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冯渊叫人前脚带了拐子走人,后脚他命人准备的花轿已经到了门口,冯渊说道:“英莲,我带你回府里。”

莲生望着面前的花轿,心底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向前走了一步,竟然落出泪来。冯渊亲自握了她的手,要送她进去,那些喜娘急急忙忙过来,打趣笑道:“我说爷,这送上花轿的事儿就让我们来吧,等到了爷的府上,爷再把人接下来也不迟的。——何况新娘子哪有个不打扮就上轿子的道理。”

冯渊这才醒悟,缓缓松了莲生的手,莲生冲他嫣然一笑,纵然此刻身着布衣,又怎能掩住天生风流国色?喜娘们将莲生扶进了屋子里,急忙换上了带来的喜服,又装点她的头面——这些人冯渊原本是没有安排的,冯渊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娶亲,更不曾筹划过这些,就算是别人娶亲,他都厌恶不去,哪里懂得这些个,只晓得那些面上的规矩……而这些细节,却都是蒋玉菡一手替他操办的。

蒋玉菡是个机灵人,且又自来细心无比,见冯渊离开的匆忙,心想冯渊这是头一回动了意,难道就这么把人带回来,自要做的正经严肃些。便赶忙派人去请了那通常用的喜娘跟各色杂役来,准备了头冠,礼服,同花轿一起,跟这个小厮吹吹打打的一路到了河沿边上的宅子,作出要正经迎娶的样子来,要娶莲生过门。

莲生在屋内,任凭那些喜娘替自己梳妆打扮,她这屋子里简陋的很,连一面寻常的镜子都没有,还是喜娘们准备周到,自梳妆匣里拿出镜子来,让莲生看看妆容如何。

莲生这也才是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样貌,只见影子里的人物,果然是标致非凡,眉心一点胭脂记,同唇上颜色交相辉映,双眸水灵的似要滴出水来,又穿上了簇新的嫁衣,红彤彤的,越发衬得肤色白嫩如雪,双眸顾盼生辉,她觉得害羞而惶恐,便将镜子放下。

喜娘们素来都是做常了这种事的,也都知道冯公子平素里好的是男风,绝不尽女色,都以为今生今世都跟他是无缘的了,如今实在没想到那千年吃草的老虎终于要吃肉了,又知道冯渊素来出手大方,这女孩儿又实在是个标致无比的,于是个个要讨他的欢喜,不停地在莲生耳畔说着些喜庆吉祥话。又加上蒋玉菡的吩咐,个个尽心竭力,越发把莲生装扮的如花似玉。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众星捧月一样,将莲生捧了出来。

冯渊在门口已经等的不耐烦,起初还做出那玉树临风,不着急的模样,等了片刻就焦心起来,若非众人拦着,几乎就要冲了进去,如今见房门开了,众人扶着一个身段婀娜的美娇娘出来,看身段步态,真如嫦娥下凡,妙不可言,只可惜红帕子遮住了头脸,看不到底下花容月貌。

冯渊顿足搓手,坐立不安,双眼只望着莲生,眼里都似乎要喷出火来,真恨不得冲过去,掀起帕子看看底下那人的面容才安心。

旁边那一干小厮,惯常都是见着冯渊在男色里厮混的,也都没想到公子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如今见冯渊的样子,真是前辈子修来的鸳缘么?亦或者是前辈子欠下来的……当下一个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玩乐取笑着,又有大胆的,便拿了红绸去,挂在冯渊的胸前,乐道:“公子今日做新郎,怎么能不披红着绿?”

又有人说:“公子今日大喜,公子该赏我们呢!”

冯渊哈哈大笑,也由得他们去闹,真个在胸前围了个大红的花团,又说:“回府里之后个个有赏。”小厮们更加得乐,又有人拿了鞭炮,在一边放,红色的鞭炮屑落了一滴,更添喜气。

喜娘搀扶着莲生的手,将她送到轿子边上,将要送了进去,自始至终冯渊都只望着她,莲生落了座,轿帘子要落下来的时候,冯渊眼睁睁地看着,只盼能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天也知人心,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将莲生头顶的喜帕忽悠悠吹了起来,冯渊一眼看到帕子底下的芙蓉面貌,一时之间魂魄荡荡悠悠,忽然竟不知今夕何夕。

小厮们讨喜,过来围着冯渊说道:“公子,公子上马了!新娘子要回府了!”

冯渊这才清醒过来,被小厮们簇拥着到了那戴着红绸的高头大马旁边——这也是蒋玉菡安排的,冯渊此刻也顾不上想这些,翻身上马,还不忘回头看看那轿子。

一声唢呐响,鼓乐手们吹奏起来,轿夫们抬起轿子,晃晃悠悠跟上冯渊向前走去,穿过长街,过了大桥,走过人丛。

冯渊在马上,起初还有些如在梦中,后来缓缓地清醒,只觉得风中出来的都带有三分香气,此刻高坐马上,春风得意,真个是畅快非凡,比那高中状元都要快乐三分。

莲生坐在轿中,心头十分忐忑。她打断拐子好事的时候十分利落,全无犹豫,如今却有点心头怕起来,她在现代,也是个性格规矩又有些保守的女孩子,相亲的事情都没有做过,连男女之间毕竟的恋爱之事都未曾谈过,更别提是男女之事了,如今突然之间匆忙忙大婚了,真叫人又惊又喜……

想到冯渊为人,心头觉得喜悦,想到日后之事……又蓦地有些惊而不知所措。

她在轿子之中,不免胡思乱想,却听得鼓乐声声之中,街头两边有人说道:“这是谁家娶亲,莫非我眼花了么?怎么看到竟是冯公子在马上?”

另一人说道:“还真是冯公子,我也是没想到,他竟然有做新郎的一日。”

第三人低笑说道:“叫我说你们先别急着高兴,谁知道那轿子中的究竟是美娇娘呢还是……哈哈……冯公子向来是喜欢男色的,最恨女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娶亲呢?我看定然是一时犯了糊涂了。”

果然有人撺掇说:“也许轿子中当真是个男子也说不定?回了家仍旧做那些假凤虚凰的事……嗯,罢了罢了,我等在此胡思乱想无用,大家一起去冯府看个热闹不就行了?”于是众人大声叫好鼓噪。

又有楼头上吃酒的顾客,有几个是冯渊昔日相好的,自楼上高叫:“冯哥哥,你今日这又是唱的哪一处?”

冯渊侧身举手抱拳行礼,却只是笑而不语,眼角眉梢,喜悦难以掩饰。

街头上人来人往,都以此事为一件奇事,大家纷纷攘攘的,叫着都要去冯府看热闹,满街上倒有一半的人是奔着那冯府而去的。

第六章

若说这世上最懂冯渊心的,怕就是蒋玉菡。蒋玉菡戏子出身,戏台上的操习演练,尘世间的人情来往,所谓“事实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穿州过府,冬夏春秋,酸甜苦辣,人世百态般般件件,哪一件不是看的通通透透,何况他本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最是善解人意不过,是以先前冯渊也是因此而最爱他的。

蒋玉菡跟冯渊相交许久,如今见冯渊终于动了意,乃是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举动了,当着他的面话又说的那么坚决,他自然明白,以后跟冯渊相处,怕也就只是“兄弟”之情了。

他明白冯渊心意,又受他所托,便立意要替冯渊将这一门亲事做的妥妥当当,风风光光,蒋玉菡是个胸中自有丘壑的人,指挥起冯府的下人,简直如大将军上阵,轻而易举,虽然此事来的仓促,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一个伶俐人,又有什么做不成的?

片刻之间,车马,点心,司仪,以及诸色行礼要用的果品红绸之类,全部备齐了,蒋玉菡同冯渊交往甚久,也明白他的个性孤傲耿直,又因为他那一宗好男风的个性,导致冯家的几位素有往来的亲属都断了联系,如今冯渊立意娶亲,日后必定要专心经营,少不得要有年长之人的帮忙,蒋玉菡有自作主张,拿了喜帖,让写字先生恭恭敬敬抄了,派小厮给各家报喜送去,若是来,是他们的厚道,若是不来,日后冯渊也不必再去跟他们讨这个闲气。

一时准备妥当,只欠东风,蒋玉菡忙的脚不沾地,嘴唇都磨得薄了一半,也有几个闻风而来的旧日相好,有的是想来看冯渊到底是在做什么,有的却是来瞧热闹,各怀心思上了门来,蒋玉菡一一招呼周到,奉上茶水。

蒋玉菡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些人素来不是冯渊的心头好,也不是诚心来贺喜的,是以也不多照料他们,安排人作陪之后便自行出了门,向着大街那边张望。

旁边的小厮们抬了一大筐的鞭炮过来,问道:“蒋爷,这鞭炮什么时候放才好?”

蒋玉菡指挥他们用竹竿子先跳起来,才又说道:“一会儿听到唢呐声,先放两串小的表示迎接之意。等见到了队伍出现,望见你们家主人,就把这几串大的统统放了,只要拿捏好时间,别等到队伍还没来到门前的时候就没了声响,不热闹的话,恐怕叫人看笑话。”

那小厮吐吐舌头,说道:“我还以为这一筐子已经够多了的呢,看样子还得再去要一筐。”

蒋玉菡笑道:“那还在这里偷懒啰嗦什么?还不赶紧去,误了你家主人的吉时,看回头不拿马鞭子抽你!”说着,便一撩袍子,作出一个要踢过去的姿势。

那小厮放下筐子,连滚带爬跑到边上,又笑着说道:“蒋爷您别急,我原是还准备了一筐子放在那后头的,准备用不了就再给人家退回去,如此我就把它搬出来就成了。您可别动手,您的手矜贵,打痛了小的不打紧,小心闪了您那手腕,小的罪过可就大了。”

蒋玉菡啐了一口,笑道:“好猴儿,一张利嘴!”又笑着赶他,“快去快去!”

那小厮答应一声,又唤了另外一个,两个人挨挨挤挤进门般鞭炮去了。

两个小厮进了门去,先前那个叹了口气,后面这个便问:“你叹什么气?蒋爷性子温和,就算说要拿马鞭子抽你,也不过玩笑话,难道你的胆子这般小,立刻就怕了不成?何况今日大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会那么晦气当真的?”

先前的小厮说道:“你有所不知,我可不是担心蒋爷真个拿鞭子抽我,我只是觉得,咱们公子这一回事做的蹊跷,昨日还同蒋爷他们卿卿我我的呢,我还当他就如此终生了,怎么今日就无端端要娶个少奶奶回来?咱们公子的性情,整个应天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为了他这个癖好,素来往来的亲戚们也都断绝了……怎么今日竟然转了性子?先前,我看公子跟蒋爷那么好,还以为蒋爷以后就会长久留在咱们府内,蒋爷的性子好,又温顺,长的那么娇媚,给个女子也不换,若真的同我们公子那么相处下去,岂不也是一件好事?如今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少奶奶……面目也没见过,性情也不晓得……日后进了门,若是个温柔的也还罢了,若是个严厉的……可有的你我受了。”

另外那小厮听得目瞪口呆,说道:“呸,你可不要乱说,公子跟蒋爷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两个男的……难道要做一世假夫妻?就算公子肯,蒋爷难道也肯,我先前听蒋爷同公子说起来,他是个别有志向的,决计不会如此……你可别痴心妄想了,咱们公子先前是入了邪门,如今改邪归正了,我们就该欢欢喜喜才是,更何况公子是何等眼光,素来眼高于顶的,难道如今倒对一个母夜叉一见钟情,我劝你将那颗心放在肚子里吧,咱们的少奶奶,也必定是个天仙般难得的人物,你若不信,我便与你立个誓,打个赌。”

两人嘀嘀咕咕,在墙里面议论不提。却不知门洞子里,蒋玉菡静静地站着,将这一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蒋玉菡跟冯渊不同,他戏子出身,又唱得小旦,被那些豪门大户或者纨绔公子盯上,未免会有屈意承欢的时候,但是冯渊自来就是纨绔,从来不晓得人家的苦楚。对他来说,所作所为,全是乐趣。蒋玉菡常常想,假如自己是冯渊的话,又会怎样,然而那不过是痴心妄想,他同冯渊相好,是因为冯渊温柔体贴,他自己也是带有三分愿意的。然而听了小厮们的一番话,不由地掀起了心底的那一丝隐秘,心头百转千回,不由问道:假如他真的肯跟我一生一世的话,我是会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话说先前,这冯府迎亲的队伍十分张扬,看热闹的也是人山人海,大街上人来人往,十个有九个是在说冯渊娶亲之事。如此热闹之中,却惊动了一个过路之人。

那人听得耳边上路人说冯渊的事迹,很是惊奇,不由脱口说道:“居然会有这种事?这样的热闹倒是不可不看的。”这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情,当下一拍马,得得得的赶了上去,遥遥地看了看,果然见前面那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十分清秀风流,他一眼不眨的看着,口水也要流出来,忍不住眼内出火,暗暗懊恼,想道:“这人好生相貌,只可惜我今日才认识,我也算是白住金陵了,连这样的人也没撞上……若是早一些儿,那还有机会同他相好,如今偏偏遇上他娶亲,真是时日不利。”

不由地在马上痴痴地看了起来。那边冯渊意气洋洋,不时地拱手作揖,一回头看到此人勒马驻足向着自己呆呆地看,冯渊也不介意,同样抱拳遥遥行了个礼,嘴角一抿微微笑了笑,这一笑,倒简直把那人的魂给勾了去。

这人正痴痴地看,却见有个小厮分开众人上前来,拉住马缰绳,说道:“大爷,姑娘那边派人来吩咐,说让大爷别顾着贪玩,好到时间上路了。”

第七章

原来这当街驻马看冯渊,口中流水眼内出火的,正是这金陵一霸,名唤薛蟠,表字文起,人送外号“呆霸王”他也是金陵人士,出身书香大家,只因为他年幼丧父,只有寡母照料,未免会溺爱了他,薛蟠又自来是个豪门纨绔的性情,仗着家大业大,便也放纵性情,恣意玩乐,自小到大,那些古圣人云四书五经之类半点没有读入腹中,倒把那些斗鸡走马,风流把戏学了个十足十。每日里伙同狐朋狗党玩乐,越发被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教唆的目空一切,行为散漫,喜怒无常,时常闯出些祸事来,却都因为薛家乃是金陵大户,又跟京城贾府沾亲带故,所以那些官员都不敢动他,薛家又大把撒钱,因此竟把薛蟠这几年闯下的官司之类都压下了。

薛母见薛蟠生性太过豁然散漫,世事不知,心头忧虑,幸好祖上还有些薄名人情,便托人在户部给薛蟠弄了个虚名挂着,每个月好歹也有些许钱粮支取。那薛蟠丝毫不通世事,哪里知晓这些?便是知道了也毫不在乎的,仍旧玩乐而已。

薛蟠的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也跟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膝下除了薛蟠一个男丁,另只有一女,名唤薛宝钗,生的花容月貌,世间罕有,且饱读诗书,气度高雅。虽然是个女孩儿,见识之流,却远胜薛蟠百倍,近日因为朝廷征选才能,除了聘选妃嫔之外,特令在官宦世家之中的女孩也可以报名,将来可以作为公主郡主等的陪侍,充当各类宫职——乃是不世之恩典,因为王氏跟薛蟠商量了一番,决定趁着这个机会上京,一来投奔王子腾,二来送薛宝钗待选。

其实薛蟠心底打着的主意,却是趁着这机会好生地见识见识京城繁华,以成全他玩乐之心罢了。

却不料,正在要准备动身之时,遇上冯渊娶亲,这薛蟠自小养成的放纵性情,对那等清秀标致的男子,见了便动痴性。如今一见冯渊,见那人在马上意气洋洋而过,因为欢喜,眉梢眼角都带风流,那种旖旎景致,难以描述,当下即刻发了呆性,见那小厮说是姑娘催促,便喝道:“迟一日上京又能如何?那京城须还在那里跑不了,你自回去,说我有急事要办,让大家稍安勿躁。”

那小厮目瞪口呆,那边都收拾好了,这位爷又闹出这番,当下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薛蟠扬起鞭子,斜眼瞪着他喝道:“还不快去,等被抽呢?”

小厮这才怕了,答应一声,急急跑走,薛蟠拉着缰绳,听到耳畔街头之人都在说去冯府看热闹,他也起了意,心想:我白白在金陵长这么大,竟连这样出色的美人都没遇上过,说出去真是惭愧,如今在临走之时遇上,岂非有缘?上天令我不可错过,我定要同他结交一番的。

想着,便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厮:“速速去给我准备拜帖,礼物!”

那小厮是惯常跟着薛蟠的,知道这位爷没有定性,时常的心血来潮,当下不敢忤逆,答应一声,问道:“不知爷要去哪里?”

薛蟠鞭子一指那迎亲的队伍,说道:“就去他们家,礼物给我准备的丰厚些,做的好了,回头赏你。”

小厮自答应一声,跑着去了。

且说贾雨村那边办好了这一宗案子,打得拐子哭天抢地,画押拉下去后,心满意足,自觉为民除害为朝廷尽忠,正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自己刚刚到任就如此顺利完成一件大案,不由有些陶陶然,正在此时,望见门口上,有个面生的门子对自己使来眼神。

贾雨村心知有异,便唤那门子上前来,进了内堂,挥退了众人,那门子上前行了礼请了个安,笑道:“当年小的就觉得老爷必有出头一日,如今果然是加官进禄了,所谓贵人多忘事,也怪不得老爷忘记了小的。”

雨村有些诧异,问道:“你是……只是看着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那门子说道:“小人乃是当年葫芦庙的一个小沙弥,老爷可有印象么?”原来当年雨村落魄,投靠在甄士隐家中,那葫芦庙便在周围,当年元宵节时候,一把火烧了的。

这一句话出,贾雨村才想起来,笑道:“原来果然是故人。”互相叙了旧,雨村才又问道,“不知方才你同我使眼色,却是为何?”

门子说道:“老爷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老爷只当是将那拐子捉拿住了,便完了事,不知老爷可知,这宗案子里面,被拐骗的那个女孩子是何人?”

雨村奇道:“这是何意,听你的口气,难道我还认识这被拐的女娃儿不成?”

门子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不知老爷可还记得,当初甄士隐甄老爷家中的那个丫头,名字唤作英莲的?”

贾雨村一震,说道:“英莲?我自然是有印象的,然而你说这话,莫非那拐子拐骗之人,正是英莲么?”

门子便笑道:“老爷猜的没错,那丫头岂不正是英莲?”

雨村沉吟,看着那门子,问道:“然而那英莲当日被拐走,向来毫无音讯,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你怎么认得就是她?”

门子说道:“那英莲姑娘,当初生的就聪明可爱,众人都是认得的,而且她自小就在眉心里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当初我见那拐子带着她,便有心上去相认,知道她名字未改,就知道八成便是甄老爷家的那位被拐的小姐了,只不过当时似乎是被拐子打怕了,什么也不肯对我说,我也无奈,只好袖手而回,只以为她的命从此苦了,没想到竟也有出头的一天。”

雨村说道:“果然是她?怎么说有出头的一天?对了,这拐子被押……方才那拜帖上说,是冯渊冯公子买了她,要成亲,嗯……”雨村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事不可,当年我承蒙士隐兄相助,才有这出头升官的一日,自然不可忘怀旧恩,既然我到了这应天府,想必也是一宗缘分,我自要出手相救了英莲,才报答了士隐兄当初一番美意。”

门子说道:“如今这英莲要嫁给冯公子,老爷却待如何?”

雨村说道:“少不得我出些银两,将英莲赎回来便是。怎容得她草草就嫁了人?她本也是甄家的正经小姐,没个名分就出了阁,将来岂不被人嘲笑?”

门子摇头,笑道:“老爷这番却是多虑了。”

雨村问道:“这是为何?”

门子说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冯公子,原本是应天府一大奇,原因是他平生最爱男风,从来不近女子之身,且见了女子就厌烦鄙薄,今日却忽然对英莲小姐一见钟情,岂非天上地下的缘分,方才小的在外,跟冯府上的小厮说起这件事,那小厮说,冯公子这一次是动了真格,立了誓要娶那英莲小姐,且将来也不再近男色,终生只娶英莲小姐一人,如今冯府家中,欢欢喜喜正操办喜事呢,是正经中的正经,老爷又怎么会认为英莲小姐会受委屈呢?”

雨村连连点头,说道:“这件事果然惊奇,也是他们两人的缘分吧……这冯渊身家如何?”

门子说道:“虽然不算是大富之家,不过父亲曾是地方乡绅,家中也有些田产,够过用的,若是日后冯公子改邪归正,认认真真经营起来,恐怕将来成为地方大富,也未可知。”

雨村听到这里,才笑道:“我尚担心英莲无依无靠,所以才想出银子买回了她,如今听你这般说,冯渊倒是个可靠的人,只不过……我替他将拐子之事处理了,如今,少不得要亲自去一趟冯府,一来亲眼看看冯渊其人如何,二来也瞧瞧英莲,既然是士隐兄的女儿,士隐兄如今出家,我也好替他当个家长,尽个心意,另也让冯府的人看看,英莲并非是无依无靠,免得她日后受气。”

门子闻言,叫了声好,说道:“还是大人心细认真,若是甄老爷有知,也当感怀的。”雨村笑而不语,回头命人准备礼物要上冯府贺喜去。

第八章

那边蒋玉菡望眼欲穿,等的双腿也木了,终于听远处吹吹打打声响起,前面望风的小厮们叫道:“来了来了!”便向后跑,这边的小厮得令,先将短的炮竹挑起来,捉住了一时点着,鞭炮在空中欢快跳跃,劈里啪啦声音响起,众人喝彩着,捂着耳朵退后,蒋玉菡站在门洞里袖手看着,点点鞭炮炸裂成碎,纷纷落地,又见远处冯渊神奇白马,意气洋洋带领花轿而来,忽然竟想起了一句戏文里的句子:“华堂今夜喜筵开,拂拂香风次第来,画鼓频敲龙笛响,新人挪步出庭阶。”

冯渊远远地望见自家府第门头上挂着红绸,布置妥当,又有小厮家人,并立两边,鞭炮开花,红锦遍地,人群之中,蒋玉菡面带笑容,隔空看向他的面上。

冯渊大喜过望,举起双手来,遥遥地对蒋玉菡做了个揖,蒋玉菡亦哈哈大笑几声,腾手回礼,鼓乐手吹吹打打,欢悦无限,到了跟前,分立两边,继续卖力吹奏。冯渊翻身下马,先到蒋玉菡身边,说道:“有劳好兄弟!”蒋玉菡笑道:“为哥哥喜事效力,何足挂齿?哥哥高兴就是。”冯渊笑着点头,说道:“实在高兴的很,我把你嫂子请出来,等些时候,让她谢你。”蒋玉菡摇头笑说道:“小弟怎么敢当,这些些微事情,应该而为。”冯渊说道:“说哪里话,今日若没你,也没这般排场,为兄面上无光,也委屈了你嫂子。”蒋玉菡笑道:“嫂子尚未下轿过门,哥哥就一片喜爱维护之意了,——哥哥莫要先高兴的昏了头,还是先把嫂子请下花轿来吧,小心冷落了嫂子,惹她不快。”

冯渊回过神来,伸手摸摸额头,笑道:“果然是昏了头了!”那边喜娘叫道:“新郎官过来踢轿门了!”冯渊转过身,大步流星利落走到轿子跟前,伸出脚去,轻轻地在轿子门边上踢了两下,便是这样动作,也带着无限温柔,双眸也只盯着垂着的轿帘,连旁边有人递过红绸在手都浑然不觉,只是习惯接了。喜娘这才笑道:“如此才好让新娘子下轿了。”两个喜娘上前,一左一右,将轿帘子掀起,伸手接了新娘子出来,两人扶着新娘子的手臂,引着她下轿,又有人将冯渊手中的红绸拉过,递给新娘子手中,新娘手中握了,喜娘说道:“新郎官请先行。”冯渊转过身,牵引着红绸向前一步一步走去,走一会儿停一停,回头看一眼,生怕身后莲生腾空不见了似的。

众位宾客及观礼之人从旁看着,只见红帕子遮了新娘子的面容,然而虽看不到真容,只觉得那身段婀娜,纤腰一抹,动作间带着娇柔,无论如何不似是个男子的……倒让一大部分看热闹的人死了戏谑的心。当下屏了呼吸,悄然只是观望,对红帕子底下那人的真容更加好奇。

冯渊引着莲生,如此慢慢地进了大门,过了院子,入了中堂,里面喜官站了一地,上面的一张桌子布置好了,放着的却是冯渊父母的灵位,因他父母双亡,此刻大喜,权当是父母在了,桌子上放了两盘时鲜点心果子,——都是蒋玉菡的主意。

冯渊打量一眼,心头感激,走到堂前站定了身子,身后喜娘搀扶着莲生也走到他的旁边,两人站定,正等着司仪官喝拜天地父母,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扬声叫道:“知府大人到!”

满堂的宾客司仪都自愣了,连冯渊也是一惊,一时不明白应天府的知府老爷怎么会来自己府上,心头回转,想道:难道是为了先前拐子之事?然而就算有事,只派个衙差来就是了,怎么知府大人亲自来了?难道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冯渊一时刻没想过来,那边莲生心头更是忐忑,她是个穿越过来的人,自然知道贾雨村其人,跟英莲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次来,恐怕是有人泄了机,让雨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然而雨村此时来,又是为何?莲生有心看上一看,然而她此刻仍旧蒙着红帕子,自然不能出声也不能动的,只好暂时守礼。

说话间,贾雨村已经迈步进了门,但见他衣着光鲜,面上和气一团,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中皆提着礼物,一进门,便拱手作揖,笑道:“我来的唐突了!”

这满屋子的人都愣着的瞬间,蒋玉菡先反应过来,他们做戏子的,最是考应变通转能力,蒋玉菡先笑两声,冲着冯渊使了个眼色,说道:“哥哥,还不迎接大人?”自己也便走上前去,拱手行了个礼,笑着说道:“不知大人来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旁边冯渊亦急忙上前行礼迎接,说道:“见过大人!”心头实在忐忑,不晓得这位知府大人为何竟郑重其事来此。

“两位贤侄免礼。”雨村笑道,同时伸手虚扶,面上仍笑微微的,那双利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向面前两个同样出色的年青人。

雨村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左边的冯渊看起来十八九岁,通身气质,雅致风流,更生的双眉如飞眼若朗星,果然一表人才,右边之人略矮一些,面容娇嫩,不语而带笑,浑身一团的和气,雨村心底有数,点头笑道:“我今日来的唐突,但却是事出有因的——先前处理冯公子抵上去的拐子一案,查出些许端倪,冯公子你今日迎娶的新妇,十有八九,便是我的世侄女英莲,她的父亲甄兄士隐,我先前曾同他甚是交好,在兄家住过些许日子,也见过小时候的英莲。”

这般一说,冯渊顿时惊动,蒋玉菡也是,两人面面相觑,蒋玉菡才说道:“如此真是大喜啊!”冯渊亦点头,说道:“实在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巧事。”说着,回身走到英莲身边,伸手想揭她头上的红帕子,喜娘悄声说道:“新郎官,使不得。”冯渊急忙打住,只握住莲生的手,悄声说道:“娘子你可听到?”

顿时之间满堂无声,只听得红帕子底下那人微微“嗯”了一声,微微带着难过之声,说道:“我先前被拐子所迫,逼得我忘记前尘……如今听这位老爷所说,隐隐约约记起来,似乎是有这回事的,只是记得不真切了,请长者勿怪。”

雨村哈哈大笑,说道:“原本我也是不晓得的新妇便是世侄女英莲,只不过,我府衙之中的一个门子,先认出你来,他记得你的眉心有一点胭脂记,我感念老友旧怀,不忍心你孤身一人嫁入冯府,所以自作主张而来,也当替你的父亲,一尽长者之心,英莲,你可愿意?”

莲生在底下柔声说道:“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侄女将身世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遇上叔父,幸何如之,请受侄女一拜。”冯渊在边上搀扶着,莲生颤巍巍地行了礼。

雨村甚是欢喜,将她虚虚扶起来,又感叹说道:“你被拐走之后,我也感怀伤神了好些日子,没想到竟在今日遇上,可见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

蒋玉菡是个伶俐的人,见状,便说道:“既然如此大喜,今日老爷何不就权当了嫂子的父亲,受他们两人一拜?”

雨村沉吟,冯渊只感觉旁边莲生的手轻轻地在胳膊上捏了一捏,冯渊感觉,心有灵犀一刹念动,顿时也说道:“内子原本孤身一人,幸而得遇叔父相认,今日真是喜上加喜,如果叔父不弃,便请上座,受我们夫妻二人一拜。”

“哈哈,如此也好。我就代士隐兄受你们一拜。”雨村果然点头,豁然同意了,当下上座坐定,安顿好了,司仪这才喜气洋洋扬声叫道:“一拜天地!”

雨村忙于名利追逐,孤身一人东西南北的走,此刻身边也无家人,如今受了英莲一拜,登时感觉如又添一女相似,心底爽快之极,望着一对璧玉般的新人在跟前拜倒,喜不自禁,捋着胡须呵呵而笑。

厅堂中热热闹闹,司仪唤着拜过天地父母,再度夫妻交拜之后,便将两人送入洞房。周围一些看热闹的宾客,本有人是想瞧冯渊的笑话,如今见知府大人亲自出面,认了新娘子,又听新妇出声,声音婉转,谈吐不俗,行动之间,虽不见样貌,那股风度,却仍惹人无限怜惜。都引以为诧异赞叹,这才知道冯公子真个改邪归正,立地成佛了。

将冯渊跟莲生送入洞房之后,剩下的场面便是蒋玉菡撑着,先请雨村入了首座,其他来诚心恭贺的宾客也一一落座,看热闹的自行离去,正徐徐安排的井井有条,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薛公子贺喜!”

第九章

一声“薛大爷贺喜”,把蒋玉菡听得一怔,满心里想不到冯渊认识的人当中,有哪个是姓薛的,正在疑惑着,急忙告别众位宾客出门迎接,一抬头看见一个人正大步自台阶上下来,两人一对面,各自都惊,那人半是喜悦叫道:“琪官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蒋玉菡更是心头很是惊讶,哭笑不得,没想到竟然是他!少不得也上前去,一边问道:“我跟此间主人是好友,薛大哥怎么有空来了?可认识冯家哥哥?”

此刻薛蟠已经进了门下了台阶,熟络地伸手挽了蒋玉菡的手,两人站定说话。薛蟠低头瞅着蒋玉菡,笑道:“原来琪官儿你是跟冯公子认识的,我可饶不了你……怎么有这等风流标致的人,你都没有介绍给我认识?”

蒋玉菡听他的语气不大像话,心头一惊,苦笑说道:“薛大哥小声说话……今儿是冯哥哥大喜的日子,我也是好段时间不见他,今日也是碰了个巧儿……”又问,“你不是要出发去京城了吗,怎么竟还有空出来闲逛?”转头看到薛蟠身后小厮提着的礼盒,惊道,“还带了东西,这又是做什么?真个是贺喜来了?”

薛蟠一挥手,洒脱说道:“什么时候去不成呢?我今日也巧,心血来潮想出来逛逛,结果就给我见到了冯公子,真是个风流人品,相逢便是有缘,索性就来认识一番,没想到琪官你也在,这不是缘分吗?”

蒋玉菡怎会不知他心底想什么,一时无法,挥手示意冯府的小厮将薛蟠的礼物收下,一边相请薛蟠入内,一边说道:“薛大哥既然要来,做兄弟的可有一桩请求,请薛大哥应允。”

薛蟠问道:“你说就是了。”

蒋玉菡低声说道:“薛大哥今日可少吃酒,免得吃醉了闹出事来。”

薛蟠只想见冯渊而已,这些要求全不放在心上,当下眼睛一横,说道:“大不了我不吃就是了,你就只管给我一壶茶喝着,难道我也会醉?”又张眼四处张望,嘴里问道,“冯兄弟呢?怎么不见人影?”

蒋玉菡见他果然是呆的很,便说道:“方才送入洞房了,稍后便出来为大家敬酒,薛大哥稍安勿躁,耐心等候。”蒋玉菡知道薛蟠的性子是执拗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他今日来,也不知是喜是忧,让他回去,未免扫了他的性子,那呆脾气上来,指不定发生什么,只好顺着他意思,小心留神便是了,当下也不再多说,便捡了几个好脾气的宾客同薛蟠同桌,又叮嘱了小厮好生照看薛蟠,才回身去照应周围宾客去了。

且说那边,冯渊同莲生入了洞房,关了房门,冯渊望着静坐在床边的佳人,一时如坠雾里云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红帕子遮的怪闷的,我替你揭了吧。”

莲生答应一声:“嗯,有劳了。”

冯渊喜滋滋地,轻轻地将红帕子掀开,露出底下一张天仙也似的脸来,此刻白天,虽然亮堂,但屋内仍燃着红烛,光照之下,莲生缓缓抬头,一双妙眸看向冯渊,又微微低头一笑,略带羞涩之意。

冯渊缓缓也坐在床边,伸手握了英莲的手,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是白活了。”

莲生望着他,说:“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呆话来了?”

冯渊说道:“没什么……只是一时感怀,如今你嫁了过来,我也就放心了。”

莲生一笑转头,说道:“说的跟认识了你多少年似的……我们统共才见了多久?”

冯渊说道:“在我心里,倒如同见了你多少年了,又或许是等了多少年了,你信不信?”

莲生回过头来,对上他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心中想:世人都说一见钟情,我从来也不信会有这样的,如今,果然是有,又或者真是上天的缘分?若先前英莲真个跟冯渊有缘,为何冯渊会无辜身死?如果真的无缘,他又何必对英莲如此的情深一往?幸亏自己当机立断,才赚回了个活的冯渊,当下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若是不信,怎么会轻易嫁你?”

冯渊欢喜无限,握了莲生的手,也不知要如何是好,捧到唇边去,轻轻地亲了一口,莲生觉得害羞,微微地把手往回撤了撤,冯渊握住不放,看了她一会儿,只觉得花容月貌,含情脉脉,看也看不够,垂了眼眸,又去亲她的手指,莲生笑道:“做什么?”冯渊垂眸,望着她手上还未好的伤口,说道:“以后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吃任何苦头。”莲生未料想正情浓之时,他会说出这话来,果然是个多情温柔种子,一时感怀,眼睛竟微微地湿润,怔怔地望着冯渊不语,冯渊将她的双手握在手中,抬眼又看着她,对上莲生带着水雾的双眼,更是惹人怜爱,他一怔之下,缓缓地靠近过去,正待动作,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道:“新郎官出来敬酒啦!”

冯渊闻言一怔,停了动作,同莲生相顾而笑,叹息说道:“真麻烦,早知如此,就不用弄那些虚的。”莲生说道:“罢了,快去吧,少喝些酒。”冯渊点点头:“谨记娘子吩咐。”莲生掩嘴一笑,说道:“油嘴滑舌的。”冯渊哈哈一笑,转身出门去了。

出了后院,隐隐地听到前厅人声吵嚷,伴随着唱戏曲的声音,“吉日良时,请新郎合把交杯,喜筵前满堂和气。五百年前结会,朗才女貌多俊美,配合成一处……”冯渊心头甚是欢喜,一边走一边心想:“兄弟想的还真周到,今日真是多亏了他,日后特意多谢他才是。”路上见了几个来吃酒祝贺的客人,一一站定了向他道喜祝贺,冯渊春风满面回了礼,寒暄过后,向着门口便要走了出去,蒋玉菡正等着他呢,当下一眼看到,即刻迎了上来,不待他出来,将冯渊堵在院子门边上,悄悄说道:“哥哥,你可认得呆霸王薛蟠么?”冯渊一怔:“呆霸王?这个名儿却是隐约听过的,可是那个薛家的那个人称薛大傻子的?我先前玩的跟他们不一路,只是听说不曾见过,怎地了?”

蒋玉菡说道:“哥哥你也不知怎么招他了,他今日竟特意带了贺礼上门来,想必是看中了哥哥……不怀好意……”冯渊一听这个,双眉微蹙,冷哼说道:“平白无故的这是做什么,不过白跑了一趟罢了,我如今将先前的事情都撩下了,谁耐烦跟他瞎搅合。贺礼也不要,扔出去就是了。”到底是个纨绔子弟,浑然不晓得其中利害,蒋玉菡急忙说道:“哥哥别急,这样反而坏事。”冯渊说道:“怎么坏事?不理他就是了,再说平日里也没有交往,何必应酬些不必要的人呢?”蒋玉菡说道:“你不认得他不要紧,须认得他的脾气,他为何被叫做‘呆霸王’哥哥难道没听说?是个有名使混性子不讲理的,他家中又有些权势,还跟京城中荣国府有些沾亲带故的,所以就算在整个金陵闯下多大的祸业,都安然无事,仗着这个,不知做了多少恶事,众人都没奈何……何况哥哥你今日大喜,何必要特特得罪了他,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今日,再做计较便是。”冯渊倒不是那种不讲理的顽固性子,懂得变通,一点就透,当下听得蒋玉菡句句有理,便点头说道:“兄弟你说的极是,是我一时之间缺乏思量,罢了,只当他是普通客人就是,我今日成家立业,日后便不再弄那些……难道我不肯,他还强弄了我不成?”蒋玉菡笑道:“哥哥又胡说了,虽然成家,嘴上也好收敛些。”冯渊说道:“好歹不当着你嫂子面儿,若是跟她面前,我是不敢说的。”蒋玉菡跺脚,说道:“偏偏哥哥你爱的嫂子如什么似的,刚才厅堂上,多少双眼睛都瞪着看,想看一看那是哪里的神仙下凡,才引得哥哥你动了意,偏偏你不动手,至今我也不知道嫂子是什么样儿的。”冯渊听蒋玉菡说道莲生,却笑的春风得意,说道:“这个你放心,迟早是要见的,必定让你看的挪不开眼。”

正说到这里,听到背后有人笑道:“什么挪不开眼,让我也看一看如何?”这声音,却带一点流里流气的。冯渊一怔,蒋玉菡飞快向他使了个眼色,转身笑道:“薛大哥,不在席上吃酒,怎么来了这里了?”冯渊转身,果然见面前一位大爷,生的膀大腰圆,脸肥嘴大,一笑起来,满口牙齿解露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光芒露骨,都在他身上乱看,冯渊心知这位定然就是方才蒋玉菡提醒了的薛蟠了。冯渊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当下拱手做了个揖,笑说道:“薛大爷,平素不相往来,没想到竟如此多情厚意,在下多谢了。”

薛蟠见冯渊唇角含笑,眉眼生春,整个人恰如雪狮子向火,瞬间酥了半边,盯着冯渊看得目不转睛,直愣愣笑道:“说哪里话,都是好兄弟,相逢就如同相识了……”说着,伸出手来,慢慢地搭在了冯渊的手上。

第十章

那只手搭过来在冯渊手背上,刚刚触到的刹那,冯渊微惊,猛然闪避开来,一双眼睛不悦望着薛蟠,双眉微皱,瞬间便要动怒,却是蒋玉菡在边上说:“那边还有诸多宾客等候,不如哥哥先去敬酒,等闲了,再同薛大哥慢聊。”冯渊机灵,当下也忍下这口气,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说的是。”又看向薛蟠,双手一捧做了个揖,说道:“薛大爷,请自慢用,一会儿再来。”竟自甩手走了,薛蟠只爱美人,一举一动也是好的,哪里在意他皱眉未曾,转身目不转睛相送,蒋玉菡笑道:“蒋大哥,好歹这也是冯家哥哥的婚宴,你不可做的太过,若惹恼了他,连亲近也不可得了。”薛蟠转头看他,叹说道:“好兄弟,我自知了,只可叹我白居金陵,这样天仙般人物,现在才见,偏偏又要启程去京城了。”两人并肩,蒋玉菡陪着他回席,薛蟠又叹道:“若是这么走了,岂不让我牵肠挂肚?玩乐也难安心的,再者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出另外一个冯兄弟?”

蒋玉菡见他自言自语,发作了呆性,心头生恐他真的为了冯渊改了上京日期,心底算计,表面却只赔着笑,说道:“蒋大哥,就算你有意,难道家里也肯?终究是胡闹,来来,先喝上两杯,一会儿等冯家哥哥敬酒完了,彼此再说。”薛蟠果然听话,向前入了座,薛蟠这一座上,蒋玉菡都安排了些性格沉稳的老实人,不至于同薛蟠胡闹起来的,蒋玉菡怕薛蟠吃酒无趣,当下又派了两个小厮过来,哄骗着他,看薛蟠乐了,自己才抽身离开,到了门口,唤了个自己的跟班,吩咐他跑去南门薛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那小厮自奔跑着去了。蒋玉菡才回来,见冯渊周旋宾客之间,一张脸已经喝的微微泛红,更觉得人面桃花,蒋玉菡怕他喝多,便也过去,帮着他寒暄。冯渊并无兄弟,只有一干亲友,先前被他得罪了的,如今有听说他改了毛病的,多有前来冯府贺喜的,又见行礼时候知府大人也都到了,个个赞叹不已,都觉得面上生光,如今冯渊亲自来敬酒,说了两句动听的话,大家也都觉得欣慰,先前叹冯家这一支后继无人,如今总算是祖坟之上冒了青烟,这浪荡子竟然真的改邪归正。

大家你笑我说,一团和气,花团锦簇。冯渊心头欢喜,自将薛蟠的事抛掷脑后,陪着众位宾客饮了个六分醉,还多亏蒋玉菡从旁边照应,不然早就不省人事,十几桌周旋下来,冯渊停了脚,才略觉的头晕,蒋玉菡急忙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端上来,自己半是劝半是扶着冯渊入了偏厅,落了座,伸手微微扶额,口齿还算清晰,只是说话已经有些轻飘飘地,说道:“好兄弟,今日多亏了你,哥哥该……多谢你,嗯,这一杯也是免不了的。”蒋玉菡啼笑皆非,说道:“哥哥省省吧,再喝下去,今晚上不能洞房,明日嫂子岂不怪我?我今日的这一番辛苦也算是白做了。”一句“嫂子”,冯渊才醒悟过来,急忙说道:“说的是,该死该死!我光顾欢喜去了,怎么如此糊涂,真真多亏兄弟你提醒。”说着,醒酒汤端了上来,蒋玉菡试了试温度,便端给冯渊,冯渊问道;“这是什么?”蒋玉菡说道:“哥哥赶紧喝了,是醒酒汤。”冯渊大喜,端了过去,一口一口全部喝掉,蒋玉菡将碗接过来放在托盘上,下人自端了下去,冯渊慢慢舒了口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忽然叹说道:“这几时才能天黑啊……”

蒋玉菡从旁听了这句,带着无限惆怅,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戏谑说道:“哥哥敢情是等不及了?”合着他是自己人,冯渊也不避讳,笑说道:“还真的有些等不及,唉,若是能把那日头拉下来就好了……”蒋玉菡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跌脚笑说道:“我可真没想到,哥哥你竟也有这样一日,日后可别做了那妻管严,留神后院的葡萄架子倒了划伤脸……”正说的欢乐,忽然住了口,叹了口气,说道,“看哥哥如此,终于有了着落,成了家,我心底也替你觉得欢喜,日后你夫妻和和美美,自会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冯渊见他忽然语气惆怅,略一愕然,便想通了,站起身来,走到蒋玉菡身边,说道:“好兄弟,你为人八面玲珑,善解人意,将来自是会名满天下的……”蒋玉菡皱了皱眉,说道:“哥哥也知道,来往逢迎,那其实也并非我的志向。”冯渊一笑,说道:“先前你同我说的那些志向,我也还记在心里,以前不明白,如今却很是了解你的心意,你想要的日子,便如同我现在如此,置办些田产,娶个娇妻,将来开枝散叶,过如此平淡安稳的生活。好兄弟,你莫要惆怅,你若是真有此意,不是我阻你的路,你就辞了那戏班子的活计,以后便留在金陵同为兄一起营生如何?我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商号,兄弟你若留下,任意取来经营就是了,怎样都可过活的,将来也许再碰上个可心知意的人,也便娶了成家,岂不美哉。”蒋玉菡抬头,望着冯渊双眼,情知他是当真的,此话若是在以前,还可以考虑,但是此刻冯渊已经成家,他偏又是这样的身份,留下来自有诸多的不便,更何况,堂堂男子又怎能仰人鼻息,靠人过活?虽然冯渊是真心诚意,但蒋玉菡是个有主见的人,虽然外表妩媚如女子,台上又扮演的小旦功夫,但心底志向却始终未变。当下笑道:“哥哥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现在未到时候,若是将来……”

正说着,外面有人说道:“冯兄弟在哪?”闻声正是薛蟠,说话间,门已经被推开,薛蟠靠在门边上,望着厅内的冯渊跟蒋玉菡,一笑说道:“好啊,都是成亲的人了,冯兄弟、琪官儿,你们两个偷偷地躲在这里做什么呢?”蒋玉菡听了这话自不生气,冯渊却忍不住,蒋玉菡一扯他袖子,他忍了那口气,只冷冷说道:“薛大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蒋玉菡说道:“哥哥喝得醉了,方才喝了碗醒酒汤。”薛蟠看向冯渊,只见他着实有几分醉意,此刻腮上绯红,更衬得目若点星,心头更爱,摇头晃脑说道:“冯兄弟,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刚才怎么喝了两口就跑了?来来,再陪哥哥喝两杯吧?”蒋玉菡极力开解,一边同冯渊使眼色,冯渊很不耐烦,只好撑着性子说:“我看薛大爷也有几分醉意了,不如也喝一碗醒酒汤吧。”说着,便走到门口,说道:“来人,给薛大爷做一碗醒酒汤上来。”仆人答应着去了。薛蟠见美人如此关心,越发欢喜,说道:“冯兄弟还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啊。”冯渊见他如此胡说,心底哭笑不得,情知他真的是个呆性之人,不必多同他计较,便只对蒋玉菡说道:“好兄弟,你陪陪他,我出去再看看其他客人。”蒋玉菡也怕冯渊压不住火气,真的同薛蟠动了怒,如今见他不怒反笑,反而心安,笑道:“哥哥自去吧,我陪薛大哥醒醒酒。”冯渊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去了。身后薛蟠好不容易寻到佳人,忽然眼睁睁就又去了,眼内出火,却听得旁边蒋玉菡劝道:“薛大哥,先来这边儿坐坐。”薛蟠回头,望着蒋玉菡,见蒋玉菡笑意温柔可人,不由动了火,又因冯渊之故,在心底存了意,此刻一并发作,邪笑说道:“琪官,都是你不好,居然都不告诉我金陵还有冯兄弟这等人才,我要罚你……”他嘴里说着,腻着身子贴了上来,将蒋玉菡一把抱住。蒋玉菡叫也不是,挣也不是,只好笑道:“薛大哥别闹,日后多少没有呢?现在人来人往的……留神冯哥哥返回来看到。”薛蟠听前面还觉得无事,最后一句却厉害,咳嗽一声,将蒋玉菡放开了,回身坐在椅子上,说道:“唉……总要想个法子跟他交往的……”不一会醒酒汤上来,蒋玉菡亲自端了,服侍薛蟠喝下,正喝着,有人来到门口,行了个礼,说道:“薛家老夫人派人来寻找薛大爷。”

薛蟠惊了一跳,问道:“说什么?”

那小厮说道:“来人说是薛家老夫人的意思,让薛大爷赶紧回去。”

薛蟠皱着眉,叫苦起来:“这是哪个腿脚生风会到处钻的,如此多嘴多舌,我在此地喝酒谁也没有告诉,这么快竟给我母亲知道了!”转头看着蒋玉菡,问道:“琪官,这可如何是好?”

蒋玉菡心底暗笑,这腿脚生风又多嘴多舌的不是别人,却正是他,先前他怕薛蟠留下来终究要闹事,所以暗暗派了人去薛家送信,说是薛蟠到了冯府吃酒哪,薛家的人正遍地寻不到薛蟠,急得团团转,当下薛夫人立刻打发人前来找儿子。蒋玉菡故意叹了一声,说道:“薛大哥,是老夫人的命令,怕兄弟是留不住你了。”薛蟠刚喝了醒酒汤,人也清醒了三分,说道:“真是扫兴!扫兴!”却也不敢忤逆,甩甩袖子,出门去了。

蒋玉菡做戏做到底,将薛蟠一直送着出了大门,见薛蟠翻身上马,他的小厮跟随而去,将这尊呆霸王送走,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

第十一章

且不说薛蟠自回了薛家。这边冯府的喜筵从白日一直到了晚上,冯渊左右周旋,也忙的似要飞起。他自小到大,从未曾经历过如此阵仗,爹娘还在的时候,一切由他们掌事,爹娘亡故之后,他便随了性子胡闹,正经事不曾做过,如今经历了自己的这一宗终身大事,才知道事情繁琐,般般件件,并非容易,心头暗暗警醒。幸亏有蒋玉菡从旁帮着,竟然也没有出什么漏子,一切弄得井井有条。冯渊心底对蒋玉菡更是敬佩。

蒋玉菡抽空对冯渊说了呆霸王终于被揪回了薛府的事,冯渊听得哈哈大笑,连连赞他机智,他放心不下莲生,中间抽空回去看了几次,问她是否渴了饿了,都被喜娘赶了出来,说是新娘子坐床,不许人骚扰的,冯渊笑嘻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