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僵住身子。

…莫非,不是梦?

他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开始鼓噪起来,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跳出来。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女子忽然动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然后冲他盈盈一笑,“阿落,你醒了?”

看到那张脸,阿落呆住了,刚刚还鼓噪着的心仿佛一下子从烈火中被投入了冰块里,巨大的落差几乎让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泠纹…”他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怕人,“你怎么在这里?”

听他这样问,泠纹微微红了脸颊,闷头不语。

那羞涩的模样把阿落最后一丝侥幸都打得四分五裂。

屋外,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只留下满天满地的苍白…

最长不过夏至,最短不过冬至。

才刚过申时,天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盘玉一边包饺子一边往外看,一直看到饺子都包好了,也未见雨生回来,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

雨生就是当初那个一直被青月带在身边的孩子,青月迷迷糊糊的,总也没有给他取名字,一直宝宝、宝宝地叫着,直到五岁那年,才算有了“雨生”这个名字,这还是青月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名字,才兴冲冲地回来给他也取了名字。

说是因为雨天生的,所以就叫雨生。

…虽然这名字怪怪的,但总比没有强些。

想到这里,盘玉叹了口气,转身加了一大锅水,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柴,这才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这个时候,青月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盘玉踏进房门的时候,便看到各式箱子柜子统统大开着,屋子里像是遭了贼似的乱成一团。

“你在找什么?”嘴角抽了抽,盘玉问。

“雨生的冬衣,你记得放在哪儿了么?”听到盘玉的声音,青月一边埋头翻着柜子一边随口问道。

“在你左手边第二个箱笼里。”见她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柜子里翻找的模样,盘玉闭了闭眼睛,按住青筋乱跳的额头,努力放缓了声音道。

“呀,真的在这里。”青月依言打开左手边第二个箱笼,果然看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衣,不由得露出了一脸的惊讶,心下对盘玉又信服了几分,果然厨娘万能啊。

盘玉则是磨了磨牙,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总觉得再跟她这样住下去,她早晚会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透过对面的铜镜,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发间的白丝以及眼角的皱纹,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自当年的情蛊事件之后,她便留在了神庙里。在琴姑姑死后,她更是接替了掌灯的工作,完全绝了要离开神庙的心思。

渐渐的,她竟也习惯了神庙里枯燥乏味的生活,并且将这样的生活过出了几分滋味来。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老妈子,日日操心那一大一小的衣食住行,一日三餐。雨生倒也罢了,许是因为之前怀过孩子又落了胎的缘故,她对那个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有一份割舍不去的感情,可是…对于青月这个十六年来一如既往地贯彻吃货方针毫无长进的女人…她到底为什么要为她操那份闲心啊!

想到这里,她又忿忿地瞪了那毫无自觉的女人一眼,十六年的光阴,染白了她的头发,深化了她的皱纹,悄悄带走了她的青春,可是…岁月却似乎独独地优待了她。

十六年过去,她还是当初的模样,甚至眉眼之间被雕琢得愈发的精致秀丽了。

一个不会老的女人呢…

若不是相安无事地在这神庙里陪着她过了十六年,若不是知晓她吃货的本性,盘玉觉得自己八成也要和村里的那些长舌的妇人一样,背后嚼舌根觉得她其实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山精水怪了。

想到近年来村里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盘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青月显然没有体会到她的担忧,正低头一件一件地翻看着那些冬衣,这些冬衣还是当年琴姑姑留下的,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但却针脚密实,剪裁得体,缝制得十分用心。因为觉得适合宝宝,她便将这些衣服擅自留下了,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还有大号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宝宝长大穿竟是正好。

只是雨生最近长得有些快,长手长脚的都快要比她还高了,盘玉说他正处在长个子的年纪,一日三餐安排得很是精细…虽然她也跟着吃好喝好了,可是…青月拿起最大号的那件外衫比划了一下,颇有些忧虑地想,雨生要再这么长下去,怕就再没有适合他穿的衣服了啊。

正想着,刚抖开那件外衫,便见有什么东西自那外衫里头掉了出来,青月疑惑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

“是什么?”一旁的盘玉见她拿着羊皮纸发呆,不由得走上前好奇地问。

“应该是琴姑姑写的信。”青月说着,将手中的羊皮纸递给了她。

琴姑姑?间隔了十六年,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遥远,盘玉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信,低头看了一眼。她以前寄居在族长家的时候,时常随族长夫人进出神庙,因此认得琴姑姑的笔迹,虽然这中间已经间隔了十六年,但盘玉还是一眼认出了琴姑姑的笔迹。

生安吾儿:

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早已经被埋入黄土之下了,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是生安吾儿,你是无辜的,你今生唯一的错,便是生为我的儿子。

你自幼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却熟知你的性情,你天性善良,总相信人性本善,这本不是什么坏处,可偏偏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自幼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

对此,你一无所知,而我,却常常因此担心得夜不能寐。

眠秋是个好姑娘,若她不是夫人的婢女,若她不是那依族的圣女,我会很乐意见到你们相携一生,白首终老,可偏偏造化弄人,眠秋的身份注定了你们无法一生相守。你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以身涉险,于是我做了此生最自私的一个决定…

眠秋其实并未身中情蛊,是我骗了你。

当那个叫青月的姑娘抱着那个身上裹着眠秋衣物的孩子来到神庙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你的孩子,我的孙子。

然而,我却连抱抱他,都不能。

这一切都是报应。

如今我已知自己大限将近,特意留书一封,好让你明白真相,认回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你的骨血流落在外。所有的罪,便让我一人背着吧,我会带着这副老朽的身躯去地府向眠秋请罪,那是我欠她的,与你无关。

生安吾儿,请原谅为娘的自私。

“这…”看完整封信,盘玉一脸震惊地抬头看向青月。

关于眠秋和李生安的事情,青月跟她说过,她大致也是了解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果然是很自私啊。”青月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盘玉嘴角抽了抽,“这不是重点好吧,重点在于…重点在于…”她张了张嘴巴,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重点在于眠秋并未身中情蛊,一切只是琴姑姑的谎言,可是李生安却将谎言当了真,失手推倒眠秋之后,又撇下她一个人孤单单地产子后力竭而亡。”青月神色淡淡地接口,“这封信隔了十六年才被发现,休说李生安早就已经离开了那依村,就算他此时见到这封信,又能怎么样?”

盘玉默默地看了青月一眼,虽然她时常糊涂,但有些事情却总比旁人看得清楚,眠秋因琴姑姑和李生安而死,雨生若知道真相,想必不会原谅李生安,更不会认他这个父亲,更何况…如今的雨生,怕是万万不肯离了青月的。

“人类的感情,还真是脆弱。”青月看了看那张羊皮纸,又想起那一日在山洞之中,眠秋绝望的模样。

只因为一句谎言,便令李生安心生芥蒂,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眠秋,便兀自判了她的死罪,多么脆弱的感情啊。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似的。”盘玉斜了她一眼,“这信怎么办?”

“收着吧,若有机会便给了李生安,他总要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才好。”青月淡淡说着,不再看那羊皮纸,又转过身去翻看雨生的冬衣了。

原以为只是凑巧,却原来这些衣服都是琴姑姑特意做给雨生的。

盘玉瞅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有时候觉得她傻得可以,有时候…却又觉得她冷情得怕人。

依言收起了羊皮纸,盘玉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找青月的目的,忙又道,“雨生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他。”

“他还没有回来?”青月讶异地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见屋子外面早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

…唔,今天貌似是冬至?

“嗯。”盘玉的面上透了一些焦急,“别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还是我去接接他吧。”

“我去接吧。”青月将手上的冬衣又放回了箱笼里,放下了挽着的衣袖。

盘玉闻言,面上总算多了几丝欣慰,觉得偶尔她还是会懂事一回的。

“你去煮饺子。”青月又道,语气十分的欢快,“这样我们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盘玉面上的那几丝欣慰立刻烟消云散…好吧,她早就不该对这个吃货抱有什么期望…

“…唔?今天不是冬至吗?冬至应该是要吃饺子的吧?”见盘玉瞬间垮下来的脸,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问。

盘玉实在懒得理她,转身便回厨房了。

二、见鬼的雨生

夜色沉沉,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沿着山路慢慢地走着,他念的学堂距离神庙有些远,中间还隔着一段山路,往常这个时候天还没有黑,只是今天的日头特别的短,才下学堂,天便黑了,他又没灯笼,只得一路借着月光慢慢地走。

一路走,他一路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

“符雨生!”正走着,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他下意识回头,脑门上便被一粒小石子砸了一下。

他捂着额头,冷冷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少年,为首那个胖胖的长得十分敦实的少年正是族里大长老家的公子范文章,大概是因为今天在学堂里对不上对子被先生责罚了,这会儿拿他来出气呢。

“嗬,你这野小子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我!”触及符雨生那冷冰冰的视线,范文章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点丢脸之后,他挥了挥拳头,有些恼羞成怒叫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