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风声

 

  一入六月,岭南遍地开始溽暑逼人,哪怕只是下个楼梯走到厅堂,都能热得人出一身毛毛汗。整个苏府的太太、小姐、老妈子、丫鬟全都换上轻薄短袖的洋布衣裳,小心翼翼地露出深藏了冬春两季的胳膊来。六月间省城无甚大事,然市面却自年初休养生息以来,渐渐又有了些繁荣模样。政府发行新币,成立军校,聘请俄国人做顾问组建新军。报章上对此的报道多是赞誉,叶棠写给苏锦瑞的信中也多有踌躇满志之词。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正式开学,蒋介石做了校长,孙总统亲自致辞,这一日叶棠辗转难眠,起身给苏锦瑞写信,道这等奋发激昂之感慨,实属生平第一次。苏锦瑞回信很替他高兴,唯独遗憾没能亲眼看见他穿军官学校制服的模样。这封信托人送去黄埔没两日,东楼的丫鬟慌里慌张跑到她跟前道:“大小姐,不好了,有个军佬闯进咱们公馆里来要见你……”

  苏锦瑞心中狂跳,跑下去一看果然是叶棠。

  他身穿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如约而来,看到苏锦瑞眼睛发亮地瞧着自己,竟然有些窘迫。他摸了摸领口的铜扣,咳嗽一声问:“怎样?还能看吗?”

  苏锦瑞笑着抿嘴:“哟,这是哪来的长官啊?”

  叶棠也笑了,又怕她觉得自己肤浅,忙收敛笑容,讷讷道:“开学后,我们有两日闲暇整理内务,几位汉中湖南的同学想进省城看看,我便做个东道主……”

  “那你的同学呢?你这东道主怎能抛下他们不管?”

  “他们自己先逛去,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地点了。阿瑞,军校管理与军队一致,往后想进城来怕是难了。”叶棠低声道,“我,我想见你。”

  苏锦瑞脸上火辣,顾左右而言他:“下回来别冒冒失失的,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备些东西。上次托人带过去的仁丹祛暑茶等收到了吗?天气热,你又不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小心中暑,平日里没事早歇息,别跟着点灯熬夜。你今日来得巧,我们厨房做萝卜酥呢,是我们府上独一份的做法,外头一层酥皮可有讲究,吃起来不比大三元的味道差,等下我收拾两匣子你带走,一匣留着自己吃,另一匣给同学。对了,你不是还有几位同学一道?几位啊?我一并给你备些手信,你也算是家在省城,总不好两手空空就带他们回去……”

  “阿瑞,你别忙了,该有的我都有,琐细物件我家里也备了些,我不缺东西使。我们同学都是革命同仁,不讲究这些人情往来,你别忙了。”叶棠看着她,磕磕巴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苏锦瑞是拿惯主意的人,听他这句话却前所未有地扭捏起来,似有无限欢喜,却又夹着心酸和委屈,到了最后,到底是欢喜还是惆怅,却分也分不清了。她静静地看着叶棠,良久之后才低下头,几不可闻道:“我也是的。”

  叶棠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他趁着左右无人,伸手拉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住:“真想就这样不松手。”

  苏锦瑞狡黠地问:“难不成吃饭睡觉也不松?出恭练兵也不松?”

  “你呀,真是一句话说出来就能让人哭笑不得。”叶棠笑骂,又嘱咐她,“我不能随时在你身旁,万事莫要逞强出头,保重身体,早晚莫贪凉。多给我写信,你写的信,我都好生收着,连同你上回给我的钱,我都收得好好的……”

  “你收着干吗,给你用你就用,莫要担心你家里,我照看着呢。”

  叶棠正色道:“正要同你讲呢,怀仁巷那边,你反倒不用多去照应。我兄长做了大半生的闲散公子哥儿,这回好容易下定决心做个教员,正该他担当责任的时候。妹妹开春了去上学堂,学费杂费理应我来想办法,我嫂子虽然嘴碎了点……”

  苏锦瑞调皮地笑问:“原来她只是嘴碎了点?”

  叶棠赧颜道:“好吧,她确实太啰唆,可她理家是把好手,不然这么多年我们早揭不开锅了。无论何时,自力更生才是根本,单单靠人照应怎么行?难不成还能照应一辈子?”

  “晓得了,我有分寸的。”苏锦瑞没好气道,“再说了,我是为了谁呀?”

  “对不住,”叶棠忙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嫂子是拿人不手短的那种,养大了胃口,反而不晓得要生多少事出来。再则说了,这对咱们的事也不利,你想啊,我们家伸手伸习惯了,我到你祖父父亲跟前先就矮了半截儿,那还怎么提咱们的事?”

  苏锦瑞听他说得有理,撇嘴道:“好了好了,往后就只逢年过节时送些茶果点心总好了吧。”

  “阿瑞,你别生气。”叶棠声音低下去,笑意却浮上脸,“过两日,我抽空给你做个匣子让你装钱用,好不好……”

  苏锦瑞“呸”了一声,骂道:“哪个要钱匣子?我可只管花钱。”

  “好啊,那往后我把饷银都换成铜子给你装满。”

  “想得美,都给我,那还不是要我管?我才不管。”

  “咱们家太太抓财政大权,这个规矩先定着。”叶棠微笑着看她,“阿瑞,你等我,我会快些配得上你。”

  “什么话?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苏锦瑞红着脸,“你先保证平平安安的吧。”

  世道一好,银毫券果然随着行情水涨船高,没多久就传来陈大官脱手几十万银毫券,为此大赚了一笔的消息。二老爷三老爷得知后都有些悻悻然,后悔当初太早把手里的债券拿出来抵南北行的亏空,以至于全落在苏老太爷手里。而老太爷又不懂怎么玩儿这个,直接就把银毫券卖回给陈大官做人情,真真便宜了姓陈的,这要是还留在手里,现在大赚一笔的人可就是他们了。二老爷还好些,他韬光养晦了半年,又有二太太劝着,感叹了几句命中注定就过去了。三老爷却发了脾气,直怪三太太当初出了馊主意,天天催他把银毫券当钱拿出来将功赎罪,现下好了,到手的金元宝全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三太太岂是忍气吞声的,天热连带着脾气也躁,两夫妻当即吵了个不可开交。他们没吵出个输赢,却一起突发奇想,觉着当初自家掏了那么多钱做银毫券,现下老太爷那边不消说本金是捞回来了,那是不是该分点钱出来,给儿子们添补添补?

  三老爷是个浑不吝,三太太又一贯厚脸皮,两人期期艾艾,真个到老太爷跟前把这意思拐弯抹角说了出来。苏老太爷看着这一儿一媳,突然有种荒唐到极致反生出笑意来的感觉,他也真的笑了,然后问:“别人家的老太爷到我这年纪都坐享其成了,可怜我却老运不济,替两个败家子儿擦屁股,连住的地方都抵押出去了。既然如你们所说,咱们家境况又时过境迁了,那是不是该紧着我,先把小洋楼连后花园赎回来?”

  “那,那是自然。”

  “好啊,赎回小洋楼要五十万,那三十万的银毫券我只收回了本,还差二十万。怎么样,你们两兄弟是一人一半,还是三七四六分摊啊?”

  三老爷怎敢接这个话茬儿,三太太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两人总算平安无事地出了老太爷的房门,至此不敢再提分钱一事。苏锦瑞伺候在一旁,看了个完全,叹了口气想上来劝慰祖父,老太爷头也不抬道:“别说废话,这事换你,你会怎么办?”

  苏锦瑞想了想道:“三叔三婶既然闲到这地步,看来找些事让他们做才是应当。”

  到月中,省城又多了一件新鲜事。先施公司新上市一批广告扇,全做成团扇的样式,印有先施公司字样,只是那原该画些花草鱼虫的绢布扇面全换成了纸质,上印有色泽浓丽、丰腴貌美的时髦女子。她们一个个慵懒修长,或观花或逗雀,或游园或玩水,更有手持网球拍或脚蹬自行车的,令人一见便眼前一亮,男女都喜欢。这扇子一推出,登时风靡全城,很快药房饭庄、银楼金铺都推出类似的广告扇,无数女子手持一柄,走哪儿摇哪儿,香风阵阵,摇曳多姿。

  苏家女眷中没了个最爱争奇斗艳的苏锦香,其余人等都歇了赶时髦的心思,却不承想托了三太太的福,竟然也人人分得了一柄精巧的广告扇。三太太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十来柄,每个房头都送,无论大人小孩,人人有份,连得脸的老妈子、贴身丫鬟们也没落下,务必让个个人见识一番什么叫千姿百态的广告女郎。广告扇不难得,难得的是三太太百年不遇的慷慨,伴随这慷慨的,则是三太太久违了的穿透力极强的笑声。再一打听,原来三老爷在外头瞎忙了大半个月,不知怎的真让他同英吉利商人做成了一笔洋布买卖,合约一签,三房整体扬眉吐气。三太太送广告扇不过是个由头,借此清风徐来告知众人,三老爷才是苏家日渐明显的中流砥柱,这才是三太太真正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