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临近战场,此处远比同一个租界的西区和北区荒凉,炮声隆隆传过来,震动着脚下的地面,也震动着所有人的心。

让贺云钦他们没想到的是,由于临时涌入的难民数量过多,其余几个区块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被迫迁来培英小学门口的难民数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多,里外加起来约有一百余人。

老刘和余睿在离门口数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临时食品和衣物施放点,老刘身为所谓的爱国报刊创办人,施放前特意放话出来,因为体恤这场战的持久和艰苦,但凡是附近百姓均可按人头来领用。

换言之,一个人可以领一份,一家人可以领数份。

听到这话,原来还藏在校舍里的老百姓轰然出来,待人群涌上来后,老刘几个又有意放慢打开箱笼的速度,为了得到食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耐心,根本不用老刘组织秩序,自觉在施放点门口排起了大长队。

贺云钦坐在车里,仔仔细细将长队中的人看了一遍,暂未发现问题,便跟老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务必加强警惕,这才下了车,从另一边入校跟瑞德汇合。眼看校舍门关闭,余睿也跟着往学校走去,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随时进行防备。

此处暂且风平浪静,若是校舍里真藏有金条,不枉他们苦寻多日,眼看要大功告成了。

这时夜色中又狼狈地赶来一堆难民,其中一对夫妻一胖一矮,怀中各自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匆匆赶到了队伍末端,露出满脸喜色,向周围人打听道:“这是有吃的领么。”

老刘经验老道,早注意到这对夫妻,眼看他们包袱虽多,但怀中尚有孩子,若是藏有武器,第一个会伤到那两个胖小子。这么一想戒备心略微放松,任由他们排到队伍末端,只是仍时不时往那方向瞄一眼。

第102章

不开往中区的路上,虞崇毅有意用目光在街上搜寻, 可一来难民数量太多, 二来北区范围不小, 接连开过好几个街区, 始终未能在人群中发现向其晟或是彭裁缝夫妇。

驶过最雍塞的街区,车速立刻快了起来, 马上要转过街角了, 侧前方忽然出现一辆卡车。

卡车停在路边, 侧翼上插着一面旗帜,借着路灯的光芒,虞崇毅一眼认出是沪上某师生爱国团体。

卡车后仓摆放了大量救济物资, 两排座位上坐了二十来个学生,他们一边整理物资,一边叽叽喳喳说话, 显然因为施放物资的义举, 眼下正沉浸在高涨的成就感中。

卡车马达声嗡嗡隆隆的,随时要启动的样子, 看来是发完这处即将要去往别处。

引起虞崇毅警惕的是, 正在此时, 有人匆匆穿过马路走向车旁, 从背影来看, 正是向其晟。

王彼得想是也看见了,一怔之下忙将车踩住,眼看后头无车, 又顺势往后退了一段。因还未驶出所在街道,视野上存在一定的盲区,并未引来对方的注意。

学生们像是听到向其晟来了,纷纷扒着车壁探头往外看去,“向先生”长“向先生”短,异常尊重的样子。

向其晟依然不苟言笑,只木讷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坐到副驾驶室。

虞崇毅语气里却带着困惑:“这人到底是忠还是奸。”

他突然意识到,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因为向其晟太过寡言,他跟对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王彼得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后那些人,等卡车开动了,缓缓将车驶离原有的街道:“先不说向其晟,车上有几个学生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王彼得有意跟对方拉开一段距离:“年纪大了点,行迹也不对,向其晟过来的时候,他们注意力根本不在向其晟身上,只转动脑袋朝周围打量,哪是学生,分明是在放风,看着有点像混进学生堆的某方组织人员,就不知向其晟自己知不知情。”

不怪是学过痕迹谑的侦探,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注意到,虞崇毅顿感佩服:“假设这是向其晟有意安排的,同伙都能假扮学生了,又何必带这么多真学生出来,不怕临时出什么状况,反而给自己添乱?”

“假的毕竟是假的,扮得再像也容易露出马脚,何况不利用这群学生做掩护,怎能不动声色在附近找金条。”

王彼得说着冷哼一声,暗暗加快车速:“向其晟不知情也就算了,若是这一切是他提前安排的,其心可诛。为了一次行动,哄了这么多学生出来,万一行动失利,还可以用这些年轻的血肉之躯来替自己挡挡子弹。”

虞崇毅注意到卡车的行驶方向是中区,讶异道:“可如果他们意在金条,该继续留在北区等待时机,为何要往中区跑?”

“无非三种可能。第一他们并非敌方人马,去中区是为了给那边的难民发放救济粮。第二他们的确是敌方人马,但他们意不在金条,另有任务。第三他们不但是敌方人马,目标还正是金条,不知何故疑心到了冷僻的中区,所以临时决定改换‘战场’。”

虞崇毅露出既疑惑又不安的表情。

王彼得耐心解释道:“如果向其晟真是敌寇的人,那么他实则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迂腐的震旦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某爱国组织领导。第三重身份则是敌寇人员。

“大部分人只知其第一重身份,鲜少知其其他身份。某些爱国组织因为跟其有过合作,侥幸知道其第二重身份,因为这个缘故,就算平日行动的时候撞上这人,因为清楚对方的立场,再审慎也难免松懈几分,至于组织中新加入的热血学生,就更容易大意了。我怀疑是组织里有人泄露了行藏而不自知。”

虞崇毅至此完全听明白了,焦躁道:“如果云钦他们真在中区找金条,向其晟他们跟了过去,到时候借着发救济粮做遮掩,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暗算他们。”

王彼得脸色微沉,眼看驶入中区的范围,下意识提高车速。

***

两口子领完救济粮就回到一棵树下,包袱放在地上充当坐垫,两人挨在一起给孩子分干粮,目前看来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跟他们一同来的那几个难民,领完东西正打算走开。

然而尚未走远,就被老刘他们含笑劝住了。

“这是要回北区?我们这里正好有大卡车,足可装纳百人,眼看粮食要发完了,若是你们有意回去,正好可以坐车一道走。”

这是个让人无从回绝的建议。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命,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既然有车可坐,自然胜过步行百倍。

几人表情凝固了一下,不经意朝树下那对夫妻瞄了一眼,瞬间换上欣喜的表情道:“先生真是好心人,我们正好要回北区。”

老刘笑了笑:“那请稍等,等发完救济粮我们就会出发。”

这附近异常僻静,贺云钦他们还在学校内找寻金条,周围全是他们的人马,校舍不大,发放粮食已经用去了大半个小时,顶多再有半个小时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在此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去送信。

因为陆续有新的难民加入,救济粮仍在发放,两口子仿佛未听到这边的动静,自顾自摆弄孩子,太太较胖,两个孩子身上也臃肿。

借着宽大衣裳的遮掩,男人悄然伸出手去,刚要在老大屁股上拧了一把,就在这时候,有人匆匆走过来,似是在附近发现了什么,急于要汇报。

男人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那人绕了个大弯走到另一棵树下,老刘见状,将发放救济粮的活交给同伴,朝那人走去。

那人低语道:“刚才在附近发现了段家兄弟的车,像是发现培英小学有人,临时改变主意将车开走了,这时在街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不是回法租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刘直皱眉头:“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为免他们误打误撞跑到这来添乱,必要时吓唬吓唬他们。”

那人点点头,沿着来路走了。

这时学校侧门出来一人,像是因为饱含高涨的情绪,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到了正门,先是停下脚步,接着便无声看向老刘。

老刘朝那人一看,正是余睿。虽然余睿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从他不平静的目光和表情来看,应是学校里有重大发现。

找寻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老刘激动得心几乎停在胸腔,随之而来的,是空前加强的警惕心 ,金条找到了,剩下的任务是挖掘和转移,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一项工作都不比前面的事轻松,绝不能出岔子,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毛毛汗,一边发放救济粮,一边戒备地盯紧周围的老百姓。

余睿送完消息正要返校,目光一掠,落在了不远处树下的那对夫妻身上,顿时一怔。

他们未必认得他,可他却认得他们,早上贺大哥就对他们极为防备,眼下他们放着好好的安全区不待,竟跑到冷僻的中区来了。若没有第一点他还不至于这般笃定,可这两点加起来,对方是敌方人马的可能性太高。

虽说不知对方同伙共有多少,但这伙人既然已来到附近,随时可能会发动攻击抢夺金条。他面色一沉,闪电般将手探到怀中,他受训时间不长,射击技术不够精准,兼之有两个孩子挡在他们胸前,他无法毫无顾忌扣动扳机。

余睿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老刘等人都明白,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彭裁缝夫妇,本就存着戒心,一望之下纷纷掏出腰后的枪。

那对夫妻本来是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怎料对方预先采取行动,来不及思索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急忙发出动手的指令,然而不等夫妻怀里的老大发出尖锐的一声啼哭,对方已经打出第一枪。

那边树下的十来名同伙掏出武器起身,一片混乱中,很快便响起第二枪、第三枪,伴随着老百姓尖锐的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枪声忒啪啪如同急风骤雨般响起来。

***

王彼得他们起先还想着跟踪向其晟他们的车,后见对方人手不在少数,怕引来对方怀疑,也不敢跟得太紧。

路过一处有大批难民的街区时,王彼得干脆兵行险招,趁学生们建议停下发放救济粮的工夫,借着夜色遮掩,加快速度超过了那辆卡车。

驶入中区后,两人又利用上午留在脑中的记忆,专心沿着线路去找这一片那两所可疑建筑物,向其晟的车很快就会追上来,在此之前必须找到贺云钦他们。

越走越偏僻了,驶入一条安静的马路,根据地图,道路尽头便是一座小树林,绕过小树林,会有一座培英小学,还未驶近,就听前方传来突兀的一声响。

两人愣住,还未回过神,紧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枪声,一声比一声更骇人心目。

看来至少已经有一派人马赶到了,虞崇毅心跳得抑制不住,想也不想就上了枪栓,他答应过妹妹,一定要找到云钦,既然两方交战了,他等不及要去施援。

王彼得脸色本就发黄,这一来简直面如金纸,猛的踩下油门,飞一般往前开去,只恨道路太窄,杂树太多,枪声明明仅在眼前,开了十来分钟,无论如何都开不到目的地。

好不容易驶入了小径,眼看就要看到学校的门脸了,道路尽头仓皇奔过来一个女人,这人头发散乱,面色也极苍白,怀中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

见到前方驶来的车,这人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唤道:“虞少爷。”

虞崇毅定睛一看,是彭太太。

彭太太抱着孩子奔到跟前,大哭道:“两口子不过是想坐火车回乡下,谁知道到处碰上打仗,刚才里头又打起来了,我家那口子和老大在里头没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虞少爷,你说这可怎么好。”

说话时一只胳膊始终藏在孩子的掖弯里,借着胖孩子身型的掩盖,慢慢往上移去,眼看虞崇毅和王彼得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话所牵引,面上虽仍哭着,手却迅雷不及掩耳抬起来,一下子对准虞崇毅的额头。

以她的身手,近距离连歼两人最多需要三秒,好不容易金条现世了,她急需给组织送信,这辆车来得正是时候。

谁知还未等她扣动扳机,虞崇毅比她更快一步,只觉额头传来一股巨力,竟将她整个人冲得往后一飞。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意识便定格在了刚才那一瞬,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年轻人从未用这种冷峻的眼神看过人。

王彼得啐道:“要不是我们早对他们两口子起了疑心,刚才就被她给暗算了。”

虞崇毅面无表情推开车门下车,出于一种天然的慈悲心,顾不上察看女人尸首,先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福。刚要将孩子抱到车上,突然怔住了。

王彼得正要下车,就听虞崇毅寒声道:“王探长,阿福身上的衣裳有点不对劲。”

王彼得怔了怔,忙走到虞崇毅身边,抬手一摸,阿福的衣裳硬邦邦死沉沉的,无疑藏了东西。

他心中一跳,跟虞崇毅对视一眼,屏着呼吸将衣裳从哭闹不止的阿福身上脱下。

小心翼翼翻过来一看,如他们所料,里头竟竖立着两排炸|弹。

两人大惊失色,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做人肉炸|弹,这孩子分明是彭裁缝夫妇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从孤儿院或是何处抱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幸而火引并未扯动,两人急于送信,忙用最快速度将其远远掷到附近的一口池塘里,做好标识后,火速上了车,只听油门一轰,车箭一般冲出去,王彼得道:“老二身上绑了炸|弹,老大身上怕是也跑不了,赶快——”

话音未落,就听“轰”的一声,前方传出绵长而刺耳的爆破声。

两人的心随着车身一震,定在了胸膛当中。

***

金条藏在学校建造人的某位英国爵士的塑像底下,周围布置了许多引爆的机关。幸而采用的十年前的技术,对于做了许多筹备工作的贺云钦他们而言,并不多难破解。

定好位后,大家合力将机关一一解除。

随着土壤层层刨开,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制箱慢慢暴露在众人眼前。

为了这笔巨大的财富,这十年来,无数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眼看东西终于找到,众人呼吸都缓了几分。

刚要将箱子起出,夜空突然传来枪声,众人一怔。

凝神听了一会,瑞德身形一起,领了一部分人出去接应,剩下的人则在贺云钦的指引下加快挖掘的速度。

合力将箱子搬出后,贺云钦拿枪对准已经生锈的扣锁击出一枪,锁扣硬声而落,众人弯腰,打开死沉的盒盖一看,里头果然码着数千根黄沉沉的金条。

众人不自觉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外面仍在交战,谁也不敢松懈下来,好在枪声并不多密集,想来就算敌方人马摸到了此处,人数也不会太多,卡车就停在校门口,只要在对方援手赶来带着金条及时撤离,这次行动就成功了一大半,等到了另一区域,自有大批同伴前来接应。

贺云钦握着枪,低声道:“撤吧。”

枪声果然越来越稀疏,显然瑞德和老刘他们逐渐控制了校外,将铁箱运抵校门口时,刚要搬上卡车后箱,忽听余睿道:“不好,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快追。”

贺云钦听了这话朝那边一看,大部分老百姓已被瑞德他们转移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去了,剩下的敌方人马虽说仍在负隅顽抗,但因来时准备不足,交战时过于大意,眼下只剩一两个在苦苦支撑。

刚才过于混乱,余睿经验不足,好不容易局势稍定,抬眼一看,才发现夫妻俩的男人被绊住了没能走脱,唯独少了那个女人。

“啪——”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敌寇被击中,学校门口,只剩那个干瘦的彭裁缝仍在试图突击,此人无论身手还是应战经验都极丰富,早该能走脱,但因有意拖住瑞德他们迟迟不肯走。

他知道,金子已到了对方手中,己方人马仍未赶来,女人已走了,不出半小时就会来人,到了这时节,他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

好在有大“儿子”的遮掩,虽说对方人马好几次能击中他,但因有所顾虑,直到现在他仍应付自如。

然而当同伙一个个被剿灭,空旷的学校水门汀地坪只剩他一个既定目标后,他闪躲得越来越迟缓,突然,肩上剧痛传来,他左边胳膊被击中,身子不由一晃,极力稳住底盘才未让孩子失手摔出去。然而下一秒,左边膝盖又是一痛,这一下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脑中放空一瞬,直挺挺跪到地上,继而挣扎抬起头来,用怨毒的目光往前一看,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认出是贺云钦,倒也未太惊讶。

他已无从追究刚才这两枪是不是此人击出的,唯一念头就是跟这些人同归于尽,孩子身上炸|药不少,足以对付这些人。

他双膝跪下,作出投降的姿态,将孩子高高举起,哀声对众人道:“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杀我可以,放过这孩子。我的命给你们,求你们把孩子带走。”

孩子吓得哇哇直哭,手脚像青蛙一样划踢起来,夜色深浓,朔风渐起,孩子的哭声传入众人耳中,无端让人觉得揪心。

趁众人注意力暂时被孩子所牵引,彭裁缝不动声色扯开孩子衣摆下端的火引,然后用尽力气,将所谓的大儿子抛向离他最近的余睿。贺云钦抬手击出最后一枪,裁缝应声毙命。

余睿以往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抱着那哭闹不止的孩子,一味在原地发怔,瑞德一眼看见,面色一变,沉声道:“余睿。”

余睿瞬间回过神,想起以往受过的训练,哆哆嗦嗦往孩子身上摸去,然而因为太过紧张,眼看过了两秒,那衣裳无论如何脱不下来。

老刘等人干急眼,只恨离得太远赶不过来,余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身后伸来一只胳膊,就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将衣裳脱下,连同衣裳内的炸|药,远远的、奋力地往空旷无人的校内一掷。余睿一愣,是贺云钦。

众人都有弹|药经验,眼看离既定的燃爆时间只剩最后几秒,在这一刹那间,贺云钦揽过那孩子往前一扑,口中怒道:“快趴下。”毕竟时间太短,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在耳边炸开,震动余睿耳膜的同时,也震碎了他的意识。

***

贺云钦叹口气,意识仿佛沉入了黑茫茫的海底,放眼周围,到处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和寂寞,唯一的光亮是头顶的一点星光。

他想要抬手去触摸,然而他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光始终离他很遥远,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这光蕴藏着让他温暖会心的快乐源泉,因为急于靠过去,这份渴求让他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慢慢的,终于他看清了柔和光线的轮廓,原来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粒水滴状的链坠,像眼泪,也像月牙,不,更像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念头一起,他胸膛忽然陡生出一股力量,声音原本隔得很远,这一下清晰了不少,只是仍模糊不清,那点光始终在头顶,他知道那是他的红豆,他的妻子,他意识深处的月光。

执著地用意志力盯住那美丽的光芒,他绝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沉入海底,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耳边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慢慢清晰起来:“贺云钦,还有一派人马上赶到,要是不想死你马上给我醒来。”恍惚是王彼得的声音。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要回去找他的妻。

力气马上要恢复了,他竭力要应答,忽然有人哽咽着道:“云钦,红豆在家等你,你知不知道你要当爸爸了。”

哪怕仍未完全清醒,贺云钦依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冲进脑中,手指动了动,猛的睁开眼睛。

“醒了,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合在一起

第103章

贺云钦睁开眼睛,最先入目的是两张模糊的人脸, 其实他仍未完全清醒, 然而从对方的嗓音和面部轮廓来看, 不难判断出是虞崇毅和王彼得。

见他醒来, 两人同时露出大喜的神情。

不知他们已经唤他多久了,受爆炸声的影响, 他的脑子和耳朵到现在仍嗡嗡作响, 身体骨头仿佛震散了架, 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不时呈现出空白的状态。

一片混沌中, 唯有一件高兴的事,正慢慢的由模糊变为清晰,不, 何止高兴, 对他和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碍于危险仍未解除, 他不敢放纵那份快乐在四肢百骸乱窜, 更怕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连再次向虞崇毅确认都不肯。勉强转动眼珠一看, 原来他们仍在培英小学的门前, 跟之前比起来,门口已变成了残垣断壁,入眼处满是狼藉。

腿上应该伤得不轻, 他试图坐起,但挪动起来极费力,好在这一折腾,总算想起一点昏迷前的片段,记得他当时根本没时间多想,只因学校里空旷无人,甫一夺过小孩衣裳,便拼尽全力掷入校内,侥幸有院墙和树丛遮挡,并未炸得太广,然而因为校门口的铁门被震歪,其中一根折断的钢筋飞过来,正中他的腿部——

“瑞德他们呢。”记起运送金条的事,他顾不上察看伤情,挣扎着要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耳朵里蒙着一层膜,自己的声音仿佛也离得很遥远。

“跟你一样陷入了昏迷,刚才叫了半天未叫醒。”王彼得和虞崇毅合力扶他坐起,“这爆炸来得太突然了,咱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残兵剩将无从抵挡,我担心向其晟的那帮人马会来抢夺金条,不得不将你们叫醒。”

向其晟?贺云钦对这个名字依然反应迟钝,环顾一圈,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大部分已经醒转,剩下的一动不动,包括瑞德和余睿在内,一时难以判断是否还活着。

贺云钦心中一凉,定睛朝那几人一看,原来王彼得察看伤亡情况时,误将之前歼灭的敌寇人马当成了己方成员,一望之下勉强松了口气,然而即便如此,牺牲人数不会少于两人。

好在这时候,瑞德和余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都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贺云钦顾不上为牺牲的同伴伤感,金条仍在卡车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处,在虞崇毅和王彼得支撑下坐起后,他对离得最近的老刘道:“老刘帮忙查看一下瑞德的伤情,彼得说有敌寇人马即将赶来,我们必须赶快撤离,若是瑞德醒转,金条还需借助他的国际身份运出去。”

老刘伤得不算太重,听了这话撑着胳膊起身,站定后,抚着胸口调整了一会,跌跌撞撞朝瑞德走去,蹲下身细看瑞德一番,正要说话,瑞德突然猛力地呛了起来,待喘息渐停,摆了摆手,艰难开腔道:“我没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做好诸多安排,虞崇毅帮着搬动伤员,连同牺牲了的同伴尸首在内,一并移入卡车,王彼得则将昏睡着的阿福放回自己的洋车后座,虽说震晕了,但因有贺云钦的遮挡,孩子侥幸未受伤。

搬动时王彼得暗想,小儿鼓膜不比大人,阿福经过刚才那一遭,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孑然一身,论起来其实也不比这两个孤儿好多少,可等他安置好一切,扭头看向这两个孩子胖乎乎的睡脸时,竟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

先前领救济粮的那群老百姓,本在老刘的安排下聚在山坡上,爆炸发生之后,出于恐慌老百姓一下子奔逃了不少,此刻山坡上除了几个极为老弱的,早已一个不剩。

撤离之前,王彼得对贺云钦等人道:“向其晟很有可能是敌寇人马,一会见到他,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贺云钦伤了腿动弹不得,躺在卡车后头地上,听了这话暂未接腔,其他人却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就连几位富有经验的前辈都满腹狐疑。

所有人中,唯有余睿,想来因为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听了这话,哪怕直到白天为止他都极为佩服向先生,然也深知敌寇有多善于伪装,并不觉得荒谬,只皱着眉头默默思索。

几名较年轻的成员望着王彼得,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向其晟虽然迂腐极端,实则是另一家爱国组织的成员,此次虽说并未参与找寻金条,但向先生此前策划过好几次爱国行动,立场理应比谁都坚定,王探长是不是搞错了,此人怎么都不该是敌寇人员。”

眼看连老刘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王彼得一急,忙要将自己掌握的证据剖将出来,然而时间太短,根本不容他长篇大论。

幸而贺云钦早前心里也有点影子,道:“眼下是特殊时期,又牵涉到大笔金条,大家还是照之前所说的办,就算对方看上去再可信,仍时刻不可放松戒备,不管对方伪装得多么巧妙,万一路上碰上了,记得随机应变。”

众人点头。

瑞德一说话仍觉得胸口疼,只将胳膊从驾驶室伸出来,在车壁上敲动了两下,示意就要出发了。

王彼得和虞崇毅上了洋车,跟在卡车后头,往前驶去。

正在这时,遥远的街区传来几声枪响,众人一凛,连忙取出武器,凝神一听,这枪声离得极远,不像缘自来往学校的路上,反倒像他们早前怀疑的另一处藏匿地点明珠夜总会附近所发出的。

老刘猛然记起之前的事,拿出枪道:“段家兄弟好像在那附近转悠。”

有人一边给枪上膛,一边接话道:“之前要他们走他们不走,这下好了,多半是撞上了敌寇的人马。”

“既然敌寇来了附近,一会我们难免也碰上,依贺大哥刚才所言,不论看到什么,我们小心应对就是。”

众人戒备的同时暗松了口气,金条已经到了手,他们无需再像之前那样边挖掘边被动防备,不管追上来的是哪派人马,交起战来只会来比以往更少顾忌,何况也许王彼得说得没错,假如向其晟真是敌寇人马,他们提前就有了准备。总而言之,于他们而言,胜利只差最后一步。

***

眼看贺云钦迟迟不归,贺孟枚和贺太太早已意识到此次与以往不同。

小儿子素来稳重,定是在外面遇了什么紧要的事才未及时回返,两人心中自是焦虑万分,怕消息传扬出去反而给儿子惹麻烦,表面上,一个仍在组织上海工厂迁移的事,另一个则主持贺家上下打包箱笼的事,然而在私底下早已先后派出去无数拨人马,到处找寻贺云钦的下落。

虞太太暂且在贺公馆住下了,为了照应红豆,客房干脆就近安置在二楼,但因为挂心虞崇毅和贺云钦的安危,这一昼夜,她始终守在女儿女婿的房间。眼看红豆一次次出去打电话,又一次次失望回来,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只比红豆更难熬。

红豆在家眼巴巴等到黄昏,越等越心神不宁,别说贺云钦,连哥哥和王彼得都未回来,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一整天吃不下东西,顾及着自己的身体,强逼着往下吞而已。

没有什么比一味枯等更让人觉得煎熬了。等到后半夜,眼看依然没有消息,红豆虽然仍抱着坚定的信念,身体却吃不消了,晚饭时好不容易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贺太太本就极为忧心儿子,这一下觉也顾不上睡了,连夜令下人熬些清淡易消化的粥,再佐以开胃的小菜,一做好便亲自带人送到红豆房中来,柔和地劝慰道:“好孩子,这样下去你身体熬不住,无论如何要垫些东西。”

虞太太也正要想法子给红豆开口味,眼看红豆婆婆想到她头里了,感慨之余,连忙拉着贺太太坐下,随后便亲自端起碗匙,要给女儿喂食。

抬眼对上母亲和婆婆关切的目光,红豆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压下紊乱的心绪,告诉自己:从北区撤回来都需好几个小时,才一昼夜,没有消息分明就是好消息。

她勉强笑了笑,接过碗道:“妈,不用您喂,我自己来,吃完我就睡觉,婆母,妈,你们也早点歇息。”

当着婆婆和母亲的面,她硬逼着自己吃净一整碗粥,为了让她们安心,还特意将干净的碗底倒过来给她们看。

虞太太和贺太太本来心中极烦闷,谁知红豆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心底的担忧也跟着减轻不少。

贺太太又说了几句话,嘱咐了又嘱咐,这才回了房。

虞太太打定主意要照看红豆,并不肯离去。

红豆在母亲的监视下主动上了床,将被褥拉高到胸前,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惜一阖上眼睛,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好些熟悉的身影。

她担心他们,担心到了每根神经都绷紧如弦的地步。

因为迫切渴望见到贺云钦,明明急于入睡,眼前的重影反而挥之不去。半睡半醒间,他离她越来越近,他的眉毛、漆黑的眼睛、还有他的唇……真切到让她几乎忘了两人仍分离的事实。

出于一份浓浓的眷恋,明知是虚无的影子,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来,轻轻去抚摸他的眉眼。

慢慢的,心头堆积的情绪有所缓解,拧着的眉心也慢慢舒展。

有赖于精神上的放松,连胃也熨贴了不少,不知不觉间,她慢慢滑入幽沉梦乡。

接连两夜未好好睡过,她几乎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精力,这一觉睡下去,竟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醒。

外面走廊嘈杂极了,不知是谁在说话,她本想起身,然而一动之下只觉得分外疲惫,躺在被褥间一时未起来。

正怔忪间,房门忽然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母亲难掩激动的嗓音:“红豆,红豆,云钦和你哥他们回来了。”

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分明是喜极而泣。

红豆猛地坐起,只怔了一秒就掀被下床,顾不上身上还穿着睡袍,迈步就要往外跑。

虞太太忙拦住女儿道:“你公公和你大伯都在下面,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怎么也得换件衣裳。”

红豆提着心问:“他们都还好吗?贺云钦为什么不上来。” 心里既疑惑又欣喜,仿佛一生中的喜乐高潮,全停留在刚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