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跑出来瞧热闹,连苏锦香都叫人捎话给苏锦瑞,问要不要去她那儿。她所住的院落有两层平台,正好就在游行队伍将要经过的街面上,大家坐上头可以打着阳伞喝咖啡吃点心,顺带着观摩人群一下倾城而出的热闹。可惜苏锦瑞杂事太多,抽不开身,只好把二姨太送了去,省得落了她的埋怨。苏锦瑞虽然不能去看热闹,可苏家其他人却去了不少,二房三房的少爷小姐们自有自己的同伴,老爷太太们也自有他们的应酬。偌大一个苏公馆,顿时清静了许多,连鸟啼声都嘹亮得紧。阿秀女搬了椅子矮几在廊檐下,苏锦瑞坐那儿写写算算。不多时,二太太抱着二房最小的少爷过来,笑着道:“都出门了,我同大小姐做个伴?”

  “求之不得。”苏锦瑞笑着让座,又让阿秀女沏茶上点心。二太太也命老妈子端上自己做的米糕,苏锦瑞掰了一块逗小堂弟玩儿,二太太在一旁说些客气话。两人虽不亲密,却好在有个孩子做缓冲,一时半会儿倒也其乐融融。就在此时,西楼那边突然人声鼎沸,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妇人尖厉的声音:“二太太,二太太不好了,二太太……”

  二太太一惊站了起来,就见跑进来西楼一个老妈子,一见到她立即道:“二太太,您快回去看看,小姐出事了!”

  二太太顿时面白如纸,想迈步却发现腿抖得厉害,苏锦瑞当机立断把孩子抱起,对阿秀女道:“快,扶着二太太,我们过去。”

  阿秀女忙搀扶住二太太,一行人穿过廊柱天井来到西楼,远远就见好几个西楼的仆佣围着苏锦瑞那个小堂妹。她今天是特地穿了白衫黑裙去看游行,可眼下白衫衣襟下沾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整个人似乎有些呆,见到自己母亲急匆匆奔来,这才跑了过去,小脸煞白,却一声也没哭,颤声道:“母,母亲,不是我的血。”

  苏锦瑞一听便暗暗点头,小姑娘虽然吓得不轻,可脑子还清楚,晓得大人担心什么,上来就讲了最要紧的一句。果然,二太太一听回了神,抖着手摸她,确定真个没受伤才问:“怎么回事?谁的血,发生什么事了?别怕,告诉娘。”

  小姑娘这才哭出了声,边哭边道:“我也不晓得,原本看游行看得好好的,我还同我的同学仔挤到前头去,突然间就跑出来一队兵朝游行队伍开枪,有个工人倒了下去,血就溅到了我身上。呜呜,吓死我了,大家都在乱跑,我差点被人踩到,猫着腰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跑回来的……”

  苏锦瑞与二太太对视一眼,彼此都大惊失色。二太太把女儿搂进怀里,好生安抚,自己却惶惶然不知道说什么。苏锦瑞强迫自己镇定,叫了几个仆佣正要命他们出门去把家里其他人找回来,大家还没出门,就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不多时涌进来了好几个人。三太太首当其冲,她鬓发纷乱,面如土色,由两个老妈子搀扶着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没想到一进门就撞见二太太和苏锦瑞,呆了呆,结结巴巴道:“街上,街上杀人了。”

  “谁杀谁?你说清楚点。”

  “联防兵,联防兵杀游行的人。”三太太迸出了哭腔,“青天白日的,不问缘由就开枪啊,就在长堤口那边,联防兵不晓得什么时候拉上铁蒺藜,垒起沙包,不准游行的人过去,不准街两边的铺头开门做生意。游行队的人不过问了一句凭什么不让走,他们就开枪了。土匪兵痞都没这么狠啊,游行队里头的人又不是政府的兵,都是些工友和学生仔而已,幸亏我带的人反应快,硬是夹着我冲出来,不然我也要死在那儿啊!”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厉起来:“不得好死的陈大官,开枪打老百姓,还说什么游行队里头有匪徒,有个鬼啊!有本事杀进大元帅府,同革命军真刀真枪打去呀,朝老百姓开枪算什么本事?枉我还那么信他们,以为他们真个为我们做买卖的人着想,呸,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自己坐龙椅?拿我们做垫脚石,夭寿短命,没好结果的!”

  开枪事件不多时便有了确切消息,西壕口一带联防军打死打伤游行群众一百多人,有些尸体被扒了裤子割了卵蛋后吊在电线杆上示众,有些直接被丢到珠江岸边,由着他们风吹雨淋。流血惨案一出来,全省哗然,没什么比直面死亡更能冲击人们头脑发热的了,市民农工皆群情激愤,连原本支持商团行动的许多生意人都举步踌躇,能对百姓开枪的联防军为何不能对商人开枪?缴纳商团费用与缴纳军阀地痞的保护费又有何异?陈廉伯一心想学华盛顿,用战争来奠定政府的基础,却完全不懂得美利坚的民主联盟是怎么回事。他开枪的指令一下,非但没起到什么震慑作用,反而朝趋利避害的商人头脑敲了一下兔死狐烹的警钟。一夜之间,整个省城的店铺十有八九关门大吉,与此相对的,西瓜园商团总部却夜夜通宵达旦开会研究对策。陈廉伯做生意是把好手,可玩政治却显然不够格同孙中山、廖仲恺等人一较高下。不出一日,省内外的舆论纷纷斥责商团军朝群众开枪的恶劣行径,骂人的文章一篇又一篇如雨后春笋冒出。陈廉伯第二日才发布公告应对,可说来说去,不过重复什么“商团军维护社会治安,如有不法之徒扰乱治安定当痛剿”之类的陈词滥调。此刻吊着的尸体还在,尸体上还穿着工装,这样的话也就能骗骗他们自己。

  过了三天,苏家门“砰砰”被敲响,开门一看,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自称是陈五太太派来的。他带了一封信给苏锦瑞,苏锦瑞拆封一看,上面只写一句话“陈恭受急调佛山民团进城”,笔记潦草,墨迹晕染,显然是仓促之际写就。苏锦瑞一见之下心中震动,定了定神后不敢耽误,忙拿了这字条跑去找苏老太爷。苏老太爷一看便道:“佛山民团是陈恭受养了多年的亲兵,他把老底都调回省城,这是打算跟着陈廉伯同政府军干了。快,叫你父亲今日就把十三行街上的老铺锁门关张,伙计全放回家,让他赶紧回来。”

  “可是父亲今早便去了老铺,说是放心不下库房里存的货……”

  苏老太爷一愣,随即转到书桌后,打开雕花楠木桌檐下一个隐藏小抽屉,拿出一把铜钥匙递过去道:“你亲自去,告诉你父亲,别管那些货了,把老铺里头还没转去澳门的要紧东西藏到夹层保险柜里。他知道位置,你也跟着认一认,往后这些责任都是要传给你们的,现下就担当起来吧。”

  苏锦瑞心下震动,接过铜钥匙,点了点头。

  “坐小汽车去,在那边不要久留,藏好东西就回来。”

  “是。”

  一出门才晓得他们将局势估计得过轻,街面上已经形势严重,到处可见荷枪实弹的联防兵,沙包壁垒更是几乎堆到每个街角。苏锦瑞坐在汽车里,全凭着司机的高超技术和狂按喇叭才在人流中勉强前行。到了十三行街才发现不得了,许多店铺的掌柜伙计忙着落铺板关店门,还有不少人用黄包车、用独轮车推着拉着货物往外跑。街面本就不宽,被往来的人一堵,汽车根本开不进去。司机为难地问:“大小姐,这怎么办?”

  苏锦瑞想了想道:“下车。”

  “不行,老太爷嘱咐了,我要送您到老铺门前,要不然您别过去了,这么多人……”

  “现下没别的办法,”苏锦瑞急道,“我父亲还在那儿,我得把他接走。”

  她命司机停车,开了车门就下去,司机无法只得也跟着她下车,护着她在人流中逆行着穿梭。好在往来的人多是十三行街的同行,苏锦瑞这几个月进进出出,一般的掌柜伙计都认得这位漂亮的苏大小姐。见她走得艰难,两个推着独轮车倒腾着回去装货的伙计便好意招呼她,唤她过去坐在车上,他们推着往前走。苏锦瑞到这时也顾不上客气,侧身坐上独轮车,后头伙计一推,司机在前头帮忙开路,一行人走得比之前顺畅许多。好容易到了自家南北行前,她道谢跳下独轮车,只见南北行门庭大开,人却没见几个,只留下一个看门的伙计,一见她就结结巴巴道:“大小姐,这会儿您怎么会过来?”

  “我父亲呢?”

  “总经理带人在后头库房呢。”

  苏锦瑞忙跑进去,穿过天井到后头库房,只见苏大老爷正在同自家两个伙计商量怎么把货运出去,扭头一见到她,吃惊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父亲,您快别管这货了,外头都乱得不成样子。祖父让我过来跟您讲,快关门上闸,放伙计们回去,您也赶紧同我回家。”

  “不管怎么行?就这几天要交货了,到时候人家来了要不到东西,我们苏氏的信誉何在?”

  “我的父亲大人,您就听我一回吧,是命要紧还是货物要紧?再说了,现下外头堵得水泄不通,您就算想把东西运走也不行了。”苏锦瑞不由分说上来拉住苏大老爷的胳膊,又吩咐那两个伙计,“你们关上库门,锁三重锁,早些回去,省得晚了路上出事。”

  那两个伙计也是无心做事,只是还不敢走,他们看向苏大老爷,一个道:“大小姐说得也是,总经理,现在整条十三行街都在往外搬东西,咱们想快也快不了,要不等等没那么拥堵了咱们再想办法?”

  苏大老爷犹豫不定,苏锦瑞道:“爹,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您不知道,我刚刚来一路都吓死了,人挤人根本走不了,汽车都进不来,好在隔壁利春行的伙计认得我,拿独轮车推着我过来,就是这样也险些被人推倒呢……”

  苏大老爷心疼起来,埋怨道:“你也真是的,这种时候女儿家家的还出什么门?”

  “哪是我想出门啊,您在这儿,祖父不放心我也不放心,我不来谁来呢?”苏锦瑞拉着他往外走,“您快跟我来,咱们还得去办公室看看还有什么要拿。”

  苏大老爷向来是随和惯了的,此刻也拿不定主意,下意识跟着女儿往楼上走。走到楼梯那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下来摇头道:“不行,你先回去,我留下来,这批货放库房不安全,万一被抢了那才真叫血本无归……”

  苏锦瑞道:“就算没了这批货,咱们也还赔得起,只要人没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万一您要有点什么事,叫我们怎么办?哦,对了,祖父让我给您这个。”

  她把铜钥匙掏出递过去,苏大老爷接过一看,脸色一变问:“老太爷还说什么?”

  “提到密室,让您把要紧的文件账本先放到那里。”

  苏大老爷喃喃道:“局势已然恶劣到这个地步了吗……”

  “父亲?”

  苏大老爷回过神,立即道:“走,咱们快些上楼。”

三十二 烽火·下

  苏大老爷握着铜钥匙像是握住了主心骨儿,一反常态地坚定了起来,带着苏锦瑞进了自己办公室,谨慎地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靠着墙边的法兰西边桌,露出一色如常的青砖。他蹲下去,在青砖那儿拨弄了一会儿,只听得“啪嗒”一声,青砖凸出两块来,原来这是两块活动的钢板,只不过浇铸成青砖的模样。大老爷打开它们,露出里头的保险柜钥匙孔,他对苏锦瑞招招手,苏锦瑞过来蹲下,仔细看他拿铜钥匙插入,以特定的方法左右各几圈转动,打开了保险柜门。

  “我们南北行自搬入这栋房子,就专门留下这里做暗格保险柜,只有长房的人知道,你二叔三叔他们都不晓得。只不过这里头不是用来藏金银财宝,而是拿来藏我们苏氏重要的契约文书,对我们来说,这些纸比金银珠宝要紧多了。”

  苏锦瑞点头,苏大老爷起身将案头的账本等物整理好,亲自锁入保险柜,这才又道:“这里四周都是钢板,涂了厚漆,水淹火烧都不怕,只要不是整栋楼被炮弹炸塌,这里就会安然无恙。因为隐秘,所以一般不会开启,而老太爷此番叫我打开,那是因为他觉着事态已经严重到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也没放在这里面安全。”

  苏锦瑞震惊地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苏大老爷冷静地把青砖推回去,把法兰西边桌挪到原来位置上,站起来想宽慰女儿两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太担心,这只是多份保障,局势也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但你要记得怎么开锁,等省城太平后,总有需要打开柜门的那天,万一到时我不方便来,那就需要你顶上……”

  他突然说不下去,尴尬地闭上嘴,大概是察觉这突如其来的托付透露出以前从未流露过的软弱,这与他向来的父亲形象不符。可他又禁不住想,自己在苏锦瑞心目中算个什么样的父亲呢?从小到大,同她的相处不是太随意,便是太严肃,总也掌握不好那个度,有时候刻意避开她,冷落了又愧疚;有心想对她好一点,可稍有动作却又用力过猛;每每想管教,可张嘴一训斥便底气不足。

  事到如今,拿女儿当儿子使唤,明明父女俩对彼此都没来得及多了解,却要匆忙把苏家长房的担子压到她肩膀上。危机离乱之际,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说到底还是他的错,他拿父女亲缘,拿苏家血脉强行难为了这么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苏大老爷心里涌上一种真正的愧疚,他头一回仔细端详大女儿。他想,这个大女长得一点不像她生母,谁说像了?她轮廓分明,眉眼刚毅,分明就是活脱脱的苏家人,分明就是像自己更多。为什么以前从没发现?白白浪费了十来年,他原本可以亲手教导这个没娘的孩子许多事,把她当成男孩儿,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只会高兴了给零花钱,不高兴就板着脸训人的爹。他原本可以让苏锦瑞了解自己,正如原本可以让自己也了解苏锦瑞一样。

  可惜时局紧张,这一场父女亲缘转眼就不晓得还能维持多久了。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苏大老爷声音有些哑,“记得的话就先走,我还要再去查一查。”

  “父亲。”苏锦瑞红了眼眶,“别查了,只要人在,有什么损失不起的?”

  “你错了,百年南北行,几代人的心血,人算什么?”苏大老爷突然笑了笑,“好了,我们也不要讲得这么严肃,放心,我随后就来,时局又不是顷刻就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苏大老爷脸色一变,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原本涌出去十三行街的人们又纷纷涌了回来。

  “傅老板,傅老板,怎么回事?大家为什么往回跑?”他向下朝相熟的人问话。

  那人慌里慌张抬头,捂住脑袋,表情比哭还难看:“不往回跑难道去堵枪口啊?政府派兵包围前面,前面出不去了!”

  苏大老爷大骇,忍不住问:“商团的兵呢?不是讲了要保护我们十三行街的安全吗?”

  “都这时候了您还信啊?外头的可是俄国装备的精兵强将,学生军、警卫兵都有,商团联防兵拿什么同人家拼啊?我不跟您说了,我得赶紧走,您也听我一句,逃命要紧啊!”

  那人说完急急忙忙扶着帽子跑掉,苏大老爷回头,正看到苏锦瑞白着脸看他,罕见地叫了声:“爹……”

  不知何时起,这声爹就再也没有从女儿那听到过,她都是能不叫便不叫,不得已就喊“父亲”或“父亲大人”,这样的称谓苏大老爷不是听不出冷漠疏离,可他也无法,索性只当女儿懂规矩来自我安慰。这会儿冷不丁又听到这声“爹”,虽然时候不对,却令他感慨万千,也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他想,这个女儿自生下来自己就很少抱她,一天都没教过她,养到这么大,连为她花钱的时候都少。可就在这一刻他顿悟到,不管以往父女间有多少嫌隙,这一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这里出事。

  “别怕,跟爹来。”苏大老爷顺手拿起边上的毡帽戴到苏锦瑞头上,命她低着头跟着自己迅速往楼下跑。还未到门口已闻外头一阵兵荒马乱,人们这时也顾不得手上的货,掌柜伙计们都顾着逃命,街上凌乱不堪,到处都是丢弃的物品。有那身体瘦弱的被挤倒在地,发出惨呼哀号,有女子抱着孩童夹在人流之中艰难前行,不住哭着求人帮忙,还有的店铺门洞大开,柜台上被砸被翻,显见是遭人趁乱哄抢。苏大老爷还想找自家伙计,可店里空空荡荡的,伙计司机都顾着自己性命要紧,哪里还有人在?

  就在此时,他突然间瞥见斜对面一伙抢红了眼的人正在四下瞧着。苏大老爷心里一突,急忙拽着苏锦瑞一猫腰躲到店铺门侧,再飞快地关上大门,父女合力将门闩扣上。同一时间,外头已响起纷纭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即传来“砰砰”的砸门声,伴随着威吓咒骂不绝。苏大老爷吓得面无人色,抖着身子却不忘低声安慰苏锦瑞:“没事的,他们砸不开门,当初这两扇门是你祖父花了大价钱在南洋买回的原木做成,多少年都没坏过……”

  他话音未落,门闩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苏锦瑞跑过去吃力地将厅堂里摆着的长条桌推过来,奈何力气不足推不动,急得冲她父亲喊:“爹,快来帮忙!”

  苏大老爷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扑过去,父女俩使出吃奶的劲,合力将条桌推过来顶住门扉,双双躲到条桌之下。苏大老爷还想说“别怕”,可这会儿他自己都怕得要命,只能搂住女儿的肩膀。苏锦瑞勉强冲他笑了笑,哑声问:“爹,等咱们都平安出去后,把南北行的事撇一边,歇息几日吧?”

  “你想歇几日就几日,由你。”

  “是不是只要我们这一回大难不死,您什么事都由我?”

  苏大老爷转头看女儿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心里酸涩得紧:“由你,但你不能太出格。”

  苏锦瑞笑了:“多少年了您可算通情达理了一回,可惜我此刻却没什么想要做的事……”

  “会有的,慢慢想,只要不过分,爹都应承你。”

  “我想嫁穷小子你也肯?”

  “要是人穷志不短,咱们苏家也不少一碗饭吃。”苏大老爷说着,忽而警惕起来,“你说笑还是说真?不要乱来啊。”

  苏锦瑞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乱来,也得先出去再说。”

  头顶身后,门板砸得“砰砰”响的声音无处不在,在极度的惊恐中,这样的闲话反而显得弥足珍贵。父女俩都存了没准儿今日便交待在这儿的念想,豁出去了,人反而如同剥离了此刻险恶的环境,重新置身苏公馆后园小桥流水之中随意交谈。这时父亲慈爱,女儿娇憨,过往日子中他们从未有过的温情,竟然在劫匪就要破门而入、生死不知何去何从的现下发酵出来。这一温情难免催生得急,带了刻意的宽宥,带了勘破世情后的绵柔,可他们都觉得足够了,一世人两父女,所求不就是这点相安无事,我好你好?

  不知过了多久,砸门声骤然安静下来,门外嘈杂中夹杂着威吓,随即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声,苏大老爷与苏锦瑞浑身一颤,皆不敢动弹。枪声过后,外头一个男人大声拍门,边拍边问:“里头有人吗?开门,我是苏家世交叶家的人。开门,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来带你们走的……”

  “是叶二哥!”苏锦瑞大喜过望,迅速从桌底下钻出来,吃力挪开条桌抬起门闩,一开门,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叶棠。

  “阿瑞!”

  苏锦瑞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喜极而泣。叶棠一把揽住她,足足抱了一会儿才松开,嘘出一口长气,却又随即板着脸道:“你担心死我了知道吗?兵荒马乱的为什么不在家待着?要不是我不放心跑回城里找你,你在这儿怎么办?靠两扇木门和一张条桌顶着就万事大吉?你知不知道新省长胡汉民调了多少军队过来包围西关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