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

是,他该知道他该知道她是怎么做防护措施的虽然,他们很少在一起而且,他也没有考虑很多现在想想,这么久以来,他虽然没有特意的追求要个孩子,但是也不排斥,好像那该是很自然的事,跟随着婚姻而来的小婴儿……所以,就由着她去了;似乎也是有点儿期待,期待,有一天,她想要了……结果呢,不是她想,而是他先想了这种状况,让他焦虑和急躁

他抿了唇

是的,太急于求成了

他想了想,是该跟她说句“抱歉”,可话到嘴边,竟变成了:“那以后别用了吧”

她低头,将乳液倒在手心,钱币大一点,两只手合在一起,慢慢的转动……她早已不是二十岁的时候粉嫩的花蕾的样子了即便是她极少在意自己的外表,她也清楚的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就是乳液涂在脸上,吸收起来都要慢上许多;就算再好的化妆品,也抵抗不住肌体的衰老——她的手,按摩着额头、面颊、下巴……

“你说过,给我时间考虑”她的声音有点儿异样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是这么说的

当时的他,满脸认真,眸子清亮,语气坚定

和现在,不太一样

可是她呢?

她的答案,却还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心情,比那时要更糟糕、更混乱、更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能够做好什么;这样的她……

她的神色,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没有变我希望你说的考虑,不是在敷衍我”

“佟铁……”她看着佟铁河

他话里透着一丝失望,她听的出她的手,停在颈项间,一时竟怔了……

佟铁,我要怎么和你说?

我……要怎么和你解释?

我最近,都经历了些什么?我该怎么说,这一桩一桩我拼命想从脑海中抹去的不堪和?你会怎么看爸爸?你又会怎么看我?你会……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你和爸爸一样,很多事情,早就知道?那……你和我……

她想到这里,心尖象被锉刀在磨

佟铁河被她的神色弄的一愣……这个神色,最近,常常的在她脸上出现可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转个眼,她又变得安静和平静,仍是无风无浪的海一样的女人他明白,她的情绪是不对甚至昨晚,就在那样的缠绵之后,她还会从床上爬起来,靠在沙发上,发了好久好久的呆……她在想什么?想什么能想的那么入神?

她常常走神他不是没见过

即使是坐在他身边,她神游起来,也会让他觉得两人间距离无比的遥远……可这回,显然不寻常

那么,这又是从哪天开始的?

从她生日那天

他眯了眯眼是生日那天,或者,更早一点儿,从前一晚,他们俩不欢而散,他的冒失离去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迅速闪回他想起中午的约会,心里有了主意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二十八)

“……”她逼自己回神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样子,实在是很难看再去睡一会儿”

被他语气里的温和一烘,她鼻尖有些发酸

“我给你拿换的衣服……”她胡乱的摸了下脸,转身就要出去

“我下楼去换”

他看她一眼,她下巴上,有一点儿乳液没有涂抹匀净他抬起手来,拇指的指肚替她搓了一下忽然想起季家同醉酒那晚,扎在她下巴上的玻璃碴,他凑近些,扶住她的颈子,果然,如他所料,看到一个浅浅的红痕——她是疤痕体质,很小的一点儿伤口,愈合的时间都要很长——“你怎么恍惚成这样?哪儿有女人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脸的?”他小声的说一点儿都没留意到自己语气,带着埋怨,又带着责怪,还有几分疼惜

他呼出的气息,是清新的薄荷香

她的手垂在体侧,此时,又紧紧的攥了起来

“以后留神些嗯?”他说到这儿,看着她的眼,等着她的反应

她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铁子!阿端!铁子!阿端!”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佟铁河“哼”了一声:怎么会忘了,家里还留宿了景自飒这么个“瘟神”呢

“别睬她……”他话没说完,她已经拨开他的手,转身出了卫生间,速度特别的快,逃跑似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呼了一口气;听得到她的拖鞋在木地板上拖拖踏踏的声音,一层门拉开了,又一层门开了,就是景自飒清亮的嗓音了——难为她大早上的,就有这么好的一把声音

门外,自飒一看见自端,就叫道:“哎呀,你聋啦?手机也不接,我差点儿就要给你房里打电话了”

“怎么了?”见自飒穿着浴袍,头发梢儿还滴着水,显然刚刚是在洗澡,自端忽然紧张,“什么事这么急?”

“把你的剃毛器借我用下”

自端微张嘴巴急忙慌促的,竟然是为了这个

“快点啦!”自飒催她,“我赶时间”

还不等自端开口,只见佟铁河从房内走了出来,他把手里的东西拍到自飒手上,闷声道:“拿去”然后,从自端身后绕过去

自飒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款男用剃须刀,没开封的她气的大叫:“佟铁河!”

铁河头都不回,“爱用不用啊,长毛鬼”

“你敢叫我长毛鬼!”自飒柳眉倒立

铁河已经走到楼梯拐角处,抬起头来,“长毛鬼”

自飒嘴巴里冒出一串让人听不懂的词汇,然后转眼,举着剃须刀,狠狠的瞪着自端:“你也用这个?”

自端急忙摇头

自飒瞪着自端滑若凝脂、毛孔都没一颗似的肌肤,又开始念咒语,“不公平,凭什么奶奶的好皮肤只遗传给你!”

自端无奈的看着她

“算了,凑合一下吧”自飒揉着自己的头发,噔噔噔的下楼去,下到半截儿,又停住,回头道:“对了,刚我爸打电话来知道我在你这儿,让我问问,明儿、后儿,你哪天有时间,有空应酬他?他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我给大伯打电话吧你一起来吗?”她问

“你想那顿饭吃不安生是不是?”

自端想到每次大伯和自飒在一处,总会由和平演变到战争的场面以往总是觉得头疼,今天,竟然会觉得心疼她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自飒还在说:“你们俩吃顿清净的吧再说我明儿一早就走,去奥地利一周”

“嗯”自端应着看着自飒挥挥手,风风火火跑下楼去——竟然是光着脚的,一点儿仪态也没有——要是被大伯母看到,会怎么怪罪她呢?自端发了一会儿愣,大伯母,大伯母的祭日快到了啊……她按了按胸口,回书房去拿起台历来是的,下个周,就在下个周

她吸了口气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一想起来,大伯母那已经凉了的手,还在自己手心里

那是教会她系鞋带的手,那是教会她拿筷子的手,那是教会她弹琴的手,那是……对她来说,那就是妈妈的手

那也是最后,把她推向她的婚姻的手,她不忍抗拒的力量……

自端把日历放回书桌上,很快的收拾了一下资料,装到包里她今天得去见自己的导师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一)

“每次都是你先到”容芷云微笑

“我比你闲散多了”关友梅伸出手来,温柔的握了握容芷云的手

容芷云笑心知关友梅的客气和周到——老朋友了,从大学的同窗,到现在,几十年里,两个人并不总在一处,但是,都知道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这是能托孤的朋友

关友梅拿起茶壶,替容芷云斟了杯茶,道:“这阵子忙坏了吧?”

“你不是都看见了?”容芷云反问,“忙来忙去,都是你们家的事”

关友梅笑笑,示意她尝一下茶,“我特意带来的”

容芷云笑,“还是这副矫情的脾气,到哪儿都带着你的茶阿端这点儿竟然像了你”

关友梅哑然失笑,“是这是缘分”

“偏生跟你有缘分”容芷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咦!小铁还不是跟你一样,爱什么不好,就爱那口猫屎咖啡”关友梅嗤笑,握了茶杯在手,轻嗅香气

容芷云也笑,点头,她看着关友梅,“早想见见你,有些话,想跟你说一说,总是不得便”

“嗯”关友梅应着,“什么话,不方便在电话里说?”那天,她人在上海家中,接到容芷云的电话,说需要见她芷云语气尚算镇定,但是那不安和慌乱,隔着电话,她都能感受的到能让芷云这样,事情想必不简单;仔细琢磨,也只有一件两件事,一个两个人她大约能猜测的到,可是她也不先说前阵子,她和芷云有短暂的碰面,还是在夏至礼的灵堂也就是那日,她看着芷云,隔了好远,默默的,望着阿端……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珍宝,那情景看的她心也是一酸

这些年,就算别人不知道,她总是知道的,芷云,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芷云倔强的,表现的像一个无所不能的、骄傲的女王,可是私底下,她了解芷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无力,那是只有对着阿端才会有的情绪

阿端,那个孩子,心地那么柔软的孩子,竟然会有这么冷的一面关友梅觉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隔了这么多层不能说破的东西,她只好在一边看着

她心疼芷云,也心疼阿端或者,更心疼阿端因为,要替芷云多疼她几分,不止是当成儿媳妇,而是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是这么想的

“我告诉阿端了”容芷云说

关友梅两道又黑又亮的浓眉向两边一展,她问:“什么时候?”

“阿端生日那天,我去见她了”

“那天说的?”

“不,第二天阿端去见我,我说了”

关友梅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了?”

“我受不了了”容芷云看着眼前杯子里淡黄色的茶汤,“我由着她的性子,由了这么些年,可我还能等她多少年?”

“然后呢,阿端什么反应?”关友梅追问

容芷云沉默

关友梅瞪她,“问你也是白问,还能有什么反应!你怎么就这么冲动,你,”她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到容芷云的脸,忽然又不忍心,“瞒了那么多年,不差告诉她之前,来个铺垫那么一小步,是不是?”

“我哪儿还顾得上铺垫,我恨不得把这几十年的憋屈,一下子都倒给她”容芷云在关友梅面前,毫不掩饰自己

关友梅叹了口气,半晌,才说:“一下子都倒给她?你自己受得了,自端受得了?”

容芷云摇了摇头

“芷云,你这辈子,活的真性情”关友梅也摇头

“我活得性情?哪里由得我真性情了?这些日子,我简直度日如年天天想着阿端怎么样了,可是又不敢再贸然接近她我怕她离我更远……你不知道,那天,她对着我,有多客气多疏离,我甚至宁愿她还像以前那样怨我,刻薄我那至少还有点儿反应不是?后来,我看着我给她买的那一屋子的衣服……全是粉色的,可是友梅,我都不知道我的女儿,她对这个颜色没有好感……怎么会没有好感?”容芷云伤感,“我的女儿阿端,穿粉色最美我真恨不得把那些衣服全销毁”

关友梅伸手过来,拍了拍容芷云的手背

容芷云苦笑,“可我哪儿能那么干,我就那么看着那些衣服,还可以骗骗自己,好像阿端都穿过一样”

“她需要点儿时间这是什么样的事”关友梅安慰道当年自己获知这段隐情的时候,五十多岁的人了,也经过些风浪,一时半刻,还扭不过来,何况是自端?那是她的父亲,那是她的母亲,那还有,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关友梅心里一沉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二)

很多年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自己家那两个能折腾的毛头小子,很早就独立了,让她的母性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

何况她并不是芷云这样感性的人但是在阿端的问题上,她承认自己是动了感情的

关友梅喝了一口茶

动了相当的感情

本来不该管的事管了,本来不该做的也做了连她的丈夫都觉得意外

她揉了一下眉尖,动了一次感情,并且,一直希望,没动错

“有铁河,我安心好多”容芷云似乎是知道老友在想什么,看着她,她由衷的道从光亚融资,到夏家的事,和铁河有了比较多的接触,了解到许多资料和数据之外的东西葬礼的整个过程里,自端一直抱着小侄女,慢慢的已经看出有些吃力,可是,下着雨,不忍让孩子踏着水渍,仍是坚持着,她看到铁河紧几步走到她的身边,把孩子从她怀里接过去——她知道,自端,是个不知道该在何时把重负放下的傻丫头;可是铁河,应该会是在自端辛苦的时候,替她分担的那一个

关友梅点了点头

“我想,我该告诉铁河”容芷云说

关友梅转着手里的茶杯,听了这话,问道:“你决定了?”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是不是真的能对着小辈,说出这么难堪的过往?

“是铁河想知道的”容芷云说

对女儿,才是最难说出口的那好像是一重禁忌,一旦冲破了,她觉得没有太多的顾忌了何况,她对铁河,还有更多的期待她也想知道、也想看看,铁河的态度

关友梅明白了几分,“今儿是铁河约你的?”

“嗯”

“你又拖我下水”

“咱俩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关友梅气哼哼的

“那就一起死吧”

关友梅摸着手上的西瓜翡翠镯子这是当年,芷云借口送她生日礼物,带着这对稀世珍宝上门来,把景家的事拜托给她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芷云竟然会为了景家的事,这么义不容辞;意料之中的是,凭她对芷云的了解,这个傻子,一辈子,就一个情字,绕来绕去,总绕不开她权衡再三,还是费了一番心思,她们各得其所

关友梅不由的叹了口气,“总有一天,阿端会知道”她看着腕子上好看的不像是真的的镯子芷云知道她她爱翡翠,并且只爱翡翠这对镯子,她迟早要交到阿端手上去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心里明白”容芷云想起女儿问自己的那第三个问题,被她阻止的那个,“即便她问,我也不会亲口回答她”

关友梅沉吟

“她不会再问的”容芷云说

“就算问,也不会问你”关友梅看着容芷云

容芷云嘴角一沉,“那就是铁河的事了”

“嗯,他麻烦大了”关友梅竟然笑了一下

“你和我,真是越老越坏了”

“你比较坏,自己的女儿都忍心这么设计”

“你还不是一样”容芷云拿起茶杯,碰了一下关友梅的,“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