找你,可不是要跟你喝什么咖啡……”

  “有什么事,坐下再聊嘛,急什么呀!”苏锦香回头对她叽叽喳喳地讲,“你就是做人太无趣,邵家人才嫌弃你,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现在嫌弃你,总好过你来日嫁过去以后再嫌弃他们,那才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同你讲,你是没瞧见邵鸿恺那个订婚礼哟,宾客也来不全,东西也备不齐,表姨妈撑着精神出来主持大局,可到底廉颇老矣。最可怜的是那个王小姐,穿金戴银,首饰挂得像棵圣诞树,原本想震惊全场的,哪晓得现场才来那么几个人,气得她当场就给邵鸿恺脸色看。邵鸿恺一声都不敢吭,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

  她拉着苏锦瑞进了万国饭店一楼的咖啡厅,时间尚早,咖啡厅内几乎没有顾客。苏锦香在靠窗一张空桌那儿坐下,又热情地招呼叶棠道:“叶二少爷,这边,您也坐,喝什么?”

  叶棠皱皱眉,拉开椅子坐下,礼貌道:“多谢,我不喝咖啡。”

  苏锦香撇嘴,对苏锦瑞悄声道:“同你一样无趣,我现下知道为何你们俩能熟悉起来了。”

  “别胡说八道,没叶二哥帮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苏锦瑞问,“我也不跟你废话,就问一句,你回不回家?如果想回就趁着现在跟我走,悄悄地回去,这几天就说在亲戚家住,你留在这儿的东西回头再找人收……”

  “我要是不想回呢?”苏锦香轻抿嘴角,微微一笑,忽而招手叫来了侍应生。

  那侍应生显见是跟她相熟的,见她招手立即过来,殷勤备至地笑:“苏小姐,喝什么?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苏锦香懒洋洋地答道,“再给这边的先生小姐各来一杯矿泉水。”

  “好的,马上来。”

  “这里的矿泉水是有名堂的,据说是从欧洲什么阿拉卑斯还是阿尔卑斯山来的,你等会儿试试,跟你以前收来泡茶的那些雨水呀露水呀比比,看看哪个强哪个弱。”

  “苏锦香,我跟你说正事呢。”苏锦瑞有些急,“你是个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你,你亏大了晓得吗?”

  她措辞含糊,话说出去自己先臊红了脸。苏锦香惊奇地盯着她,忽而“扑哧”一笑,越笑越大声,笑到后来要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苏锦瑞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怒道:“你笑什么?过几日事情就瞒不住了,被人嘲笑的那个可是你!”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啊,得亏我没跟你去念那个洋学堂,洋尼姑坐镇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看那些修女嬷嬷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你不晓得现在提倡新式婚姻呀?北京上海那边,多少青年为追求自由和爱情,连结婚都免了,直接去同居,彻底抛弃腐朽的婚姻制度,多爽快?你再瞧瞧你,啧啧。”

  苏锦瑞被她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气红了脸:“那是人家的事,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你跟的那位陈先生,年纪都赶得上我们父亲了,你……”

  “年纪大怎么啦?又不是七老八十,更何况爱情无界限,自由价更高,这不是当初你看翻译小说后同我吵架时讲的吗?人家跨越阶层身份就叫恋爱,我只是跨越个年龄,怎么就不叫恋爱了?”苏锦香毫不在意地笑,饶有兴致地瞧着苏锦瑞被她惹毛的模样,“你又没见过陈先生,你怎好臆断?”

  “我不用看他也晓得是什么货色,勾引你这么年轻的良家女子能有品行二字吗?”苏锦瑞道,“你什么也别说了,越说越离谱,跟我回去!”

  这时恰好侍应生送了咖啡和水过来,苏锦瑞只好闭嘴。苏锦香却气定神闲,微笑着啜饮咖啡,还招呼他们俩:“你们快试试这个水,是不是清醇甘甜?哎,我头一次喝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也请你来喝一次呢,苏锦瑞,你看我多念着你呀。”

  苏锦瑞没好气地瞪着她。

  “别生气了,先喝水润润嗓子再接着教训我。”苏锦香道,“下回再这么同我坐一张桌子面对面,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