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想要把他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白远兮只是深深的望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望进他的心里去,“我的家,没有了;我爱的,爱我的,通通失去了;我在阎王阁的那些年,被逼着出卖了自己,”他顿了顿,在心里接了下半句,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他的脸色,很白,白得像没有生气,“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就让我留一下回忆,好不好?”

阿佑狐疑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伸手搭在他的腕上。

白远兮顺从的站着,安静等待。

“你?”阿佑的脸色变了,望进白远兮波澜不兴的眼里,好半天,才问,“为什么是我?”

白远兮当真认真的想了想,他想说,因为你很柔软,柔软得似乎可以碰触我的心;

他还想说,因为你救了我;

或者说,因为你为我包扎伤口的时候,让我想哭;

最后,他说,“因为你像我家屋后的紫草。每次我做错事的时候,就躲着娘亲,躺在屋后的紫草上。那草软软的,很香,我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他的脸,因为回忆,而慢慢有了光彩。

阿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远兮继续说,“可是后来,紫草突然就大片大片的枯了,紫草没有了的时候,我的家,也没有了。”

“以后,我叫你小白吧!”

忽然听见那少年这样说,白远兮迅速抬起头来。

少年接着说道,“你不要叫我主人,你叫我天佑。”

余天佑那天被取笑得很悲惨,在妓院里被一群姑娘吓得落荒而逃,这也就算了,出去一趟居然捡了个男人回来,捡个男人回来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丑八怪,是个丑八怪也就算了,取个名字还叫小白。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白远兮的手指颤了颤。

可是阿佑摸摸头,讪讪一笑,默不作声的回了屋,他便也低着头,安静的跟了上去。

屋里,只有一张床。

阿佑自个儿洗了脸,解衣服解到一半的时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莫非杀手当得久了,就连存在的气息也会变得特别弱吗?

“小白,你去另外叫掌柜再给你开一间房吧?”

白远兮摇摇头,坐在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上,“我在这里睡就可以了,我已经很习惯的。”

“你习惯了我可没习惯,”阿佑将衣服系了回去,将一锭银子递给他,“你先去吃饭,吃完了去洗个澡,再睡。”

看他纹风不动的站着,她轻轻推了推,“去吧,我希望你去。”

白远兮这才走了。

阿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先前被白远兮所打断的情绪,这会又翻滚起来。

大人,不记得她,不认得她了。

反反复复,脑海里都是这么一句。

或许有一天,再见到影,见到翩翩公子,见到师父,师兄,也只能像路人般擦肩而过,他们的眼里,再没有她的存在。

这是惩罚吧,是对他们害得花草绝迹的惩罚?

将被子揉成一团,塞进怀里抱着,她将头靠了上去。

阿佑,不要怕,也不要哭。

再怕,也不可以哭的。

因为,再没有人,会为你擦干脸上的泪。

第二日镖队就要回去了,阿佑记着娘的嘱托,打算找个什么借口打听打听将军府的情况,便与镖队的人分开行动了。

阿佑漫无目的的走着,皱着眉,觉得有些头疼。

去找文仲大哥?不好不好,他一定会想着让她去认识认识那个老爷爷,他在路上都已经提过好几次了。

直接去府里看看?不好不好,保不准把她当小偷打出来。

找路人问问?也不好,怎么开口,怎么问,而且路人怎么会知道将军府有什么情况。

阿佑叹着气,眼角瞟到路边有一小茶摊,便走过去,坐了下来,拉拉旁边的人,“小白,我们先坐一会儿再走。”

话音刚落,便听到对面楼上有声音传来,“咦,又有一个叫小白的。”

两人抬起头来,往对面望去,窗后站着的一个锦衣公子,笑嘻嘻的看着白远兮,大声的嚷着,“小白,快来看,你的小白家族又多个怪物了。你们小白家果然人才济济,这有个傻的,那还有个吓人的。”

“我才不叫小白,我叫云朗,云舒云卷的云,朗朗乾坤的朗。”一个清亮的声音,愤愤不平的响起。

“那,我不骗你,你看,那个人也叫小白。”锦衣公子从背后拉出个人来,指指茶摊这里。

那被拉出来的少年,有些狼狈,漂亮的脸上尽是油污。

他看了看白远兮,才扭头道,“你最爱骗人,他不吓人,他还长得很好看呢。”

“哈哈哈!”那锦衣公子笑了起来,“余老头教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废物,连美丑都分不清了。”

“你,你,你!”那少年气得跳起来,“不许你说老将军的坏话,哼!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我说他什么坏话,不信你回去问余老头,要不是他教出来的儿子是个废物,怎么会为了个贱奴就连家都不敢回,夹着尾巴跑了。哈哈哈,余老头就是个废物,教的儿子也是个废物,活该连个儿子都没有,老来无人送终!”

“你住嘴,你坏蛋!”少年显然是气极了,扬掌便向那锦衣公子打去。

锦衣公子后退一步,得意洋洋的叫道,“敢打皇子?你死定了,来人啊,给我抓起来。”

“慢着!”一声冷喝,楼梯上慢慢走出来一行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身便装的凤清。

“二皇兄!”那锦衣公子脸色一变,站直了身体上前行礼,然后指向那叫云朗的少年,“这傻子仗着护国将军府的威风,都欺到本皇子头上来了,二皇兄,你帮我教训他。”

“我没有,是你先说老将军坏话的。”少年涨红了脸,大声争辩。

“云朗,你先回去吧,你一天老往外跑,老将军会担心的。”凤清笑着对他说道。

“哦!”少年答应了一声,瞪了那锦衣公子一眼,“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玩了,哼!”

那锦衣公子也跟着“哼!”了一声,瞟眼看到少年走到楼梯口,忽然冲了过去,一脚踢在他背心上。

那少年始料未及,咕碌碌的滚下楼去,锦衣公子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

那少年爬了半天没爬起来,一张脸,早已看不出原来模样。

“你个没用的白痴,回家去找你家将军告状吧!没用的白痴!没用的白痴!”那锦衣公子跳来跳去拍掌大叫。

凤清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才放下了刚刚在背后打着暗号的手。后面的侍卫,飞奔下去想要扶起那少年。

却在此刻,有人先一步扶住了那少年。

云朗抬起头来,那一刻,他以为他看见了一生中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眼睛,那眼睛里,一片柔和,那眼睛,微微弯着。

那眼睛的主人,问他,“云朗吗?我叫天佑。”

云朗

凤清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的看着那自称天佑的少年。

人生何处不相逢,居然又碰上他了。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那少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只是淡淡的扫过。然后,扶着云朗站了起来。

“我不是白痴,不是,”云朗抽泣着,喃喃的重复,一双手,无意识的攥紧了阿佑的衣袖。

阿佑掏出手帕,细心的擦着他的脸。不小心碰上了他脸上的伤口,阿佑的手一抖,他却恍然未觉,只露出哀求的眼神,摇头道,“我真的不是,哥哥们都说我不是白痴。”

阿佑看着他,想起商文仲提起他时宠爱的口吻,轻声问,“你知道疼吗?”

云朗飞快的碰了碰额头撞伤的地方,眼泪汪汪,点头,“疼!”

阿佑笑着,轻轻按住他额角,“有人说老将军的坏话,你难过吗?”

云朗扁扁嘴,“难过,凤岘是坏人,我以后再也不跟他玩了。”

“你看,你知道疼,有人说老将军的坏话,你也知道难过,所以你不是白痴。有些人,稀里糊涂,醉生梦死,那才是真正的白痴。”

云朗的眼睛亮起来,慢慢溢出光彩,紧紧的抓住他的手,“真的吗?”

“真的。”阿佑肯定的点头。

“你是个好人,你和我玩好不好?”他期待的望着他,“哥哥们都只会教我习武,而且他们老是很忙,动不动就不见了,云朗不喜欢。”

“好啊!”阿佑笑了,“我也刚到京城,正好想找一个人陪我玩呢。”

凤清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视线又转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另一人身后,微微侧头,“怎么样?”

早已有懂事的凑上前来,“那名叫天佑的少年,看不出深浅,但从步伐身形来看,应该内力不深。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气息内敛,是个高手。”

凤清点点头,“先是在红楼出现,现在又去接触了将军府的人,这个余天佑,看起来,不是很简单呢!”

后面早已有人跟了去,凤清沉默了一会,才低声叹道,“那双眼睛,还真是清亮!”

“天佑,你把你的衣服给我穿啊!”云朗坐在客栈的房间里,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阿佑埋头在包袱里翻找着衣服。

“对啊,你先换了衣服我们再出去玩。”阿佑翻出了一件青黛色的外衫,笑了开来,“我就记得娘给我放了一件新衣服在包里嘛,来,云朗,给你穿着刚刚好。”

“天佑,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云朗乖巧的站起来,任阿佑将他那件已经脏得不能看的衣服脱下。

“嗯?”阿佑正想将那件衣服扔到地上,小白却伸手一捞抓在了手里,放到了一旁板凳上,阿佑吐吐舌头冲他笑笑,没听清云朗的话。

云朗却在这时慢慢的低下头去,低声道,“我看见朋友都可以互相换着衣服穿的。”拉着天佑的手,轻微晃了晃,“你和云朗做朋友吧,云朗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最爱吃的烧鸡,会分给你一半。”

“好啊,我也爱吃,不过要多分一点,小白也要吃。”阿佑咽咽口水,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好!”云朗重重的点了点头,快乐的笑开了。

小白站在一旁,看着那说得热闹的两人,心里,也渐渐的暖了起来。

似乎自从遇到天佑之后,他遇上的人,都干净得可爱!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笑容里带着阳光的,可是今日,面前却有两个。

别人眼中的痴傻,或许才是这世间求而不得的纯粹。

云朗只觉得今日新交的这个朋友好极了,他不会对自已说一些奇怪的听不懂的话,也不会让自己去对老将军和兄长们说一些奇怪的话,他会和自己一起满大街的逛,毫无顾忌的拿着糖人吃得满嘴粘乎乎的,然后呵呵直乐。

所以到了晚上他该回家的时候,他舍不得了,“天佑,你和我一起去将军府睡吧,我把床分给你一半,不,分给你多一点,小白也可以一起睡。”

阿佑今日也是心情很好,从她来人世间,还没有机会这样玩过,很多东西都很新奇,所以也是极不舍两人的分开。

可是一想到将军府里的那个老爷爷,还是很艰难的摇头,“不了,你改天再出来找我玩啊,反正你也找得到我住的客栈。”

云朗闷闷不乐的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的转回头来看她。

阿佑硬下心肠,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招招手道,“快点进门吧。”

云朗走了一截,突然飞快的跑了回来,抓着她的胳脯,“天佑,我再带你去玩吧?”

“啊?”这个时候还去?

“嗯,很好玩的地方,是云朗一个人的地方哦!”他期待的望着她。

阿佑有些迟疑,天色似乎有些晚了,“要不,明天吧?”

“不,现在就去,很快的,就在将军府的后面。”

云朗有些着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新认识的朋友,总想把好的东西跟他分享。他知道,这个朋友是不一样的,和以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样,甚至跟哥哥们都是不一样的。

哥哥们会对他好,会给他好吃的好玩的,会教他很多很多东西。

可是天佑不一样,天佑会和他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玩好玩的,天佑会听他说话,像他的话也很重要一样听着。

他,很喜欢,说不出来的喜欢。

阿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每次她气鼓鼓的望着影时,影总是无奈的摸摸她的头,脸臭臭的默许了。

她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明明知道天色已经晚了,可是云朗那样期待的望着她时,她还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只能点点头,然后在云朗的欢呼声中,一起出发去他口中的他的世界。

可是,先前有的一丁点情绪,也在七弯八拐走入一个密林之后消失殆尽。

阿佑睁大了眼睛,心脏因为巨大的惊喜而剧烈的跳着。

那丛林深处,居然长着一大片茶花。虽然茶花在别处也有,可是存活也并不容易,可是这里,居然有这么一大片。

更让人无法忽略的是,茶花的身旁,还有淡淡绿色。虽然只是星星点点的杂草,却也已经足够让人兴奋。

世间绝迹的草,在这里,居然这样自在的活着。

阿佑有些恍惚的朝前走了几步,缓缓蹲下身去,指尖轻轻碰触那绿色,怔怔的,眼泪飞快的掉落。

“天佑,你怎么了?”云朗有些被吓到,呐呐的问。

小白也紧张的望着阿佑,眼里满是询问。

阿佑飞快的站起来,转身紧紧的抱着云朗,哭声渐渐放大,“你是怎么找到的?你是怎么做到的?云朗,云朗!”

影,大人,我们是不是得到了救赎?

云朗手足无措的任她抱着,好半响,才笨拙的拍着她的背,“天佑,乖,天佑不哭,不哭!”吸吸鼻子,“你再哭,云朗也要哭了。”

等到阿佑平静下来之后,云朗才告诉她,这片茶花是他种的,那小草,也是他种的。

“云朗,原来你这么厉害啊?”阿佑看看那草,又看看他,忍不住的夸道。

云朗有些不自在的扭扭身子,虽然能得到天佑的夸奖,他很开心,可是,可是有一件事他还是要说的,

“其实,其实也不完全是我种的!”

阿佑狐疑的看着他。

云朗抿了抿嘴,还是说了,“我觉得茶花好看,开始偷偷的种,一直没种活,后来在公主府里玩,看见世子哥哥,嗯,就是公主娘娘的大儿子,长得像神仙的那个,种了好多茶花,我就问他要了一些,结果回来一种就种活了。那些草,嗯,也是我拿种子放到世子哥哥的地里,长好之后再偷偷拿回来的。”

话一说完,舒了一口气,拿眼瞟着阿佑的神情。

看他沉默着半天不说话,迅速的红了眼眶,难道他说不是自己种出来的,天佑就不喜欢他了么?

可是朋友之间不可以欺骗的啊,他不想骗天佑他才说的。

阿佑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她又回过头去,看那随风起伏的茶花,开始想云朗的话。

他自己种的没种活,可是经过大人的手,就种活了,难道是说,只要大人种出来的,就可以存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