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好这样”关友梅看了看时间,“你约了小铁几点?”

“十二点半”容芷云抬腕看表,指针恰好指向十二点半,刚好这时候,门就响了,“真准时”

果然,门一开,佟铁河进来了

容芷云和关友梅同时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是身材高高的、半截铁塔似的男人;同时也是她们的孩子——像一阵忽然吹进来的风,携着料峭春寒,携着轻轻的尘土

关友梅温柔的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坐这里”

容芷云的目光,从铁河身上,转到窗外,果然,看到外面起了沙尘,又看回来,点头道:“坐吧,方便我盯着你”

关友梅爽朗的笑起来

铁河有点儿尴尬,他并没想到容芷云把母亲也叫来了,但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大方方的坐下,“容阿姨”

“有进步,不叫容董了”容芷云似笑非笑

“还可以再进一步不过,”铁河看着容芷云,“我不能抢在阿端前面”

容芷云看着关友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教的好儿子”

“你选的好女婿”关友梅按了一下桌上的铃,侍应生进来,她交代上菜,然后说,“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三)

她想,还是开回这个车吧佟铁河给她换的那辆,就是炫的有些过分显眼也是太显眼了自飒说没什么,佟铁河的一辆顶你那十辆,也没见他觉得显眼呐,你干嘛非开这个小东西

她和铁河怎么能一样?

她呼一口气嘴巴里有沙尘的味道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有初春时分特别的干燥和寒冷,阴阴的,并不是要下雪,而是微微的起了尘,望远一点,就像隔了层沙黄,有点儿朦胧,总是看不真切似的

从老师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上门时带去资料和书不但全带回来了,老师又给她布置了作业——自端瞅着副驾位上那一堆,头皮麻麻的她习惯性的扯着头发手摸到发夹,一下子想起来一件事:那天,她丢了一只水晶发夹原本是一对的东西,莫名其妙的丢了一个,又是用惯了的,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正好是红灯,她看了看车窗外正是P大后街开学了,后街一下子变得热闹这条街是P大学生的乐园,吃喝玩乐,全都在这里了街口那家李记烧饼店、紧挨着的白吉肉夹馍、鸡汤馄饨……她眼看着那一张张青春逼人的面孔,三三两两的,女孩子,男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笑嘻嘻的、急匆匆的往那里去——她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

后面有车子鸣笛催促,自端索性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下车来,往后街走去越走近了,食物的香气越浓被这香气包围着,她觉得肚饿满眼都是曾经熟悉的店面,连老板娘的脸都是熟悉的有关这里的记忆,涨潮了……她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家门头是绿地黄字、带星月标记的烤肉店,“老马烤肉”;戴着小白帽的瘦瘦的马老板在碳炉前,手里拿着大把的肉串,在青烟缭绕中,忙的满头汗……她站的有些近,烟雾飘过来,刺激到眼睛,有些不舒服,她轻轻的咳嗽了一下马老板看到她,笑着招呼她往里去,“里面坐”

嗯,从来都是这三个字一个人来是这样,两个人来是这样,一群人来,还是这样

自端看了一眼,时间还早,店里只坐了两三桌客人,也没人注意她,都在大快朵颐她没再犹豫,抬脚进了店,往里去,坐到了角落里——以前每次来,一定首选这个位子——小伙计过来,问她吃什么,她看着桌上的菜谱,有点儿脏兮兮的、油腻腻的,覆了一层灰,竟然内容都没怎么变,只用圆珠笔涂改一下价钱自端没动那菜谱,凭着记忆,要了烩面片、烤饼、烤肉和烤羊肚

她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慢慢的擦着桌子,擦完了桌面,又将桌子边边擦一下她的手停了一下她擦桌子,从来都是表面功夫,擦完了桌面就算的,有时候连桌面都擦不干净可是,惟仁不他们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就是这里,惟仁拿着一包纸,擦完了凳子擦桌子,最后,沿着桌子边再擦一周没见过男生这样子,她目瞪口呆的他就笑了,说,不小心会蹭到衣服上的那天,她穿了浅蓝的裙子他还说,以后出来吃烤肉,不要穿这么浅颜色的衣服,沾上就洗不掉……

自端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今天穿的衣服还好,黑色的

她记得那天也是她第一次来后街吃饭她总是吃学校餐厅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餐厅卫生

她问惟仁怎么知道这间店的惟仁就笑,说这家店可有名了,除了牛街的,就是这间一共只有八张桌的烤肉店最好他们中学的时候就来这儿

“别人我不告诉他”他笑温暖的笑容里,有一丝狡黠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因为那盘红烧肉,被他知道自己是个食肉动物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也没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他知道,很好很好

惟仁要了很多种串,每样十个,排好了摆在盘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惟仁忍着笑,说,每样都点,喜欢哪个再加他说着,伸手拿了一串羊肚,递给她

“我觉得这个最好吃”

递给她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张干净的纸巾,裹在钎子上

她触到他微凉的手,通了电一样只管拿着,竟忘了吃

“哎”他叫她

她抬眼,看着他清凌凌的眸子,暖暖的笑

“吃啊”他笑

他的笑真好看她想着然后,尝了一口烤羊肚酸酸的、微辣,肉质鲜美,汁水四溢……和他的笑一样的好

这一口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很快的,面前的钎子堆了一堆

他并没有吃多少,只是看着她笑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四)

“嗯”他答应

“我没带钱包”她说窘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她就不带钱包,他不会觉得她……有点儿那个吧?

“我带了”他从裤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亮了一下

“嗯”她放心了

“尽管吃”他笑

“你说的”她听了这句,自己都觉得眼前是一亮,当时,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在发光然后,她回头,“老板!”

马老板应了一声,“姑娘!”西北口音,这声“姑娘”叫的响亮

“再来十块钱的小串!”她笑着

“好着呢!”马老板笑嘻嘻的挥挥手

她看着惟仁,看着惟仁脸上的惊讶,他大大的眼睛,慢慢的弯成了两弯月牙儿——还是好看……

小伙计把自端要的烩面片端了上来她拿起醋瓶,往碗里倒了一点醋她喜欢吃这样汤汤水水的食物以前,这么大一碗,是吃不掉的,总要跟伙计多要一只空碗,两个人分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空位

“姑娘,出门吃肉,带钱了没?”

她没有回头

不必回头

她扶了扶眼镜——怎么会呢,怎么会?

他走到她对面的位子,“可以坐下吗?”

她抬眼

他穿了灰色的牛角扣大衣,黑色的开司米围脖,肩上是一个黑色的背包,竟然也戴了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像个大龄学生似的

她点点头

他把包放在旁边位子上,坐下来坐姿很端正

气氛有点儿尴尬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一愣之下

“我……”

“我……”

又是同时开口

惟仁停下,自端也停下

“你先说”

“你怎么会来?”她问

“我刚回了一趟青龙桥顺路的”他说

青龙桥,他的母校所在地有句话,“要想当将军,必过青龙桥”哥哥说过,他也说过

她点点头,“那……”

“本来是想回去见见老师,结果,接了个任务”他轻声说着

“嗯?”

“老师想让我回去给他带的一组学生讲几堂课军队外交史……”他开始讲这件事

她凝神听着

他于是庆幸:幸亏有这么个话题幸亏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和她说话在他,有过那样的面对面之后……他整夜未眠,拿着手机,想打给她可拿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放弃;他想她一定需要时间,把他说的话消化正像,他也需要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竟就这么不期而遇了——刚进门的时候,看到角落里的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就在下一秒,他笃定,就是阿端

是的,就是阿端,真真切切的

她还记得这里

就像他一样,记得这里,记得在这里,他们都吃过什么,都坐过哪里……那些深深的藏在心底的影子,都被这里的香气勾出来,在眼前飞舞

他紧张的心脏在腔子里狂跳,说话的声音都好像变了,手心全是汗

直到此时,看到她静静的坐在面前,坐在他们曾经一起坐过无数次的位子上,用她温暖的目光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小伙计手里抓着两大把铁钎子过来,放在桌上的盘子里

惟仁诧异,“哎?”他只顾得说话了,都没点呢

就听到马老板在那边叫道:“小顾,老规矩,我知道的”说完,又回过头去忙了

自端看着眼前一半肉串,一半羊肚,香气逼人

“什么老规矩?”她问

惟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他低下头,拿了一串羊肚,仍旧用纸巾包了钎子,“趁热吃马师傅的手艺,一直是这么的好”

她心里一动

马师傅的手艺,一直是这么的好

她转过头去,叫伙计——这小伙计,从十来岁的小男孩,长成了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眉眼间还有儿时的稚气——她说:“小伙子,给我一只空碗”

碗来了

她把手里的钎子放下,拿起勺子来面前碗里的面片,拨了一半出来,推到他面前

静静的,她说:“你有你的老规矩,我也有我的”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五)

关友梅稳稳的坐在一边,侧脸看着儿子,目光沉静而锐利她甚至想起了她把这件秘闻跟丈夫提起时候,丈夫的反应——佟胜利,一掌拍在书桌上,大声的骂了句“这真是TMD乱来”——那一吼,仿佛能将屋顶掀翻似的,音犹在耳;那之后,他再没提这事半个字铁河同他父亲脾气性格极似可是毕竟身份位置不同……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铁河会如何反应,她也拿不准

关友梅把面前的小水壶拿起来,将热水倒进茶壶里;热水注入,茶香便出来了是茶叶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始的时候,那种清香,不浓,不重她把茶壶盖盖好,双手收在身前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小酒精炉上的水壶在冒着气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

突然的,铁河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连看都没看,伸手就按掉按的很狠

容芷云眉尖一挑,她看了一眼关友梅

关友梅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耐心

容芷云于是抿了口茶——铁河确实不像是没话说的样子只那一双眼黑的像不见底的深潭,多少光投进去都会被吸走——她暗忖:这小子还挺能沉得住气;反而是她,多少还是有些急躁

佟铁河知道面前的这二位,都在等着他的出声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蛐蛐罐儿里的蛐蛐管他有多神勇,在她们面前,他就是只蛐蛐儿

他眼底闪过一抹寒

容芷云看到

“铁河,”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动听,“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容阿姨,作为晚辈,我保留我的意见有些事,不是我能评判的”铁河语气是淡淡的

容芷云眼中火花一爆

“只是,您未免太小瞧阿端了她,远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么脆弱首先,您不该瞒她这么久她有权利知道”铁河的声音沉下去,“其次,既然瞒了这么久,就该考虑的周全些,让她有点儿心理准备”

他嗓子有点儿干

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在眼前晃

他把这个影子硬是压了下去

容芷云沉吟片刻

“我一直隐瞒着,不是因为觉得她脆弱”容芷云看着铁河,“铁河,我没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是我身为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如果可以,我尽量的,不去毁掉更多对她来说应该是幸福和美好的东西”

佟铁河的目光,停在桌面上原白色的重丝桌布,绣着金色的繁复花样他细细辨认着,是百鸟朝凤吉祥热闹到了极点的图案

应该是幸福和美好的东西?

那都是些什么?

“不去毁掉……她得到过吗?”

容芷云脸色微微一变

铁河看着容芷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么些年,瞒着她,也没见她好过;就算是好过,那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