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托着腮,青月在她床边蹲了许久,总觉得盘玉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又瞧不出来,正打算再仔细琢磨琢磨或者上前问她一两句的时候,琴姑姑已经来找她了,说是到了晚课的时间。

起身随着琴姑姑走出小屋,在错开眼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盘玉颈间苍白的皮肤内有什么东西快速的涌动了一下,等她站定了准备再细看时,却只看到她颈间因为消瘦而毕露的青筋。

“圣女,该走了。”琴姑姑暗哑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催促着。

青月应了一声,没有再看,回头跟着她走了,只是心底有一些疑惑,刚刚那是什么东西在动?

莫非是她的错觉?

神庙的生活规律而有序,在旁人眼中或许过于枯燥无味,可是青月却十分喜欢,虽然并不记得自己的过往,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可是总觉得这样简单规律的生活十分合她的胃口。

渐渐的,青月便生出了在此长住的念头,反正她也无处可去,就算回去山里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待着,哪有留在这里这般舒服有趣,更何况每日还有美味可口的饭菜。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青月就已经起床梳洗完毕,去了大殿。

大殿里燃着香,琴姑姑说是青木香,香的味道很特别,有一种淡而悠远的味道,青月也十分喜欢,因此神庙的生活对她来说简直堪称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自来到神庙之后,始终没有看到那一日见过的小鸟,问过琴姑姑,琴姑姑只说那是那依族的圣物,待要问得再详细些,她便怎么也不肯说了。想要再看一眼,更是万万不能的。

进入大殿的时候,琴姑姑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一贯起得很早,仍是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髻,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

只是今天的琴姑姑看起来有些奇怪,青月都已经踏入大殿了,她竟然还怔怔地站在神龛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恍然未觉的模样。

“琴姑姑。”青月唤了一声。

听到青月的声音,琴姑姑似乎惊了一下,枯瘦的脊背微微颤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她,轻咳了一声,掩住了眼中异样的神色,点了点头,“圣女来了。”

两人再没什么话,青月在琴姑姑的带领下如往常那般仔细清理了神龛,在供桌上摆上村里人们进献的新鲜瓜果,又跪在蒲团上貌似虔诚地念了一段祝祷辞,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刚过卯时,正好是吃早饭的时间。

这神庙里的伙食本来还是不错的,虽然比起族长家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但仍在青月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只是在神庙服务了有六七年之久的厨娘上个月刚刚得了个大胖孙子,乐颠颠地辞了工回家含饴弄孙去了,新来的帮工做的菜味道实在乏善可陈,一连三天的罗卜汤喝得青月嘴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

于是原本最是愉快的用膳时间也显得不是那么值得期待了,连带着精神头也不足了,早课也开始打起了小差。

为此,青月很有些忧郁。

怏怏地回到房间的时候,宝宝已经睡醒了,不吵不闹的,正四脚朝天地吐着泡泡,间或还用胖乎乎的小手扒拉着自己的脚趾玩,很是自得其乐的样子。

察觉青月走了过来,宝宝扭过脑袋,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她看了一阵,仿佛是认出了青月来,他欢快地扑拉着短短的肉呼呼的小胳膊让她抱。青月在床沿上坐下,郁郁寡欢的盯着他看了一阵,看着看着,宝宝在她眼睛里变成了一团白乎乎香喷喷的发面馒头,吞了吞口水,她伸手挠了挠了他白生生的脚心,看着宝宝一边甩着肥嘟嘟的脚丫子躲闪着,一边笑得小小的胸脯直打颤的模样,才稍稍舒心了些,眼中也不觉添了丝笑意。

“圣女,用早膳了。”这时,门口有人轻声道。

声音很熟悉。

青月询声望去,然后稍稍愣了一下,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多时不见的盘玉,大概是因为之前落过胎的缘故,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原本圆润的脸颊瘦得凹陷了下去,脸色腊黄,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

原本油光水滑的黑发此时也是枯黄枯黄的,不再是姑娘家的发式,而是在脑后梳了一个妇人髻。

青月不由得有些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我跟琴姑姑说了,暂时在神庙帮厨。”盘玉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和往日爽朗骄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垂着头走进屋子,打开食盒,手脚利索地将食盒内的碗碟一一摆在桌上。

因为垂着头的缘故,一截细瘦的脖子自稍显宽大的衣领里露了出来,青月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便见她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已经瘦出了丝丝青筋,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异常来,只是…青月定定地看着那几乎要浮出皮肤表面的青筋,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分辨,一阵扑鼻而来的香气让她立刻调转了视线,半分深思的心思也没了。

一会儿功夫,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香气扑鼻的鸡丝粥、一碟绿油油的素炒菜心、一碟腌小黄瓜,还有一盘煎得黄橙橙的烧饼。

好…好香啊…

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无暇再去想其他,她抱起宝宝走到桌前坐下,伸手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鸡丝粥放入口中,美得她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

“圣女慢用。”盘玉看了一眼青月怀里白白胖胖的宝宝,想起自己那无缘的孩子,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她福了福身子,也不待青月开口,便转身急急地退了下去,眼中似有泪水闪烁。

青月一时也无暇顾及到她,自己啃了一口烧饼,又忙不迭地低头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去喂在她怀里“伊伊呀呀”提醒着她自己肚子也饿了的宝宝。自从入住神庙之后,青月便开始喂宝宝一些汤汤水水的,偶尔喂些羊乳牛乳,也没见他抗议,于是便一直这样喂着了。

一大一小很快将面前的碗碟吃空了,青月打着饱嗝,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想到以后都有这样的饭菜吃,她便又精神奕奕了起来,觉得未来有了盼头。

用过早膳,便是静坐时间,琴姑姑说这是为了替那依族人祈福,青月虽然不知道所谓的祈福是怎么回事,但静坐对她而言倒是容易得很,她可以在一具棺木里无知无觉地躺上那么久,这一点点静坐的时间在她眼里当然不算什么。

青月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宝宝乖乖地坐在她的腿上吮着自己的指头玩,不吵也不闹,十分的乖巧。往常这个时候琴姑姑是会陪着她一起静坐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连早膳都没有用就匆匆地出门去了,而且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个神神秘秘的琴姑姑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的秘密,就比如两个月前,她便看到琴姑姑避着众人悄悄从后门放了一个人进来,又悄悄将那人安置在了神庙的地窖里,明显是一副掩人耳目的作派。

青月是无意间撞上的,当时她正被帮工的厨娘那寡淡的厨艺折磨得口腹之欲无比旺盛,打算自食其力烤点地瓜来吃,正蹲在后院挖地瓜的时候,便看到一贯严肃谨慎的琴姑姑红着眼睛从后门扶进了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又悄悄将他带进了厨房。

之后那男子便再没出来过。

后来青月才发现厨房里有一道暗门,直通地窖。

之所以对那个男子那么感兴趣,是因为一见着那人,青月便认出他来了。

那不是旁人,正是她要寻的“生安哥哥”。

虽然在董重身上也曾闻到过那样熟悉而奇怪的味道,可是眼前这个人绝对是她要找的生安哥哥没错,因为虽然当时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可是山洞中发生的一切却在她的感知之中。

只是虽然知道要找的人就在这神庙的地窖里,但青月总是忘记要下去看看他,因为每天都有新鲜的东西令她好奇不已,这么拖着拖着,竟然就过了两个多月。

“不如把你还给他吧?”想到这里,青月低头捏了捏宝宝肥嘟嘟的小脸,和他商量。

宝宝仰起肥嘟嘟的小脸看着她,大约是被捏疼了,他扁了扁嘴,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十分委屈的样子。

青月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有些惊奇的觉得这个宝宝似乎长大了一些,前些日子她就发现了,他粉嫩嫩的牙床上竟然长出了一粒白白的小牙。

真有趣。

这样有趣,她都有点不舍得将宝宝还给他了。

掐算着过了静坐的时间,她抱着宝宝起身去厨房,打算趁着琴姑姑不在去地窖里见见那个生安哥哥,顺便讨回自己的金缕玉衣。

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听到有人在哭,凄凄婉婉的声音,哭得十分伤心,青月走进厨房一看,便见盘玉正坐在小凳上一边择菜一边抹眼泪。

“…你怎么了?”青月走到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有些好奇。

她的眼睛里为什么会不断有水流出来?

“我…我想他了…”朦胧的泪眼对上青月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盘玉也完全没有觉得尴尬难堪,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着道。

想他?

为什么要想?

青月看她一边抹眼睛一边抽噎着,眼睛里的水似乎怎么也流不完的似的,不由得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低头舔了舔沾了她泪水的手指。

唔,好咸。

盘玉被青月的举动弄得愣了一下,一下子忘记哭了。

“你根本不懂吧…”过了一阵,盘玉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什么?”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解。

“思念啊,你根本不懂思念吧。”盘玉把择好的菜放在一旁,苦笑着道,“你看起来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一定不知道阿落有多喜欢她,一定不知道阿落听说她进了神庙当圣女时有多么的难过吧,盘玉这么想的时候,稍稍出了一会神,阿落?她的表哥,她似乎曾经十分的喜欢他,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喜欢他的心情了?她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董重的呢?真是奇怪。

“什么是思念?”一旁,青月十分好学地问。

“思念就是…”盘玉被青月打断了思绪,想了想才回答她,“你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他,念着他,想着他的好,念着他的坏,然后,把曾经相处过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拿出来细细的品味,然后就如饮鸩止渴一般,越想越渴,越渴越想…又担心他此时有没有忍饥挨饿,会不会受人欺负…”盘玉嘟嘟囔囔地说着,想起那个被逐出那依族的男人,一时恨他心狠,一时又怜他如今无家可归,不由得悲从心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出来。

青月又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眼前人比黄花瘦的女子,细细地体会了一下她说的话,不解地道,“你是在思念董重吗?为什么?他待你那么坏,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无赖呢。”

“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盘玉摇了摇头,一脸的悲戚,“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也毫无道理可讲,就算他待你再坏,你还是喜欢,这根本没有办法啊,控制不住的啊…”

若是此时有熟悉盘玉的人在,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个盘玉和往常的盘玉完全不一样,这样怯懦而深情的盘玉,和那个爱恨分明的女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此在盘玉面前的是青月,不通人情世故,并且并不了解盘玉的青月,所以她只是觉得盘玉变得很奇怪,身上总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就在这时,青月看到她颈间薄薄的皮肤又快速地起伏涌动了一下,她眼神微微一变,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脖子。

原来如此…

盘玉则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僵住身子不动了。

青月却是不急不缓地轻轻抚摸着她颈边的皮肤,唇微启,一阵奇异的调子从她的唇中逸出,只见盘玉颈间的皮肤再一次开始快速地起伏涌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挣扎着要逃脱,盘玉只觉得脖子仿佛要被人扭断了似的剧烈疼痛起来,那痛一直持续着。

终于受不住那痛,眼前一黑,她歪着身子昏倒在地。

那奇异的调子却没有停,青月将手伸到盘玉的耳朵边,从耳窝里掏出了一只黑黝黝的虫子来。

是它在作怪吧。

盘玉醒过来的时候,青月正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好奇地逗弄着那只虫子,虫子只有一粒米那么大,黑黝黝的,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只虫。此时,青月正将它托在掌心,一会儿翻翻它的身,一会儿又戳戳它,直把它逗弄得挣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