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天佑,我以前真的是把种子洒在这地里便长出来的,我没有撒谎。”

“我知道,我们重新再种。”

两人松了土,约定明天再来。

两人走后,楚慕站在那地头,沉默了很久。

这世界上总有些傻瓜,傻得让人心疼。

磨练

“余天佑你给我站住!”余端在大门口一把揪住了正要往外跑的阿佑,气势汹汹。

云朗抖了一下,主动自觉的咧着嘴笑着,挡在阿佑面前,“老将军,天佑没有和我去玩,我们在做正事的。”

余端拍拍他的头,径直对着后面那人道,“天佑,你到练功房来,我有话跟你说。”

余家世代武将出身,个个英勇善战,智计非凡。

但是沙场之上,无论输赢,都是以活生生的人命为代价。或许正因杀戮太多,终有报应,余家人丁单薄,代代独脉相传。

余端只得一子,当然是寄予厚望,悉心调教。却没想一个异国女子,却让他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虽然恼恨独子为情所迷,却也知道为了不多生事端,他的远离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这些年来,早已绝了还能再见自己血脉之念,却不想突然冒出个孙子来,虽然看起来瘦弱点,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却宠辱不惊,自成气度。

一番凉了许久的心,又慢慢活跃起来,只觉得像是重新活了一回,这几日走起路来都觉得身板格外灵巧。

可恨这小家伙,日日跟着云朗早出晚归,听说是去那楚大世子处学习花草之道。

想着他才回府,总要几日适应,便也罢了,由得他去折腾。可一看这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还是没个定性,自然就开始着急了。

“天佑,明日跟着文仲去军营学习学习。”

余端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取下一柄剑来,剑柄处镶嵌了几颗蓝宝石,还挂着红色的流苏。

余端伸手轻轻抚着,脸上的神情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显得格外柔和。

阿佑只是乖巧的倒了茶水放在爷爷面前,然后安静的坐在一旁,耐心的等待着。

良久之后,余端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阿佑端端正正的坐着,忍不住欣慰的笑了。

他站起身来,将剑平举在胸前,正色道,“余天佑,跪下。”

天佑不明所以,倒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余家祖训有三:一要忠君报国;二要勤俭持家;三要一心一意,一生只得一妻。这苍穹剑,是祖上传下来的信物,如今,我将它交到你的手中。余天佑,你可当接得住我手中剑,当得起我余家人?”

阿佑脑中乱成一片,只能震惊的望着那柄剑。

双手似乎有千斤重,无法动弹分毫。

她怎么能担得起这样沉重的托付?

风国军中不败的神话,国之栋梁的余家。

慌乱的摇着头,“爷爷,我不能,我不是…”

“天佑!”余端看着他,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沉痛,“爷爷已经老了,你真的要让爷爷手中的剑交不出去,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么?”

阿佑死死的咬着唇,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接那剑。

“天佑,余家的人不一定要做大将军,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大英雄,只是要你继承这忠义家风,为国为家尽绵薄之力,行事端正,无愧朗朗乾坤,便已经足够。天佑,你能代替爷爷,接过这苍穹剑吗?”

阿佑跪在地上,仰视着正专注的看着他的余端,能看见爷爷的白发在光线里闪着刺眼的光芒。他捧着剑的双手,因为期待而微微颤着,能看见那手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因为长年握剑而弯曲变形的手指。

平常人家这样年龄的爷爷,早该怡养天年了。

阿佑的鼻子微微一酸,便双手一抬接过了那柄剑

“爷爷,从今以后,阿佑就代替爹爹孝顺您,爷爷您以后不要操心,不要辛苦,都叫阿佑去做好了。”

再是经过战争洗礼的男人,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普通人家的爷爷,忍不住的窝心,“天佑,我的天佑。”

“所以说,你们其实是想找到种植药草的办法?”在听完阿佑对这段时间行踪的解释后,余端本来还悬着的心,便彻底的放松下来。

他们余家的儿郎,当然不会是玩物丧志之辈。

“嗯,只要找到了方法,大家就不用再受病痛缠绕之苦。”阿佑的双眼,因为激动而格外明亮。

余端点点头,“还需要什么,让文仲也一起去准备。”

“爷爷,你不反对了?”

“天佑做的是好事,我又怎么会反对?但是我们以武立家,学习之事也不能耽误了,明天起上午和文仲去军中操练,下午再带着云朗去公主府,晚上,嗯,过来和军师学习行军布阵之术。”

“爷爷,您不是说余家不强求每一个人都成为大将军大英雄么,现在还要学习这么多为什么?”

“对啊,我们不强求,我们只是培养。”

呜!爷爷骗人,阿佑在心中哀嚎。

她当然不是怕辛苦,她只是,怕自己太笨,辜负了爷爷一番厚望。

其实爷爷真的对她很好,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对她表示过。

可是,会有人关注她最喜欢吃哪一盘菜,下一顿饭,那盘她多夹过一下的菜便会出现在桌子上;

没有人问过她关于爹娘的事,爷爷有很多次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开口。他有一次想要告诉爷爷,才刚起了个头,爷爷便止住了,“你平安的长到这么大,我便知道他们的情况了。你什么都不要再说,无论对谁都不要提起。”

她为娘找的药,只是无意间问过商文仲一次,隔天便有府中侍卫接二连三的出动。

余家家风俭朴,合府上下都没有浪费之举,只因他每次都要躲在房中洗澡,不肯去府中公用的池子。便有人在她屋后专门建了浴池,她那天回来的时候,看着商文仲一脸白灰,还试着水流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想哭又想笑。

吸吸鼻子,阿佑将剑挂在腰上,忍不住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余端,“爷爷,我觉得真幸福。有爷爷的感觉,真好。”

余端拍拍他的背,“臭小子,别想着说了好听的话,我就会容许你偷懒。”可是那眼里闪烁的,分明有亮亮的光。

楚慕在院中站了一早上,没有看见那两个少年的身影。

“大世子,该用午膳了。”有下人在旁躬身行礼,楚慕淡淡的点了点头,挥了挥手,下人识趣的退了下去。

楚慕走到那新翻的泥土面前,看着那和周边相比稍微深了一些的色泽,自嘲的一笑。

即便那名叫天佑的少年,和那人有着一样执着明亮的目光,可是又怎么会有一样那人一样痴傻不放弃的倔强。

是他傻了。

于是绝决的转身离去,再没有驻足回头。

“来人备马。”

直到几日过后,再次经过院中,忍不住的往那头望了一眼,心却猛烈的跳动起来。

那地头,有点点新绿。

双足一点,便跃到前头,声音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

经过下人回禀,才知道原来那两个少年每天都有来,只不过把时间缩短到只有下午了。

“余小将军可真没有架子,一看见那药草冒出头来,又跳又叫,开心得不得了。叫侍卫买了包子,给大家都分了一份。”

楚慕嘴角带了笑意,似乎可以看见那少年开心得脸都在发光的样子。

手臂上隐隐的疼痛,此刻仿佛都消失了。

于是第二日,楚慕没有出门。

天佑一听说他在府里,就高兴的冲进书房来。

“大人,大人!”那声音里的欢快,老远都能听得出来。

楚慕轻抬了头,示意房门外隐身的人不要阻拦,任那少年一路畅通无阻的跑了进来。

“大人,你知不知道,我们把甘草种出来了,虽然只是一小块,但是说明就有希望了。大人,你知不知道,我们种出来了,我们种出来了!”

阿佑开始还是兴高采烈的笑着的,说到后来,却哽咽了,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她索性一把抱住了楚慕,号啕大哭,“大人,大人,我们种出来了。”

那一刻,楚慕的心中不是不震撼的,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像,太像了。

不想去细想那荒谬的感觉,他抬起手来,慢慢的,带着微微的颤抖,拍到他的背上。

“阿佑!”

这一声称呼,两人都愣住了。

楚慕看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阿佑却在那一瞬间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才勉强平静的仰起脸来,“大人,你叫天佑吗?”

楚慕的神色一黯,视线掉转到一旁,“我是叫你别哭了,男人怎么能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哭鼻子。叫余老将军看见,你得皮痒了。”语气里,有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宠溺。

阿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了,“嗯,爷爷会生气。”

看见那似曾相识的动作,楚慕心中一动,“余天佑,你,你可还有姐妹?或者你有没有听你父母提过,有失落在外的姐妹?”

阿佑一直没有提过她的身世,他怜她孤苦,也从来没有问过。

可是阿佑与眼前这少年,除了身形样貌不同,男女的气质略有差异外,其他给人的感觉,真的是太像了。

不由得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阿佑,阿佑连忙头一低,不敢接触他的眼神,双手慌乱的抓着他的胳膊,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他低吟一声。

飞快的抬起头来,就望见楚慕轻皱的眉头,和脸上一瞬间的苍白。

阿佑心里一跳,想到了什么,一手拉起他的衣袖,完美无瑕的手臂上,是一道新鲜的伤口,已经上过药,却仍然能看见那狰狞。

楚慕轻轻一动,要从她手中挣脱出来,阿佑却固执的握紧他的手,想起那日他的问话,下唇咬得生疼,“大人,这个,是不是就是你说要付出的代价?”

楚慕略一使劲,便推开了她的手,将衣袖放了下来,“不是,这是在一场意外中遇到的。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遇到这种事本是稀松平常,天佑不必大惊小怪。”

淡淡的抬起眼来,“刚刚我的问题,天佑还没有回答。”

天佑低下头去,缓慢的摇头,“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没有别的姐妹。”

“没有吗?”低叹一声,楚慕闭了闭眼,眉宇间有浓浓倦色,“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脚步声慢慢的响起,逐渐远去,惟留一息空寂,是他所熟悉的,夜半时分从梦中惊醒后,深入骨髓的空寂。

阿佑,若你泉下有知,能不能入我一梦?

是不是怪我了,所以自你去后,竟然一梦也不曾留给我。

“世子,这是余小将军叫属下交给您的。”

楚慕狐疑的接过来,是一个小小的药瓶,接开盖子,脸色变了变。是金创药,那个少年,竟将如今千金难求的外伤圣药送给了他,只因为这小小的一道伤口。

轻轻抚着臂上的伤口,其实有时候做事,不可论值不值得。

他只是一时性起,却换得这少年如此真诚相待。

“世子,殿下说就从这余天佑下手,不知世子意下如何?”来人恭敬的立着,等待着他的回话。

从他下手,然后将那纯净剔透卷入不死不归的纷争?

楚慕的心忽尔觉得很累,是真的很累,从阿佑离开之时,便已经累得无力承担的心,在此刻,愈加不堪重负。

他揉揉眉心,“将军府本来便是中立,皇子之争还是不要把他们卷入了,要不然到头来弄巧成拙,反而不利。”

来人并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应是。

而楚慕,却握紧了怀中的药瓶,来不及护着阿佑,已经成为他一生无法铭灭之痛,可是至少,要护着这个像阿佑般单纯无畏的少年。

像是这样做了,便能稍稍弥补当日的遗憾一般。

“老将军,您这是?”商文仲一头雾水的跟在余端身后,看着他一路示意卫兵噤声,静悄悄的入了军营。

徐军师敲敲他的脑袋,“老将军是来看看天佑的。”

看就看嘛,用得着搞成这样神秘的样子吗?

商文仲耸耸肩,却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于是乎,老将军就看到了以下盛况。

“天佑,来来来,老黄今早做的大包子,还热乎乎的,一直给你留着,知道你一定喜欢。”端着一大蒸笼看起来特淳朴的,是伙房的主厨了。

“对啊,天佑,吃完了,祥叔带你去后山遛达遛达,那里风景秀丽,闲逛最适合了。”这位拿着水袋笑得一脸谄媚的,貌似是他英勇善战的副将。

“唉呀,不对,你看我们小少爷脸色不好的样子,就知道昨晚老将军让他看书看到很晚了,唉,我可怜的小少爷啊!”余端的脸,一片铁青,有没有人告诉一下他,怎么府中的老管家都跑到这儿来了。

“对啊,天佑的脸色是不太好,先去帐中休息一下吧!”连军中一向铁面无私的掌刑,也紧张的说道。

“我没事,各位叔叔伯伯哥哥,我身体很好的,爷爷没有让我很辛苦。”阿佑清清亮亮的声音传了出来。

“怎么会没事,你看这小身板,弱得要被风吹走似的。”

商文仲已经不敢去看老将军的脸色,只能无语望天。

他有什么办法,众人怜天佑跟着父母在外飘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长成如今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加上天佑人又乖巧可爱,聪明伶俐,很快就收伏了这帮铁血汉子的心,将那隐藏在外表下的爱心柔情,统统都给发掘出来了。

余端果然一甩手回了府。

“老徐,阿佑这样是不行的。”站在书房前,老将军长吁短叹。

徐瑞好笑的摇摇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知道天佑的魅力,那帮老小子怎么招架得住!”

余端“哼”了一声,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好半天,才舒了口气道,“天佑自小在爹娘身边,已经是被宠得一副娇弱的样子,如今再不好好磨练磨练,岂不是浪费了这孩子一副玲珑剔透的心思。而且,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孩子极端聪明,真真是一颗好苗子。”

徐瑞赞同的点点头,“这段时日授他兵书,便已经发现天佑心思极为巧妙,与一般人不同,想法很是新颖,恰是兵法中出人意料之功。”

余端背起手来,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徐瑞也不打扰他,知道老将军必是要做出一个什么决定了。

“不要!” 是夜,将军府中冒出一声惨叫。

商文仲的脸,黑了又黑,“小十一,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了呢。”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云朗伤伤心心的哭着,一边不停的吸气,抱着阿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天佑在哪里云朗就要在哪里,你们不能把我们分开。”

“云朗,乖,不要哭了,我去那里磨练几年很快就回来了嘛。”阿佑无奈的说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爷爷今天突然就说要她一个人去银翼军,听说驻扎在边防重镇,是一支能吃苦能打仗的骁勇之师。

“不要,云朗也要去。”

“小十一,”却是徐瑞走了过来,“你想不想要天佑真正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以自由的施展自己的才华,纵横于天地之间?”

为着军师不同以往的慎重态度,云朗吸吸鼻子,勉强道,“想。”

他喜欢天佑,所以希望让天佑成为他自己想成为的人。

“那么,就该让他有一个成长锻炼的机会。京城之中,谁都知道他是老将军的孙子,即使是在军营,那些叔叔伯伯们个个都盼了老将军的后代很多年,如今见了天佑,真正的是疼到了心坎里,哪个舍得给他一点罪受。天佑在这样的宠爱里,只会一天一天沉溺,到最后,只会成为一个呵护在手心的富家公子。云朗,想看见这样的天佑么?”

云朗有些迟疑了,他偏头看着天佑,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水光,“天佑,你想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