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两埠的前车之鉴,公公身为商会会长,为了避免战后民生过于凋敝,自然有义务将商会成员组织起来未雨绸缪,为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为日后保存实力。

而工厂的搬迁涉及到机器和设备的运送、人事的重新安排、后方厂址的重建,算来是极庞大的工程,贺云钦身为家中次子,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难怪那些女眷来家里时,婆婆着意招待重庆来的那几位太太,昨日,又安排贺家几位管事飞往重庆,看来是打算让管事提前过去打点,起码先将贺家在重庆的那几所公馆收拾妥当,如此一来,就算贺家暂且避到重庆,依然可以迅速融入当地政商两界交际圈。

她摇头道:“我的确想过留洋,一为开阔眼界,二为充实腹笥,但前提是不跟你分开,眼下正是国难之时,家里又面临这样的大事,我怎么可能安心去出洋,再说我也放心不下母亲和哥哥。”

贺云钦捉住她的手,留洋的事其实由他提出来的,原因无非保红豆和四妹平安,但因为他打心底不想跟红豆分开,在弄清楚红豆对此事的态度前,始终未下定决心。

她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定了,他的眉心一瞬间便舒展开来:“好,那就不出洋,明天我问问四妹,若她也不想走,我就着手帮你们办转学手续,到了重庆,你们书继续念,就是你得做好准备,接下来这一个月,无论家里还是外头,有太多事要打理,少不了乱一阵。”

红豆想了想,真要搬家,先不说转学的事,家中三位女眷的随身物品搬起来也麻烦,光是婆婆的衣裳首饰就能装好些箱子。

她看看时间,两点了,他仍没有歇下的打算。

她坐起身,揽住他脖颈道:“你是不是有任务在身?除了搬迁物资,是不是要尽快找到那批金条的下落。”

贺云钦并不否认:“上海也好,重庆也罢,别的事都可以慢慢来,唯独这批金条麻烦,现在少说有三方人马在找,这么大一笔数目,谁都希望能在开战之前将其找出拿来己用。最理想的结果,当然用是用这批黄金来支持前线战事,若不能,宁可让它继续埋在地下,也不能落到敌国人员手里。”

红豆面色渐渐变得凝重,短短几日已经出了这些事,后面各路牛鬼蛇神还会纷纷登场。贺云钦既在旁观,也在等待,更多的是筹谋。

“护士的死还好说,白海立身份复杂,不只是公共租界的警察厅厅长,还跟伍如海有勾结,他一死,难免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凶手仅是通过制造事端达到洋房再次空置的目的,用不着挑这么麻烦的人下手——”她坐直身子,“会不会白海立也在打这批黄金的主意?”

白海立其人贪婪成性,听到这么大一笔钱财,不动心才怪。

贺云钦应该早有这方面的猜测:“他上月开始跟陈白蝶来往,紧接着陈白蝶便登报卖房,房尚未卖出,白海立就在茶话会上被杀,如果他真知道什么,多半也是从陈白蝶处听来的。”

“那为什么白海立死了,陈白蝶却无事。”

贺云钦看看腕表:“这是其一,第二个不解的地方,就是凶手为何盯上潘太太,单单因为出事时潘太太在茶话会场外?可潘太太至今想不起来看见过什么,如果她自己都不确定,凶手何至于冒这么大风险动手。”

红豆默然,这一点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贺云钦想了想道:“还记得出事前几日,白海立曾跟踪过我们的洋车吗。”

红豆一愣:“记得。”

“这两人之所以成为同一伙人的目标,一定有什么交界点被我们忽略了,我现在在查这两人的关系,都这么晚了,那边应该回消息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下人在外头敲门:“二少爷,有你的电话。”

小书房的电话未设分机,平日最为僻静,贺云钦想是为了说话方便,每回都到小书房打电话。

他起身道:“你先睡,我接完电话回来。”

红豆目送他背影出去,明明累极,仍没有睡意。

过了许久贺云钦回来,她忙坐起道:“怎么样?”

贺云钦立在床边:“茶话会头几日,也就是白海立跟踪我们那晚,警察厅的人从同福巷出来后,又去了潘公馆所在的胜美路,随后将车停在潘家对面,足足在那盯了半晚才走。”

红豆一讶,哑然片刻,想清前因后果,语含讽意道:“这伙人先是跟踪你的洋车,再去盯梢我舅舅家,此番作为,若说不是奔着我们来的,我怎么也不信,莫非他想借盯梢潘家找到对付我们的契机,这么下三滥的主意,真亏这瘪三想得出来。”

贺云钦道:“这一点我之前没想过,我现在怀疑在白海立盯梢潘公馆这两日,潘太太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我们不如换个思路,等潘太太明早醒来,问问她可在潘公馆附近见过白海立,也许这一回她能想起什么。”

***

第二日,红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时贺云钦早不在身边了,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许久,还觉得困倦,干脆翻个身继续睡。

不知睡了多久,等倦意恢复得差不多了,往梳妆台上的小小西洋座钟一看,竟已十一点了。

她吓了一跳,贺家没一个人来叫她,竟任由她睡了一上午。

上学是来不及了,她忙梳洗了出来,既然在家,少不得到婆婆房中露个面。

到了那,贺家几位女眷都在,贺太太正命下人拾掇轻薄的绫罗绸缎,预备装入箱笼,运到重庆去,隔老远就听见轻声笑语,屋子里热闹极了。

贺兰芝跟段明漪两姑嫂在边上帮着打点,看红豆过来,贺兰芝笑道:“二弟说弟妹不舒服,一大早又是要找瑞德又是程大夫的,依我看,弟妹哪像生病,气色明明比前些日子更好了。”

第90章 第90章

红豆笑了笑:“大姐。”

开战在即, 大姐夫张明景在政府里忙于要务, 贺兰芝操持家事, 已经两月未来了。今日想是听说贺家忙着迁往重庆,特回娘家帮忙。

红豆跟贺兰芝打完招呼,又看段明漪:“大嫂。”

段明漪穿件家常的藕金色织锦旗袍,听了这话抬脸望向红豆, 笑了笑道:“怎么样,弟妹身体好些了?”

红豆微微一笑:“好多了。”

贺太太拉红豆在身边坐下, 细看她脸色:“我看是昨晚剧团的事受了惊吓,早上老二让找程院长, 谁知程院长一大早被请到王次长家去了,老二又给瑞德打电话, 瑞德诊所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时赶不过来。干脆等程院长吧, 他的医术出了名的好, 让他好好给你看看,我们更放心些。”

红豆甜甜一笑:“劳婆母费心了,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

的确,她这一觉睡得饱透了,睡得腮上透出一层淡淡的水粉色, 细看之下像幽夏碧池中初绽的粉荷,漂亮极了。

贺太太越看越高兴:“不施胭脂也有好颜色。老二这气色真是好得没话说。”

说着这话,心中忽一动,目光落到红豆腰腹处, 刚要说话,管事便进来询问运载古董器物之事,贺太太答对完,又有下人来问旁的事,贺太太耐着性子逐一进行安排,一时间千头万绪,再顾不上说闲话。

贺兰芝看进来满屋子下人,便跟段明漪告辞出来。

回了房,段明漪先是令下人生火,接着让人奉茶,随后到里屋找了件大流苏披肩披到身上,端着杯热气腾腾的红枣茶,缩到沙发上慢慢地喝。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暖烘烘的,贺兰芝不比段明漪,坐下后只觉得热,握了握段明漪的手,凉丝丝的:“你这畏寒的毛病还是不见好。调理了这些日子,小日子还是不准?”

段明漪笑道:“有时准有时不准,一入秋就手脚发凉,我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都习惯了。”

她的语气很淡然,贺兰芝不便多说,只悄声问:“仍在吃仁和堂的方子?”

段明漪嗯了一声。

贺兰芝打趣道:“你这受过西式教育的人,骨子里倒跟亲家太太一样老派,每回不舒服都找中医调理,照我看,你吃了这些方子仍不见好,不如换大夫瞧瞧,去年我们家老大总是发晕,仁和堂看了许久不见好,给瑞德看了一次,他给孩子拿了什么德国补铁的药丸,吃了两个月就好了。”

段明漪柔声道:“说来我这也算不上病,近来宁铮太忙,我自己也有许多事要操持,药吃一阵停一阵的,就算不见效也不奇怪。等去了重庆安顿下来,我让宁铮给我再重新找大夫瞧瞧。”

贺兰芝回想方才情形,面露疑惑道:“刚才我看二弟妹的样子,怎么像是怀孕了?”

段明漪一顿,垂眸放下茶盅,淡笑道:“算来她跟二弟成亲快三个月了,怀孕也不奇怪。”

贺兰芝哑然,老大和弟妹成亲近两年,子嗣上一无消息,若叫老二抢了先,回头父亲更该偏心了。

她道:“我和宁铮的母亲去得早,太太是父亲的续弦,进门后太太生了老二,后又生了竹筠。小时候我看父亲和他们母子相处,总觉得我和老大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段明漪望向贺兰芝,也许是因为年纪最长,家里这些子女中,就数贺兰芝心结最重,哪怕婆婆为人和善,贺兰芝多年来也只肯叫其“太太”,从未改过口。受她的影响,宁铮始终无法对继母产生亲近之情。

贺兰芝道:“今家里的事务全由太太把持,明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可毕竟老二和竹筠才是她亲生儿女,回头老二和二弟妹再添了丁,老大更该被晾到一边了。你别多心,我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绝无兴趣置喙家里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们,别太憨直,不该争的你们不争,但该得的东西绝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段明漪不语,她又道:“竹筠也就算了,老二平日看着与世无争,毕竟是男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们也猜不到。这次举家搬往重庆,到了那边的公馆,偌大一份产业,千万别事事都让太太和虞红豆揽了去,你身为长媳,该过问的就该过问。说实话,老二娶虞红豆,我原是乐见其成的,虞家什么底子,岂能跟你们段家相提并论?咱们这些交好的世家,任谁都知道你和老大珠联璧合,是贺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哪想到这虞红豆嫁进来,才几月就把父亲和太太笼络得死死的,眼看要打仗,老两口又是要送她出洋又要亲自教她管事的,再过几年,等她和老二风头处处盖过你们两口子,谁当家可就说不定了。”

段明漪唇边浮起温婉的笑,慢吞吞地说:“大姐多虑了。”

贺兰芝牵牵嘴角,叹气道:“我是多虑了,段家的名头摆在这,就算虞红豆再出风头又如何,可是事在人为,万一到了重庆,太太有意压制你,再处处抬举她,到时候人脉背景重新洗牌,谁压谁还真就难说。”

段明漪慢条斯理喝完茶,并不接话,只笑道:“大姐中午可要在家里留饭?”

贺兰芝摆摆手,她这弟妹看着文静,骨子里极强势,刚才那番话半是劝说半是牢骚,原也没指望段明漪听进去,只揉着太阳穴道:“明景昨天接电话闹到半晚,我没睡好觉,得先回房去补补眠。”

“近来要备战,姐夫是财政司的,想来极忙。”

“可不是。”贺兰芝作势要起身,“他忙着筹备物资,每天都焦头烂额,短短两个月,人都闹瘦了一大圈,好在昨晚总算有了点眉目,你姐夫这才消停了几分。”

“物资有着落了?”

贺兰芝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听说当年有位洋人埋了好些金条在洋房里,少说有八千根,若是用来支持前线战事,足够应付一阵子了。”

段明漪暗吃一惊:“找到这些金条的下落了?”

“还在找。”贺兰芝对此并不感兴趣,“听说藏在沪上某所洋房里,怪就怪在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哎,我记得你大哥不就是学建筑的?”

段明漪嗯了一声:“他在英国学的建筑学。”

“我估计就是建房子的时候做了手脚,所以金条一直找不到。这件事如今是顶级机密,我也是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你听听就罢了,说来跟咱们没关系,万不可外传。”

段明漪抿嘴道:“大姐难道还信不过我。”

这时下人道:“大少爷回来了。”

不一会贺宁铮进了屋,尚未跟妻子说话,先看见贺兰芝:“大姐来了。”

贺兰芝懒洋洋起身道:“你们两口子说话,我回屋歇一歇。”

她走后,贺宁铮脱下外套递给段明漪:“昨天岳母来了?”

段明漪莞尔:“来看看我。”

贺宁铮犹豫了一会,笑笑道:“我听说她想给四妹和唐表弟说亲,被太太给回绝了?”

段明漪眨眨眼:“母亲就是看表弟刚刚学成归国,生得也一表人才,心血来潮想做个媒罢了。你怎么知道的,太太告诉你了?还是告诉父亲了?”

贺宁铮避而不答,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换鞋:“竹筠体弱,性子也单纯,还是家中幺女,她的亲事,太太难免看得重些,之所以回绝了,未必是看不上唐表弟,回头我再跟岳母说说,让她老人家别多心。”

段明漪道:“我昨晚已说过她老人家了,你放心,往后她绝不会闹这样的笑话了。”

贺宁铮一怔,起身揽住段明漪的腰:“大哥和二哥去年开银行亏了不少钱,唐家的轮船公司近年经营不善,岳母先后投了不少钱进去,全都血本无归,今早我开了笔款子给岳父送过去了,他们拿着将就先用,局势太乱,我还是建议岳家以持成守盈为主,不宜妄动。”

段明漪微愠道:“你这算是接济?若是让父亲和太太知道了,成什么样子。回头我就让大哥把款子送回来。”

贺宁铮笑道:“你就是脸皮薄,前头我不是听见你说老二给弟妹的娘家在圣约翰边上买房子?此事不知确否。”

段明漪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有这种事?我可没说过。”

贺宁铮道:“那就是四妹说的。可见这种事就是两情相愿的事,从来跟旁人无关,何况我这哪算是接济,无非帮岳家周转一二。”

段明漪半开玩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段家可不是破落户,再不济也不至于让嫁出去的女儿来贴补。”

贺宁铮笑着摇摇头:“你就是心思重,若是事事都看通透,身子早就调养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明漪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贺宁铮拉开门道:“我先去书房一趟,一会回来。”

段明漪微笑着颔首:“好。”

待他出门,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头,拿起电话拨号:“我是明漪,让大哥接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大概十点半吧

第91章 第91章

用完午膳, 贺太太再次给程院长打电话, 局势太乱, 程院长一整日都有安排,医院里别的年轻大夫贺太太信不过,非要程院长亲自上门才放心,最后跟程院长约妥了晚上八点, 这才放心回房午歇。

红豆也回了房,等了一会, 贺云钦仍不见回来,她不便给震旦打电话, 只得到书房给彼得侦探所拨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洛戴,说贺云钦没来过, 而且王探长一大早就出门了。

红豆挂了电话,揿铃让余管事备车, 婆母上午提了一句瑞德那边有事, 她打算先到瑞德的诊所看看舅妈,然后回同福巷帮忙。今天母亲和大哥搬家, 贺云钦安排的人一大早应该就位了,上午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下午怎么也该过去一趟。

余管事似是得了贺云钦的吩咐, 备车之余不忘安排随从,护送着红豆到了瑞德诊所,又特地将车停在路边。

诊所内倒是热闹,王彼得、顾筠、舅舅一家人都在, 唯独不见瑞德和贺云钦。

舅妈气色比昨日好多了,脖子上的伤口还是很疼,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说话时亦不敢妄动。

红豆进来先探望舅妈,接着便问玉沅:“早上诊所里出了事?”

玉沅道:“好像是一个朋友被警察厅抓了进去,瑞德过去做保释。”

她这边说话,舅妈马上转动眼珠看向玉沅,眼睛极亮。

红豆松了口气。舅妈各方面都有明显的好转,问话时明显少了份顾忌,等护士换完药,便关上房门,问:“舅妈,前几日你在胜美路附近可曾看到过白海立?”

王彼得一上午都在诱导潘太太回想茶话会当天的事,听了这话惊讶道:“贺云钦查出了什么?”

红豆点点头:“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舅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查来查去,茶话会当天查不出什么,只得改变思路,从白海立出事前几天入手,后来发现白海立曾到潘公馆附近盯梢。”

潘太太呆住,想了许久才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日傍晚,我打完牌回来,到沙利文点心店给玉沅买糕点,半路的确看到一辆警察厅的车,是不是白厅长的车我不清楚,但是我看到车里有一男一女。”

红豆等人一怔,忙道:“这两个人长什么样。”

“男的只记得穿西装,坐在里面,没看清模样,那个女人虽然坐在外头,但头上包着围巾。”

红豆露出失望的表情:“两人都没看清长相?”

“没有。” 潘太太万分遗憾,“也是,都因为这个缘故被盯上了,当时我怎么就没多看两眼,而且他们两个本来在说话,我一过去就停了——”

王彼得神色变得越发慎重:“可还记得他们说的什么?”

潘太太刚要答话,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道:“等一等,我记得那个女人声音有点熟。”

玉沅和玉淇一对眼,愕然道:“难道真是熟人?妈,你好好想一想,这人到底是谁。”

“他们好像在抱怨哪家馆子的菜做得不好吃,男的说:下回不去这家吃了。女的笑了两声没接话,后来我到点心店买东西,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前头有位客人落了包点心在柜台,当时店里太乱,我就没提醒店员,拿了我自己的点心就走了,等我路过刚才那地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回到家我才觉得那女的声音很柔艳,越想越觉得熟,应该是在哪听过。”

柔艳?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词,王彼得谆谆善诱:“潘太太,照您说这女人只笑了两声,话都未说,您为什么觉得她嗓音柔艳,您上回听到这声音是在什么场合。”

潘太太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半天都未答话。

玉淇道:“真是怪,妈应该不止一次听过这人的声音,不然不会一听就觉得耳熟。可是我母亲平日往来无非那些交好的太太,最大消遣就是打牌,像百乐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去不上几回。至于潘公馆附近,就更没有这样的邻居了。”

潘太太抬手道:“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去同福巷的时候,曾经听过这女人说话。”

“同福巷?”众人一惊。

潘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转动眼珠看向红豆:“红豆,你们住在三楼的那位百乐门的舞女叫什么。”

红豆呆了呆:“邱小姐?”

“对,就是这个邱小姐。” 潘太太不顾伤口疼痛,拼命点头。那女人的声音太特殊了,沙哑中带着低媚,让人印象深刻,先前实在是无法将这人跟凶徒联系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红豆心直直往下沉,邱小姐是百乐门的名舞女,结交的人杂而乱,就算跟白海立这种人物有来往不稀奇,凶案现场是39码的鞋,邱小姐的脚多大?想了一晌,红豆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注意过邱小姐的脚,如果她真是凶徒,母亲和哥哥跟她同住一楼,岂不大有危险。

她坐不住了:“我得赶快回同福巷,今天搬家,千万别出什么麻烦。”

顾筠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

王彼得不知贺家洋车就在外头,忙道:“等一等,我送你们过去。”

三人出来,谁知贺云钦刚进来,应该是在头见到贺家下人了,看到红豆并不惊讶,只皱了皱眉,半是怪责半是心疼道:“你身体不舒服,不在家里待着,又到处乱跑。”

红豆忙将刚才的事说了。

贺云钦惊讶道:“邱小姐?”

红豆点点头:“我到处找你不到,不知你去了何处,听邱小姐可疑,想回同福巷把母亲他们接出来再说。”

贺云钦忙拦住她:“我一讲完课就去了同福巷,岳母和大哥已搬到新寓所了,剩下一些家什,都交由下人去打点,最多明日就能搬完了。我知道你不亲眼看看不放心,走吧,我先陪你去一趟,一会送你回贺公馆,我出来时岳母正张罗晚饭,王探长,顾筠,一起去吃顿便饭。”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讨营养液来灌溉小红豆。

第92章 第92章

新房尚未拾掇好, 各处都乱着。红豆他们到时, 虞太太正在楼梯底下指挥家里的老下人往楼上摆放器物, 谁知一回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她高兴之余,忙吩咐厨房多添几个菜。

这一时期, 受时局的影响,老百姓就算遇到天大的喜事, 笑容里也都搀杂着苦涩,然而搬家这几日, 明知仗随时会打起来,虞太太和虞崇毅依然没有胡乱度日的打算, 收拾新寓所时不但有条不紊,还力求处处妥帖。王彼得几个受到虞家这份沉着安稳的氛围的感染, 心头也都安定了几分。

既无事, 趁还未开饭,红豆领着顾筠各处看了看, 没多久顾筠被王探长叫到楼下做笔记,虞太太瞅空将红豆悄悄拉到一旁,对她道:“你哥哥昨日看报纸, 说你公公正在筹备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贺家随时可能迁到重庆去,今早云钦来时,我向他确认此事, 他说的确如此,还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笔款子,硬要给我贴补虞家购房款,他说如今沪上要开战,租界不知能抵挡几时,为免两边都牵肠挂肚,极力主张我们跟贺家迁往后方,又说这房子买了便买了,就此搁下也无妨,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沪,左右都是笔资产。我自然不肯收,买房的款子对于贺家来说自是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虞家而言,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本就是我们家添置房产,怎么就要女婿帮忙贴补了。”

红豆听母亲分明不反对同往重庆,心里先去了一桩大事,便道:“贺云钦早就怀疑同福巷的洋房有问题,如今新房子刚买下就要开战,他怕你和大哥蒙受损失,所以才拿钱来贴补。照这几回的情形来看,他的怀疑一点未错,那房子里可不就是有坏人。”

“坏人?” 虞太太一愣。

红豆道:“袭击舅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楼的邱小姐。”

“邱小姐?”虞太太惊讶得张大嘴巴,“为何突然怀疑她?”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红豆摆摆手,“妈你平日跟邱小姐来往时,可注意到她穿多大的鞋?”

虞太太想了许久,无奈摇摇头:“还真就未注意,她通常晚上出门,白日也不常在楼里走动,虽是邻居,但我和她见面的次数比我那些牌友都少,再说自从知道她是百乐门的舞女,我更不愿与其来往了,话都未说过几回,何以知道她穿多大的鞋。”

这倒也是,母亲因为恶于邱小姐的职业,不止一次主张早日搬家,后来因为邱小姐从不往楼里带人,为人处事也还算懂得分寸,母亲才勉强忍耐下来。

“接触太少了,做邻居这么久,还真就看不出她是好是坏,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害你舅妈?”

红豆只道:“未说一定是她,但她有很大嫌疑,您和舅妈平日在楼里说话浑不顾忌,邱小姐住在楼上,免不了听见几句,若是因此知道舅母有顽疾也不奇怪,要是再能确定她是39码的脚,她的嫌疑就更大了。妈,这件事王探长和贺云钦在查,您就不用管了,我且问您,你拿好主意没有?要不要跟我们一同搬往重庆?若想好了,咱们需立刻收拾行装才是。”

虞太太露出犹疑的神色:“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跟你哥哥商量了几回,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这时下人说开饭,红豆道:“妈,道理摆在眼前,我在重庆,你和哥哥在上海,一旦上海沦陷,我们别说见面,怕是连封信都寄不出来。贺公馆还有事,吃完饭我就得赶回去,今晚您好好想一想,若您想明白了,明日我再来。”

***

贺云钦急于处理旁事,刚吃完晚饭便催红豆离开,等顾筠上了回顾公馆的车,两人驾车回贺公馆。

路上红豆问贺云钦:“刚才听你和王探长的意思,是要去找百乐门找邱小姐?”

贺云钦点点头道:“我在想,当时车上有一男一女,如果车上的女人是邱小姐,那男人会是谁?潘太太之前见过白海立几回,既能想起邱小姐的声音,不会对白海立的声音毫无印象,可她直到现在都未提过白海立,从这一点来看,车上那男人身份存疑。当然我们根据舅妈的回忆,不妨先将白海立排除。”

红豆蹙了蹙眉,那就太奇怪了,在那个男人堂而皇之跟邱小姐在警察厅的车里说话时,白海立和他的手下去了何处?白海立横行多年,若非遇到让他忌惮的大人物,绝不至于主动将警察厅的车给对方腾出来。

她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在报上看到的南京伍如海的照片,这人西装革履,说起来与舅妈的描述倒有几分相符,再想起近来风传白海立主动巴结伍如海,她心中忽一动,得出一个结论:“难道车上那人是伍如海?”

“伍如海来上海之后遭遇两次暗杀,侥幸都让他逃脱了,沪上组织都以为他秘密回了南京,谁知他竟还潜藏在上海。如果当时车上是伍如海,那么之前种种不解之处都能解释得通了。白海立是他的走狗,既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也有义务替他联络线人,至于邱小姐,她的身份较为复杂。”

红豆吃了一惊,贺云钦忙解释道:“她真名叫刘亚珍,有一个秘密身份是二道贩子。”

“二道贩子?”

“对。她擅长收集消息再高价卖出。我起初只知道她是百乐门的舞女,为了找我们一个前几月失踪的朋友,特去找她打听,近月才知道她专职做这个。”

红豆愣住,难怪贺云钦当时去三楼找邱小姐。

贺云钦又道:“除了这两重身份,邱小姐的真实立场谁也不清楚,但是照以往的情形来看,邱小姐意在牟利,从不参与人命买卖,我猜她之所以会跟警察厅乃至伍如海有勾结,无非是为了倒卖消息——也许她参与了找黄金,又或是向伍如海提供旁的线索,而她和伍如海谈买卖的时候,意外撞上了舅妈,毕竟算半个熟人,她唯恐舅妈泄露消息,所以才起了杀机。这仅是一种猜测,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仍太少了。”

红豆望着贺云钦,说这话时他语气并不笃定,显然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

看红豆面露忧色,贺云钦抚了抚红豆的发顶:“如果连伍如海都参与了此事,我们所剩时间不多,第一需要想办法去找邱小姐套话,第二还需尽快找黄金的下落,今晚我有许多事要忙,不能在家陪你,母亲已请了程院长上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告诉他。”

车到贺公馆,两人下车,红豆知黄金的事是头等大事,不便扰他心神,只得故作轻松道:“上午起来我已好多了,眼下能吃也能睡,程院长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

贺云钦故意低声道:“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了——”

这时余管事过来道:“二少爷,家里来了好些客人,程院长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