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不堪回首(四)

用过餐,萧潜就和兰夫人去了书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久,萧潜出来时,脸色晦暗异常。

“娘跟你说了什么?”浣纱不自觉扯紧手中的绢帕,有些紧张的问道。

“没什么,”他握紧她的手,“涣沙,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娶你过门。”

萧潜说完,便离开了,金绣锦缎被阳光刺得耀眼。

三年了,涣沙不知道多少次看着萧潜如此落寞地离开,而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惆怅。面对如此深爱自己的男人,纵然性子再淡然,她也很难再无动于衷。

她脚步坚决来到书房门外,轻声叩门。“娘,我能进来吗?”

兰夫人为她打开房门,对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萧潜走了?”

“嗯。娘,您不是说让我自己决定吗?为什么你还是反对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兰夫人沉默一阵,才犹豫不决道:“沙儿,有些事娘不想再瞒你……萧潜对你一番真情,娘早就希望你能嫁给他,可是,可是……”

“娘,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浣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但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明显。

“你已非完璧之身。”兰夫人狠了狠心,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

她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时不稳,身子向后重颤了一下,不可能,一定是她听错了。“您说什么?”

“三年前,你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浣沙顿觉头脑轰然炸开,嗡嗡声停止后,脑海里面还是空白。震惊过后,她才感觉到一种虚弱无力感,全身都没了力气,双腿也连站都站不稳了。她的眼神恍惚,柔和的柳叶眉不觉拧紧,身子靠向了离她最近的一张紫檀木桌。

兰夫人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沙儿,娘隐瞒你这么久,就是怕你接受不了。可如今你就要成亲,这件事你早晚都是会发觉。”

“我早已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过一个孩子?”她的声音颤抖,带着自责和质疑,怒力想去回忆,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她越是努力去想,脑子越是撕裂般地疼痛,好像有一种力量阻止她想起过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沙儿,萧潜真心喜欢你,你也是真心对他,忘记过去,和萧潜重新开始吧。”

她拼命摇头,“娘,我不能……这对萧潜不公平!”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候门,一个未嫁已失清白的女子已经是个耻辱,她又怎么能再嫁给别的男人,而且是萧潜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兰夫人扶住她的肩,劝道:“刚刚我已经告诉萧潜了,他说他爱你,不论发生过什么,他都会一心一意待你。”

她知道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也知道萧潜对她的感情有多么坚定不移,可她不能那么做。

他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当朝最年轻的候爷。

多少人看着他的成就,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若有一天她那段不堪的过往被人翻出来,他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她就是世间最大的讽刺。

以后,让他怎么昂首站在朝堂上,怎么顶天立地站在万千将士面前?

“沙儿,萧潜对你一片痴心,他不在乎你的过去,你……”

“可我在乎?!”她紧紧握住娘亲的手,像是抓着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浮木,“娘,那个男人是谁?我的孩子又在哪里?”

“孩子还没出世,已经没了。至于那个男人……”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娘不想告诉你,当年,我也问过你很多次: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一个字都不肯说,我见你精神恍惚,怕你受刺激,也不敢深问。”

“难道,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吗?”浣纱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水让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没有。我想,你可能也不想再见他,否则你也不会把他忘得这么彻底。”

她可以忘记,但不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努力掐着自己的手臂,此刻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魇,惊醒后,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可以与萧潜两心相印,还可以继续期待着萧潜娶她过门。

然而,她这场现实中的梦魇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生命中,她再也醒不来了。

**********

浓墨一般的黑夜,一身黑衣的宇文楚天站在河边,强劲的风不安地掀动着他的长衫,吹不散他一身的隐寒。

他取出长笛,放于唇边,笛声悠扬飘忽,震落了一树的落叶。

倏然,一袭窈窕的倩影无声无息落在他的身后,比落叶更轻。

宇文楚天收起长笛,道:“默影,事情准备的如何?”

默影单膝跪地,恭然道:“一切都已准备好。”

“好,月圆之夜,听我讯号。”

“是!”

“夜枭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知道你耗损内力,已经派了人来暗杀你。”

“噢?!”宇文楚天冷笑了一下,“他们派谁动手?”

“领命的是——”默影小心地抬头,借着新月的寒光看了一眼宇文楚天平静无波的脸,轻轻吐出后面的两个字:“孟漫。”

他以为会在宇文楚天脸上看到些什么,忧虑,感慨,或者惆怅,毕竟江湖中谁都知道,宇文楚天是孟大美人唯一的“入幕之宾”,如今旧情人刀剑相对,生死相搏,旁观者都不免感慨万分,更何况当事人,然而,宇文楚天的脸上依旧只有平静。

默影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先派人除去孟漫?”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道:“孟漫向来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加派人手保护好兰侯府的安全。”

“是!”

与默影分开,宇文楚天回到兰侯府已是凌晨时分,天还未明,月光是穿透竹叶,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

他无声无息习惯性的走到西厢的窗前,正欲关上半启的窗子,却发现房内空如一人,被褥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一惊,立刻飞身跃上屋顶,俯览整个院落。月色寂凉,双眸如同春风拂地般扫过整个庭院,只见一袭孤单的倩影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倚着石柱望着天空黑暗的天空。

风卷起她的衣袂,吹乱她的长发,远远望去,仿佛她在天空飞舞……

他飞身落在她身侧,以免他的突然出现会惊吓到她,他故意走的很慢,踩出细微的脚步声。

涣沙听见了脚步声,急忙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脸颊,回身看见是宇文楚天,勉强笑道:“宇文少侠,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他看着她的眼睛,尽管她在努力掩饰,可她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悲伤,“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汪清池。

“是为了,萧潜吗?”

提起萧潜,她的鼻子一酸,眼角又被滚烫的泪润湿了。

宇文楚天苦涩地笑笑,脱下身上的墨色披风,轻轻披在浣沙看似弱不禁风的肩上。她犹豫了一下,终没有拒绝他的披风。

寂静的长夜,总会让人感到孤单,让人不自觉信赖身边的人,她抬眼,看着宇文楚天关切的神情,忽然不想拒绝他的真诚的关心。

“是不是兰夫人又拒绝了萧潜的提亲?”他问道。

她仰头看向天空,“不是,娘已经同意了,可我配不上萧潜。”

“怎么会呢?能娶到你,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是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他早知道我,我的过去……”她颤抖了一下,苍白的指尖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他一定不会喜欢上我。”

“你的过去?”宇文楚天倏然绷直身体。“你想起过去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我……”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问。

水池里荡漾两个浮动的倒影,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他看向天空,浮云之上,月光渐渐隐退,玫瑰的光芒从东方升起,染红了一池的芙蓉。

他从腰间取出长笛,放在唇边,笛声清幽飘荡、绵延萦绕在耳侧,天上人间如同定格了一般,变成一幅灵动画卷,在晨光与流云曼妙轻舞的天地间,一曲玄妙天籁之音,让人暂时忘记了过去,未来,快乐,以及忧伤……

她抬头,看向眼前伫立在她身边的宇文楚天,他一袭长衫飘然若流云,黑发被青玉簪束起了一半,额前几抹细碎的发遮住半张脸,隐约可见剑眉深蹙,忧郁难解……

不知是悠扬的笛声还是身边柔情似水的男人,流入心底柔软的角落,浣沙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论那段过往有多么不堪回首,不论那个她已经忘记的男人如何伤害她,那终究是她的选择,她不恨,不怨,不悔,不憾!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不堪回首(五)

卯时刚过,明心满心欢喜地跑到后院,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小姐,萧将军带了许多聘礼来,夫人请他去了正堂,让我请您过去商议婚事。”

浣沙坐在菱花镜前,理顺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好的,我知道了。”

明心见她一身白衣素锦,特意为她找出个双蝶攒丝发簪插在鬓侧,“大小姐,您带上这个吧,不然太素了,您的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我帮您涂些胭脂?”

“不必了,我们走吧,别让萧潜等太久。”她取下发簪,放回原处。

既然今天是她和萧潜最后一次见面,那就不要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颜色,这样,他再想起她时,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失去颜色。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已经逼着自己冷下心肠,正堂内萧潜英挺的背影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握紧双手,直到指甲刺入手心的痛压下心口的疼后,才走进去。

“浣沙。”萧潜走近她,眼中深情从未改变:“皇上已经准奏,许我留京统领禁卫军。”

“恭喜你!”她勉强笑了笑,心脏却骤然抽痛了一下。

“昨夜伯母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这些都是我带的聘礼……”

“拿回去吧。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浣沙转过身,无形之中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与她,注定是有缘无分,或者说,缘分已尽……。

他指着聘礼的手僵在半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萧将军,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可惜浣沙命薄,无福消受。”

“三年了,我等了你三年,你今天和我说无福消受?”萧潜咬紧牙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可她一点不觉的痛。

“……”浣沙抿紧的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萧潜终于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难言的痛苦,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缓和许多,眼神也从盛怒变成阴郁:“你是因为……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涣沙,过去的事,我不介意,真的!”

“可是我介意。”她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大门缓缓道:“萧将军请回吧。”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大手紧紧扳住她的双肩,逼她面对他眼中坚定不移的深情。“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娶你,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娶你。”

“对不起,我……”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就会为他心痛,就会不忍心伤害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男人,我现在才明白……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你……”萧潜哑然,紧紧的握紧了拳头。

“算我对不起你,这一生除了他,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

趁着萧潜被惊呆,她挣脱束缚,冲出正堂,眼泪已经让她彻底分不清方向。

“沙儿!?”被兰夫人拉住,浣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了站在正堂外的宇文楚天。

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娘,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先回房了,你帮我送萧将军一程。”

说完,她跌跌撞撞一直向前跑,后面的人也一直追着。跑到池边,她终于忍不住转头吼道:“萧潜,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还追……”

后面的话哽住了,因为追来的人不是萧潜,而是宇文楚天。

他伸手,为她擦干眼泪,满池的水光映在他眼中,一片纯净。“萧潜是个好男人……”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温暖的指尖。“你不用劝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了她很久,才说道:“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只是因为一些连你都记不起来的事情,你就拒绝了了他的求婚,你难道不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摇头,坐在旁边的石阶上,仰起头,迎着东方璀璨的阳光。“你看着阳光,是不是很美?”

“美!”

“可是它很快就会落下去,变成黑暗,我无力改变,只能认命。我和萧潜相识的太晚了,所以今生注定无缘。”

“这世上没有注定的事情,只有我们不坚定的心。”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情绪,有着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如果你真的爱他,想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她静静看着宇文楚天,她认识他这么久,他一向都是清冷温和的,而这一次连他都不冷静了。

“我不是宇文落尘,我不会为了爱,不计后果,也不会为了恨,伤人伤己……”

宇文楚天顿时哑口无言。

“我爱萧潜,所以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的前程和尊严不顾,我更不能让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他收回目光,取出藏于怀中的白玉人像,握在手心里轻轻抚摸。

他轻声低语了两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她还是听见了——

“你真的不像她……”

******

自那日后,萧潜日日登门,涣沙一直避而不见,兰夫人尊重她的决定,不再劝她,浣泠看不过去,在她闺房里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

“姐姐,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萧大哥这么好的男人,别说打着灯笼找不到,就算你举着太阳也找不到啊!你怎么能拒绝他,你怎么忍心拒绝他……”浣泠越说越激动,气得在她的房间里转圈,小手不停拍着憋闷的胸口。

涣沙端起一杯凉茶,押了一口,还是没有压住嗓子里的刺痒,咳嗽了起来。

连日来,浣沙开始卧床不起,毫无血色的唇,毫无生气的脸,只一双漆黑的眸子柔柔若水,黑色的长发披散着下来,简单的挽了一个流云髻,不簪任何发饰,只斜斜的依靠在鹅羽软垫上,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惹得人不禁怜爱起来。

浣泠急忙跑来给她拍背。“你看看,还说自己不伤心,不伤心怎么病成这样了,喝了这么多天的药,也不见好。”

见涣沙还是不说话,她又急了,“不行,我去找萧大哥,我要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别去,”涣沙急忙拉住她,“你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他又怎么能甘心?”

“我真搞不懂你,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见浣泠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她长长缓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我怕那个人会出现……虽然我现在不记得他,可万一有一天我想起来了,或者他来找我,我该如何面对萧潜?面对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浣泠顿时愣了,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

她握住浣泠的手,像是握住最后的希望。“浣泠,你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不,不,我不知道。”浣泠用力摇手。

“你一定知道什么,你快告诉我!”

浣泠有些为难,但见她一脸的恳求,终于咬咬牙,在她身边坐下,“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千万别告诉娘是我说的,否则她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不会说的。”浣沙的樱唇雪白,一张一合,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记得……”浣泠回忆道:“三年前,娘找到你的时候,你昏迷不醒,受了很严重的伤,还有,你的下身也血流不止。我偷偷听见大夫和娘说,你不止受了外伤,还喝过堕胎的药,所以,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

“堕胎药?!”浣沙一惊,下意识的按住小腹。

“是啊。我和娘也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可你醒之后,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天天坐着院子里,从日出坐到日落。还有一次,你想割腕自杀,幸亏我和娘及时发现。”

自杀?她是为了那个男人吗?可她为什么连那个男人的影子都想不起来。

“我从来没提过那个男人?”她又问。

浣泠认真想了很久,“有过一次,那天日落很漂亮,你忽然问我:‘人,会有来生吗?’,我说:‘应该有吧,他是不是已经……所以你盼着来生再遇到他。’你说:‘不是,我只是希望来生我们再遇到,能是陌生人。’……”

“来生我们再遇到,能是陌生人……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