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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忆白摸着婉芳的肚子,笑道:“一向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就有些不适意。倒有个事和你商量。我们几十口人这样挤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去租或是买个小房子,我们搬出去住吧。”

婉芳缩在这个小亭子间里住了也有一个月,闷气的要死。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四老爷家又常对大姐冷嘲热讽,夹在当中也受气,俞忆白这样体贴,高兴极了,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两个搬出去,再把芳芸喊回来……”

“不要提芳芸!就当我俞忆白没有生这个女儿。”俞忆白想到女儿就头痛。芳芸的性子实在是太像母亲,越长大越像,如今又明明白白的和谨诚过不去,好像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瞧不起他。

他想到芳芸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眼睛里的嘲笑和解脱的轻松,心猛地缩成一团。恼得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杯热茶滑到地下跌的粉碎。

婉芳低着头出去喊人来收拾。俞忆白也不想和婉芳再罗嗦,找本书翻看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他去找房子,不知不觉走回樱桃街。俞忆白看见十二到十五号的铁门上都挂着吉屋出售的牌子,不由愣住。

俞家自从锦屏镇搬到上海来第二年,就买下樱桃街。俞家的祖宅在这里,祠堂也在这里,这里是俞家在上海发迹的血地。却被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双手葬送。

如果他能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俞忆白越想越兴奋,马上去托本家开律师事务所的那位俞律师周旋,要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卖家出价五百两黄金,俞忆白花了几天水磨功夫,还价到四百六十两,总算把十五号买回来。

他回来和婉芳讲:“我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了,我们搬回去罢。”

十五号只有两栋大房子,还有一排给听差,一栋是老太太带着二五两房住,一栋是婉芳大姐住,现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一处,三房回去住哪里?婉芳很是为难,想了半天,说:“只有我们搬呀?老太太呢?”

“这幢房子是们胡家借给大姐住的,自然不必搬过去和我们挤。老太太么,愿意就搬回去住好。愿意跟着亲生儿子也随她。反正我决定,我们搬过去。”俞忆白想想,又说:“那边的家俱都差不多叫人搬空了,你在家安胎,我去转转,买几堂新的来。”他独自出门不提。

只婉芳去寻大姨,把俞忆白买回十五号的事说给大姐听。大太太皱眉道:“那是俞家的血地,买回来也好,难为他样这有心。我们老爷跑了,我们住着胡家的房子,那几个小老婆养成的还不好意思跑来。不和你们回去,照旧在这里住着罢。老太太肯定不乐意在里挤着的。还当问问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三老爷把十五号买回来,执意要搬回去。俞忆白把老太太住的那栋屋子重新收拾过给老太太和四房五房住,三房独占一栋房子。四房嫌挤,看俞忆白自己都拿出私房钱来买房子,也有样学样掏出私房钱,把十四号买回来,一大家子搬过去。

婉芳和胡大舅苦劝大太太,都讲搬回来的好处,大太太到底还是搬回来和老太太同住。大老爷和外宅的妾生的几个孩子找上门来,俞忆白安排他们和老太太同住,替他们找新学校。前任督学这样孝悌友好,一时之间颇得教育界同仁的赞赏,俞忆白办个跳舞会,发出去一百张贴子,来了总有一百五十位客人,樱桃街十五号换了三老爷做主人,安静两个月重又热闹起来。

俞宅的门牌重新挂在樱桃街十五号,俞家老小都可以挺直腰身出入。孩子们照旧去上学。太太们照旧打麻将。俞四老爷不用管田地,每天不是去跑马场,就是去股票交易所,晚上去俱乐部打牌,闲了去看看老太太,平常绝不肯敷衍那几房,日子快活的和神仙似的。

十五号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要撑场面,许多人要吃要穿要用要上学,每个月光日常开支都要七八百块。买房子、买家俱,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差不多就花掉俞忆白全部积蓄的一半。每日只有出没有进,三老爷就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

做生意吧又不会,炒股票吧又不肯。炒地皮吧,一来没有地皮好炒,二来几万块钱也炒不出什么东西来;三来颜如玉跑了的事被个上门讨钱的琴行老板发现。他打听到俞忆白买回樱桃街的住宅,晓得俞三老爷有钱,债主们都跑到十五号来要钱,大太太说颜如玉是俞家赶出去的,颜如玉欠的帐不该俞家付,就不许婉芳拿钱出来。每天债主缠得俞忆白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转眼春去夏来,将到暑假。颜如玉在栖霞里租的房子几个月都空着,房东收了房子重新转租出去。

颜如玉再不能在跟前晃来晃去,芳芸总算松口气。恰好婉芳生的孩子要做满月。芳芸不肯失了礼数,买几件礼物喊黄妈送到樱桃街去。黄妈坐黄包车回来,看见颜如玉拉着谨诚的手站在对门门口发愣,连忙给了车钱回家,把大门紧紧拴上,上楼对芳芸讲:“哎呀呀,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回来了呀,就在弄堂里。”

芳芸甩了毛笔,赤着脚跳到窗前看,站在大门口的果然是颜如玉和谨诚,还多个隔壁的唐二太太。唐二太太指手画脚的不晓得在说什么,说得颜如玉连连头点,跟着唐二太太进去。

芳芸捂着脸朝床上倒,长叹声道:“怎么又回来了?真是祸害留千年。”

黄妈笑嘻嘻的说:“回来这里住不得,只好回樱桃街。三太太才生的小少爷,娘家又有本事,她在樱桃街也站不住脚的。”

芳芸摇头道:“不见得,爹他老人家向来爱闹别扭。这位颜姨奶奶只怕又要爬到大家头上做窝。”坐回写字台前写大字,写了大半天心静下来,不住冷笑。

晚饭后唐珍妮笑嘻嘻过来,说:“今天算是见识到令尊大人的本事,他逼着颜氏把欠的债都还清,还把颜氏的私房钱都要走,才肯带颜氏回樱桃街。”

芳芸笑道:“颜先生是糊涂,她的私房银子也有两三万,带着谨诚去哪里不好?回来干什么?”

唐珍妮笑道:“不晓得在哪里听说你继母生的是女儿,巴巴的跑回来。不是我们太太总爱和我打听你们俞家的事么,问的烦了随口哄我们太太说,你们太太给你添了个妹子。谁知她就写信给你的家庭教师。”

芳芸愣下,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问:“那她跟爹回去了?”

“回去了!我猜你们老太太的鼻子都要气歪掉!”唐珍妮抱着胳膊笑起来。

“只怕我们太太要生气的。”芳芸皱眉想了一会,打电话到樱桃街十五号去寻倩芸,把颜如玉回去的消息告诉她。倩芸愣了一会挂断电话。大太太看女儿发愣,笑道:“不是曹大哥约尼出去玩?”

倩芸摇摇头,回到房间,把在房间里玩的小弟弟支使出去,把母亲喊来,和她讲:“是芳芸打的电话,三叔要把姓颜的接回来,芳芸说颜如玉不晓得听哪个讲,小姨生的是女儿,才回来的。”

大太太冷笑声,道:“她是回来找罪受的,由她!三叔还想大舅做靠山呢,他要做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来,大舅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颜如玉在苏州住了两个月,总也等不到俞忆白来找。越住越沉不住气,连写几封信到栖霞里给唐二太太打听俞家的近况。唐二太太偶然听说三老爷新添了小姐,写回信时就捎上几句。颜如玉只当婉芳真是生的女儿,大喜过望,当即收拾行李回上海。就没有想到栖霞里的房子已经被人租走,栖霞里已经没有空房,办事员只肯把付的租金退还,不肯再做颜氏的生意。

唐二太太热心,替她出主意,叫她回俞家去住,还替她打电话到俞家寻三老爷。

俞忆白听说颜如玉带着儿子灰不溜秋的回来,很是快意,想想,开出颜如玉自己还债,不许留私房钱的条件,要颜如玉答应才肯接她们回俞家。

颜如玉犹豫许久,全部答应。俞忆白请了一个律师先去唐家,把所有债主都喊来,候颜如玉还清债他人才肯来。颜如玉把张八千块钱的存折和谨诚的房契都给俞忆白,满怀希望的回到樱桃街十五号去见婉芳,才进门,颜如玉就看见奶妈抱着个奶娃娃把尿,那个奶娃娃是个带把手的,不禁呆住。

婉芳镇静的坐在上座,笑道:“忆白,谨诚是你的儿子,当然要留下。——她不可以。我不想芳芸和儿子受连累,将来说不到好亲。”

芳芸的玉鱼(上)

颜如玉脸色苍白的像个鬼,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俞忆白拿定主意要把颜如玉留下,连忙笑着说:“如玉上回那个事是冤枉的你也晓得。人都来了,再叫她走,不是要让人家都说你容不下人么。留下她吧。”

婉芳情知有谨诚在,颜如玉就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与其让她在外面做两头大叫俞忆白两头讨好,确是不如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想通了,板着脸看一眼谨诚说:“谨诚,过来。”

谨诚不敢动,颜如玉在他背后推他一把。谨诚慢吞吞走到婉芳面前。婉芳摸摸他的头,笑道:“是个好孩子,也不忍心叫你没有亲娘。看在你的份上,把亲娘留下来,可是要用功念书,将来有出息,好不好?”

谨诚点头。婉芳微笑道:“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叫吴妈带你上去看看你的房子罢。”

俞忆白挥手示意谨诚和颜如玉上去,他留下来陪婉芳闲谈,安抚小太太。

婉芳叫奶妈出去,掐住俞忆白,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俞忆白忍着痛笑道:“晓得你恼,可是——她们不回来,哪还有地方可以去?大哥的妾生的孩子都肯养活,怎么好把她们丢在外头。”

婉芳推开他,说:“忆白,看在孩子的份上让她进门也不是不可以,可别再叫她闹笑话,不然……”

俞忆白搂着小娇妻千般许诺,到底把她哄服贴了,连着几天都粘着婉芳不离身。婉芳怀孕生产,久不能行敦伦之礼,大半年俞忆白到颜如玉那里也是来了就走,自然是想那事的紧。晚上候婉芳睡熟,三老爷偷偷溜到三楼敲门。

颜如玉听见动静,在开门和不开之间挣扎了几秒钟,打开房门。

“谨诚睡着没有?”俞忆白站在门口不肯就进去。

颜如玉愣了一下,脉脉含情的说:“儿子睡着,你进来看看呀?”

俞忆白扭头要看后面,颜如玉一把把他拉进去,飞快地关上门。

第二天清早,俞忆白有些心虚的溜回婉芳的房间。婉芳让给他半边床,对他笑,道:“谨诚也大了,叫他们母子住一间不方便罢?要不要把谨诚挪一下?”

俞忆白不曾想婉芳这样不计较,心里松下来,含糊的应了一声,倒头又睡着。婉芳在床上滚了几圈睡不着,爬起来洗把脸,越想越是气闷,索性走到一边来寻大太太说话。

大太太也才起来,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看到妹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如何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想到携妾逃走的大老爷,心里突然一酸,笑着安慰妹子道:“你先沉住气,到底是在你眼皮底下,想怎么收拾,就能怎么收拾,何苦自己生闷气。”

婉芳咬着嘴唇半天不讲话,大太太叹了口气:“这样子吧,叫倩芸陪你去转转,我看,就到栖霞里去寻芳芸好不好?连小毛头都一道带去,快快活活呆一天?”

提到芳芸,婉芳脸上露出笑意,喊奶妈把小毛头抱来,大太太叫来倩芸陪着她坐俞忆白的车去栖霞里。芳芸见了看婉芳十分喜欢,抱着小毛头左看右看,贴在怀里不舍得放手,笑道:“这样肉呼呼的,养的真好。太太,怎么想到带他来。”

倩芸看芳芸是真喜欢个小兄弟,诧异的很,看着她怔怔地发呆。婉芳笑道:“家里人多,天气又热,所以带着他来里凉快惊快。”

小毛头眼睛都没有睁开,吃了奶正是渴睡的时候,奶妈笑道:“九小姐,让我来抱呀,顶好是寻个清静凉快的地方让少爷再好好困一觉。”

芳芸小心把小毛头交还奶妈,引着到书房后的客房,笑道:“这里罢,才收拾出来的,窗外有棵大树,我家顶凉快就是这里。”

婉芳在客房歇了一会,芳芸看她们都身是汗,请她们上去洗澡,找出几件旧睡衣大家换上,下来在客厅里剥水果瓜子大家闲话,不只婉芳觉得轻松适意,就是倩芸也觉得,和闹哄哄的樱桃街十五号比,芳芸这里舒服的好像天堂。

芳芸说起学堂里的故事,倩芸就说:“丽芸前两天打电话和我讲,想回学校上学。芳芸,你可晓得还能不能回学堂?”

芳芸笑道:“像她那样一请假就是两个月的,只怕难。教我们的几位先生都夸你用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