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远将白玫瑰轻轻放在玩偶的旁边,露珠从花瓣滚落堙没,纷纷的,像是谁在落泪。

阳光渐渐照上鲜红的“裂帛之墓“四个字,金黄色的暖光抚触着这块墓碑,也抚触墓前男人清隽却木然的脸庞。

最近他在这里痴痴地一站就是一整日,各式各样的想法和心情都在他心里翻滚过了,此刻这样木然的毫无情绪的站着,心中像有一座几万平米的空房子,无尽无边的空、却明知这是房子所以一定会有墙壁边界。

如果能回到四年前让他选的话,叶怀远一定会毫不犹豫陪小满走完最后一程,当然那会很艰难,他的家庭会给他们非常大的压力,最后小满因病去世的话、他很可能会因此崩溃颓废。

而现在让他选的话……他的双胞胎健康可爱的样子浮现眼前,他父母和妻子抱着孩子欢声笑语——叶怀远皱眉,闭起了刺痛的双眼。

小满,你是不爱我瞧不起我、还是太爱我舍不得我?

安静的陵园里,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很清晰,最终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叶怀远勉强压住心绪、转头看去。

是萧晨,她也抱着一束小满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玫瑰花,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克制地看着他。

晨晨,晨晨是小满托付身后之事的人,所以他结婚时晨晨才会穿着小满的婚纱过来观礼——叶怀远心口剧痛,僵直的腿一时站不住,踉跄一步、向后靠倒在墓碑上。

“哎……”萧晨急忙上前去扶他。

“没事。”叶怀远低声说着,自己扶着墓碑站起来。两人当着小满的墓相对无言,清风从陵园穿梭而过,恍惚间多年以前也曾这样三人相聚,那时大家都是笑着的,小满是鲜活健康的,萧晨和叶怀远也不曾像现在这样一身黑衣、满眼泪意。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萧晨无话找话,将鲜花并排放在叶怀远的花束旁,手指触到底下压着的一个锦盒,她拿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支短笛,笛身镌刻着极细的“裂帛“二字。

也好,萧晨心酸又安慰地想,终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怀念你。这世上终于还有一个人,像风雪客惦念四月小满那样、记着裂帛二字。

叶怀远上前默默从萧晨手里拿走了短笛,这是他曾经惯用的,到了他的手里短笛像是活的,在他手掌间一晃而过、安静藏在了他袖子里。

叶怀远勉强地维持着平日里的绅士风度,温和地对萧晨笑:“你怎么来了。”

和她刚才一样,也是无话找话的一句话。

像这样聚齐在小满的墓前,萧晨和叶怀远之间,谁又能认真对话呢?

“怀远哥,“默默了许久,萧晨突然开口说:“我们给她唱一曲吧?我好久没给她唱过了。”

叶怀远说好,短笛从袖子里滑出来,昆曲小王子使起乐器来、跟萧晨动刀一样漂亮。他起了一个音,悠扬凄然,萧晨一听愣了,她以为是唱小满与他定情的那支《牡丹亭》,没想到叶怀远却选了另一只曲——等萧晨听出这是哪支曲,她已足足落下一大拍。

回过神来之后,她轻声开口和那笛音:“往事空余梦幻,渡微云斜日晚,新坟苦冷,一灵犹未散,梁兄若有知,当感叹缘何有情人,总是和泪看,想象当日我那态翩姗,想想当日你那文焕烂,自应该相惜互攀,那料得你朱颜就已肌销骨炭……”

萧晨半声哽咽未能及时咽下,声一顿,再也跟不上那笛音凄厉。

吹奏着短笛的叶怀远双目微阖,一身黑衣、长身玉立,冬日暖阳与冷风都在他肩头,一如七年前贺小满对他一见钟情时那样。

“我爱上一个人!”萧晨至今记得小满当时红扑扑的脸上是怎样甜蜜又苦恼的神色,“他、他也爱我。”

而今你我隔人天,怎能够琴瑟合弹——小满,此情此境他依然能为你奏这一曲《梁祝》,但愿这是你生前身后的得偿所愿。

**

从静山陵园出来,萧晨和叶怀远的车一前一后停在那里,萧晨停下脚步先送叶怀远走。刚才在墓前看他神色那样凄然恍惚,现在出了墓园看起来好多了。

“小满……嘱咐我一定要隐瞒到你结婚生孩子之后。”萧晨对他说,“我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有两个那么可爱的儿子,现在的你,应该是小满想看到的样子。”

叶怀远一如既往地淡淡笑着,阳光下他面容清楚地憔悴着,这短短几日,他鬓角里竟然白了好几根头发,看得萧晨触目惊心。

“回去路上开车小心,“她郑重地叮嘱,“怀远哥,拜托你,保重。”

萧晨难得这样,叶怀远有所触动,苦笑着说我明白的,“你放心,“他轻声说,“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斯人已逝,而他另有不可推脱的牵挂,连梁祝的词他都没有资格亲口对她唱了,这人间值不值得、他叶怀远都得活下去。

“哦……”打开车门要走的叶怀远突然想到:“晨晨,我太太她一直给你打电话是想当面向你道歉,当时她得了产前抑郁,我们家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及时关注她的异常情绪,伤害了你真的很不对。”他真心抱歉地对萧晨说,“我听说你跟贺小雪起冲突了,是不是因为我太太那件事?”

萧晨挠挠头,不置可否。

“我是听冰球队的朋友说,裴知请蓝桥出马为你做公关——哦,蓝桥也是我们C大家属区的孩子,“叶怀远看萧晨一脸茫然,想来裴知不是喜欢邀功的人,他便一一解释给萧晨听:“现在国内最好的公关公司就是蓝桥在运营,前几个月她怀孕了,本来在家休息,裴知亲自上门去请了她。”

“……”此时此景,又是在叶怀远面前,萧晨知道自己不应该流露幸福爱意表情,但实在忍不住啊!”我、我不知道啊,他都没跟我说!”萧大师又是皱眉又是咬唇,但语气甜得粘牙:“最近年底了,他自己公司那么忙,还为了我的官司一直分神。”

“打官司吗?你们闹得这么严重?”叶怀远有些担忧,“那……我回去跟欣欣商量一下,如果需要她出庭,我来负责说服她。”

萧晨感动地对他笑了笑,低下头默默用鞋跟在泥地上蹭,这是她从小就有的小动作……叶怀远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女呢,小满那时候总说她家晨晨很乖很可怜,叶怀远就难免多照顾这个叫他一声“怀远哥“的女孩……如今一晃,十余年过去了,没想到她竟然会跟裴知成为了一对。命运给每个人的剧本,远比看小说里写的那些更加反转精彩。

“如果能有我帮得上忙的,你随时联络我。”叶怀远恍惚了一阵,轻声叮嘱萧晨。

萧晨点点头,“谢谢。”

叶怀远临走向远处山顶望了一眼,明天双胞胎要去医院打针,他大概没有时间再过来了。

第114章 谁叫我身手不凡(四)

4、

一大早萧晨去了静山陵园,裴知没事干,精神奋发地去永盛加了个早班。等到了普通人类的早晨工作时间,永盛集团今天有一场例行的全体董事大会,陈正霆、陈世妜和司空良都来参加,还有几个陈家叔伯兄弟也来了,散会之后大家按例在隔壁大酒楼喝早茶。

陈正霆高居首位,裴知坐在他右手边,老头冷眉冷眼,暴君更是面无表情,两人互不搭理。其他亲戚们拉家常热火朝天的,唯独这一老一少所在的两个位置气氛成冰。

“裴知,“文物局的陈二伯关切地打听:“咱们家萧大师,听说最近跟东家有点龃龉?”

裴知正要解释两句,陈正霆突然冷笑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那般地说:“真是给我们家长脸啊,以后等着瞧吧,麻烦事情多着呢。”

裴知皱眉看向外公,老头立刻浓眉一挑:“怎么?!”

裴知没说话,但脸上明晃晃挂着“我愿意、你管不着“的表情,陈正霆心头火起,“哐“一声将手里勺子扔回面前碗里,狠狠地冷声说:“以后司空良的婚事出什么幺蛾子都不足为奇,你这个当哥哥的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好得很!”

陈正霆太了解裴知了,裴知是多么希望能为弟弟以身作则的那种哥哥,所以他拿这话要挟裴知,他知道是最能刺裴知心的。

可裴知脸色毫无变化,缓声淡淡地说:“是啊,我也觉得挺好。”两情相悦,三生有幸,有何不好?

“……”陈正霆怒瞪大外孙,这小子脸皮这么厚!”那你下次直接把她带来吧!”他愤怒地拿话噎裴知,“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这儿在座的反正也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怕丢人!”

“我不觉得萧晨哪里丢人,“裴知神色淡漠地垂着眸,修长手指把玩着手中茶杯,“我不带她来,就是不想看您像现在这样挤兑她。”

陈正霆猛地一拍桌,眼看就要发火了,亲戚们见这爷孙俩又呛起来了连忙七嘴八舌地劝解,陈正霆看看一旁沉迷手机游戏的女儿、沉迷菠萝包的小外孙,再看看铁板一块的裴知,一股无力感浮上老人家的心头。

而裴知就这么默默喝茶,任由亲戚们将老头子安慰得稍稍平静了些,他侧了侧脸、低声对外公说:“我和萧晨在筹备婚礼了。”

呵!陈正霆冲他直冷笑,“跟我说得着吗?你觉得我会参加吗?”

“反正请柬我会叫人送过来的。”裴知神情不为所动地说,“就像您说的,以身作则,不止是小良看着我,将来我和萧晨的孩子们也会看着,您是长辈,我不能不尊重。”

哎?陈正霆脸上的冷笑顿时凝固了——孩子们?!这家伙急着办婚礼,是不是萧晨已经怀孕了啊?!

越想越有可能!老展家那个展曜就是这样的,先把肚子搞大了,顺势结婚领证,现在展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他家和展家情况不同啊,老展有好几个重孙了不稀罕,他可一个都还没抱上呢!

裴知的孩子……陈正霆不禁回忆起裴知幼年儿时,人还没钢琴高的时候就弹着一手流利的《卡农》,教他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那聪明劲儿啊一看就是他们陈家的孩子。

看着外公神色瞬间转圜、陷入沉思,裴知抬手喝一口茶,笃定又悠闲的表情。

“小良,“陈正霆凑近他家小可爱,低声耳语急切地问:“那个萧晨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司空良正在尝试往一个菠萝包里面塞三块菠萝油,闻言舔着手指头呆住了,“怀孕了吗?”

这小家伙!陈正霆无奈地看着宝贝小外孙,可爱是可爱、就是真的没啥用。

“哥!”司空良才不管外公什么表情,他像只乌龟一样伸长脖子喊他哥:“我要做叔叔了吗?是侄子还是侄女儿啊?”

裴知笑笑地说暂时还没有,不过:“你喜欢侄子还是侄女儿?”

“侄子吧?”小可爱艰难做选择,“男孩子好玩一点。你自己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啊?”

“儿子,“裴总笃定地说,“女孩子教起来太麻烦了。”

这两个小王八蛋懂什么!陈正霆急了,也不顾不上维持他的尊严冷脸了:“男孩有男孩的带法、女孩有女孩的带法,头胎还是生女儿好!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妈妈就是我带大的,我教得不好吗?”

司空良看了眼他家老母亲——陈正霆带大的陈世妜教授,一盘早餐就吃了两口,鸳鸯奶茶倒是喝了三杯了,沉迷手游无法自拔当中。

司空良小可爱难得如此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很好啊,“司空良突然听到他哥的声音,语气淡淡的却很真挚:“外公您教出来的孩子,都很好。”

那是!陈正霆满心骄傲振奋,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他身体还很硬朗,加把劲再活个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裴知今年年底结婚的话,三年抱俩,孩子们长起来是很快的,也许他闭眼前都能赶上重孙女的婚礼!

老头子摩拳擦掌、一脸憧憬!

裴知在旁默默看着外公暗自兴奋的样子,心想下次家庭聚会时应该能带晨晨露个面了。

想到晨晨,裴知忍不住拿出手机,不知道他家晨晨回家了吗、午饭要不要过来永盛跟他一起吃工作餐呢?

第115章 谁叫我身手不凡(五)

5、

“喂?”裴知走到餐厅外的走廊上,电话刚好通了,听声音萧晨像是在车上:“裴知?”

“你还没回家吗?”裴知抬腕看了眼时间,“在哪儿?”

正在贺家山门口停车的萧晨本来要撒谎,但门卫大爷这时候跟她打招呼,电话那头的裴知耳朵尖得很、立刻提高声音训她:“萧、晨!”

裴知明令禁止她开庭前再跟贺小雪接触,尤其不准她回贺家山,萧晨在他面前不置可否,一转身就拿小满当借口回来了,被他逮了个正着,萧晨迅速服软求饶:“对不起……她说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找我谈,我怕万一是我师父的事儿……”

“医院那边有情况随时会汇报给我,贺师父如果有事,我会比贺小雪更早知道,“裴知的声音听起来生气了,“你这样对她心软,后面我们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如果能跟她协商解决,我是不愿意上法庭的。毕竟让她破产并不是计划,是不得已的手段。”萧晨无奈地说,电话那边裴知不说话了,沉默地冷着她,萧晨心里不好受起来,低低地喊他,“对不起嘛……”

“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保住南国雕漆,“片刻后裴知也低声地说,“但我不一样,我的目的是保护你。”

哎呀……萧晨心神荡漾地坐在熄了火的车内,待会儿下车就要去跟别人干架了,这会儿还这样满心甜蜜欢喜,实在是有损战斗力。

“知道啦,你放心,“萧大师甜甜蜜蜜地说,“我跟她谈一下,很快就回去,中午我去找你吃饭好吗?”

“不好。”裴知还在生她气,冷冷拒绝。

唔,男朋友生气了怎么办?萧晨迅速回忆最近一次让他开心的事情,哦!想到了——“老公……”她咬着唇小小声地娇弱喊他。

永盛集团附近的大酒楼里,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暴君冷峻的眉眼一如寻常,只是那手指揉着嘴唇的动作泄露了一丝他此刻真正心情。”十一点半,我回家要看到你。”他压低声音:“午饭……我给你吃好吃的。”

“……”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的萧大师,默默掐断了臭流氓的电话。

**

萧晨说要来,贺小雪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听着大门口蹲守的记者一阵吵吵嚷嚷,过了好久萧晨才狼狈地跑进来。

“记者很烦人吧?体谅一下,“贺小雪皮笑肉不笑的,“毕竟我们南国雕漆内斗这出大戏,可比得奖的事儿还精彩!这刚上完社会头条新闻,立刻又上娱乐新闻了呢!”

萧晨刚坐下,听这阴阳怪气一番话,她什么也不说、站起来就走!

“哎!”贺小雪从办公桌后跑出来拦她,脸色青红交错的一阵,最终咬着牙向萧晨道歉低头:“行了,是我不该说这些废话。”

看萧晨被她安抚住,贺小雪暗自运气,话锋一转:“印尼的十大之一富豪辛准,委托专人向我们南国雕漆定制一批剔红,昨天上午已经给了我们报价,订单价格五十亿!”

萧晨面色不为所动,贺小雪只得继续说下去:“印尼的富豪大部分都是出自福建那边的华人家族,他们过去几十年里都是定制福州脱胎漆那派的剔红,这是第一次他们将目光放在我们南国雕漆上,就是因为这次国际比赛我们拿了一等奖!”

“那你接呗,“萧晨说,“专利还给我,这单的利润全都归你,以后的分红也都按照你现在的股份给你。”

“萧晨!”贺小雪提高了声音,“如果只是为了钱,我把红豆鎏金漆的专利卖给柳明、问他要多少钱他都会给我!”

“你不就是这么做的么?”萧晨冷笑,“南国雕漆艺术文化公司,嗯?”

贺小雪没想到这么快被她察觉了,但她对此也不是无话可说:“要不是你非藏着红豆鎏金漆不肯给别人用,我也没必要跟柳明演这一出!萧晨你现在觉得自己都对是吧?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到我用红豆鎏金漆打开市场、等到南国雕漆在我的推广之下发扬光大!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现在的冥顽不灵、有多可恶!”

雕漆是时间的艺术,可实在太慢了!都像萧晨这样固守每一个细节地去传承,迟早这门工艺会没落直至消失!眼下萧晨不就找不到一个肯传承她手艺的人吗?

比起整体死亡,贺小雪宁愿牺牲一部分、去换取生存以至盛大的新生!等到南国雕漆被举世瞩目的时候,再去传承至臻手艺不就容易多了吗?

“你说的这些,不就是岑南柳家的经营理念吗?如果这样能把南国雕漆发扬光大,为什么南国雕漆的招牌一直在我们贺家山、而不在柳家呢?”萧晨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她:“贺小雪,你想亡了南国雕漆吗?”

“不是还你有吗?!”贺小雪激动地大声说,“你萧晨还是我们南国雕漆第一把刀!一切没什么不同,除了我们大家赚到更多的钱,你有更多的时间钻研你的手艺!”

“你们用机器生产剔红,还想用我的作品做招牌忽悠人?!”萧晨连连冷笑,“行了,我们就别打嘴仗了,法庭上见吧!”

萧晨说完就往外走,可她的手刚碰到门把手,贺小雪突然又叫住她:“你等等!”

萧晨回头望去,只见贺小雪脸上浮现一种又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的神情,她就那样古怪地看着她说:“先别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第116章 如果留不住就别勉为其难(一)

如果留不住就别勉为其难

1、

“阿金!”李坪捧着一个木胎从窖房走出来,“干了,过来看一下!”

三号工棚里正忙得热火朝天,萧大魔王训练出来的徒弟们,手都是又快又稳的,阿金拎起油灰铲在木胎糊布表面一顿密集轻敲,侧耳细听那声音,片刻后她眉头皱起,从腰包里抽出铲刀来。

“哪儿有不好?”李坪好奇地问,“我刚划了一遍,糊得挺牢啊。”

“检查这个,光划一遍可不行,还得听声儿,夏布有没有贴实,声音是不一样的。”阿金用铲刀削底部上方一块夏布,“当初师父为了教我这一招,她亲手做了五十个木胎、亲手糊布,埋了很多陷阱,我听完那五十个之后,什么样的木胎到我手上,我敲一遍就知道哪儿有问题……”

李坪跟萧晨学艺还不满一年,学的又是他本来就会的髹漆,棚里这么多徒弟当中他是被萧大魔王折磨得最少的,阿金这样说起以往,他笑嘻嘻地当成趣事听,可阿金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他抬眼看去,只见阿金神色颇为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李坪不解地问。

阿金说没什么,但她低头拨弄着手里木胎,很不是滋味的样子,李坪猜到她这是又后悔了——他们现在手里做这批活是背着萧晨的,除了被贺小雪派去进修的依彤,萧晨所有的徒弟都参加了,贺小雪跟他们签了协议,不仅百分八十的利润归他们,还给他们公司的干股!

“师父不会知道的,她跟贺总打官司呢,哪有时间管我们,你没看她现在都不回来了吗?”李坪说,“我们这也不是干什么坏事啊,大家来学手艺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她们上头人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小人物图什么呀?不就图赚钱养家嘛,师父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真的怪我们的。”

他们两个在工棚靠近窖房的那一块说话,离得门口很远,站在门外的萧晨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他们手里的活萧晨看得一清二楚:阿金拿着的大肚圆钵木胎底,木工组正在车一根圆柱形楠木,髹漆工那里晾着刚上了一层红豆鎏金漆的圆筒和方块木料……笔洗、笔注、笔筒和镇纸,这是在做一整套的剔红书房用具。

萧晨为了红豆鎏金漆的专利跟贺小雪打官司,她的徒弟们在这里背着她给别人出红豆鎏金漆的活儿!

贺小雪走到萧晨身旁,满意地看了眼她煞白的脸色,她绕开萧晨走进工棚里,仿佛闲来无事一般、跟背对着门口的一个漆工小学徒说:“辛苦了,这么冷的天,你们昨晚都熬夜了吧?”

“没事儿!都是赶自己的活儿嘛!”小学徒精神抖擞、兴奋地抬起脸对贺小雪笑笑。

贺小雪玩味地一笑,略略提高声音:“可是萧工在的时候,太阳一下山就让你们收工了吧?”

“她那一套都是假把式,有什么用啊!说到底大国工匠的名声是她一个人的,钱也都进了她的口袋,就知道叫我们闷头练手,我们跟着她一年到头才能接到几个活啊?我都来了一年多了,赚的钱全部加起来、都不如贺总您分给我这一个单子多!”这个才十八九岁的年轻学徒,没考上大学、不得已上山来学艺的,憋着一口气发誓要暴富之后衣锦还乡,在萧晨和贺小雪之间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贺小雪。年轻嘛,眼界和阅历都还配不上野心,只有快速的大量的金钱才最能打动他。

萧晨站在工棚大门的背后阴影之中,听着平日里温顺寡言的小徒弟侃侃而谈……山上冷硬的风回旋着刮起她脚边的枯叶,这个冬天比她初上贺家山那年更冷。萧晨默默裹紧身上的羊绒大衣,幸好早晨裴知强迫她在里面加了一件保暖背心,否则此刻她一定冷得站都站不住了。

贺小雪在工棚里转了一圈出来,四下无人,她走回萧晨身旁,用那种讥讽又怜悯的眼神静静望着她。

萧晨的脸色白得像鬼,在冬天淡金色的阳光下,那惨白像是发着光的。

看她眼神还是倔强不肯服输,贺小雪笑了笑、轻声对她说:“一套这样的小活儿,他们每个人都能分到六位数的利润,又轻松又简单,你这个做师父的,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许徒弟们过,你以为他们真的对你心服口服吗?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徒弟们跟着你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你所谓的至臻手艺就像是空中楼阁一样,要不是我一直支撑着,你们早就集体摔死了!”

“呵……”萧晨挺直了背脊,一丝犹豫都没有:“那就走着瞧喽,看看到底是谁死。”

说完,她竟然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转身走了!贺小雪感到不可思议,追上去拉住她:“你不管你的徒弟了?!”

管个屁!萧晨不耐烦地扬手推开她,那帮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狗屁徒弟啊!她都在心里挖好坑了,把他们全体埋在她家小病的坟旁边!

“萧晨!你要告南国漆艺侵权,你的徒弟们可都得陪葬!”贺小雪终于祭出她的杀手锏——阿金他们接的这批活都用了红豆鎏金漆,而且他们都拿了南国雕漆艺术文化公司的股份,这打起官司来,赔到破产的可就不止贺小雪一个人了。

这话终于成功使得萧晨停住了脚步。贺小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稳了稳心神,她走向那黑色羊绒大衣包裹着的瘦弱背影,“萧工,那可都是跟了你好几年的徒弟,“她轻声对她说,“而且他们跟我不一样,走出去外面都要尊称他们一声老师,如果被这场官司毁了前途,这些年他们在贺家山上跟着你吃的苦……你好好想想吧。”

“你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呢?至臻、传承,为了这四个字,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填进去。”萧晨眼里像是盛着高山顶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她没有贺小雪高,那眼神却居高临下冷酷地看着贺小雪:“你算老几、拿这些恶心的手段也想威胁我?”

别说是用威胁手段了,今天就算是贺小满活过来,我萧晨也绝不跟你们这帮垃圾同流合污!

**

永盛集团,裴知一上午的工作效率简直飞起!原本一点钟的午餐会议提前到了十一点,这时间有点尴尬,Mark拿不准这还是不是午餐会议,进来问裴总要不要如常准备盒饭?

“半个小时就能结束,让他们散了会自己去食堂吃吧。”裴总淡定地说。

一边开会说公事一边吃冷冰冰的日料定食,还是对着一群大老爷们儿,裴知想起来都觉得没胃口。

“那您的午餐呢?”Mark问,“我给您准备三明治?”

“不用,“裴总傲然拒绝,“我回家吃。”

Mark看着他家裴总一脸“我现在是有媳妇儿在家等我吃饭的人“,心酸地退下了。

裴知手起刀落地料理完公事,迅速赶回家的路上还顺便买了午餐——永盛集团和他们家中间有一家新疆菜很好,晨晨喜欢吃的这家的烤羊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