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爷有些意外,这才瞥了她一眼。

  “您其实不需要纡尊降贵跟我讲话,一句为了苏家,大事为重,我一个做姨娘的又能怎样?在您眼里,大抵我就比帮佣妹仔们高那么一点点,兴许连这一点都没有,帮佣妹仔们靠自己做活赚工钱,我呢?我不过是一个不安分的妾,玩意儿似的,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赶出去都使得,一个玩意儿倒敢说怨和恨,那不是笑话吗?老太爷,我说的可对?”

  苏老太爷没有开口。

  “我不恨您,您跟我离得太远,我恨不着,也怨不到。因为我十来年日夜操劳,尽心伺候的那个人不是您。您看我低如蝼蚁,却大概忘记了,我就算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可我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二姨太咬牙道,“我不怨您,我怨那个我伺候了半辈子却换不来半点真心的人,我怨那个任由我女儿在外头孤苦挣扎,他却为了面子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的人……”

  苏老太爷轻轻拿拐杖击地,冷声道:“够了。”

  二姨太一惊,咬住了唇。

  “你刚刚有句话讲得不对,妾室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玩意儿。我有三个儿子,个个纳妾,每个妾都花费不菲,若只为玩乐就花这么多钱,我决不允许。”苏老太爷顿了顿,道,“你们进了门,就都是苏家的女人。用人们拿工钱就要做事,你们也有相应的职责要担当。苏家把你们纳进门,给你们比用人们高得多的酬劳,雇丫鬟老妈子伺候你们,让你们衣食无忧,终身有靠,那么你们要做什么?安分守己,恭敬和顺,照顾好你的老爷,给他开枝散叶,这原本就是你的分内事,什么时候这些该做的事成了你的功劳?你怨什么?怨痴心错付?嫁的男人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软脚虾?奇了怪了,难道当年你进门是要来同大老爷谈情说爱花前月下?要同他共结连理抚育儿孙?笑话!在你之前,他已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了,你就是个妾,你贪得多,失望多,怪谁?只能怪你自己罢了。”

  二姨太苍白了脸,眼泪涌了出来。

  “行了,没事自己琢磨去吧。”苏老太爷站起来,将那张凭证轻飘飘丢到她身上,“这是汇丰存款的凭证,上头有五千块,大概是老大想托你给苏锦香的嫁妆,你得空就交给她吧。老大从小就心软,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去死的,只是他做不到,却不代表我做不到。”

  二姨太一惊。

  苏老太爷慢慢走出去,边走边道:“下回再搞到东楼乌烟瘴气,逼大老爷摔东西打人,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乡下田庄清净,送你过去养病也不费什么事,娶妻是要斟酌一番,可纳妾而已,买个妹仔费多少钱?”

  他渐行渐远,二姨太却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大老爷给苏锦香的压箱底钱,二姨太自然是想快些送到女儿手中,奈何苏锦香跟着陈五爷回来,说是住进陈公馆,那地方委实不是她一个姨太太想去便能去的。她派贴身伺候的老妈子去递口信,陈公馆的门房连理都不理,再给人贿赂一块银圆,麻烦他去通报一声陈五太太。那人一边吹着银圆听响,一边笑嘻嘻道,公馆里目前可只到三太太,要找五太太过几年再来,兴许到时候大老爷就娶了第五房,言辞间无赖相尽显。

  老妈子气得当场就红了眼眶,回来一路哭,一路将委屈倒给了二姨太。二姨太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儿,她好歹在大家庭里待了这么多年,最是明白这些下人捧高踩低看菜下碟的习性。如今连一个门房都敢这么戏弄人,只说明苏锦香在陈家压根儿就混不开,没准儿还得罪了当家太太,让她连亲戚面子都不顾,连“五太太”的名号也不给人叫。二姨太越想越急,可她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能又回到苏锦瑞这里。

  要求人得先备礼,二姨太把首饰匣子翻来翻去,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她原本是有几样好东西的,都是当年大老爷下南洋做买卖时寻到的稀罕物件,可这些年陆陆续续都给了苏锦香,如今匣子里剩下的全是陈年货色。二姨太转念一想,她眼中的稀罕物件,到苏锦瑞眼里却未必稀罕,从小到大,什么东西进了东楼,都先紧着大小姐,她挑剩下的才能轮到别人。二姨太曾经对此又嫉又恨,偏偏无可奈何,不仅无可奈何,在人前还得做出知情识趣的大度状。当年那些嫉恨都是咬人心的,一点点、一点点扯着心尖瓣隐隐作痛。她在这样隐痛的驱使下与苏锦瑞处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动辄剑拔弩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各自较劲,寸土必争。当时那些恨与怒都是强烈而真实的,可这会儿重新回想起这些龃龉纷争,却连事情的缘由都想不起来。

  时光荏苒,念想留不住,嫉恨也留不住,多少年就这么过去了,留下来的反倒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她头一回见到大小姐的情形:那会儿她刚过门,隔天要给大太太敬茶。她小心翼翼地拽着红绫裙,生怕一跪就将裙子跪出褶子来。端着茶的手也是不稳的,烫金绘彩的茶碗捧过去,大太太却似没瞧见一般半晌没接。二姨太晓得那是正房太太要给姨太太的下马威,她也不敢抱怨,只得直挺挺地跪着,直到腰酸背疼,手重得连茶碗都险些捧不住,满心都在害怕砸了这碗茶怎么办时,就听见一声娇弱的小女孩儿口齿不清地喊:“娘,娘……”

  她一惊,抬头不由得看过去,正中太师椅上端坐的丽人,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搂着她的手用力得泛了白,许是勒疼了她,女孩儿禁不住叫出了声,这便是苏锦瑞了。

  也就是她喊的这一声,将大太太从沉思中叫了回来,弯腰接过二姨太手里的茶。接下来便是打赏、训诫等,不过是走个过场,二姨太暗地里松了口气,晓得这做妾的礼数是全了。

  后来那小女孩儿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跟她斗智斗勇、顶心顶肺,彼此敌对着过了这些年,可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她竟也有求这孩子办事的一天。

  二姨太“啪”的一声扣上首饰匣,自己另开箱,找出早年绣的一对枕套,拿一块府绸包好了寻苏锦瑞而去。她到时,正赶上苏锦瑞在同厨房采买的老妈子对账。小花厅正中的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素衣素袍的年轻女人,肤白如霜,乌发覆额,低头捧着盖碗不动声色地饮茶。前头恭敬地站着老妈子和厨房的几个人,后头站着阿秀女领着一个小丫鬟。她身侧的方桌、博古架,再往后的木雕月牙门,一色全上的是黑漆,经年累月由丫鬟反复擦拭着,均泛着金属质感的润泽之光,映着当中的人越发白皙秀美。二姨太一晃神,竟以为眼前坐着的不是苏锦瑞,而是那个令她艳羡过、忌妒过、怜悯过、惋惜过的苏大太太。她愣愣地出神,恍惚间多年的时光竟能倒流回去,她仍然是那个穷秀才家里卖出来做妾的女儿,眼前坐的仍然是那个美名远播,有着她望尘莫及的风雅气度的当家太太。

  耳畔突有人唤了她一句“二姨太”,她这才回过神来。苏锦瑞已诧异地站起身来,阿秀女抢先一步走到跟前,目光中带着警惕问:“二姨太,您有什么吩咐啊?”

  二姨太抱着那对绣花枕套,仓促地答道:“我,我今日收拾箱子,发现有个东西正合你用,就拿来给你……”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尴尬地住了嘴,发觉自己讲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她与苏锦瑞唇枪舌剑了半辈子,首度来示好,竟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示好顷刻变成了讨好。二姨太的双颊“噌”地一下火烧起来,难堪得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递过去手上的绸布包。阿秀女接过去递给苏锦瑞,苏锦瑞正要当场打开,二姨太又急得“哎”了一声。她想起那里头包的枕套绣得虽精美,可到底花式老旧,隔了多少年,丝线已不复鲜艳。虽说花式是合适女孩儿用,可那女孩儿却不是现如今的女孩儿,更不是苏锦瑞这样的女孩儿。二姨太后悔了,别是送礼反倒送出仇来,后面苏锦香的事可还得托她呢。

  苏锦瑞瞥了她一眼,眼光清凌凌的,只一眼就像窥清了她的窘况,住了手,微笑道:“姨太太眼光向来好,你说正合我用,那定然就是合适的,先谢谢了,等会儿回房我再仔细看。”

  二姨太松了口气,多少年来头一回细细打量苏锦瑞。那脸庞是像了先头太太七八分,可眉毛清秀,鼻梁高挺,整个人就比生母多了几分硬气。经历过的波折全成了历练,将她身上原本张狂单纯的学生气磨光了,如今站在那儿脊梁挺直,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尽是果敢,任是谁来也不能小觑了的。二姨太禁不住叹了口气,苏锦瑞笑了问:“姨太太叹气做什么,难不成阿瑞今日哪里穿戴得不对?”

  往日二姨太常在她的穿着打扮上挑刺,两人为此不知斗了多少场,可时过境迁,再听她这么一说却少了讥讽,多了调侃。二姨太道:“我是叹满屋子姓苏的人,只有你才真算是老太爷的亲孙女。”

  “这话可说得不对,满屋子姓苏的,人人是老太爷的子孙。”

  “是,可你最像他。”

  苏锦瑞一笑:“姨太太可别突然夸我了,您有什么事吩咐我还是直接说吧,省得我听了好话反倒诚惶诚恐,不晓得哪里做得不够好呢。”

  底下几个人都笑,二姨太也笑:“大小姐这么说,我若不寻件事麻烦您可说不过去,正巧了,这里有件不大好开口的事想求您,不知能不能寻个地方……”

  苏锦瑞起身,引她到了边上耳房。二姨太将事情说了,掏出装有汇丰银行存款单的荷包递过去。苏锦瑞接了一看,笑问:“姨太太,你就不怕我这头答应你,那头却贪了这笔钱?”

  “你不是这样的人。”二姨太笃定道,“你像老太爷,也像先头的大太太,他们无论哪一位都不屑于做下昧钱这等事,你也一样。”

  苏锦瑞应下二姨太所托之事,第二日便拿了苏老太爷的拜帖去陈公馆,进门也不说要见陈五太太,而是要找陈太太。苏老太爷的面子连陈大官都要给,一见拜帖纵使头疼,陈太太也须亲自出来见她。两人寒暄了大半日,苏锦瑞才得知,原来苏锦香压根儿就没回省城,此番回来的人只有陈五爷。苏锦瑞听了便笑:“有人讲撞见了陈五爷带着女眷,我才以为舍妹归省城,原来是别人看错了。”

  陈太太笑容一滞,不咸不淡道:“自然是看错了。不过话说回来,苏大小姐还年轻,有些事要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做先生的在外头应酬多,往往才叫磨得开面子讲得了情面,要不然都回家里陪太太孩子算怎么回事?做太太的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是第一要紧,我也是这么教令妹的,她也听得进去,这回就留在香港学着伺候公婆,打理家务,这才是当家太太该做的事……”

  苏锦瑞心里一突,晓得陈五爷带女眷只怕是真事,可这女眷却不是苏锦香。陈太太这是在连消带打,先绝了苏家人兴师问罪的可能。苏锦瑞心里不屑,掩住嘴笑:“您说得真是对极了,令我茅塞顿开呢。要不然我还一直纳闷,怎么贵府上出来社交的多是二太太和三太太,您倒少见,原来都是多亏了您稳坐钓鱼台,主持府上一切事务,这才让先生并其他太太在外头游刃有余,舍妹有您教导,真是她的福气……”

  二太太三太太指的都是陈大官纳的妾,陈太太被苏锦瑞这么含沙射影,脸都气红了,柳眉倒竖道:“要不是令妹年纪小,在家又没学到什么,我做人堂嫂的何必越俎代庖多嘴呢?说句您别介意的话,当初她嫁人之前,可是闹了好大一阵风波,这会儿进了门正该好好修身养性,改头换面,侍奉丈夫,讨家公家婆的欢心……”

  “当初的事若论是非,咱们扯起来可够长的,长话短说了,那篇登了时评的日报我还存着几份呢,陈太太不记得了,我可以送您一份。我记得上头的说法可不同意把这种事全赖在咱们女人头上,许多有识之士都纷纷撰文赞同呢。”苏锦瑞笑着道,“陈太太,时代不同了,您说,我们也不能跟七老八十的老古板似的,只会为难我们女人吧。”

  “苏大小姐,恐怕你搞错了,令妹现下同你们苏家已登报脱离关系,她嫁的人姓陈。”

  “哎哟,瞧您说的,她嫁的人当然姓陈了,这哪个不晓得?”苏锦瑞不紧不慢道,“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苏锦香三个字,打头的可是苏字。家里长辈们都是口硬心软,其实心里惦记着她呢,对了,家父还惦记着陈五爷,咱们苏陈二家,关了门论姻亲,开了门还能论生意嘛。”

  苏锦瑞把陈太太气得够呛,回去了自己心情也憋闷。

  没有什么比直接交锋更让她明白苏锦香在陈家如何遭人瞧不起了。可那有什么办法?苏锦香已然处境不好,娘家人这时候要是顺着陈太太的口吻跟着鄙薄她,苏锦香的境况只怕就要雪上加霜。苏锦瑞能做的,只是借着苏老太爷的东风让陈家顾忌一二,让陈五爷待苏锦香多几分尊重。果不其然,不过三天,陈五爷亲自登门拜访,苏老太爷避而不见,是苏大老爷与苏锦瑞出面接待的。陈五爷是会来事的人,当面叫苏大老爷为“苏先生”,请进书房后却拱手改口称他“岳父大人”。苏大老爷又是伤感,又是难堪,坚持不受,却在听说陈五爷也好书法时,转头将珍藏的两方端砚送了出去。苏大老爷的前倨后恭令陈五爷难免得意,待对上苏锦瑞他又想故技重演,先称“苏大小姐”,后又要改称“大姨妹”,这称呼不伦不类,既为大姨,何来妹妹一说,足见陈五爷是带了三分调笑的意味在里头。苏锦瑞看在苏锦香的面子上跟他寒暄,说了半日尽是社交场上老油子的车轱辘话。苏锦瑞当面交了一封信和一堆东西让陈五爷带给苏锦香,笑称“姐妹一场,着实想念,请五爷回去后敦促那丫头别怠懒,多给家里写信才是”,当场由不得陈五爷不答应。陈五爷到底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见识比陈太太高,不把话说死,也不把事做绝。暗忖苏家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苏锦瑞往后会如何却说不准,他又素来怜香惜玉,看着美貌的“大姨妹”有所求,顺势便笑应了。一场应酬下来,宾主居然也算各得其所。

  好容易挨到陈五爷起身告辞,苏家父女皆感到精疲力竭,两人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眼瞧着陈五爷坐上小汽车卷起一阵尘土而去,双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松了口气的神情。这一刹那的感同身受,竟然让父女俩彼此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感觉。苏大老爷感慨,幸好还有个大女儿尚有良心,苏锦瑞则觉着苏大老爷到底还存有慈爱。大半年来,两人头回朝对方露出笑模样,苏大老爷主动同女儿说话,训诫她待人接物须有礼有节,不要失了礼数。苏锦瑞也不同他争辩,低头回称是,苏大老爷大概满意她态度恭顺,顿了顿竟然语带关怀道:“你今日也累了,回去就歇着吧,晚饭的事也不用管了,让厨房照规矩来就好。”

  苏锦瑞受宠若惊,抬头睁大眼看向苏大老爷。苏大老爷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含糊说了声“总之好生歇着”后,不待苏锦瑞回话,转身大踏步进门。

  苏锦瑞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抿嘴一笑。阿秀女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袖,苏锦瑞一回头,却见阿秀女朝大门另一侧努嘴,她顺着看过去,正见到邵鸿恺站在那儿。

  他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衣冠楚楚,仍旧是即便站着,也要站得背部挺拔。他头戴毡帽,帽檐儿压低,衬得一张脸轮廓俊美,嘴角上翘,正冲着自己微微地笑,眼中竟有因相逢而喜悦的光。

  恍然间,苏锦瑞只以为时光倒转,两人间从未有过龃龉,从未有过背叛,他们韶华正当,郎才女貌,任谁见了都要夸好一对璧人。在两人漫长的成长岁月中,眼前的这一幕不知上映了多少次。多少年来,可不就是在大门口,可不就是这样一个等着另一个?苏锦瑞还记得,有时候邵鸿恺回省城,甚至过自己家门而不入,直接从码头下了船就跑来苏公馆,怀里揣着从香港带回来的新奇点心或小巧的洋人玩意儿,一股脑儿先塞给她再说。而她呢,那会儿成天装模作样,唯独一听到邵鸿恺来了,什么礼仪端庄全顾不上,常常提了裙子一阵风似的跑过来。

  那时候真好啊,两人成天凑一块嘀嘀咕咕,笑一阵又说一阵,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讲,或干脆不说话,你望天我看地的,竟然也能相安无事,高高兴兴。谁能忍心破坏那种两小无猜的温馨喜悦呢?谁能说他们不会就这般一直笑闹下去,一直相守下去?就连最会鸡蛋里挑骨头的二姨太,也不会选这种时候来添堵,反倒要命人装上两盘好点心送过来做人情;就连一辈子对男人严防死守,警惕了再警惕的阿秀女,瞧见这一幕,都会撇撇嘴,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可惜了。苏锦瑞想,可惜了。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青梅竹马都注定了要长大成人,而一旦成了人,前门后园这点地方又怎么再容得下?于是都要嚷嚷着往外跑,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朝你打开。可跑着跑着,渐渐才发现跑到前后无着的地方去了,前路远得令人发慌,来路却又湮灭在身后无尽的荒凉之中。于是这时才懂得,原来当初前门后园的狭小天地,竟是那么珍贵,珍贵到一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苏锦瑞长长地叹了口气。

  邵鸿恺走过来,看着她微笑道:“阿瑞,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苏锦瑞朝他点头,“一向还好?”

  “挺好的。”

  “表姨妈可好?”

  “我母亲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如今正慢慢康复,所以也还好,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记挂你。”

  苏锦瑞说了句“请替我问候”,接着又问:“家里其他人呢?”

  “都好。父亲、弟弟们都很好。”邵鸿恺无奈地道,“阿瑞,我们要一直这样寒暄下去吗?”

  不然说什么呢?苏锦瑞心想,不然你以为,我们能随意地谈天说地,一如往昔?

  “我要出国了。”邵鸿恺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到美利坚攻读政治学,大概会一直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希望到那时国内能实现南北一统,我之所学也能真有用武之地。”

  “很好啊,”苏锦瑞笑道,“这是你一直想做的,恭喜你得偿所愿。”

  邵鸿恺迟疑了一下,掉转视线,假装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婚礼,大抵要在美利坚办了,省城这边没有宴请亲戚朋友的打算。”

  “那要再说一声恭喜,你们既然不在省城办,那我就没办法给你准备贺礼……”

  “抱歉,阿瑞!”邵鸿恺看着她,正色道,“我晓得说这句话没意思,可若不说,我便是出了国也心里难安。一切错误都系我一人之身,你要怪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懂。”

  “我怎么会怪你?”苏锦瑞看着他,淡淡地笑道,“我刚刚还在想,原来咱们在这门口不晓得见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你来看我,我欢喜得坐都坐不住,非要跑出来接你。我从小丧母,若无你与邵表姨妈时时照拂,都不晓得会被府里捧高踩低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况且那时候你待我甚好,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翻《山海经》,那本书你哪儿来的?”

  “从你二叔父的书房偷的,木刻版,印得极差,可你很喜欢。”

  “我头一回见那么有趣的书呢,怎么会不喜欢?后来我还跟着描了不少画呢,你说太丑了别拿出来见人,我一生气还同你吵,记得吗?”

  邵鸿恺点头道:“记得,那一日你跳脚向我嚷你画的东西便这样,就算不好也不许说,说了便是不喜欢你。我说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搅和到一起是不讲理。你说不过我就哭,我又只好去哄你。那时正是桂花开的时节,你们家后园满是桂花的甜味,书本上是,你身上也是……”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仓皇地转过视线,哑声道:“对不住,阿瑞,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要伤害你……”

  这一声道歉,总算是情真意切得多。

  苏锦瑞摇头,正正经经道:“邵表哥,你一向是十件事中有九件事让着我,唯独在最后一件事上顾全了你自己,我怎好为这一件事的坏,就忘了前面九件事的好呢?所以你不要道歉,真要论起来,反而是我该谢你。”

  “阿瑞……”

  “我该谢你没有稀里糊涂同我结婚,若婚后再反悔,由爱生恨,好好的两个人硬是折腾成一双怨偶,那时任咱们有多少情分都要毁干净的。现下才是正正好,你选王小姐结婚,我找另外更合适的人,咱们两厢如愿,各自安命,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往后再遇上,起码看在青梅竹马的情面上还能走动一二,你说是不是?”

  邵鸿恺半晌无话,过了很久才道:“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啊,都长大了,还能不变?”苏锦瑞笑了笑,温和道,“好了,若是来道歉的,我已接受,若是来告别,我祝你一路平安。天色不早了,邵表哥,你也早些回去吧。”

  “阿瑞,我,我没有忘了你,”邵鸿恺艰难地道,“我只是身不由己……”

  “别说。”苏锦瑞轻声打断他,“没关系,我都懂的,你有苦衷嘛,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就此别过吧。邵表哥,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出国后一切顺利啊。”

  邵鸿恺红了眼眶,抿紧唇,最终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