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高一些的叫白二,这个叫余天佑。”孙有才连忙答道,“校尉大人,需不需要现在让他二人在您面前再展示一下箭术。”

“余天佑?”方小为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把玩着手中的笔。

阿佑僵着身子,半点不敢动弹。

她是知道小为的,曾经封闭于自己世界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情根的缺失,他都能感觉的出来,更逞论现在只不过隐了气息,换了相貌。

“校尉大人?”这个气氛很诡异啊,孙有才已经在擦汗了。

方小为的视线慢慢转向他,嘴角愉悦的抿起,“行了,你先下去吧,这两个人,我收下了。”

“啊?”这次轮到孙有才惊愕了,“大人不用再亲自检查?”

方小为神情轻松,“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孙有才欢天喜地的走了之后,方小为从桌后慢慢踱了出来,围着两人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阿佑面前,“余天佑,抬起头来看我。”

心下一震,阿佑还是抬起头来,迎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的眼睛,是一泓秋水,深深的黝黑,浅浅的纯白,忽尔有波光轻轻一动,便有清亮慢慢溢了出来。

方小为向前跨了一步,旁边的白远兮便将身子一侧,挡住了阿佑身前,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会,又,慢慢的散了开去。

白远兮一手扯着阿佑,头一低,“校尉大人,天佑年纪尚小,若有不敬之处,请大人指明。”

方小为深深的看了阿佑一眼,脸上的笑意没有减去半分,“你们下去吧,帐外自有人安置你们。”

两人走了之后,方小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夜深人静时,一个黑影悄悄的摸进了军帐。

一个半边脸都被重重包裹住的女子正昏睡着,赫然便是那日被楚影伤了的陆英。

黑影在床边站了一小会儿,才低低叹息一声,点了她昏睡穴,快速的解开她脸上纱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来,一点犹豫也无的往她伤口上倒去。

少顷,帐中芳香四溢,的确是千金难求的外伤灵药。

黑影低下头去,查看了一会,才动手取了旁边纱布,细心的缠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黑影才低低的说了一句,“我治好你的脸,你收回那天的讥咒好不好?”

沉睡着的陆英当然不会给出回应,黑影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离去。

而在黑影摸进自个儿的帐里一会之后,不远处的树枝上跳下来一个人。

方小为望望天,背着手,喃喃自语,“其实睡在树上,有时候还真是个好习惯。”

以前的小为,安静沉默,超然尘世之外;

现在的小为,仍然安静,那沉默却已经变成了沉稳。轻功卓绝,百步穿杨,这是已经长成了大人的小为。

阿佑看着校场上神采飞扬的男子,与有荣焉。

她喜欢现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小为,这样的小为,是活生生的,从身体到心,都是活着的。

“你喜欢这里么?”带着一身灼热的气息,方小为站到了她面前。

阿佑仰起头来,笑若流光,“喜欢。”

眼角眉梢都流淌着喜悦,方小为弯起了嘴角,“想不想成为一个用箭的高手,真正的高手。”

“想!”声音和神情都一样坚定。

“盯着这烛火,直到能看清烛芯与明火间的空隙。”方小为指着一排烛火道。

“看着太阳,直至眼睛能适应那灼眼的光线,任何强光都无法晃花你的眼睛。”

方小为只是这样说了而已,其实没有几个人当真,也没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毕竟这样的训练方式,有别于长久以来,所有箭术高手的教导。那烛火,阳光,能与弯弓射箭扯上啥联系,还不如多练习几下射靶更有成就。

方小为并不强求,人世间有些事,本也没办法强求的。

可是这个叫余天佑的少年坚持下来了。

跟在他身后白二,也坚持下来了。或许也不叫坚持,他只是习惯的站在余天佑的身边,做着与他同样的事。

阿佑当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小为说的,应该是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东西,小为干嘛要做。

所以小为说了什么,她就去做什么。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不要去想别的事。

所以阿佑并没有留意到,站在她身后的小为,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悠远。

一天下来,阿佑的眼睛红红的,微微一眨,便有眼泪掉下来。

“痛?”白远兮问她。

“嗯!”她老实的点点头。

让她躺下,白远兮将浸湿了水的帕子敷在她眼睛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阿佑立刻就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小白,有你在真好。”

眼睛上搭着毛巾的阿佑,没有看见在白远兮清瘦的脸上,隐隐露出的笑容。

极浅,极暖,极短暂。

眼睛很疼,可是到了夜晚,阿佑仍然偷偷溜了出去。

可是一走进帐中,烛火突然亮了起来,陆英已经不在了,坐在帐中的,是楚影。

“为什么要救陆英?”他问她。

阿佑怔怔的望着他,咬紧了唇。

“我在问你话。”语气冷冷的,已经开始不耐烦。

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的不舒服。影从来不会这样对她说话的,可是,可是如今的影,又怎么会知道她是她呢?

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委屈,影怎么可以认不出她来呢?

洗去了气息也罢,换了身体也好,谁都可以当她是路人,可是影不可以。

影当然不可以,影是,影曾经是她想要许下终生的人啊!

可是,可是她说了她要永远陪着大人,留下影站在那里,头也不回的向着大人的方向而去。她咬紧了唇,连眼泪都没有流的,向远离他的方向走去。

他站在身后,他一直站着。他说,他的身边再没有位置留给他,他说,她再也不能回去了。

迟了许久的痛,此刻密密麻麻的涌上来,直直刺入心底。

是啊,她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而影,当然应该认不出她来。

阿佑慢慢的笑了,像当初一样,笑的平静,“我看这位姑娘受伤了,我刚好有药,就想说帮帮她。毕竟,姑娘家的脸是很重要的。”

楚影并没有看她,当然,也没有去看她脸上的笑,只是问道,“姑娘家的脸很重要么?”

“嗯,很重要的。”

楚影的视线慢慢调转过来,“那么你说,如果一个姑娘的脸毁了,有没有可能会故意隐瞒身份,即便是站在熟识的人面前,也不肯表露身份?就算那个熟识的人,想她想得快要疯了,她也会残忍的视而不见?”

阿佑心下骇然,脸上却还勉强保持着笑容,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楚影便又接着说下去,“她的残忍,是因为不懂心疼,还是因为值得她心疼的,另有其人?”

阿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褪去,“将军大人,小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楚影自嘲的一笑,“其实我也不明白呢!”

站起身来,便径直向外走去,快要走出营帐里,他低低的说道,“白远兮其人,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即使他碎成灰,我也能认出他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能跟他有纠葛,懂得医术,那么执着坦白,又还能看见方小为脸色大变的人,这世间会有几个。”

身后没有回音,楚影掀起了帘子,没有回头,“余天佑,你知不知道我有喜欢她,喜欢到连我的骨血里都印着她的味道,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想要。你说,如果有一天她站在我面前,却装作从来没见过我,是为了什么呢?”

帘子一放,他的身形便消失在眼前。

阿佑腿一软,跪坐在地。

她双手捂住脸,不敢让眼泪掉出来,一滴也不可以。

影,我就是阿佑啊,我不说我是阿佑,你就当我是阿佑,好不好?

影,我站在你面前,却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要一直一直看着你,我舍不得变成一棵紫草,从此无知无觉的生长在没有你的地方。

楚影在帐外站了很久,直到天边露出一丝光亮来。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因为指甲掐进肉里而滴落的鲜红,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影,先弄清楚原因。”花翩翩适时出现,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身躯。

“还要弄清楚什么?”楚影的神情有些茫然。

在阿佑消失后才在偏远小镇上横空出世的少年,有着灿烂的笑靥,有着明亮的目光,有着良善的心地,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成熟。

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一个他不敢相信却又固执坚持的真相,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她难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心,会寸寸痛成灰吗?

“翩翩,你奔波万里,动尽所有人马,还需要我再弄清楚什么?”

他神情凄苦,长久一来绷得紧紧的心弦,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这样软弱的楚影,花翩翩何曾见过,他红了眼,“影,我们不要她了,再也不要了。天底下比她好百倍的女子比比皆是,她有什么好,哪一点值得你如此。”

楚影惨然一笑,“天下比她好的女子,当然比比皆是。可是,她们都不是她。”

她们都不是她,所以他不要。

楚影霍地转过身来,对着那帐帘道,“斯佑,你给我出来,有什么话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咬咬牙,余下的话他说得异常艰难,却没有一丝游移,“你有什么不喜欢的,我改。可是这一次,上天入地,我都会把你捆得死死的,看你还能到哪儿去。”

一把扯下帘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对面,破了一个窟窿,风正呼呼的往里吹。

“斯佑,你个混蛋!”

“以后,不要轻易去惹将军,他脾气不太好的。”擦了一把汗的方小为说道,话说应该好好的夸奖一下军中负责内务的士兵,他刚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不弄出太大声响的划破个大洞,将里面一脸苍白的人给拉出来。

阿佑偏了头,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只轻轻应道,“嗯!”

方小为看着她,目光闪了闪,“余天佑,你是你爷爷的孙子,对吧?”

“是的。”

“所以,轻易不要做错事啊!”他说得意味声长。

阿佑心下一紧,没有说话。

方小为双手扳住她的肩,转来背对着自己,往前推了推,“好了,先回去休息吧!”

阿佑走后,方小为慢慢弯起了嘴角。

他曾经对某人说过的,等他成长到足以支撑起一片天空,若她还没有成为别人的媳妇,就做他真正的媳妇。

想念

拨开枯叶,露出来的地面上,已经长出了新绿。

白远兮站在阿佑身后,几乎是有些恐惧的拉过了阿佑,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

阿佑也回过神来,看着那冒出来的绿色,眼睛却慢慢湿润了。

大人的血可以,她的血可以,也就是说,人间的这场浩劫,是他们造成,也要他们以血来还的了!以前虽然是已经知道,可都不像此刻这般血淋淋的摆在面前。

可是大人已经转世为人,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可那浑身血液也是有限的,即便耗尽最后一滴血,也不可能催开世间千花百草。

她想要上前一步,白远兮却迅速揽住了她,后退了好远,

“天佑,不要去。”他的声音紧绷绷的。

先前看他以血养药,只以为是他发现了楚慕的血可以种出药草,自己也想要验证一下。却没想到,天佑的血居然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他舍不得楚慕的付出,所以选择了远离。可是如今,他发现他自己的血可以,会不会不懂得心疼自己?

越想越害怕,白远兮搭在阿佑肩上的手都在抖。

“小白,不要担心。”明白他的想法,阿佑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不想死呢。”

她还不想死,她还有那么多的心愿没有完成,还有那么多的人舍不得离开。

“我只是看看。”轻轻推开白远兮,阿佑向前走去,蹲下身去仔细观察。

的确是她先前洒的种子没错,可是大仙的用意肯定不会是让他们用血来偿债吧?皱着眉头,大仙到底是想让他们怎么做呢!

白远兮飞快的拔出剑往掌心一划,殷红的血珠便争行恐后的冒了出来,他面不改色的将手伸到阿佑面前,“用我的。”

“小白!”阿佑跳起来,脸气得通红,“你这是在干什么?”一边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药。

白远兮固执的将手伸在她眼前,“试一试吧,反正都已经伤了。要不然我白疼一场。”

“不行,谁知道你下次还会不会这么做。”

白远兮摇摇头,“阿佑,你忘了这是哪里,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鲜血,如果真的有效,也是一种功德了。”

阿佑的手顿住,半响,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移到了另一处,任那鲜红的液体慢慢滴下,再没入泥土中。

阿佑眼睛红红的给白远兮裹上纱布,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天佑?”白远兮叫她。

手上动作不停,阿佑却埋着头不吭声。

“天佑,你不理我了?”

阿佑吐出一口气来,眼睛里闪着水光,“小白,我现在很生气,你不要和我说话。”

白远兮看着她,心里的温暖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天佑为他包扎伤口时专注的样子,让他有一种被人珍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经太久太久不曾体会。

这般难得,这般让人着迷。

原来上天终未将他摒弃,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能与这样灿若流光的少年共度。

“天佑,如果我现在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恍惚中,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阿佑抬起眼来,笑着,“小白,我们现在可以种出药来了,只要能种出药来,我们就能找到解你毒的方法。”

“好!”白远兮轻轻应道,声音柔得仿佛能融入空气里。

写好一封信,托人寄给云朗。

“你给云朗?”白远兮拿着信有些迟疑。众人皆知将军府的云朗是个什么样的人,天佑如此珍而重之千里迢迢的把信送给他,如若有失,岂不耽搁了。

阿佑自然的点点头,显然并没在意他的疑问,“就是他。”

“天佑,你该知道,云朗他…”白远兮没有说下去,但是已经清楚明白的表达出他的意思。

阿佑抬起澄亮的眼睛,“小白,试着去了解云朗,你会知道,他可以担当得起我的托付。他不是傻瓜,只是人们都习惯用自己的思维去衡量他的想法,所以才会误以为他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