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未发生之前,莲生的心忐忑不安,惶恐非常,似天要塌下来,但是当一切当真就在眼前,那种先前的畏惧惶恐之心反而荡然无存。莲生心知:此刻就算是惊慌失措或者嚎啕大哭都没有用,唯一要做的,就是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找出最好的方法处理解决。

所以她出来见鲁管家之时,脸上一点的畏惧跟担忧之色都无,反而看着淡淡的,仿佛无事一般。鲁管家见莲生如此,先前那张皇错乱的心思也才收敛起来,急忙镇定一会,然后才把事情同莲生说了。

自始至终,莲生都是静静听着,唯有紧要时候才出口问上两句。

此刻已经是深夜,莲生听过鲁管家所讲的,敛眉静静思考,周围的仆人丫头,一概悄无声息,也不敢看过来,只等她反应。过了片刻,莲生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明白,少爷的性子绝非那等会殴人致死的,此中必定有内情。”

管家及众人也都微微点头,鲁管家说道:“小的也是这么认为。”

莲生看看周围,思量再三,才又说:“如今少爷平白无辜遭人冤枉,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按理说我是新嫁过来,不便就立刻主外事,但是非常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少爷我是势必要救,但是或许困难重重,此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少爷救不出……后果大家也是可想而知。”

厅上的人顿时鸦雀无声。莲生说道:“如今,我只问大家,若是仍旧肯留下的度过难关的,就留下来,事后依旧是冯家的奴仆,若是不愿意留下的,让管家备送银两,送大家平安离开。”

冯府的下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莲生缓缓地环顾众人,片刻之后,果然见有几个人迈步出来,说道:“小人等愿去。”莲生也不拦着,立刻吩咐管家发送银两,送那些人离开。如此一周下来,也只剩了八九人而已。

但是这剩下的八九人,却多是对冯家忠心耿耿的老仆。莲生点头,说道:“很好,所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关键时刻,才知道谁是对冯家忠心耿耿的,倘若这次少爷平安回来,自不会亏待大家。”

众下人急忙行礼。莲生这时侯才又说:“既然如此,大家听我吩咐。第一,鲁管家你派个人,悄悄地去找蒋玉菡蒋爷,要他尽快来府内相谈,只说有要事就可。”鲁管家急忙点头,说道:“小的明白。”

莲生说道:“这第二,我要你亲自去知府衙门一趟,现在便去,天明了怕是赶不及,你去了知府衙门,便对知府大人口述,说我请大人念在故人之情,暂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鲁管家连连点头,说了这两件事,众人该离去办事的都离去了,剩下的便又按照莲生吩咐,该值夜的加强值夜,到门口等人的等人,剩下的几个,便陪着莲生只坐在厅内等候消息。

黄玉泡了壶热茶送上来,莲生心忧冯渊,指挥众人忙碌,到底夜寒,凉气袭人,喝了一杯热茶之后,才觉得舒服很多。

果然不久,那先去有请蒋玉菡的人先一步回来,说是蒋爷随后就到。莲生点头,心中稍觉得安慰:这蒋玉菡肯答应,那便是事成一半了。先前她还有所担心,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蒋玉菡是个戏子,最会察言观色不过了,倘若他想抽身,也是理所当然的。

片刻蒋玉菡到门,莲生见他进来才缓缓起身,行了个礼,说道:“家中有事,仓皇间打扰叔叔,请见谅。”

蒋玉菡急忙说道:“嫂子何出此言,到底冯哥哥出了什么事?”

莲生望着他,说道:“叔叔可还记得白日在金福楼之事?”

蒋玉菡一震,说道:“那件事情不是了了么?难道又生波澜?”莲生说道:“叔叔猜的正是,如今那几个闲人纠结死者家属,状告我夫君殴人致死。”

蒋玉菡大惊,脱口说道:“真是胡说,当时我也在场,动手打人的明明是薛大哥,冯哥哥只是劝架来着,怎么竟然如此红口白牙平白诬赖好人?”

莲生说道:“夫君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是这些人既然咬定了夫君,恐怕是有备而来……我心底想,这些人或许是怕薛家势大,奈何不了他们……所以反而都一口咬我夫君,不过既然他们执意如此,等闲也的确无法将他们如何,连知府大人也无法,现在已经将夫君收押在监。”

蒋玉菡失色,说道:“知府大人这等糊涂?”莲生叹道:“并非知府大人糊涂,只不过一来那帮人死咬我夫君不放,二来,知府大人恐怕是要避嫌的。”蒋玉菡是个聪明人,当下明白,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唉……这可如何是好。”

莲生徐徐说道:“此刻最紧要的是冷静,不可慌张,我夜晚相请叔叔,自己抛头露面,就是因为夫君身边心腹之人,便是叔叔,并无他人。”蒋玉菡听她说的恳切,抬头看向莲生,叹口气微微点头,说道:“嫂子可有法子?请尽管说。此事玉菡绝对不能坐视不理,请嫂子吩咐就是。”莲生说道:“我听说知府大人天明就要去薛府传薛蟠问话,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知府衙门,让知府大人暂时不要惊动薛家。只不过,不知还能瞒多久而已。”

蒋玉菡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如果传了薛大哥去,他必然会吐露事情的呀。”莲生说道:“薛大爷或许会吐露事情,但是衙差上门,必然会惊动薛家之人,那薛家的人必然会询问薛大爷,叔叔想想,他们可会让薛大爷坦然承认?想必是同那些诬赖夫君的人一样,巴不得有个替罪羊代他顶罪罢了。”

蒋玉菡听到这个,到吸一口冷气,说道:“果然如此,薛大哥是个听话的,倘若母亲出声阻止,恐怕薛大哥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听说薛家妹子是个谨慎仔细的性子,端然不会让薛大哥轻易出头。”

莲生说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请知府大人暂慢一步发签,另外就请叔叔,明天绝早,就找人悄悄传信进去,请薛大爷出来议事。只不过,以叔叔对薛大爷的认为,——叔叔觉得,倘若这件事情说破,薛大爷挺身认罪的可能有几分?”

蒋玉菡闻言,洒然说道:“这个嫂嫂放心,他定是会出头的。他那个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人命官司也不会放在眼里,若是知道冯哥哥替他受罪,绝坐不住。只要不是家里的人掣肘,这事十足会成。”

莲生见蒋玉菡说的这么肯定,心头又是一宽,说道:“那这件事还是要叔叔费心,务必要让那薛大爷替相公开脱罪名。如今知府大人忌惮那帮混人乱咬,所以不敢就放了相公,薛家势大,若是薛大爷出口,恐怕情形会有所不同,起码并非现在这般,让相公就委屈在牢中。……只是不知道,薛大爷真个出头之后,情形会如何。”

莲生这般说着,心底却想到:倘若真的让薛蟠出头顶罪,事情会不会如红楼梦中发生的一样……雨村放人一马,薛蟠就此上京?如此一来,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但是也不能担保,其中并无一点变数。

而蒋玉菡听了莲生这话,再站不住,便说道:“这事非同小可,必须要早做处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光,不如我现在就去寻薛大哥。”

莲生叹一口气,望着蒋玉菡,说道:“有劳叔叔了。”她心底感动,这行礼过后,抬头只见,眼睛里已经微微见了泪。

蒋玉菡一眼看到,心底也是一动,定定地望了莲生一会,说道:“嫂嫂为哥哥这般劳心,哥哥又是清白无辜的,定然是没事的,嫂嫂且放宽心,夜寒露重,不如先休息片刻,天明我自会回来传消息。”

莲生低眸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叔叔。”蒋玉菡这才告辞,出门去走动了。

莲生送走了蒋玉菡,怎么肯歇?只回到里屋,半躺在斜榻上,手扶着额头想事情。不一会鲁管家也回来了,莲生急忙传他上来回话。

第二十五章

管家上了厅来,莲生重新出来,问道:“怎样?”鲁管家说道:“知府大人已经应承了,且说这件事情有些棘手,让少奶奶且慢忧心,他会尽量想法儿的。”莲生闻言沉吟,只说道:“好,我知道了。”鲁管家便退下去,却不敢就离开,仍旧在檐下等候。

莲生皱眉细细思量,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夜间,消息传得并不会那么快,薛家人定然全不知情。所以莲生先让蒋玉菡去疏通薛蟠。

只要薛蟠肯出头,事情未必没有转机。莲生想了片刻,便又唤道:“传管家上来。”外面鲁管家正在出神,不知道自家少爷这一次究竟是凶是吉,呆呆地还没有听到,旁边的小厮急忙推了一把,说道:“里面奶奶唤您老人家呢!”鲁管家急忙整整衣冠,跑了进去。

鲁管家行礼过后,莲生说道:“管家,你是个老成的,这应天府内,你可认识哪个有名的讼师?”鲁管家一怔,而后急忙想了想,说道:“小人虽然不曾跟讼师接触过,不过倒的确是有个厉害的赵讼师,有名的打官司赢多输少。”莲生点了点头,说道:“那你觉得,此刻去请他他是否会肯上门?”鲁管家犹豫,说道:“回少奶奶的话,那赵讼师是个有名厉害,接官司之时,要钱狠不说,这脾气也是很大,这样夜晚冒冒然的去寻,恐怕是不肯来的。”

莲生叹了一声,说道:“我也是这样担心,只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尽快做,却是耽误不得……少不得要试一试了。他既然是个肯狠要钱的,恐怕看在丰厚酬金的份上,肯来一趟也未知。管家,就劳烦你走一趟,银两方面,随他开口,只要他肯来就是。”

鲁管家点点头,说道:“小人遵命。”他也不问莲生为什么要请个厉害的讼师,心头模模糊糊想大概是为了替少爷脱罪,但究竟如何做,却是一窍不通,便只管奉命行事就是了。这也是忠厚的奴仆之心,为了主人绝对不肯怠慢,忠心不二只管去做。

莲生先前将一些有异心的奴仆都打发了,也就是为了要用人之时,如果那些懒惰外心之人留下,非但于事无补,夹杂其中看着热闹口没遮拦的,反而会带累其他人不做正经事情。所以莲生一早就将那些闲人辞退了。

鲁管家带了两个小厮,几个人任劳任怨,趁夜出府,向着那赵讼师家宅所在方向马不停蹄奔去。

夜更深,寒气也越重,今夜注定不眠。莲生又喝了一杯茶,披了件披风,在榻上略微歪了一会,便起身走了几步,心底只记挂着冯渊安危。厅堂内灯火通明,里面丫头婆子个个打起精神伺候着,外面小厮仆人也抖擞精神守夜,正在踱步的时候,外面有人说道:“管家回来了!”一声声纷纷传了回来。

说话间,鲁管家已经自大门入了进来,跪地行了礼,说道:“回少奶奶,赵讼师答应来了。”

“这是真的?”莲生一喜,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

鲁管家说道:“那赵讼师被吵醒,本是不耐烦的,是小人哀告,他问了是谁家有事,听说了是冯府,便不知为何反而痛快答应了。”

“是么?”莲生点了点头,又问:“那这讼师如今人呢?”

鲁管家说:“讼师人乘着轿子而来,此刻在半路上,小人怕奶奶等的焦急,就先回来通报,留了小厮陪着讼师。”

莲生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道:“很好。”这才又入了内。

果然不多时候,外面有仆人进来报,说是赵讼师到了。莲生坐入内堂,两个丫鬟将莲子垂下,遮挡了莲生容貌,外面管家请了赵讼师进门。

莲生隔着帘子,看不到外面是何人,听到管家相让,对方已经是落了座,便说道:“来人,夜寒露重,奉茶给赵先生。”

立刻有仆人送茶上来,外面的人寂寞无声。莲生便又说:“外子官非在身,妾斗胆命人相请赵先生前来,碍于内外有别,不敢就同先生相见,还请见谅。”

赵讼师才说道:“这是应该的。夫人夜请我来,莫非这件事情已经是耽误不得了么?”

莲生说道:“先生聪明人,外子无端端吃了这场祸患,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夫妻同体,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虽然见识浅薄,但总要替我夫君出一点力,素闻先生大名,冒昧相请,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赵讼师轻描淡写,问道:“冯夫人客气,方才在路上,我已经问了大概,据说是有多人当堂指证冯少爷,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连知府大人都无可奈何。”

莲生说道:“正是因为大人无可奈何,所以妾身才相请先生前来。”

赵讼师问道:“难道夫人心头自有计较?”

隔着帘子,莲生微微点头,开口说道:“不错,妾身听仆人回来说。也默默想过,此事颇有疑点,第一,金福楼内争端起的时候,明明是薛府的薛大爷动的手,跟我夫君全无干系,我夫君只是劝架,并无动手过。二来,那人当场并没有立刻就死,是被人抬回家中之后才死去,死因如何,谁也不知,所以这些人一直到了半夜才去报官。且不说我夫君并无动手过,就单看这第二,又怎么能一口咬定是我夫君动手打死的人?”

赵讼师听了这话,半晌无言,莲生停了一会,才问道:“先生意下如何?我听先生是有名的铁笔,在应天府又广有交情,恐怕也知道,冯府前日大婚之时,知府大人也曾到场过,如今我家夫君出了这等事情,那死者的父亲,一口咬定知府大人因此关系而偏袒我夫君,是以大人自惜羽毛爱护名声,才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们如何……不知先生可愿意为妾身替我夫君洗刷冤情?”

莲生说罢了,赵讼师说道:“先前冯家少爷的事迹,我本也听闻些许,他娶亲之事,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我自然也是知晓。今夜之事,若是成亲之前的冯公子相求,我是断然不会来的。”

莲生听他这话说的古怪,便耐了性子,说道:“那不知为何,先生又改变主意了呢?”

赵讼师说道:“只因我也同众人一般心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令冯公子一见钟情,一日之间迫不及待的就想娶了,且听说那新娶的冯夫人十分厉害,连上门寻衅的冯公子昔日相好也都给说的默默无声退了,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将人说动至此……天下除了我们这替人做状的,竟还有如此厉害的人,所以敝人才特意前来。”

莲生听这话说的不像样,略微皱眉,说道:“先生深夜来此,难道只是为了这一点好奇之心么?”

隔着帘子,那赵讼师笑道:“自然不是!如今我也已经知道,夫人你果然是冯公子的贤内助,怪道如岚闷声而回。”

莲生微惊,急忙问道:“如岚……莫非先生跟韦小少爷有亲戚相关?”

赵讼师冷笑说道:“正是,韦如岚的母亲,正是我的姐姐。”

“啊……”莲生低低一呼。听了这个,心头一凉,顿时默默无语。

赵讼师却说道:“夫人既然知道了我跟如岚的关系,恐怕就会知道我的来意了吧?”

莲生一时急怒,心想还有什么?应该他为了韦如岚,特意来看冯家的笑话的吧?只是可恨,事先竟不知道会有这宗关系在内……然而盛怒却是无济于事,反而会更叫他看了笑话,越发快意。

转念之间,莲生苦苦一笑,嘴里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是我缺乏思量了,实在抱歉,让赵讼师白跑一趟。”

说罢,便说道:“鲁管家,代我送客。”

莲生微微一叹,心想,就算不请讼师了又如何,不过是一纸诉状而已,难不成自己不能写么?她起身的时候,银牙微微咬住,暗暗发了狠。

鲁管家上前,说道:“赵讼师请。”他先前急了,也没有细细想过赵讼师跟韦如岚之间的关系,如今被赵讼师说破,心头只是叫苦不迭,恨只恨自己缺乏思量,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好狠狠地瞪了那赵讼师一眼。

却不料正在莲生起身之时,却听得外面赵讼师说道:“夫人为何这么急着下逐客令?莫非夫人不想敝人写那诉状了么?”

莲生脚步一停,略转过头来,隔着帘子,问道:“先生此话何意?先生难道不是为了韦……”

莲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听得外面赵讼师哈哈笑道:“夫人你是聪明人不错,只可惜心转的太快,想差了我的意思,我先前的确是因为如岚的事情而记恨冯公子没错,所以说若是未成婚之前的冯公子今夜相请,我是断然不来的,夫人或许以为我是特来幸灾乐祸的,其实……我却是要多谢夫人。”

“这……”莲生沉吟,十分不解,赵讼师说道:“多亏了夫人当日对如岚的一番教诲,如今我那外甥改了心性,转回正途,不再跟着狐朋狗友胡天胡地的贪玩乐,韦家此刻不知多么欢喜,我怎么还会记恨往日之事呢?”

莲生听了这个大喜,说道:“如此,难道先生答应写状?”

赵讼师朗朗说道:“这是当然,否则天寒地冻,我白跑这一趟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赵讼师松口,莲生大喜,便同他商议。两人隔着帘子说了片刻,莲生心思细腻,先前赵讼师来之前,便将事情翻来覆去想了数遍,其中的疑点跟不实之处,便一一对赵讼师说了,赵讼师又是此中老手,两相交谈片刻,当下便心头有数,鲁管家将笔墨纸砚奉上,赵讼师即刻执笔,开始斟酌写状子,果然不愧是名讼师,半个时辰之后,一纸诉状便告完成,说道:“请夫人放心,这眼看就要天光,我自会去稍微整理一番,即刻就去衙门送上状子。”

“那就劳烦先生了。”莲生点点头,到底是不放心的,又说道:“另外,先生,能否将状纸给妾身一观?”赵讼师说道:“这又何妨?”将状纸端起,给了管家,管家取了,上前一步,帘子内自有小丫鬟出来接了,才拿了进去。

莲生低头看手中的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过了之后才微笑赞叹,果然请他前来是明智之举,先前一怒之下还想自己执笔,且不说字迹过不去,就是这些官面语言,犀利笔锋,老辣口吻,都是做讼师长年累月积成的,自己又怎么会懂得?

莲生将状纸上所言,认真看了三遍,见赵讼师果然将先前自己所说的疑点都陈列其中,比如酒楼上的情形,历历逼真,控诉之余,且又反告那死者范充的狐朋狗友乃系穷极诬赖冯渊……种种都写得一清二楚。

莲生看罢了,说道:“大笔如椽,古人所言不虚,先生真能人也,我夫君有救了。”小丫鬟拿了状纸出去,交付给赵讼师。

赵讼师收了,又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来夫人点拨,二来我也不能坏了自家名头,自要用心。”

第二日,赵讼师果然绝早就去了衙门,雨村升堂之后,赵讼师将状纸抵上。雨村望着这石破天惊的状子,心头惊疑。

他本以为冯渊入狱,莲生定然慌张不已,一介妇道人家而已,又懂得什么?大概只哭去了。所以雨村一夜反吊了无限精神想法子……却没想到,莲生一夜未睡,请了这有名的讼师,不慌不忙写了这犀利的状子,雨村看罢了赵讼师呈上的状纸,心底真又惊又喜。

雨村先前将冯渊入狱,是因为事关人命案件,这些证人众口一词,那范充的老夫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偏袒,冯渊真是百口莫辩……雨村他先前是吃过这种亏的,所以自要小心行事,如今,冯家请了人上了状纸,虽然在雨村意料之外,却正是意外之喜。

赵讼师侃侃而谈,说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正如小人状纸上所说,这宗案子疑点重重,且不说冯公子并无动手,就算是那死了的范充,当时在金福楼也是好好地,大人若是不信,只管传唤金福楼的众人来询问。实在是范充回家之后,也不知是因何而死。这些人信口雌黄,居心恶毒,分明是诬赖冯公子,请大老爷明鉴。”

昨夜晚事出唐突,一时没有来得及。如今又被赵讼师说起,雨村正巴不得如此,急忙发签将那些人传来,连同金福楼的掌柜跑堂,果然询问之下,掌柜的只说人是伤了,但是没死……又说冯渊并无动手,动手的另有其人。

雨村答应过莲生,先不去惊动薛府,听了掌柜小二的话,便冷哼一声,将范充的死党们一顿呵斥询问,那帮人虽然死咬不放,但是赵讼师是个积年的熟手,一张嘴最厉害不过,在一边不停的风言风语,同他们辩论,如此说来说去,反而说的如那些人动手谋害了范充一般。

雨村见状,正中下怀,急忙发签让人捉起了那些诬告的人,弄翻了打,水火棍一顿抡下来,顿时公堂之上鬼哭狼嚎。

雨村命人打了一阵,那范充的老父亲在一边哭道:“大老爷怎可如此混淆黑白,分明是大老爷要偏袒那冯渊,所以才命人在这里胡搅,难道我儿子就如此白白死了不成?”

雨村见状,咬牙说道:“你且住!休要口口声声诬赖本官,本官念你年高,所以不曾惩戒你,再放肆,就治你个不敬公堂之罪!如今人证也都在了,你怎可如此顽固不化,偏听这帮人所说?”

那老头低低的哭着,又怕,又不肯罢手,说道:“小老儿的儿子,从来不曾有病,的确是被人抬回家中后不久才死去的,却不是被人打死的又如何?”那几个被打过的人见状也咬着牙说道:“大老爷不可诬陷良民啊。定然是那冯家买通了金福楼的人,所以才改了口风。”

雨村见这帮刁民如此顽固,顿时大怒,又要命人再打,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外面忽然有人来报:“回大老爷,外面有名叫薛蟠跟蒋玉菡的求见,说是冯渊一案的涉案之人,有要情要同大老爷禀告。”

雨村一听,心头暗暗惊讶,想道:“世侄女让我不去惊动薛家,怎地那薛蟠竟然自己来了?”却不知道是莲生在背地里调兵遣将,将一切弄得妥当。

雨村只好传两人上堂。薛蟠气冲冲进了大堂,也不行礼,目光一扫,叫道:“是谁诬赖我冯兄弟?”猛地看了几个形容猥琐被打的色变的无赖,顿时骂道:“是你们这几个贱货!当真……”疯虎一样,便要冲过去打,将那些人吓得连声惊叫。

雨村见状,暗地里皱了皱眉,刚要发话,却见薛蟠虽然发怒,却不曾再发作,原来他身边那位青年将他拉住,薛蟠同他对视一眼,这才气愤愤地转回头来,对着雨村行了个礼,说道:“草民薛蟠,见过大人。”他身边之人也说道:“草民蒋玉菡,见过大人。”

雨村这才点头,说道:“公堂之上不得无礼,薛蟠,蒋玉菡,你两人可是冯渊一案的涉及者?”

薛蟠说道:“正是。”雨村问道:“那你两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一遍来。”

薛蟠这才开口,将金福楼的事情说了一遍,承认了人是自己动手打的,跟冯渊无关,但同时又死咬说自己并没有打死人。——这也是蒋玉菡得了莲生的通知,撺掇的薛蟠。否则照薛蟠的性子,肯定是要一口承认自己打死人的。那样就不太好办了。

雨村听了,说道:“果然如此!”又看向那几个人,说道:“尔等听明白了?”

那几个无赖还要强辩,见薛蟠杀气腾腾的样子,又看雨村虎视眈眈,只好息了气,承认是因为冯渊突然娶亲,不再帮衬他们玩乐,所以他们心生怨恨,决定趁着这件事情发生,决定推到冯渊身上,让他吃些苦头。

范充的老父还在哭道:“我儿明明是被打死的……大老爷,求大老爷做主啊。不要放过了杀人凶手。”

薛蟠皱眉,还要跳脚,蒋玉菡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肩,薛蟠便不做声了。蒋玉菡说道:“大人,小人有话说。”

雨村说道:“你说来。”

蒋玉菡便说道:“大人,这帮人明明是跟冯渊有罅隙,为报私欲怨才诬赖他,范充虽然跟薛蟠在酒楼上有所争执,但当时离开之时,并未曾身亡,小人觉得,是这些人为了报复冯渊,或许……在暗地里用什么手段,害了范充也说不定。”

雨村听了蒋玉菡这话,真是和心意之极。他已经知道薛蟠乃是金陵一霸,招惹不起的,昨晚上辗转难眠,心头还想倘若真个解不开这个死结,索性将冯渊替了薛蟠也罢……如今见蒋玉菡这样讲,薛蟠身上的罪责都被抹去了,就如放下他心头一块石头,如此两全齐美的法子,保全薛蟠也不伤冯渊,怎会不喜?

旁边那些无赖听了,顿时魂飞魄散,有人叫道:“琪官,你不能没了良心!”

蒋玉菡回头,说道:“你们昧了良心陷害冯哥哥,怎么却不说说自己?”

贾雨村喝道:“真是一帮刁民,本官不用大刑,你们是不会招认的!”说着,命衙差上前,板子劈里啪啦又打下来,把几个人打得皮开肉绽,渐渐地叫喊的声音都嘶哑了。

范充的老子见状,也不知信谁是好了,又怕那血肉横飞的样子,当下不再咬牙坚持。雨村便趁势将那些人拉了收监,先治一个“诬告”之罪,择日再审不提。一方又赶紧将冯渊放了出来。安抚了几句,冯渊同蒋玉菡、薛蟠见了,只觉恍如隔世,整个人懵懵懂懂,冯渊又看赵讼师在旁,又是一怔。

那赵讼师见大功告成,也不理会冯渊,对着贾雨村行了个礼告辞,才转过身来,看着冯渊,只说道:“冯公子,日后惜福吧!”冷冷一笑,自出门而去了。

冯渊尚迷惑,不知为何赵讼师也会到场。而这边薛蟠见冯渊一夜憔悴,一刹心疼,哽咽叫道:“冯兄弟,是为兄让你受苦了!”伸手握住冯渊手腕低头垂泪。

冯渊还未曾反应,蒋玉菡上前将他扶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哥哥放心,已经是没事了。”冯渊转头看他,叫道:“琪官,这究竟是……”蒋玉菡看着他,叹说道:“哥哥别急,哥哥先快回家,嫂子定然还在等消息呢,哥哥这一番化险为夷……多亏了嫂嫂。”

冯渊心底又惊又喜,不明所以,薛蟠拉着冯渊的袖子,内疚的难受,不知说什么好。蒋玉菡见他犯了呆,只好又劝了他一会,只为薛蟠一早就偷偷出门,为避免母亲寻找不见反而担心,只好先回转去。

当下蒋玉菡才对冯渊说道:“哥哥,这一番若不是嫂子,恐怕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便将莲生一夜未眠为他谋划的事情一一说了。冯渊这才知道莲生的用心,连赵讼师也是莲生请来相助,只听得眼中湿润。

第二十七章

鲁管家见冯渊出来,大喜之下先念了一声佛,说道:“少爷无事就好,这下奶奶可放心了! ”蒋玉菡见冯渊面色不好,便唤人来备轿子,冯渊说道:“多谢贤弟,不必备轿,我骑马就可以。”蒋玉菡本想劝,情知冯渊急着回去见莲生心切,便也不多言语,片刻两人的马都齐备了,冯渊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家里赶。

且说莲生在家中等候消息,一夜未眠,只熬得两只眼睛通红,一直到清晨太阳出来,双眼见了光便即刻酸痛流泪,黄玉急忙用温水浸了手巾,来替莲生擦拭。

莲生回转堂中,坐立不安,正在等候之中,听到外面有人叫道:“少爷回来了! ”声音隐隐地传来,听不真切。

莲生还以为是自己幻觉,却见小丫头银卓在一边从磕睡里醒来,说道:“我怎么听有人说少爷回来了?”莲生霍然起身,黄玉扶着她的手,才向外一步,就见有个婆子进来行礼,喜滋滋的说道:“奶奶可安心罢,少爷回府来了!”

说话间,外面的长门边人影一闪,有人快步走了进来,莲生抬头去看,眼睛朦胧之间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直奔这边而来,她向前走几步到了门口,那人也靠近了,只听他叫道:“夫人! ”迈步进来,双手牢牢地握住了莲生的手。

莲生一时如在梦中,这才知道是冯渊真个回来了,眼睛一眨,双泪纷纷落下,也顾不得悲伤,只问道:“官司了了不曾?”冯渊说道:“己经无事了。”莲生听了这话,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说道:“你无事,实在太好了。”低下头,眼泪止不住的刷刷落下。

冯渊张开手臂将莲生抱住,说道:“让夫人操心了。”夫妻两个,抱头泪落,旁边的丫环婆子见了,也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门外蒋玉菡跟鲁管家赶到,也不进门,只在门口默默看着,鲁管家抬袖拭泪,蒋玉菡望着他夫妻相抱,轻叹一声,心底万般感触。

莲生收敛了情绪,便吩咐人急忙准备洗澡水,让冯渊沐浴,将一身晦气洗清。冯渊自去了,莲生又轻蒋玉菡进门,对他并不避忌,着实的感激了他一番。蒋玉菡只是摇头,他所作之事,多是莲生叮嘱的,若是无她,自己纵然有心,也未必会办的如此顺利。

莲生又吩咐下人准备了餐饭,招呼蒋玉菡用,蒋玉菡见她面色苍白,便劝她回房休息,莲生知道他心底也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乃是诚心关怀,于是便也不同他客套,吩咐鲁管家好生招呼之后,便入内休息去了。

莲生进了房子,刚刚躺下,就听有人摄手摄脚的进来,莲生警觉,转头一看,却见是冯渊,眼睛红红,头发还未干,滴着水。

莲生说道:“怎么没擦干头发就出来了,小心着凉。”说着,急忙起身,想要叫丫头。却不妨冯渊过来,一把将她抱住,说道:“夫人!”

莲生一怔,止了声,冯渊说道:“我真该死,竟累的夫人如此。”莲生听他声音硬咽,心底感动,说道:“你没事就好,说这些做什么,何况我们夫妻本是一体,大难来临,当然要相互扶持的。”冯渊抱着她,心头百感交集。

两人静了一会,冯渊才松开莲生,彼此凝视了片刻,冯渊低头,轻轻地亲吻她的嘴唇,莲生身子轻轻抖了抖,冯渊说道:“我好想你。”声音幽幽,仿佛叹息。莲生说道:“我…… 我这不在这里么?”冯渊叹说:“在牢里的时候,我谁也不想,只想着你,我若死了,倒是没什么…… 只怕撇下了你。”

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声音就在耳边。莲生的身子微微地颤抖,感觉冯渊的手在自己腰间轻轻地摸过,好似有魔力一样,她的身体骤然发热。

莲生轻叹:“嗯…… 你、你累了……”冯渊说道:“我见了你,便丝毫也不累。”说着,手自莲生的衣襟里插了进去,轻轻地握住那处柔软丰盈,微微揉搓,莲生咬着唇,将呻吟声封在喉咙里,冯渊低头,看着她脸上飞霞的样子,更是心痛,又见她咬着唇,便低头,将她的唇也吻住,轻而易举地便攻入其中,手上略微用力,莲生“啊”地便叫出声来。

冯渊将她推在床上,覆身而上,来不及脱衣,隔着一层亵裤,微微地挑逗揉捏,莲生难耐,竟暗暗地盼他快些,两人厮缠中,各自身上都出了汗。

冯渊却并不就入,自己还衣着整齐,只把莲生的衣裳解得七零八落,手顺着莲生的裤儿入内,莲生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哀求,冯渊将她的手握住移开,手指在底下挑弄来去。

莲生不知他为何如此,又是躲避又是盼着,整个人似被他控制一般,高低起落,口里逸出的呻吟都似不是自己发出的,不知过了多少煎熬时候,冯渊用力一入,莲生高叫一声,整个人抛上云端,又似乘坐着蜻蜓的翅膀,缓缓徐徐的降落下来。

冯渊作罢了这些,才将莲生的衣裤整顿好了,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睡吧。”莲生熬了一夜,牵肠挂肚,百般思量,如今总算赢了冯渊安安稳稳回来,本来以为他还会折腾自己一阵,他分明还没有…… 然而到底是又累,心底又放松,迷迷糊糊地说:“那你呢?”耳畔听冯渊说道:“亲亲娘子…… 我只要娘子高兴……”莲生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望着他的样子,只觉得浑身舒畅无比,逐渐冯渊的样子模糊起来,终于很快便睡了过去。

等莲生醒来之时,日影己经西斜。

莲生一动,那边的黄玉立刻知晓,当下便过来挽起床帐,又唤银卓。银卓年小贪睡,还在隔壁未醒,听了黄玉叫,才匆匆地跑了出来,两个人打水铺床,伺侯莲生起身。

莲生方净了脸,梳好了头,便听到外面说道:“夫人醒了?”

说话间,冯渊便走了进来,莲生回头看,见他精神己经恢复如昔,见了莲生,说道:“夫人好睡,我来看了几度,都不敢打扰。”莲生想到昨晚,有些羞羞的,问道:“你可也歇过了么?”冯渊神色如常,笑说道:“己经歇过了,夫人不必担心,我命人准备了清淡粥菜,夫人怕是饿了,不如先用一些吧。”

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果然莲生也觉得饿了,便同冯渊一同出外,略微吃了点。才停下。漱口之后,仆人上来,将东西撤了下去,莲生起身扶着丫环入内堂,冯渊挥了挥手,令丫头退下,自己扶着莲生,一边走一边说道:“夫人,有件事情,想同夫人商议。”

莲生听他说的忐忑,不由扫了他一眼,回身坐定了,便问道:“何事?”冯渊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说道:“我想同夫人商议,举家搬迁,离开应天府。

“啊?”莲生心头震惊,不由说道:“举家搬迁?”心头刹那间忐忑不安,不知冯渊为何竟然提出这个。

冯渊点头,说道:“先前玉菡在,同我也说起来,我先前做下的孽障还在,防不胜防,先是靠了娘子打发了韦如岚,这一次幸亏娘子操劳,才化险为夷,但是我想,日后保不准还会有事发生…… 倒不如寻个一了百了的法子。”原来蒋玉菡同冯渊说起,那些人是成心诬陷他的,如今此事虽然压下,这些无赖也己经被雨村关押,但日后保不准还会另起风波,只要他们不死,亦或者他们的家人之流,统统也会记恨冯渊,何况还有其他之人。又,雨村此刻还在应天府为官,多多少少,也能照应,倘若一朝离开,又该如何?

冯渊听蒋玉菡说过这番话,心底又痛惜莲生这一番为自己所尽的心力,他本是要好好爱护她的,没想到却反而带累她劳心劳力,担惊受怕,冯渊心中实在惭愧不安之极,所以想要出这个彻彻底底的法子,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才好。蒋玉菡听了,便建议他干脆离开此地。冯渊细细想想,也觉得心动。

他们两个,一个是走南闯北的戏子,从小不懂得何为安稳,一个是小觑世俗的不羁之人,一心想要脱离业障,好生寻个安静地过日子,两个想来想去,觉得这法子倒也可行,所以越说,主意越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