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亦是温润一笑,眼眸中露出暖意,躬身行了一礼,“拜见外祖父。”

“哼,”徐儒冷哼一声,径直走到上座坐好,对着徐老太太道:“夫人,快来坐好,以免人家又说我们这放牛的不知礼数。”

徐老太太柳眉一竖,“老头子,你悠着点。”

贾琏满面含笑的扶着徐老太太的手臂,将人扶到上座坐好,又行至两人前面,撩起袍子跪下,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徐老太太忙下了座位过来扶。

贾琏顺势站了起来,笑道:“孙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未曾给两老请安,今日这三个头本是孙儿应当的。”

徐老太太一脸感动,拉着贾琏的手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多礼。只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在,你何时来都是一般的。”

“油嘴滑舌…”徐儒突然阴阳怪气道。

贾琏倒是脸色未变,徐老太太却是沉了脸,冷冷的憋了一眼徐儒。

“额…”徐儒被老太太眼神一杀,瞬间止了声音。

徐老太太担心贾琏心里不好受,忙安抚道:“别理他,老糊涂了。”

贾琏温温一笑,扶着老太太又坐在上座上,自己坐在右边的下坐上,笑道:“外祖乃是当世大儒,读书人莫不敬仰,孙儿亦是仰慕已久。”

徐儒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端起茶喝了一口,待放下茶盏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过来,是为何事?”

徐老太太立马接道:“自然是来看我们的了,外孙来看我们,难道还要有什么理由不成?”

贾琏笑道:“孙儿确实有事。”

徐儒得意的对着徐老太太笑了一下,道:“看吧。”

“六儿。”轻声喊道。

六儿闻声,这才从贾琏的身后站了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

贾琏站起身子,抬手将盒子拿到手中,对着徐儒道:“孙儿前日子得了一本棋谱孤本,乃是棋圣王元之所留。孙儿知外祖父对棋道颇有研究,便趁着今日送过来了。”

徐儒早在听到王元之孤本棋谱后,便老眼放光起来。对于读好此道的徐儒来说,王元之的棋谱简直就世间至宝啊。心里暗暗道:“算这小子还有点孝心。”面上却假咳了两声,道:“老夫早就不好此道了。”

徐老太太哪里还不清楚徐儒的心思,心里暗暗发笑,嘴上却道:“既是如此,乖孙啊,你便给我吧,你那舅老爷也爱这个,我拿去送了他也好。他定时欣喜异常的。”

“什么,给那个老家伙,真是对牛弹琴了!”徐儒瞬间炸毛,一把起身抢过贾琏手中的盒子,道:“既是孝顺老夫的,老夫便却之不恭了。”

“牛?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对牛弹琴过。”

徐儒红了脸,道:“怎么又提起当年的事情。”

徐老太太亦是捂着嘴笑了起来。

贾琏心里一暖,这府上人虽不多,却充满了浓浓的温情。这徐儒和前世的外祖,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秉性却又是惊人的相似。

“若是外祖不嫌弃,孙儿愿与外祖对弈一场,还请外祖指点。”

徐儒眉毛一挑,将锦盒紧紧的抱在怀中,怀疑道:“你也会下棋?”

贾琏双手相扶,躬身一礼,谦逊道:“孙儿亦好此道。”

“哈哈哈哈哈,那个小子,没想到年纪不大,棋艺倒是足了。”徐儒躺在床上抚着胡子,脸上笑的得意至极。

“快让开,被子都皱了。”徐老太太嫌弃的将人拉到一边。然后整理好床上的被子,又将徐儒拉到高椅上做好,边帮忙脱着鞋子,边道:“之前还不喜欢孙子,现在就整日挂在嘴上了,就那点出息。”

徐儒坐在椅子上,任由徐老太太给他拖了鞋子,洗脚。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哎,自从被赶到书房,可都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了,没想到今日就对着孙子笑了几下,就又恢复了待遇,这老婆子偏心眼偏的特狠了。

“如今殿试将至,你说孙子能高中吗?”老太太边帮徐儒擦着脚,边道。

徐儒想了想,顺从的将脚放到鞋子中,回道:“依老夫看,肯定能。你是没看到他那篇文章啊,连圣上都称赞不已。”

“这我便放心了,好了,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老太太早已往床边走去,边换着衣服,边回头吩咐道:“记得把洗脚水倒了。”

徐儒立马狗腿的道:“好嘞。”

徐老太太见徐儒端着洗脚盆的傻劲,心里暖了起来,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为了迎娶自己,和自己父亲打赌,用琴声打动那头老牛的傻瓜书生。那样一副不管不顾的傻劲,让向来清高的父亲都为之折服。

那头高鸣的老牛,应该也是被他这般的傻样子打动了吧…

第十七章

殿试即至。

贾琏与众贡生们一早便由朝阳门而入,往泰宇宫进行殿试。

泰宇宫太和殿前,早有众人升起仪仗。两边的御林军们笔直而立,排在两边。众贡生们皆锦衣玉带,英姿勃发。便是清苦人家的子弟,如今中了贡生,也不差那些富家亲戚来资助,自是华服满身,春风得意。

贾琏一身深蓝色的袍子,腰间系着白玉带,与戴上一个晶莹的玉石,散发着柔润的光泽。这一身虽不十分耀眼,却胜在气质出众,稳而持重。偏偏年纪又是最小,自是得了众文武大臣的眼。

徐儒于百官之中望去,第一眼便瞧到了自家外孙,心里得意起来,只觉得这孙子实在长脸。

文武大臣们自是对贾琏和徐儒的关系模糊不清,一知半解。不过这般的青年才俊,自是众人赞赏。有闺女待字闺中的,纷纷打起了主意。其中自然有一些知道贾府与王家亲事的消息。不过人还未过门,一切都是未知数。

“皇上驾到——”大太监总管尖细绵长的声音传来。

众文武百官和贡生们纷纷跪在地上,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众卿家免礼平身。”

“谢吾皇万岁。”

皇帝往台阶之下扫了一眼,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对着一旁的大总管问道:“谁是贾琏?”

大总管李德眯着三角眼,往下面一看,眼眸一亮,指着其中一个深蓝色的身影道:“陛下,那个第一排的穿着深蓝锦衣的,便是贾会元。”

皇帝眯了眯丹凤眼,轻轻点头,“如此年轻便为会元,果然不凡。”

大总管心里留了底,后面自是要去盘算一番的。

吉时已到,各位贡生们接在太和殿列席。贾琏乃是第一名,自是排在第一个位置上。

皇帝早已将考题写下。徐儒作为本届主考官,亲自在大殿上拆封考题,宣布本届科考殿试之主题。

徐儒打开密封好的御盒,取出里间的绸布。只见明黄的绸布上只有两个字——“柔然”。

“柔然?”众大臣和贡生们纷纷愣住。这单单一个外邦之名,如何下笔?

皇帝见到众人的反应,正色道:“柔然与吾朝接壤,边疆问题屡次无果。尔等既是要做国之栋梁,便以这柔然为题,各抒己见。朕自会取其最优者。”

“谨遵圣令。”众人齐声答道。

殿试的时间一般为三个时辰,皇帝自是不会亲自守在太和殿,只是露了下脸,让考生们见见天颜,便又领着几个大臣去了御书房议事。

徐儒担心的看了眼正拿着笔正襟危坐的贾琏,“这小子这点见识,不知道行不行?”若是单论文采,自是不会担心的,不过这柔然之事,许多为官多年的朝中大臣,都未必能行,这小子初出茅庐,只怕眼界还不够。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也跟着皇帝走出了太和殿。

只不过徐儒这次倒是白白担心了。

贾琏此时只是看着这考题,只觉得世事难料。当年新皇登基,内政不稳,边疆动乱。康平王带着大军平定边疆之际,自己便随同新皇处理朝政,恰恰赶上当年的殿试,新皇恐第一次科举未能显示威严,便让自己代为出题,届时只当做皇帝所出即可。自己当日所出的,便是当日的外患——羌族。只不过没有一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当日自己深感国中无才,建议新皇改革科举制,将八股文改为时政与民生。只可惜这一政策还未来得及颁布,康平王府便抚摸了。

此时的柔然,又何尝不是当年的羌族。

薄唇间溢出一个似有似无的苦笑。

挥袖提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柔然,异族外邦者,分而治之,徐徐渐进,此薄礼少义、捍急能斗、凭险自固,上下和睦,百姓安乐,虽攻而不能图之。若上乱下离。则可以行间,间起则隙生,隙生则修德以来之,故甲兵而击之,其势必克也。克之…”

“好,果然极好!”御书房中,皇帝拿着一张考卷,眼中的激动之色显而易见。

徐儒心里亦是大喜,刚刚评阅试卷的时候,自己看到这篇论道,也是极为震惊的。没想奥自己家的那个黄毛小儿,能有如此见识。只不过贾府那些都是武将起家,这般的见识和学识,自是随了自己这个学士外祖父了。想到这里,心里更是得意起来。如今外孙懂事了,也有本事了,可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老师,听闻这贾琏是老师的外孙?”

徐儒抚袖躬身道:“回陛下,正是微臣的独孙。”

皇帝点了点头,弯唇而笑,“不愧是出自徐大学士府上,年少有为,日后定是国之栋梁。”

又端看着纸上的论道,感慨道:“柔然之事,沉疴已久,如今边关不稳,朝中大臣亦是无所托之人。本欲在金科之中选一青年才俊,日后委以重任,没想到今科之中,才子们长篇大论,却无一人能道出朕心中所想。偏偏这位少年郎,虽极有学识,却未免太年幼了。”

徐儒闻言,自是明白其中之难事。柔然之事,自是不可能交给一小儿了。“陛下,冯唐和王子腾皆是武将,为官多年,何故…”

“老师,你曾为父皇之师,自是最明白父皇的心思的。这两人的用处,老师心中难道没有数?”

“这…”徐儒叹了口气,躬身行礼,“臣,明白了…”

皇帝从十张试卷中挑出三张来,又将贾琏的那张放到手上,几番思量。

“罢了…”皇帝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将贾琏的试卷放到上面。

次日清晨

礼部官员早已将仪仗队列于太和殿外,乐部和声署设中和韶乐于太和殿檐下两旁,丹陛大乐设于太和门内两旁。

八公之列皆在丹陛之上,文武百官立于丹犀之内,身穿朝服,按品级依次而立。

贾琏等贡生们穿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于文武百官东西班次后。

此时众贡生们正眼眸紧张而期待的看着设于太和殿内东旁的黄案。

内阁大学士徐儒捧着黄榜庄严的走了过去,将黄榜放在黄案上。

此时尚早,一应皆已齐整。礼乐声起,皇帝御驾已至。众王公、文武百官、贡生皆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帝端坐于太和殿上,看着眼前的众位俊才们,面色庄严,抬手示意礼部鸿胪寺官。

礼部鸿胪寺官受意,捧着黄榜开始宣读:“太元三年四月十九日,策试天下贡生,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今按御令,第一甲第一名——京都荣国府贾琏——”

贾琏应声而出,面色喜色不显,淡然跪于御道。

徐儒看着贾琏,心里感慨万分。当年那个毫不之礼,不思进学的混小子,如今终于高中状元,光宗耀祖,日后更将成为国之栋梁,为国效忠。

其后,礼部鸿胪寺官又一一宣读第二甲第三甲之名次。众人高呼万岁,随榜单而出。

贾琏走在众贡生之前,背部挺直,面色淡然。眼眸无意间扫过丹陛之下的众文武百官,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历经了久远的年代,慢慢复苏的,处于高位之上的感觉。指点江山,坐拥天下,这——只是第一步。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苦读十年,一朝入选,成为天子门生,这是所有读书人心里最大的梦想,如今这些苦读数十年的贡生们终于如愿以偿,自是欢喜异常。

皇帝下令在凌渊殿琼林苑举行琼林宴。

宴会上,众学子们正襟危坐,虽眼中掩不住的喜色,面上却仍是镇定自若。

“众爱卿,日后尔等便是国之俊杰,当尽心竭力,为国尽忠,为百姓谋福,方才不负圣人之道。”

众人端起酒杯遥遥一祝,“臣等遵旨,必不负圣望。”

这种宴席,皇帝自是不会一直待在最后,寒暄一顿后,便起驾回宫,只余下一些朝中大臣坐镇。

贾琏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一旁的榜眼许文才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此人正是出自陇南许家的大公子,本事出自书香世家,如今输给贾琏,心里自是不平。

“状元公,久仰久仰了。”清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之色。

贾琏抬起眼皮子,薄唇微微翘起,举杯而对,“言重。”

许文才轻笑,挨着贾琏坐下,笑道:“状元公如此年轻,便夺得头筹,果然不凡,文才愿结为益友,日后叙同窗之义。

若是在前世,贾琏贵为摄政王世子,自是大把的权贵之人逢迎,哪里会理会这般人物虚与委蛇,只不过如今论起身份地位,与这位出自清贵世家的许榜眼不相上下,也少不得要费心应酬。

贾琏温笑道:“贾某亦愿结交,日后还请多多指点。”

二人再次把酒而对。

这场琼林宴本是文官们与新进进士的一场稍微正式点的见面会,各文官之间皆暗自交流着年轻一辈中的各位表现,只觉得江山代有人才出,日后多家打磨也是栋梁之才。再看看本届的状元公贾琏未及弱冠,却才华出众,行事有度,又加之徐儒的影响,这日后必定前途无可限量。

众人见为首的徐儒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纷纷上前祝贺,大肆夸赞这位‘培养’了新科状元的名师。

徐大学士乐呵呵的笑道:“呵呵呵,这孙儿自小聪颖,老夫稍加点播,便能举一反三。如今看来果真是天分超群。”

众人自是知道这祖孙之前的恩恩怨怨,心里暗自膈应,嘴上却说着诸多好听的话。

“熟话说天分只占其一,这后天教导也甚为重要,也只有大学士您这般的高才,才能教导处这般出众的子弟了,下官着实佩服之至。”

“韩大人所言甚得吾等之心,大学士不愧帝师之名。”

“确实确实。”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让徐大学士乐的合不拢嘴,只觉得这孙子果真长脸,再觉得他曾经的无礼之处似乎也没有那般可恶,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众人正兴起之至,忽闻一声尖细绵长的嗓音传来,“忠顺王千岁到——”

第十八章

这忠顺亲王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上皇所得子女虽多,最后留下的却也只有那么几个,其余的平庸之辈皆去了封地,留在京都的除了当今圣上和被圈禁在京郊行宫的义忠王,就只剩下这位盛宠在身的忠顺亲王了。

在场诸人听到这么一位难缠的主突然出现在这琼林宴上,自是有些措手不及。有些熟知这忠顺亲王习性的人,心里纷纷猜测,“莫不是之前关于忠顺王寻觅新宠的传言是真的?”又想到如今这些锦绣儿郎若果真被这位祖宗看上,日后可算是前途尽毁了,心里不免生了惋惜之情。

忠顺王因为身子不好,是唯一一位可以在宫内乘坐轿撵的皇族亲王。

看着绣着金丝的轿撵越发的靠近,及至宴上,众人纷纷下跪叩拜道:“臣等恭迎王爷千岁。”

贾琏借着眼角的余光,依稀可以看见轿撵的帘子微动,隐隐约约的看出一个身材修长的身影。轿撵后面伺候的宫人无不是华衣彩服,模样艳丽。心内暗暗道:“看来这位亲王果真如传言中的那般行事张狂又圣眷浓厚。

贾琏正在心中揣度,突闻传来一个清水般的声音道:“金科状元是哪一位才俊?”

众人似有似无的朝着贾琏看去,旁边的太监道:“请状元公到前面来拜见忠顺王千岁。”

徐儒闻言,心里跟着提起来了,心里担忧道:“这荒唐王爷不会真的看上自家孙子了吧?!”

贾琏站起身子,稳步而行,行至轿撵前十步之距才停下脚步行叩拜之礼。

轿中传来刚刚清水般的声音,“这般年岁,倒是有意思。长的也清秀,不过神色未免老成了,果真无趣。”

听到这句话,徐儒和其他大臣们这才放下心来,这说明状元郎幸免于荒唐王爷之手了。

还未松口气,忠顺突然道:“本王刚得了木莲酿,便赐予状元郎木莲酒一杯。”

话音刚落,旁边就走出一个美妙的蓝衣宫装女子,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过来,盘中的酒杯中散发出阵阵的酒香。

贾琏未作迟疑,端起酒杯,谢道:“谢千岁赏赐。”说完一饮而尽。

“这酒乃是上好的木莲酒,清香玉润,状元公以为如何?”

贾琏叩首道:“果非凡品。”

轿中的忠顺王似乎对贾琏的表现很是满意,又随意说了几句夸赞之话,便吩咐轿撵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