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掌柜的亲自迎了出来,我相信,我身后的这几位大哥也不会再计较先前小二哥的不敬了。”

脸上,还带着温文的笑意,那少年往后伸了伸头,“这客栈看起来收拾得很温暖呢,都让人想家了,前几日我出门的时候,我娘还抹眼泪来着呢,要是早知道我们能住在这样的客栈里,那些担心都是不必要的了!掌柜大叔,您这儿有没有热水啊?”

“当然有,可别小瞧我这店,小归小,东西那是足的。”掌柜一瞪眼,“小四,给几位客人准备热水去。”

另一名小二应了一声,转身急急的跑进里面去了。

少年笑眯眯的行了个礼,才转头道,“许哥,还不快让大伙把东西都搬到后院去,可别挡住其他客人的路了。”

大堂里,一名黑衣的男子,从头看到尾,不由得多看了那少年几眼。

相不到他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先是不经意的说明了事端是由那小二挑起的,再接着,趁对方不注意,两句话就把对方套到了不利的局面,先暗示对方有罪,再来表明自己的大度。紧接着,再采用温情攻势,趁着对方心神不稳之时,又采取了个不大不小的激将法,顺利的将结果导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短短几句话,竟似是用了最上等的兵法。

“小兄弟,介不介意过来喝杯酒?”登时就起了结交之心,一看那少年就要踏上楼去,才扬声招呼道。

那少年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却还是愣愣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在叫我?”

男子举起手中酒杯,遥遥示意。

“我叫商文仲,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余天佑。”阿佑坐在了桌前,还是有一点诧异的。

商文仲笑了笑,看出他的不自在,也不点破,只说道,“天佑不必拘礼,只是为兄适才看你小小年纪,却能随机应变,因此,想要认识一番,别无恶意。”

阿意也跟着笑了,接着才道,“其实我以前也一直嘴笨得很,是爹和娘总说我太单纯,这两年逼着我跟着镖队出来见见世面。”

想着每次娘都是红着眼眶,把他送了一截又一截,明明不舍得他吃苦,却又想自己孩子成长的那种矛盾神情,神色更加柔和了。

“天佑是要往哪去?”

“这趟镖是要去往京城的。”

“那倒好!”文仲一拍桌子,朗声笑道,“我还正愁一路苦闷呢,就和天佑你们一起上路,也热闹点。”

看着这个性情爽朗的男子,阿佑也点点头,“好啊!”

又见故人

一路上,因为有了商文仲的加入,让阿佑觉得添了很多乐趣。

他和小镇上的那些人都是不一样的,他懂很多东西,他的身上,有和爹一样的气息。

每当谈起风国的军队如何驰骋沙场,兄弟们如何同生共死,文仲的脸上,总会显现出不一样的光来,别样耀眼。

他说得正有劲时,察觉到旁边人的注视,他转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阿佑托着腮,看得目不转睛,见他疑惑的视线投来,才笑道,“文仲一定很喜欢战场上的生活吧,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谈起自己热爱的东西时,满脸都在放光。”

文仲连连点头,一只大掌重重的拍在他肩膀上,“铁血男儿,就应该奔驰在那战场上,保家卫国,即便有一日马革裹尸还,也死得其所。”

忽地皱皱眉,捏了捏阿佑的肩,“天佑,你怎么骨胳这么细,要真骑上了战马,估计你这小身板能被抖下来。”

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怜悯。

阿佑呆了一呆,连忙去掰他的手,一边不自在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生来就这样,也没办法再改的。”

“没事!”文仲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苦衷似的,刚刚拨开的手,又搭了上去,朗声笑道,“到时带你到军中磨练磨练,自然就结实多了。”

阿佑看着隐隐作疼的肩膀,暗暗想着,要是真把自己锻炼成他那样结实的样子,那还真是个奇迹了。

两个手指夹起肩上的大掌,阿佑笑吟吟的说道,“文仲大哥,你一直在军中,可熟悉护国大将军?”

“老将军啊,当然熟悉,熟得不得了,阿佑,你也是崇拜着老将军的吧?”好不容易被搬离的手,又重重的落在少年肩头。

阿佑脸一垮,为什么这新认识的大哥老喜欢把手往好肩膀上放。

而文仲,笑得灿烂,“因为我就是在将军府长大的啊,是老将军收养的孩子。”

“收养?”阿佑皱了眉头。

“嗯,是老将军收养的孤儿。”文仲却不以为意,神情自然。

阿佑张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难道她要问,老将军现在怎么样?或者是老将军还怪不怪他儿子了?

扁着嘴,似乎怎么问都奇怪。

“天佑,到时候我带你去府里玩玩好不好,老将军人很好的,见了你这样的年纪的小家伙也一定喜欢得紧。”

商文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听管家说,要是少将军还在,估计老将军的孙子或者孙女也跟我们一般大了。老将军虽然绝口不提,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是念念不忘的。”

他淡淡了笑了笑,转了头看着阿佑,“你说我们少将军的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那有差别么?”

商文仲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一向坚定的眼神,因为想像而变得迷离,“我们以前在府中比武,老将军有一次喝了酒,很高兴,他说,要是我们谁胜出,以后就把小小姐许配给谁。那时候,是我胜出了呢!”

阿佑一头从镖车上栽了下去,文仲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才道,“天佑你在想什么,怎么坐在镖车上都能掉下去?”

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么漂亮的小兄弟哪像个跑江湖的。阿佑擦擦额头上的汗,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才道,“你都没见过你家小小姐,你就想娶她了啊,而且你怎么知道,你家少将军一定会生个小小姐?”

文仲的脸,悄悄红了,“不是,我没有喜欢,我只是经常想一想,乱想的,而且少将军说不定会有一个小小姐啊…”

他语无伦次的,本来还想说下去,却在面前少年亮晶晶的眼神里,闭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自在的说道,“我只是好奇,传言中文武双全的少将军,如果会有女儿的话,会教成什么样子呢?”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神情有些恍惚。

阿佑偷偷的吐了一口气,以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小小的拍了拍胸,还好还好,她只是爹的假女儿。

已经打定注意,绝对不要去招惹那个老将军,一丁点和他接触都不要有。偷偷看过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闪人。

夜晚,错过了宿头,众人只能将就在树林中住了下来。

一大群人围着火堆,说说笑笑的,倒也很热闹。

阿佑正细心的转着手中的烤肉,油在火上滋滋的响,飘着诱人的香味,小胡子凑了过来,使劲咽着口水,“天佑?”

阿佑擦擦额头上的汗,“马上就好了,等等啊!”

商文仲坐在旁边,看着火焰将那少年的脸烤得通红,他一次一次把手中弄好的食物递给了旁人,自已忙乎了一半天却连一口都还没吃上。

等到阿佑再一次把手中的食物给了小胡子后,一串烤好了的肉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我烤的,你不能给别人了。”文仲面无表情的说道,却在他听话的接了过去,咬了一口之后,微微弯了嘴角。

“他们和你做不了兄弟的。”那样一些不懂得互相照顾互相体谅的人,如何能与这样良善的少年共走同一段路。

阿佑笑了笑,没有说话,专心向眼前的食物进攻。

爹爹说过,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种,相处之道也各有不同,不轻易否定,也不轻易肯定。每一个人,都有自已的生存方式,可以不赞同,但是不能苛求。

夜晚,阿佑忽然被惊醒,她微微坐起身,却发现同一时间里文仲也动了一动。

一个影子,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男人的影子慢慢移了过来。

淡淡的视线瞟过他们,没有多看一眼,也没有多做什么表情,就坐在了那已经熄灭却还冒着热气的火堆旁。

然后,从鞋底抽出一把刀来,拨开表面的灰烬,将刀插进火炭里。

过了片刻,再将已经发烫的刀取出,再然后,毅然的贴到自己的腹部,“嘶!”皮肉被灼的声音,和着那特有的味道,瞬间传来。

那人的口中,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阿佑的心,抖了一两抖,不管文仲眼神的示意,径直站起身来,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轻声道,“我来帮你看看吧,我学过医,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那人还是一声不吭,阿佑等了一会儿,察觉到那身体慢慢不那么僵硬,才走了过去。

将他身体转了过来,取开他腹部的刀,那已经与皮肉连在一块的刀,一离开便带起了几块腐肉。

原来是伤口已经发炎腐烂了,想必是因为没有药材吧,所以才想到用这个办法。

这些,都是因她而起的啊,因为愧疚,阿佑的心里沉沉的,几乎是有些颤抖的,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刚要往那伤口上倒,却又停住了动作。

她咬着牙,不敢看那人的脸色,只轻声道,“很疼,你忍着点。”

然后取过他手中的刀,一点一点刮掉那伤口附近的腐肉,果然没有听见这人哼一声,只有那急剧紧缩的皮肤,昭示着那刮骨的疼痛。

阿佑吸着鼻子,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才把那药倒在伤口上,正想着哪里去找点什么包扎,一块白布就递到了面前。

文仲安静的站在那少年身后,没有提醒他如今世上这伤药万金难求,也没有责怪他去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看着他转过身来接过白布那一刹那,那眼睛里涌动着的眼泪,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沉默。

直到伤口包扎好,那人仍是一动不动的。

阿佑抹着眼泪站起身来,声音因为过度的压抑而变得低沉,“很痛是不是?过来这边躺着,睡一觉明天就好很多了。”

小心翼翼的拉过他,睡在先前她自己睡的地方,扶着他躺了下去,边道,“这里已经铺好了的,下面是火灰,很暖和。”

男人的脸,因为疲惫和伤痛,早已惨白成一片,那双眸子,幽幽的望着她,不带一丝感情,即使面前人的眼睛,因为心疼而泛着水意。

“睡吧,好好的睡一觉!”阿佑摸着他的头发,柔声哄道。

那人盯了她一会儿,终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在此刻,将他凌乱的头发理到一边去而露出脸来的阿佑,却差点跳起来。

杀手!

不,或者应该叫他白远兮。

一夜

“天佑,你在哭吗?”

看着眼前把头缩在双膝间的少年,商文仲有些不确定的问。

半天没有听到回音,商文仲走上前去,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种将这柔弱的少年拥入怀中,再不让他哭的冲动。

或许是从小到大身边接触的都是些战场上来来回回宁愿掉头也不会掉泪的汉子,突然碰上了这么个孱弱的少年,那样玲珑心思,又本性淳良,忍不住的,就起了疼爱之心。

像是个幼小需要兄长来保护的弟弟吧,商文仲这样想着,便伸手将他抱住。

一向直来直去,崇拜强势力量的男人,第一次意识里还有要注意力道这样的东西。

“别哭了,天佑,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多了去了,见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打打杀杀的事,当然可能会习惯,可是这打完杀完之后,因为药材不够而耽误病情再丢掉性命的事,她永远不可能有习惯的一天。

阿佑抬起头来,干净的脸上,没有泪痕,她只是安静的看着商文仲,“文仲大哥,如果因为你的原因,而让很多的人难过,痛苦,那该怎么办呢?”

“那就尽力去弥补。”

“如果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弥补,还是弥补不上呢?”

“如果用尽全力的弥补,那无论结果如何,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商文仲这样说,而少年的脸,却在那一刻慢慢有了神采,眼睛亮亮的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对啊,用尽全力的弥补,还有什么好遗憾。”阿佑缓缓的笑开了,那笑容,有着打动人心的清澈。

白远兮是被额头的清凉惊醒的,他缓缓睁开眼来,却被光线晃花了眼睛,他微微闭了闭,重新睁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淡蓝色的天空。

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蓝色,那样明朗的美丽。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

第二眼,才看到了背对着他坐着的少年,正忙碌着手里的什么。

他微微眯了眯眼,莫非昨夜的一切,当真不是梦?

那梦里,有一个少年,轻轻柔柔的问他,要不要帮忙。那个少年,有一双柔软的手,还有一双柔软的眼睛,在他的眼里,看得见真实的温暖。

温暖,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从他家毁人亡开始,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唯一曾让他有片刻心动的少女坠崖开始,他的世界里,便只留下了寒冷。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时不应该早早在崖下伪装了一个身形与己相似的尸体,也不该早作好了准备在身上捆好了细细的天蚕丝。在威胁楚影之前,他便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

可是后来,他却无比的后悔他曾经准备好的退路,他应该就那样死掉的。

死掉了,就不会在梦里,还看到那一脸稚气的少女,浅笑着告诉他,“你都不知道,忘了喜欢的感觉,多么可怜。”

阿佑转过身来,便看见白远兮睁大的眼睛,她惊喜的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还好烧退了,太好了。”

放在额头上的小手,带着微微凉意,却奇异的让人觉得舒服。

白远兮只是怔怔的看着好,再然后,吐出一句,“主人。”

阿佑脸上的笑容顿住,嘴巴半天合不上,倒是一旁的商文仲走了过来,“你是谁?”

白远兮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样,只是专注的看着阿佑。

他的家,被人毁了,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被他毁了,面前的这个少年,他不想再错失。

他想,站在他身边,即便是飞蛾扑火,也想要碰触这光亮。

“哼!”文仲哼了一声。

阿佑赶紧的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你别叫我主人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主人。”

白远兮看着他,依稀仿佛也曾经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我不是你的媳妇。”

他眨了眨眼,“我的前一任主人,在我昨日为他办完最后一件事之后,便不是了。你救了我,所以你便是我的主人。我的名字,叫做白远兮,但…”

他的话还没说完,商文仲便一把扯过阿佑,迅速离开他好几步,脸色像见了鬼似的,“你说你叫白远兮?”

白远兮没有理他,继续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但是这个名字会给主人带来麻烦的,所以还是另外取个名字吧。因为是主人问我,所以我不能撒谎。”

以前的白远兮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佑还在愣愣的想着,商文仲拉着她的手臂一紧,便冲着那白远兮吼道,“白远兮,我们当今日从未救过你,也从未见过你,你该知道,你呆在他身边,会带来灾难。”

眼睛里的光芒慢慢黯了下去,白远兮没有说话。

阿佑扯扯商文仲的衣袖,有些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动。

商文仲看了她一眼,才道,“他当年得罪了不得了的人,不过听说是死在当场了。如今看来,哼!似乎也只是些障眼法,可是若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怕只也有个生不如死的后果,不仅是他,所以和他有些关系的,通通不得善终。”

他当然清清楚楚的知道当年的事情。

莫说只是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小小杀手,即便是当今怡亲王府,那人也是不管不顾的闯了进去,将那才貌双全的郡主生生弄了个不死不活。

犹记得他那时跟在老将军身后,看着那黑衣的少年,倒提着剑,血淋淋的样子。即使是早已经过出生入死的洗礼,那一刻,也还是被那汹涌的杀意刺得身上一寒。

黑衣的少年,站在一片惊嚎和鲜血之中,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得仿佛这世间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呆呆的看着天空,高高的仰着头,明明没有流泪,徐军师却在身边低低一叹,“直将泪飞,化作了倾盆雨。”

最后,是老将军走到他面前,“楚小子,你能杀人,便到战场上去给我杀几个回来看看。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即便在此杀尽所有人,又有何用?”

那少年的目光一点一点从天上,移到了老将军脸上,凝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