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赧颜无话,苏大老爷脸上也不好看,他咳嗽一声道:“先进来,进来再说。”

  叶棠这才发现苏大老爷也在,忙松开苏锦瑞问:“伯父,您没事吧?”

  “没事,得亏了这两扇门够硬。快进来,我们从长计议。”

  叶棠拉了苏锦瑞进门,苏大老爷谨慎地重新把门关上,打量着他们两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你们两个先把手松开,成何体统?叶贤侄,外头的情况怎样?你快跟我们说说。”

  “是,外头来的主要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的部队,还有部分桂军、滇军、湘军、豫军,相当于驻省城的各路军阀都派兵参与此次镇压,我甚至看到军校同期有两班同学组成的学生军也被派来西关这边。连学生军都出动,孙大元帅是下定决心要清除商团军这颗毒瘤了。”他看向苏锦瑞,无奈摇头道,“我怕你们不晓得事态的严重性,赶忙从黄埔跑进城来通报,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你还是跑到这里来。”

  “她都是为了我,我们都没料到一日之间时局就紧张成这样。”苏大老爷替女儿讲了一句,又侥幸起来,问,“叶贤侄,你看现下外头并没有真打起来,这里头、这里头兴许未尝没有回旋的余地……”

  “还没打起来是因为许将军在给陈廉伯他们下最后通牒。”叶棠微微一笑,“伯父,您是买卖人,想和气生财最是正常不过,然而镇压叛乱却不是做买卖。许崇智命人告诉陈廉伯解除商团军,即日开市,这种条件陈廉伯怎会答应?许崇智等的就是他的不答应,不然师出无名,对英法等国也交代不过去。”他顿了顿,道,“况且许长官铁血强硬,新任省长胡汉民也不像廖仲恺先生那样有怀柔之心,他们俩坐镇总指挥,这事没法善了。”他迟疑了一下,看着苏家父女,低声道,“我担心一旦交火,不知道会殃及西关多少无辜的商户,所以我们得尽快走。”

  “适才想砸咱们店的不过是群趁火打劫的地痞,兴许还有这条街上忧心拿不到工钱的伙计,所以叶二哥一开枪就能吓跑他们,可要来的是联防军或政府军呢?”苏锦瑞皱眉道,“爹,别犹豫了,这里不安全。”

  苏大老爷本就不是胆大之人,被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不由得点头,问:“行,怎么走?”

  “我来的时候抄的小路,有些地方须翻墙,你们跟着我便是,只要跑多两条街就是石室教堂,那边常年有洋人往来,基本算领馆区范畴,我认识那儿的一位神父,找他帮忙安顿一下今晚,明天天亮后街上安全了你们再回去。”

  他安排得甚为合理,苏大老爷也无话说,忽而想起一物,转身到柜台下一摸,摸出一盒四色点心,道:“前几日有人来拜访时送的,我嫌味道不好,分给了伙计们,这会儿还剩一盒,权当充饥吧。”

  谁也不知道一出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叶棠点了点头说:“带上,走吧。”

  苏家父女二人跟着叶棠推开门飞快跑出,十三行街上的人流已没有适才那么多。他们一个拉着一个正前行没多远,突然前头的人又回转身往后退,后面跟着一大帮荷枪实弹的商团联防军,联防军边跑边喊:“退开,退开,闲杂人等快些退开!”

  人流把他们冲到街边,叶棠拉着苏家父女迅速退到骑楼的廊柱后,只见那些联防军迅速砸开各间商铺的门,将里头装着货物的麻袋拖出,扛到前头街角依次筑起防御工事,后头又陆续跑步前来许多兵,有的肩上甚至扛着机枪。叶棠睁大眼,悄悄将枪收到衣襟里藏好,对苏锦瑞道:“不好,他们要在这里做据点,打起来这边就会吸引政府军许多火力。我们往那边跑。”

  他指的是边上的岔路小巷,此刻许崇智的粤军与陈廉伯的商团军一前一后占据了十三行街两处出口,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人们,也只能往岔路小巷那儿涌去。苏锦瑞他们顺着人跑过去,哪知才进窄巷没多久,那头又跑过来一队商团军,用铁栅栏围住出口,为首的朝天射击,喊道:“所有市民全部回去,就近躲入建筑,此处禁行!”

  “凭什么?我们要出去!”

  “就是,我们都是交了联防费的,让我们出去!”

  为首的人也不废话,举枪朝问话的人说:“奉联防军总指挥的命令,不得让政府奸细混入西关,违者格杀勿论,你是不是想试试?”

  众人顿时想起双十节的开枪流血事件,纷纷后退,然而多数人并不甘愿留在此地,双方正僵持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抡起砖头砸了过去,“砰”的一声正中那个带头人的额角。那人随即举枪就射,有人惨叫一声,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冲上去抢夺那几个兵的武器,几声枪声响起,混乱中也不知道打中了哪里。叶棠护住苏锦瑞,冲苏大老爷喊:“我们快跟上!”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疯狂朝前跑,路过那个被打得不省人事的联防兵身边时,苏大老爷还不忘踢了一脚,朝看得目瞪口呆的女儿道:“交联防费给这样一群畜生,想想都气!”

  苏锦瑞困难地道:“爹息怒。”

  “没事。”

  他们跟着人跑出窄巷,却出不了西关,各个主要路口均被商团兵把持,那儿都不是几个人了。而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敢再冲过去,只能四下流窜,自寻生路。一路所见,莫不是街面凌乱,商铺不少被抢,门洞大开,地上到处是被砸下来的广告牌、花牌碎片。苏大老爷突然道:“前面是邵家的裴德利行。”

  邵家一家都好洋货赶时髦,铺子名称也洋气,只是用广东话一讲,“裴德利”恰如“赔得利落”,生意还没做就先准备要赔,再赔得起也不算好意头,同行们背地里笑了许多年,邵家却充耳不闻,只骂那些土老帽不懂欣赏。此刻的裴德利行门口纠缠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人揪住一个女子脖子间的项链要扯,有人围着边上一个男人开揍。苏锦瑞仔细一看,那女子竟然是苏锦香,被打的男子是邵鸿恺,不知这两人怎会兵荒马乱之中凑一块,她赶忙拉住苏大老爷道:“爹,快快,是阿香!”

  苏大老爷急道:“她怎么在这儿?还嫌事情不够乱是怎的,叶贤侄……”

  这话已经有相求之意,叶棠点了点头道:“稍等。”

  他说完快步冲过去,三拳两脚便打跑了抢劫的人。苏锦香捂住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微微发抖,苏锦瑞忙跑上前揽住她。苏锦香问:“你怎么在这儿,还拖着父亲出来,我不是给你报信了吗?陈恭受把他的民团都调上来了,这回他们是真要开打了……”

  “那你呢?你明知道外头乱,你跑出来干吗?”苏锦瑞又气又急,“怎么就你一个人,陈五爷呢?你身边跟着的那些老妈子丫鬟呢?”

  苏锦香带了哭腔哽咽道:“别跟我提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没情没义、没脸没皮,他一接到粤军总司令出兵围西关的消息,立即自顾自跑了!临走还哄我说出去办点事,让我等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哪里敢待宅子里,就带着用人出来找他。哪想到西瓜园路找人也不在,荔湾陈公馆那边也没人,车子开到十三行街这头完全开不动,前头有政府军,后头又有联防军,还有人砸我们的车,不得已只好弃车下来。开头还有司机老妈子护着,后来人一乱就走散了。我一个人跑到这头,又遇上人抢东西,正好抢到裴德利行门口,撞见了邵表哥……”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就掉下泪来,却又强撑着笑了笑:“没什么损失啦,邵表哥受的伤反而重些……”

  苏锦瑞看过去,邵鸿恺难得地衣衫凌乱、嘴角乌青,他整了整衣领道:“伯父同二位表妹还有叶世兄,不如进来我们铺里说话,外头实在是乱。”

  一行人也没有其他选择,跟着他进了裴德利行,这里的格局同苏家的南北行差不多,因为地段不在热闹的十三行街上,造价便宜,占地更大一些,里头黑洞洞的空无一人,柜台地面一片狼藉。邵鸿恺伸手习惯性要去开灯,叶棠阻止道:“邵兄,且慢,一开灯便无处遁形了。”

  “叶兄说得是。”邵鸿恺收回手,“委屈诸位黑灯瞎火地坐一坐了。”

  天色渐暗,众人缩在裴德利行大厅摆着的一圈交椅上,越发觉得这里狭长阴暗,外头却时不时传来零星枪响,骚乱惨叫,惊心动魄。坐了一会儿,苏大老爷突然像是想起来似的,将手上拿了一路的点心匣子打开,是豆沙蛋黄酥,放了几天,酥皮软了,豆沙硬了。这点心换成平时苏家两姐妹碰都不会碰,可此刻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咬这样一块豆沙蛋黄酥,连咀嚼都不敢用力,每一层味道都在口腔中千回百转地反复品味,完了再悄悄咽下去,这一块普通的点心,此时竟然尝出了平日里无法想象的美味。

  吃完手里的豆沙酥,邵鸿恺起身摸黑进了后面屋子,回来时变戏法似的带来茶壶茶杯,倒了几杯冷茶,抱歉道:“没法烧火,只能将就一下。”

  苏大老爷叹息道:“有吃有喝,已经很好了。”

  吃完东西,困乏之意涌上来,苏锦香最受不住,拿头巾裹住自己就靠在椅子上打盹儿,苏大老爷披着邵鸿恺寻来的伙计干活用的罩衫也闭上眼。叶棠与邵鸿恺道:“不如你我各值夜一半,我先去,到时你来换我?”

  邵鸿恺点头道:“就依叶兄之意。”

  叶棠替苏锦瑞拉了拉披在她身上的罩衫,微笑道:“你闭眼歇会儿,这里也不知道能待多久,抓紧时间休息。”

  苏锦瑞有些不舍,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我就在那边,靠着窗户好看外头的动静。”叶棠顿了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有我呢。”

  “我知道,我不怕。”

  叶棠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将一张方桌顶到门上,翻身而上端坐着,掏出手枪来开始擦拭。

  微弱的光线中,他的轮廓线条利落,令人看着便莫名多了几分心安。

  “他就是你选的?有什么好?”邵鸿恺突然问。

  苏锦瑞转头看着他:“若我不认识你,还要以为你是拈酸吃醋。”

  “我倒希望你这么想。”

  “邵表哥。”苏锦瑞笑了笑,“咱们都心知肚明,你若是会拈酸吃醋,咱们之前何必闹出那么多事?”

  邵鸿恺没有料到,他以为两人之间终其一生也抹不去的芥蒂,已经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从苏锦瑞口中说出,想来对苏锦瑞而言,两人间的事是真个过去了。他垂头怅然道:“阿瑞,之前有一次,我曾在大马路上见到过你。”

  “哪次?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看见我,因为你当时正在哭,当街大哭。”邵鸿恺缓缓道,“我们青梅竹马,可我从未见你那么哭过,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哭得那么难看。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心里虽然想过去把你拖起来带走,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上前,只想远远走开,就当不认识你。”

  “于是你便跑开了?”

  “是,于是我便真个跑开了。”邵鸿恺自嘲一笑,“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你不晓得遇见多大的难事,不晓得自己如何应对的时候,我却只会瞻前顾后,装不认识你。不仅这样,我还会找很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比如怕你会连累我丢脸,比如怕王小姐就在那附近,比如怕我嘴笨不晓得怎么安慰你,甚至我那天穿的大衣是新做的,我怕你扑过来弄脏它。”

  苏锦瑞温和道:“别说了。”

  “不,让我说。阿瑞,”邵鸿恺看向她,“我一直很努力,我努力不要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我读书比他多,眼界比他宽,野心比他大,头脑比他好,手段比他高,人面比他广,不出意外,我将来一定比他有成就。可这些都是虚的,一遇上事我才明白,原来我真不愧是我父亲的儿子,我跟他一样冷心冷肺,对待你,我就像他对待我母亲一样,血液里流着冰碴儿,原来我毁了咱们的婚约,大概是我能对你做的,最好的一件好事……”

  “邵鸿恺,你住嘴吧。”苏锦瑞打断他,“你同表姨父不一样,你若一样,就不会为当初没在大街上拉我一把耿耿于怀到现在,你也不会在我三婶抗税的时候,假公济私带了联防兵去帮我们解决那个大麻烦,你更加不会在之前苏锦香被歹人抢劫时挺身而出。你不是冷心冷肺的人,如果你是,那我从小到大认得的那个鸿恺表哥哪儿去了?你只是有些事忍不住想替自己打算,这没多大罪过,我们都会忍不住为自己打算,谁能幸免呢?”

  邵鸿恺哑声道:“真的吗?”

  “真的。”苏锦瑞回他,“所以不管咱们往后各自会走多远,再遇上我还是会喊你一声邵表哥,你也还是会回我一句阿瑞,不是吗?”

  邵鸿恺沉默良久,终于抬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到后来,苏锦瑞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抱着膝盖沉沉睡去。邵鸿恺眯了一会儿眼,猛然惊醒,摸出怀表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已经过了凌晨。他忙起身,正了正身上的西服,走到叶棠那边去。

  叶棠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如出鞘宝剑,看到是他顿时收敛了锐气,温言道:“邵兄醒了?”

  “对不住,睡过头了。”邵鸿恺道,“辛苦叶兄了,你去歇息一下吧。”

  “我自幼习武,刚刚也有盘膝调息,没有大碍。”叶棠笑了笑,“兵行诡计,两边在上半夜都静悄无声,没准儿下半夜便会见真章,我就不歇息了,邵兄若疲累继续睡会儿。”

  他这么说,邵鸿恺怎好真的去睡,忙道:“我陪叶兄。”

  叶棠没有拒绝,邵鸿恺坐在另一边,两人于黑暗中只能朦胧见到对方的脸。十月的天气,白日不觉着,下半夜却尽是凉意。外头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静谧凝固,却又在黏稠中孕育着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巨大声响。在不安定中,邵鸿恺看着叶棠稳稳端坐的身影,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安定的意思,似乎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为了这乱世纷扰、枪林弹雨,若生在太平盛世,反倒要埋没了这与生俱来处惊不变的能耐。邵鸿恺突然就有些醋意,他想这大概是自己所没有的,而且是苏锦瑞所期盼的。可他一个世家子弟,港大的高材生,哥伦比亚大学的准博士,怎肯在叶棠面前示弱?邵鸿恺盯着叶棠问:“两军对垒,不知叶兄看好哪一边?哦,对不住,我这话问错了,叶兄身为黄埔一期生,自然是效忠孙大元帅这边。”

  “军人若无忠诚可言,与政客何异?”叶棠微笑着问,“我的立场毋庸置疑,没什么好问的,倒是邵兄你看好哪一边?”

  “我不过商贾之子,升斗小民,我看好哪一边都无关紧要。”

  “邵兄真是过谦,你看好哪一边可要紧得很。”叶棠微笑道,“邵家与陈家本就是世交,你与陈廉伯又是中学校友,听闻陈大官待你极为客气,商团在荔湾的俱乐部,在西瓜园的指挥所,只要邵兄愿意,莫不是出入自由,你怎么会是升斗小民?谦虚过甚便是妄自菲薄啊。”

  “那是陈大官瞧在家中长辈的面子上抬爱罢了。”

  叶棠摇头道:“邵兄放心,我对你并无敌意,陈廉伯的商人政府能否成立,就看这场仗打得如何。可值此商团危急存亡之际,你身为受陈大官青睐的同学仔,既不随同伺候左右,也不像陈五爷那样慌忙逃走,反倒只身跑回裴德利行,不能不令我好奇。”

  邵鸿恺沉声道:“我忧心家中生意,恐其遭受池鱼之殃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是这样,只不知邵兄是来转移货物,还是转移货款?可我看店里空荡荡的,显然早已收到风声。”叶棠笑着看他,“裴德利行与苏氏南北行的年月大抵相同,想当年我叶家在省城也有一家屹立百余年的老字号,可惜家道中落,烟消云散。但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在世时曾同我讲过叶家昔日的盛况,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祖父讲我们家的百年老店中有一面夹墙,中间挖空,漆上厚漆,安上钢板,专门用以藏东西。我当时问祖父,留这样一个地方是防贼吗?我祖父说,贼倒是其次,防的是兵祸匪乱,火烧水淹。据说这是从乾嘉年间老十三行传下来的,昔日的行商大班们几乎都这么做,他们不在夹墙中藏银子,因为挣得太多,他们藏的是文书契约账册这些要命的东西。邵兄,也不知道你们裴德利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地方?”

  邵鸿恺定定地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放心,你回这里拿什么要命的东西都不关我事。”叶棠淡淡地道,“看在你与阿瑞青梅竹马的分儿上,给你一个忠告。藏东西在前腹不若藏在后腰,你动作太僵硬,宁可在女士跟前缩成一团睡也要紧紧穿着西服外套不肯脱下,破绽太多了。”

  邵鸿恺脸色微变,挣扎许久,反而豁出去了一般,大大方方解开西服外套,果然贴着腹部绑着一个布包。他把布包解下,反过来绑到后腰,勒紧了再穿回外套。叶棠瞥他一眼,问:“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还好,你不问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拿的东西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

  邵鸿恺被他问住了,竟然无言可对,半晌才道:“陈大官确实待我算客气,我订婚几成笑谈,许多亲戚朋友皆不来,他却率着一众商界大佬亲自登门,给足了面子,我永远感激他这点。”

  “可那也只是感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