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感觉自己并无不妥。”女子见他面色有些阴郁,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看我好好的,可见大夫看得也不准,既然看不准,又何必浪费银子呢?”

书生没有吱声,收拾了笔墨便出门去摆摊了。

接连几天,书生都在富康街的北街头摆摊,卖卖字画,偶尔代人写写书信,买字画的人并不多,但因为富康街算是贫民街,识字的人不多,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代写书信的生意倒是不错。

看看天色,快到中午了,书生赶紧收了摊子回家做饭,自从吃了她煮出来的粥之后,书生便把“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丢到了脑后,包揽了做饭的活计。

书生做的饭意外的好吃,她很喜欢,每次吃的时候表情都特别愉快。

他喜欢看她愉快的表情。

吃过饭,书生便又出去摆摊了。

她收拾了碗筷之后,忽然发现他忘了带水,忙拿起水囊装了些水出了家门。

这样早春的天气,午后是最舒服的了,她因为身上带着伤的缘故,走得有些慢,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他摆摊的地方。

刚想上前,便见他的摊子前面围了几个公子哥,正调笑着。

领头那个身着蓝缎绣袍的公子哥不是旁人,正是县太爷家的公子,董珍珍口中的表哥俞不凡。

“哟,这是谁啊,不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么,你不是一向在前门街摆摊的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有人光顾你么?”俞不凡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嘻嘻地道。

书生默默地低头画画,没有理他们。

“你们知道他是谁么?”见书生不搭理他们,俞不凡有些恼怒,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对身旁的几个公子笑道。

“嘻,当然知道,当初家破人亡厚着脸皮上门求董老爷收留,还大言不惭要娶人家女儿呢~”

“是啊是啊,还说自己一定会高中状元呢!”

“哈哈哈,真好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几个公子笑成一团。

书生微微捏紧了手中的毛笔。

“好了好了,别笑了。”俞不凡笑着摇了摇扇子,说着,又看向书生,“明年太后大寿据说要开恩科呢,你不是要考状元么?这个时候不好好的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在这里摆什么摊子啊?你很缺钱吗?缺钱跟表哥说啊,表哥我心情好说不定就能赏你几两银子呢哈哈。”

“俞公子你不知道吗?这位未来的状元郎因为在房里藏女人被赶出董府了呢~”一旁另一个公子哥笑嘻嘻地大声接话道。

“哎呀,原来表弟你也是个妙人儿嘛!”俞不凡拍腿大笑。

几个公子也笑成一团。

俞不凡笑着笑着,忽然哼了一声,冷下脸来道,“做了那样有辱斯文的事儿竟然还敢在这里摆摊,给小爷我掀了他的摊子!”

那些公子笑嘻嘻地应着,便七手八脚地上前将摊子上的字画丢了一地。

那女子远远看着,心中陡然生起一团怒气,随手在脚边捡了一根人家丢弃的烂扫帚就扫了过去。

“喝!哪里来的疯女人!”几人不查,被扫了个正着,正准备发怒,却正对上了女子姣好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书生见状,忙上前将女子拉到了身后。

“你来干什么?”他的语气有些不好。

女子捏住他的衣角,“给你送水。”

“哟,这位姑娘莫不就是表妹说的那个小美人?”俞不凡盯着女子看了几眼,调笑着道,“跟着这没出息的穷酸书生作甚,不如跟着公子我啊?”

“是啊是啊,跟着俞公子,保你穿金戴银出门还有轿子抬~”几个公子跟着笑闹起哄。

“现在应该是书院上课的时间吧,俞老爷若是知道俞公子又逃了课,想必会相当不开心。”书生抬眸看向那俞公子,淡淡地道。

整个林水县都知道县太爷非常紧着这位公子爷的功课,偏这位公子爷不是个爱读书的,因此县太爷强拘着他去了城里的书香学院,而且放出话来,谁看到俞公子逃课,便可赏银二两。

二两银子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曾经有人告过密,结果俞公子被他老子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当然事后那个告密者也被俞公子狠狠整治了一顿,自那以后赏银再高也没人敢告这位俞公子的密了。

听了这话,俞不凡面色一冷,虽然被这臭穷酸威胁了很不爽,但他显然更不想面对自家亲爹的藤条,想起自家亲爹挥舞着藤条凶神恶煞的样子,俞不凡抖了抖,他啪地一声合拢了扇子,拿扇尖指着书生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走着瞧!”

放下了狠话,俞不凡带着一众跟班扬长而去。

书生默默地低头收拾地上的字画,她也跟着帮他收拾。

“木头,去考状元吧。”她将整理好的纸张递给他,忽然道。

书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等以后再说吧。”

“是因为没有银子吗?”她看着他,问。

书生蹙眉,“不要胡思乱想,太阳很大,你身子吃不消,回家去吧。”

女子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一直到晚饭时间,女子还是一直沉默着,书生以为下午的时候他把话说重了,惹她生气了,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地。

态度颇为殷勤地替她添了饭,又挟了菜,见她只是默默吃饭,也不说话,书生不由得有些后悔下午把话说重了。

咽下口中的饭菜,书生悄悄觑了她一眼,寻了个话题,先开口道,“…明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女子偏头想了想,“我去后山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小溪里有很多鱼,明天我们去捉鱼吃吧。”

书生一愣,他们租的院子因为便宜的关系极为偏僻,又没有水井,还好靠近后山的一条小溪,他知道她经常去后山洗衣服,却没有想到她会提议吃鱼。

在林水县,很少有人会吃鱼,因为腥味很重而且多刺。

她说想吃鱼也是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买菜了吧。

书生抿了抿唇,说,“好。”

书生显然脑补过头了,他并不知道她想吃鱼,是因为真的对那些鱼很感兴趣。

得了他的回答,她显然很开心,吃完饭,很勤快地起身收拾碗筷。

起身的时候,她稍稍顿了一下。

“怎么了?”书生有些紧张地问。

她默默将涌到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摇摇头,“无事。”说着,继续收拾碗筷去了。

书生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夜已深,书生躺在外间的榻上,却是睡不着。

从血缘上来说,白天来找茬的那位俞公子也算是他的表兄。

不过,他也好,董珍珍也好,显然都没有打算认他当兄弟。

父亲还在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般景况,姨母也好,舅舅也好,那个时候,他们每每登门都是笑容满面好话不断。

母亲身为长姐,已经习惯了照顾弟妹,姨母嫁了个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秀才,家中困苦,屡试不中,姨母每每上门诉苦,母亲心疼妹妹,总是暗里塞银子接济,后来秀才中了举,姨母又上门来向母亲借了好大一笔钱用来疏通关系,最后谋了一个六品县令的缺,且还是在他们的老家林水县。

对姨母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作为董家唯一男丁的舅舅,对于这个舅舅,母亲向来是有求必应,最后更是让他进了冒玉商行当了二管事。

冒玉商行是父亲白手起家,一起创建的。父亲是个孤儿,因此虽然并不是入赘董家,但逢年过节也会陪母亲回董家祖宅。每每此时,舅舅一家和姨母一家都极为客气,大家都是一副兄弟和睦,彼此相互扶持的模样。

可是好景不长,他九岁那年,冒玉商行出了事。

父亲因为贩卖私盐被判了死刑,枭首弃市,冒玉商行也被抄了充公。

母亲因为父亲的死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过世了,临终前给了他半块玉佩,让他去林水县找舅舅。

母亲说,父亲是被冤枉的,找到舅舅后一定要记得让舅舅替父亲申冤…

可是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舅舅,跟舅舅说起母亲的遗言,舅舅却说母亲是病糊涂了,并告诫他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可再说,然后便收走了他那半块玉佩,说他是犯人家眷,暂时不好露面,将他送去了乡下祖宅。

他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外公也是个秀才,一世都没有考中举人,舅舅又无心读书,外公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

他十分刻苦地跟着外公学习,他相信母亲临终的遗言,他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现在他人微言轻,谁也不信他,可是他用功读书,总有一日,他一定可以考中状元,为父亲申冤。

之后他中了秀才,又中了举人,外公便愈发待他好了。

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外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弥留之迹,外公叫了舅舅回祖宅,作主让舅舅履行当年的婚约,并吩咐舅舅带他回去之后一定要继续供他读书。

外公说,他有状元之才。

他记不清舅舅当时的表情了,但他知道,那一定不能称之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