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在一边看宝玉竟似被说动,暗暗惊奇,莲生却又说道:“是我多话了,只是随口胡说,请宝二爷不要放在心上。”便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在宝玉眼中,却另有一番风情,他摇摇头,转头看向薛宝钗,说道:“我始终是不信的…… 妹妹真的己经嫁人了,不会是宝姐姐骗我的吧?”

薛宝钗哭笑不得,说道:“我无端端的,骗你做什么?嫂子性情好,你休要越来越无礼放诞了。”

宝玉努起嘴来,说道:“姐姐定是知道我的性子,怕不如此说,我就会缠着这妹妹胡闹。薛宝钗用帕子掩着嘴,低低地笑起来,又看莲生,说道:“说不清,他己经魔障了,嫂子你自己跟他说。”

莲生脸微微泛红,却也从容说道:“宝姑娘并没有说谎,我真个己经嫁了人。”说着抿嘴一笑,只因她年小,生的又面嫩,令宝玉怎样也不信,又是一时痴念发作。

宝玉痴痴看了一会,惆怅万种,望着莲生,诸多表情不舍。

薛宝钗冷眼旁观,怕宝玉呆性发作,又怕莲生会不适应宝玉如此,便想着打发宝玉离开,便说道:“宝兄弟,你从哪里来?”

宝玉闻言,说道:“我刚去给母亲请了安,就想着过来给姨妈请安,顺便看看姐姐。”薛宝钗点了点头,故意说道:“最近姨父没有传你吗?”

宝玉听了这个,满面乌云,说道:“好端端地说这个做什么?宝姐姐真是扫人的兴。”说着,脸上就悻悻然的。

薛宝钗却丝毫不恼,只说道:“我不过是问一问,怎么就恼了?倘若你平时里多读些书,也不用见了姨父就怕的什么似的,提也不能提了。”

宝玉听了这个,果然不耐烦起来,碍于薛姨妈在旁,不敢发作,只说道:“宝姐姐总有诸多的金玉良言,见了我就说,罢了…… 我还是去看林妹妹好了。”

这一句话说的正中薛宝钗下怀,她也不拦着,宝玉说罢,向薛姨妈说道:“姨妈,那我先走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莲生,头摇了摇,叹了几声,到底是出去了。

一直到宝玉走了,薛宝钗才说道:“嫂子,让你见笑了,这个宝兄弟,平常里是被老太太宠坏了,是有名的口没遮拦。”

莲生笑着说道:“无妨,我倒是见他天真可爱。”薛宝钗说道:“可惜天真的过头,平时最厌恶别人给他提读书经济之类的,所习姨父为了这个,常常生气,恨他不争气呢。”

莲生说道:“大慨还只是孩子心性,未曾想开,等想开了…… 或许就好了。”

薛宝钗便不做声。薛姨妈点头说道:“嗯,他也还小,还是顺其自然罢了。”

薛宝钗便向着莲生使了个眼色,莲生领会,宝钗便对薛姨妈说:“嫂子初来府内,我带她各处走走。”薛姨妈答应了。宝钗便领着莲生,出了外头。

宝钗伸手,握了莲生的手,说道:“嫂子方才真的不恼?宝兄弟说的那些话,委实不好听,什么明珠鱼眼睛的,真真胡说八道,难道女孩子一辈子都不嫁人的?他平常里被老太太惯着,又总是一帮子小丫头伺候惯了,不似好好读书学些正经的,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

莲生说道:“这个我却是明白的…… 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在意。他现在怕是有些懵懂,等以后懂事了,自会明白所谓居家过日子的道理。”

宝钗点了点头,望着莲生,缓缓说道:“嫂子真知道人心。我先前只想,自己孤身一人,也没个可商量的,有些事情也不好跟母亲说,生怕惹她不快或者让她担忧…… 我哥哥的性子,想必嫂子也知道,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我为此常常苦恼,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在路上见了嫂子,竟如前世有缘一般,真是相见恨晚,心底只当嫂子是知己般对待。”

莲生回看着她,说道:“姑娘一片心意,我怎么会不知?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我虽然不懂说话,心底却是明白。”

宝钗微微感动,望着莲生,说道:“嫂子是个玻璃心肝的聪明人,我一见就跟嫂子投缘,只恨没有早些遇上,其实,我这一次请嫂子入府,也是有一件事情,想跟嫂子商量,生怕,嫂子嫌我冒昧。”

莲生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若我有什么可帮的上的,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宝钗仍旧握了莲生的手,点头叹说道:“难得嫂子年纪小,却有这样的胸襟跟见识,我跟嫂子投契,有交心之意,也不必拐弯抹角…… 嫂子可知道我们举家搬迁到京城来,是为了什么?” 莲生说道:“我也隐约听说,仿佛是姑娘要进宫参选?”

宝钗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莲生看着她脸上微微一闪而过的喜悦,心头一动,说道:“莫非是有信儿了?”

宝钗嘴角的笑意微浓,看着莲生,低声说道:“嫂子果然不愧是聪明的人,这件事情,还没有确凿下来,只不过我己经得了宫里头贵妃娘娘私下传来的讯,说是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莲生急忙说道:“姑娘大喜啊。”

宝钗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略微收敛了下,眼睛看向别处,才又说道:“其实是喜是忧,也说不定,这参选之事,本也是迫不得己的…… 选上了,自然是万人瞩目,是好事一件,但是…… ”莲生问道:“姑娘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事?"

宝钗叹了一声,又看着莲生,说道:“嫂子你也知道,我家里只我跟母亲,还有哥哥三人,我只是在想,倘若我选中了入宫,将来再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那么母亲该如何?哥哥不是个细心体贴的,如今又寄居在这里…… 总有诸多不妥的…… ”

莲生心头一动,想道:“薛宝钗先前明明是没有入宫,难道这一次却是成了?不知是为什么起了变数…… 可是,她现在对我说这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她离开之后,薛姨妈无人照料?不过薛蟠虽然莽撞,其实也是个孝子,应该不至于吧。”

莲生沉吟,问道:“难道姑娘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件?”

宝钗看着莲生,说道:“正是,先前我想请嫂子留在这梨香院里,其实也有一番私心,倘若我真个参选入了宫,那么嫂子也可代我照料母亲,不料嫂子跟冯大哥刚强,自要出去安家立业,这也是好事,勉强不来…… 如今我说出这个,也只是想跟嫂子说,倘若改日我入了宫,还请嫂子时不时地来探望我母亲,陪母亲说说话…… 也算是代我尽了孝道。要知道,若是一入宫门,等闲要出来,可也难了。”

莲生见她双眉略带隐忧,眼睛微红,便点了点头,说道:“姑娘放心,这个我自会记得。”宝钗看着莲生,说道:“嫂子…… ”双眸含情脉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莲生便宽慰她,说道:“姑娘放心,中选的话,是好事,若是入了宫,以姑娘的资质,必然不会久而屈居人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到时候得了圣宠,要回来也不是难事。”

宝钗听莲生这么说,正说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一处,忍不住也在眉尖露出一丝傲然之意,却也含笑说道:“嫂子,万事我都不说了,母亲交给嫂子,也算是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我先谢谢嫂子了。”说着,便徐徐下拜。莲生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说道:“姑娘,使不得,快快请起。”

宝钗接着她的一扶之力,缓缓起身,双眸看着莲生,打量了一会,着实的感激放心,便挽着莲生的手,双双回到内室。薛姨妈见了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人儿进门,笑着说道:“我这眼睛近来有些看不清了,你们两人再一处,倒如同一对姐妹花一般,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话薛姨妈说的无意,薛宝钗却听者有心,竟说道:“母亲既然有这种想法,不如收了嫂子做干女儿,从此我便跟嫂子是姐妹相称了,岂不便宜?”

第三十二章 托付

薛姨妈闻言一怔,便看向薛宝钗,宝钗笑盈盈地,看了薛姨妈一会儿,又看向莲生,莲生心头微跳,也不知道薛宝钗怎么忽然会冒出这一句话来,又有几分真,几分玩笑,心底只暗暗叫苦,想道:原本打算是要跟他们家隔开距离的,怎么竟反而越来越近了。

莲生这人,虽然心性仔细,但却是个没坏心思的。别人若是对她好一分,她便也会对别人好十分。是以因为她病着宝钗派人送东西的事,心底是感激宝钗的,一路同行,又因为亲眼见了宝钗这人,知道她心思镇密虽然是个厉害的,但是对自己却是半点不差,因此抹不下着面子来,更何况薛家乃是大家,主动的对他们示好,倘若只是置之不理,反而不是那么回事。

而宝钗的为人练达,看人是极准的,当初跟莲生第一次遇上,就觉得莲生是个极好的,虽然看着面嫩年幼,但却是个自有主张的人。薛宝钗是个有心胸志气的,进宫参选过后,得了宫里头的信息,那心便越发活泛起来,举头青云路,纵然艰辛,也好过一直呆在荣国府,碌碌一生…… 宝钗心底想的不免多了,又担心倘若自己真的入了宫,母亲寄居荣国府,总是势单力薄的,自己常年陪惯了母亲,一朝离开,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何况哥哥薛蟠,是个五六不着调的,倘若真个懂事了,会知道照顾自己母亲也就罢了,只怕他没了自己在家里看着,反而更闹得不像话,更惹母亲生气。

而莲生是个懂事会做人的,当初在客栈宝钗同她相遇,一见便爱上了,一路己经熟络。后来到了京城,他们夫妻两个又拒绝了他家的大宅子,宁肯自己在外面奔波另寻住处,如此踏实肯干,宝钗心底更是敬爱,觉得莲生是个可靠的,所以宝钗也是有意笼络莲生。

这也是冥冥中一场缘分。

莲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薛姨妈也看着莲生,轻轻地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说道:“是谁在这里?”有人撩起帘子,大步就走了进来,身后丫头才来得及说:“大爷回来了。”薛蟠进了门,蓦地看到莲生在场,顿时呆若木鸡,又急忙行礼,说道:“原来是冯家嫂子,是我冒昧了,请嫂子勿怪,勿怪。”

旁边薛宝钗跟薛姨妈见薛蟠忽然如此“文质彬彬”起来,不由地都暗暗惊诧。先前见他冒失地闯进来,薛宝钗心底还暗暗不悦,如今见这呆子忽然作出书生的模样来,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一双妙眸看看莲生,又看看薛蟠。

莲生不慌不忙回了个礼,说道:“薛大爷多礼了。”回礼过后便侧了身,低着头也不看他。薛蟠望着莲生,叹着说道:“没想到嫂子倒在这里,这几天我一直想找冯哥哥出来吃酒,不料他一向在忙,竟然抽不了身,我也去找过他几次,都见他在铺子里忙的不可开交,简直站不住脚。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找,我就没好意思多留,以免打扰他。”

莲生点头,说道:“因为是新开的铺子,事情未免多了点,冷落了薛大爷了,且等以后空了,定是要请薛大爷的。”

薛蟠脸上露出欢喜之色,薛宝钗这时侯才开口说道:“哥哥,你只管跟嫂子诉什么苦,你要吃酒,找谁吃不了,你的朋友不是多的是么?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别缠着正经人家只胡闹,嫂子夫妻们初来乍到,此刻正要专心经营,亲历亲为,哪里跟你一样清闲?把事情都甩手给别人,自己倒是没事了。”这句话既有责备薛蟠的意思,也有劝他别只顾去找冯渊,却正和莲生的意思。

薛蟠听薛宝钗说,却不敢反驳,便笑着说道:“我不过是看嫂子在这里,所以才多嘴问了一问,又没有别的意思…… 嫂子也还没怪我呢,妹妹倒急了,先来批我一顿。”

薛宝钗说道:“你当嫂子跟你一样,她是性子宽和,不肯跟你计较的。”

薛蟠就看着薛姨妈,做状诉苦说道:“妹妹见了我怎么就只管训我,好似我又做了坏事,母亲你也不管管?”

薛姨妈哪里听他的,只说道:“你妹妹说的对,你就听着,但凡你能听进去,改了点,也不枉费她这番口舌,怎奈你次次都是如听耳旁风,她才见了你便说。”

薛蟠愁眉苦脸,嘟着嘴,说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多多上心就是了,大不了也多去铺子几趟,跟冯兄弟一样照应着。”

薛宝钗看着薛蟠不服的样子,越觉得恼火,说道:“罢了,你还是不要去了,万一去了只是添乱,岂不是我又说错了?你做错了事,定是要不高兴,回来还不是我们受罪?”

薛蟠又大大叫苦,说道:“那么我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了?”

薛宝钗说道:“不是如此的。我只想你若是做,就用上十分心思,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也做不成,反坏了事。”

薛蟠叹气,说道:“妹妹今日火气真大,劈头盖脸只是说我,我真是来的错了。”

薛宝钗因为心底有事,看薛蟠不成形的样子,一颗心愈发焦灼,满腹的话想说,但也知道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自己哥哥的性子她怎会不明白,怎么说也是枉然,便也生生咽了,说道:“你是来错了…… 只不过以后你想来错也错不了了,到时候…… 哥哥就欢喜了。”说这句的时候,只感觉满腹的委屈都似呼之欲出,忍不住语声便咽。

莲生在旁见了,急忙伸手,轻轻地握住薛宝钗的手,轻声叫道:“姑娘……”

说话间,宝钗低着头,把头略略一歪,眼泪己经落了下来。

薛蟠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愕然,摸不着头脑,问道:“妹妹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难道是说让我以后不要来见母亲跟妹妹了么?我是错了,可是不用这样对我吧?好妹妹…… 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薛宝钗低着头,只是滴泪。莲生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薛姨妈说道:“混账东西,只管浑说,你妹妹训斥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以后倘若你妹妹不在了,你再要想听这些训斥的话,也难得了,到时候我看你去哪里哭去!”

薛蟠闻言,呆若木鸡,起初不解为何薛姨妈如此说。想了半晌,才隐约想通,急忙说道:“莫非真的是宫内有了信儿了?我怎么不知道……”又惶恐地看向薛宝钗,又是鞠躬又是行礼,说道:“妹妹,我错了,你说的话我全听还不行吗?你别哭了,也别记恨我,我是糊涂性子,有口无心的,妹妹!我给你赔罪了。”说着说着,想到日后宝钗若是进宫,真个是见不到几次,不由地眼圈也红了,便要流泪。

薛姨妈也哄着薛宝钗,莲生也低声细语,宝钗掏出帕子轻轻地擦了擦眼角,才停了。薛蟠又说:“嫂子替我多劝劝妹妹…… 我是个混人,不会说话。”

莲生点点头。她心底却是明白薛宝钗此刻心情的。以前看红楼的时候,只觉得宝钗是个“奸”的,她太老成,那种圆滑的人人都喜爱性子,让人很不欣赏,尤其是最后她“鸿占鹊巢”,嫁给了宝玉,算起来林妹妹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死,所以对宝钗的个性,是怎么也爱不起来的,早就有了成见。

不料,在路上遇到宝钗之后,觉得她的个性温柔,心思体贴,果然是个很好的人。纵然是个不讨喜的角色,却算是个不错的朋友。如今身临其境,看宝钗在薛姨妈跟薛蟠之间,那番心思,才明白宝钗其实也并不容易。倘若薛蟠是个顶用的,自然会将家业撑起,替薛家争脸,哪里会让女儿家操什么心?但薛蟠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不然怎会叫“呆霸王”,薛家纵然家大业大,但是也架不住薛蟠糟践,名声又不好…… 而宝钗是个有志气的,自然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也就是宝钗生为女儿身,倘若是个男子,此刻薛家,还不知是怎样的风生水起呢。

但就算宝钗是个女子,她也不是那些寻常的庸脂俗粉,是个不容小觑的,譬如这一次的参选。对于宝钗来说,就是一条扶摇直上的青云路。如今大有希望,她自是振奋。假如薛蟠是个顶用的,她还可以同薛蟠商议,薛家会成为她强而有力的后盾跟支持,但是薛蟠偏偏是个荒唐的性子,所以就算是有无限的谋算排布,宝钗都是埋在心底自己思量。

莲生想到这里,不由地对宝钗多了一丝怜悯,少了从前的成见。

薛宝钗一时委屈发作起来,听薛蟠连连道歉,莲生又安慰着,才缓和过来,擦干了泪,转过头来说:“你别在这里胡闹了,让嫂子看了也笑话。”

“嫂子是好人,知道我是得罪了妹妹,诚心悔过的,不会笑我,”薛蟠站着不动,又说:“妹妹,是我错了,你只管骂我打我,只要你别生气。”

薛宝钗见他呆呆的,一刹那委屈过后,慢慢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己经好了,你不用说了。”

薛蟠站在地上不敢离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薛宝钗反握了莲生的手,沉思了一会,才又看向薛蟠,说道:“哥哥,方才你来的时候,我正在跟母亲说一件事……”莲生心知薛宝钗要说什么,急忙拦阻说道:“姑娘……”

薛蟠却问:“妹妹,是什么事?”

薛宝钗不语,同莲生对视了一会,她是个聪明之人,当下知道莲生怕是有些不太愿意,便慢慢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薛蟠,叹气说道:“哥哥,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是时候做点正经事情了,以前我说的话你统统不听…… 所以我早先跟母亲说,以后我若真的不在了,我求嫂子经常来探望母亲,同时,也求嫂子替我看着你些,以后,倘若嫂子有什么话对你说,你务必要听,哥哥,你可愿意?”莲生一惊,没想到薛宝钗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急忙说道:“姑娘,这万万不可,我年纪小不说,又怎么能指使薛大爷?”薛宝钗看着莲生,缓缓说道:“嫂子你虽然年纪小,见识却不知多少人都比不上,我是知道的,嫂子是个有主意的,若是不肯让母亲认女儿也无妨,只求嫂子记得我先前的话……日后我若不在,哥哥有个骄横跋雇的时侯,嫂子要多提醒着,倘若他不听,嫂子告诉母亲,让母亲打他。”

薛姨妈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薛蟠呆了一会,也急忙说:“原来是这件事,嫂子若有什么训我的,我一定会听,绝不忤逆。”

薛宝钗微微一笑,说道:“先前我说的话你全不听,这话却是留给以后应验吧。”

莲生见状,也无法反驳,只好想:“宝钗明白我的意思,不为难我,却退而求其次,这薛蟠性子强硬,难道我说什么他就会听着?大不了我日后不管他就是了,然而宝钗一片美意诚心,却不好当面逆了宝钗的面子…… 既然如此,我先听着就是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薛宝钗对莲生说了心腹的事,也松了口气,中午便留下莲生一起吃过了午饭,着实的精心照顾,处处留意。莲生怕冯渊在家中担心,午后又呆了一会,便要告辞,薛宝钗也不多留,握着莲生的手送出了梨香院,细细密密又说了一会话,才停了步子,送莲生上了轿,又看了一会,才返回去了。

莲生回到了宅子,下了轿入内,换了衣裳。却不见冯渊,叫了人来问,回答说是少爷还在铺子里忙,只中午头回来一次,也派了小厮在家中,等候奶奶的消息,倘若是回来了,便即刻去铺子里告诉。

莲生听了,知道冯渊得了信,很快便会回家来,便也坐了。不一会甄夫人来,问起去贾府的事情,莲生便将宝钗对她所说的话一一都说了,这就是有娘亲的好处,什么体己的话,可以摊开来说。甄夫人听了,便说道:“这宝姑娘真个要入宫了?”

莲生说道:“宝姑娘是个不肯显山露水的个性,她既然说了,那这件事肯定是铁板钉钉了,我想不日她便要进宫去了。”

第三十三章 家业

少顷果然冯渊回来,甄夫人又说了一会话才走。冯渊才问道:“夫人怎么去这半天,我都派人几度去荣国府打听了。”莲生斜觑着他,笑道:“打听到了什么没有?”冯渊说道:“只说有个奶奶被请去了梨香院,也不知何时出来…… ”看着莲生似笑非笑的神情,踌躇说,“…… 夫人这是在笑我。”

莲生悠悠然说道:“哪里就笑你了,我只问你,我这才去了半天呢,无非是跟薛老妇人宝姑娘说些话,你就急了,倘若以后我三天两日不在,怎么办?”

冯渊听了这个,顿时怔住,呆呆地说道:“夫人要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就是了。”

莲生便说道:“这宝姑娘大慨是要入宫的,她让我以后多往梨香院那边走动,对她老人家也有个慰藉。难道你也跟着去?”

冯渊被唬住,问道:“我,我…… 那夫人以后真个要离开三天两日了?我…… ”情急之时,双眉也皱起来。

莲生望着他着急的样子,笑着说道:“瞧你着急的样子,我不过是答应着罢了,免得宝姑娘也不安心,而且承蒙她看得起我,才对我说那番话,我若是就拒绝,未免不近人情,日后真个如此,我也最多只是去探望一日,陪着说些话而己…… 毕竟又不是亲生女儿,哪里就那么亲热了?无非是应个过场罢了。”

冯渊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握住莲生的手,悻悻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好好的夫人,不陪着我,倒要去陪着别人了。”说着,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来。

莲生看他着紧自己,却觉得心头甜蜜,碍于丫头在旁边,便咳嗽了声,冯渊嘴唇一努,终于将她的手放开,莲生才又问道:“你今日在铺子里,觉得怎样?”

冯渊侃侃说道:“因为事先都关照过周围乡里,倒也帮衬,不少人前来探看。”

莲生说道:“那生意还算是过得去么?”

冯渊点点头,说道:“因夫人先前说过,咱们刚刚开张,最紧要的是要招揽客人上门,所以价格是订的极优惠的,倒也还可以。”

莲生缓缓说道:“如此便好,毕竟咱们初来乍到,也不可太张扬,现在紧要的是让上门的客人有些印象,以后常来,亦或者立下口碑,口口相传,生意自然会好。”

冯渊说道:“正是这个理,所以我也按照夫人吩咐,紧紧地盯着几个店小二,不许他们惫懒,另外,又准备了上好茶点,有些犹豫不定的客人,便请他们坐了,慢慢思想,还别说,真个十有八九用过茶点后又买了才走的。”莲生拍手,笑着说道:“这样就好了。”

冯渊好奇问道:“夫人怎么竟然想到这样的,从没有听说开成衣铺要准备点心茶水的。有不少人惊疑呢,起先还有些笑话咱们的。”

莲生说道:“这也是一种满足心理,倘若那些顾客得到上好照料,对店内的印象就会更好,他们觉得自己受到重视,心情也会舒畅,看东西当然也更加顺眼,自然会买了再走,另外,他们觉得舒服了,以后也会常来。”

冯渊笑道:“原来如此…… 我先前还想不过多余,幸亏我是个听话的,乖乖安排了,夫人真是神人。”

莲生莞尔一笑,又说道:“我才不是什么神人,倒是你,你也不差啊,整天在外面忙碌,不过,留神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

冯渊同她四目相对,认真说道:“我一点也不累,竟是比以前更觉得开心,以前要让我去铺子一趟,就好像要杀了我似的,如今感觉却是不同,从一开始选铺子,到现在一点一点布置好了,眼见了成型,仿佛是亲手养大的孩儿一般,只愿他越来越好,浑身自有用不尽的力气。”

“这是你用了心的缘故。”莲生微笑点头,心头默默地想着一件事。冯渊又说道:“夫人在想什么?”

莲生抬头看他,说道:“无。”只想着现在不是时候,且让他历练两三天,再同他说。

当晚上冯渊缠着莲生取乐,莲生推不过,到底问道:“你白天那样奔走劳累,怎么晚上还这么精神?”

冯渊委屈,说道:“夫人是厌我了么?”

莲生见他双眉微肇,眼巴巴看着自己,哪里忍得住…… 叹了一声,将他抱住,主动亲他一口,说道:“傻瓜。”

冯渊这才又欢喜起来,将她衣裳徐徐褪了,莲生心底暗暗忧虑,想道:“这件事情我总是抵不过他,若是只拦着他也不是方法,毕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他手段太好,倘若天天如此,我会不会因为那什么纵欲而身亡?”一时哭笑不得。冯渊见她走神,便越发尽心,终究是弄得莲生欲罢不能,无法,也只是由他去了。冯渊又发了两回才住了,心满意足的抱着莲生,脸在她的脸颊上蹭了一会,喃喃不停地说些动听情话,又恋恋不舍的亲了几次,才睡了。见他如此体贴温存,莲生心头极欢乐愉决,又觉得就算真的是“纵欲”而亡,也是值得了……

不过如此,莲生倒是睡得好,只因为身体疲累之极,精神又极是满足了的,从来没有失眠之虞。

第二天,冯渊精神抖擞起来,出去张罗开铺子,起身的时候,怕惊动莲生,只是蹑手蹑脚的,莲生晚上累得很,睡的迷迷糊糊,倒也没有惊动。只不过素来冯渊都是抱着她入睡的,到底是感觉少了什么,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问道:“这么早?”

冯渊见她半醒不醒,眼睛微睁的样子,倍加可爱,便匆匆掩了衣领子,低头来在她的脸上轻轻亲了一口,说道:“夫人再睡会,别这么早就起来。”知道她身子娇弱,十分怜惜。

莲生“唔”了一声,想起身,却有心无力,只半睡半醒的看着冯渊,含含糊糊说:“你今日回来,记得…… 带点时下的衣裳图样给我看看…… ”也不知说清楚了没有,没力气再说,只听得冯渊低低笑了一声,自己收抬好,出门去了。

冯渊出了门,带了小厮就往街上的铺子而去,此刻刚刚天光,红日初升,一道金色光芒照在大街上,着实壮丽又有朝气,冯渊意气洋洋,只觉得心头欢畅无比。

正在纵马徐行,忽然之间见前方路上也来了一个人,此刻是清晨,本没多少行人的,街头上骑马的也只冯渊一个,如今倒来了个对头,冯渊定睛一看,却是看不清,只是他迎着光,那人背着光,身形都隐没在黑影之中,一时察觉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拉着缓绳慢慢走来,将要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目光相对,冯渊这也才将对方看的清楚,而与此同时,那人也看着冯渊,双眸之中微微惊艳。

冯渊眼见这人生的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头发徐徐拢在头顶,用冠子束了,头顶上挑着一颗小小的红缨球,一身的风流气慨,双眼烁烁,只是隐隐地透出一股冷意,不知为何。

冯渊原本是个风流不羁的,遇到莲生之后便彻底改了,看到如此人物,也只是略点了点头,心想这京城不愧是繁华之地,竟有如此出色之人。却不料想,那人心底也是这样想着冯渊的。冯渊纵马同此人错身,只当是路上偶遇,再不放在心上,一路跑到了铺子翻身下马,让人带了马回后院去靠槽,自己才大步流星进了店铺。

一直蹉跎到了中午,冯渊坐在里屋,将掌柜的抱来的时新衣裳样子一一翻看,这掌柜的也是重金礼聘来的,性格诚恳老实,便在旁边指点冯渊最近哪一款衣裳卖的好,哪一款花样最讨喜,冯渊一一点头记录了。

中午时候,冯渊就让小厮抱着那本衣裳簿子,打马回府。同莲生两个吃过了东西,才把簿子拿出来给莲生过目,且在旁边一一指点,莲生便仔细的翻看了一下午。

好不容易将一本簿子看完,冯渊问道:“夫人为何对这个格外上心?”

莲生沉思,想着说道:“我在想,这京城如此之大,成衣铺子也不知有多少,样子也都是大同小异的,我们刚开张,不比那些老字号,也只是仗着刚开,价格上好一些所以才引了人来,倘若日后还是如此,恐怕最好也不过是不温不火,所以我总想着,一定要出奇制胜,有些别人家不会的东西在里头,客人才会印象深刻,别处找不到的,在我们这儿找到,我们的铺子才更有优势。”

冯渊听得频频点头,又为难,问道:“可是要怎么个出奇制胜?”莲生想道:“不须着急,让我慢慢想来。”

两口子正在说话,外面有人报信进来,冯渊出外,不一会的功夫抽身进来,向莲生说道:“夫人你猜外头发生何事?”

莲生问道:“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冯渊笑道:“是喜事。”

莲生心头一转,略有所悟,便问道:“难道是宝…… ”并不说完,就看着冯渊,冯渊点头,说道:“夫人猜得没错,刚才的确是荣国府薛老夫人派来的,说是薛小姐己经中选,明日便进宫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之时,莲生心底还是颇为震动,沉吟想道:“宝钗果然是要进宫了…… 唉,只不知她这一番去,究竟是好是坏?她的为人心胸,留在荣国府内,做些小打小闹,没意趣的事,实在是可惜了,然而那深宫却又岂是个好混的地方?”一时思量不定。

冯渊却忧虑,叹说:“唉,薛小姐果然中选了,夫人,你可记得你说的话,以后就算去探望薛老夫人,亦不可过夜。”

莲生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唉”地一笑,满怀柔情,心底的那一丝悲凉荡然无存,说道:“倘若我在那边过夜,你要怎样?”

冯渊咬了咬唇,说道:“我…… 我就把你抢回来罢了。”

莲生看他着实可爱,便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将身子靠在冯渊胸口,冯渊乖觉,伸手揽住莲生的腰,柔声道:“夫人,你别只吓唬我,别人说的话一千句,我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容然你说一句玩笑话,我也是承受不起的。”

莲生心底感动,说道:“嗯,我也知道你的心意…… 以后不乱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两个人静静依偎一起,莲生听着冯渊的心跳,心头无限感慨,又想:“倘若宝钗遇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又何必跑到那深宫里去…… 然而她却是个苛受缘法的,又是那样的家境,而且她自己也是愿意那样的,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自有不凡的志向…… 而自己也是侥天之幸,才同冯渊相遇。平生也没什么大志愿,只愿今生今世,都跟身边这人厮守到老也就罢了。”此时此刻,就算给个皇妃也不换。

第三十四章 拔刀

冯渊又同莲生说了一会话,便重新出外巡逻铺子去了。莲生闲着无事,便去书房,将自应天府带来的各色书籍,略略翻看了一遍。

当初启程离开的时侯,这些书,冯渊本是要丢弃不要了的,为了莲生一句话,才装了柜子运了过来。莲生看了几本,无非是四书五经,子曰诗云,都是些正统道学的书籍。莲生看着这些,忽然想到了在荣国府内见了宝玉的事,想到薛宝钗一说起读书来,宝玉就为之头疼的样子,不由地莞尔,心底又暗暗沉思:不知道冯渊面对这些,又是个什么态度。

两个丫头陪在左右,银卓好奇地看着莲生动作,见莲生微笑,便问道:“奶奶无端端看着这些书笑什么?都是老旧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她跟黄玉都是不识字的,自然不明白莲生看这些书的含义,更不会想到莲生是因为想到贾宝玉而一时微笑。

莲生说道:“越是老旧,反而会越有意思。”

银卓越发不解,说道:“惯常里我只听说过古董啊什么的老旧是好的,难道书也是这样?”

莲生说道:“书留的久了,自有一番意味。更何况有些书年代久远,可能是后世绝版了的,岂不珍贵?”

银卓似懂非懂的。黄玉却问道:“奶奶怎么兴起要看书了呢?”这话问的却正是点子上,莲生笑笑,说道:“看看总是好的,日后也许会派上大用场。当下便挑了几本顺眼的,先看了一遍。”

且不说莲生在家中静静看书,冯渊带了小厮去铺子,还没到铺子门口,就见里面嘈嘈杂杂的响,门口也有人探头探脑的围着,冯渊见状,情知出了事情,急忙翻身下马,向前奔来。众人是认得冯渊乃是老板的,便急忙散开,让出一条路,冯渊一直进了屋内,见掌柜的脸上带汗,正在对着对面的两个人拱手作揖。

冯渊问道:“发生何事?”掌柜的一见冯渊到了,仿佛得了大救星,急忙一转脚步走到冯渊跟前,说道:“东家,这两位爷说是地方上的人,要收每月上缴的钱银。”

冯渊一皱眉,说道:“每月上缴什么钱银,怎么我不知道?”开办店铺,按理说除了官府内应该交的税银,应该没有别的出项。掌柜的见状,急忙低声说道:“东家,这是地方上的人…… 得罪不得。只不过他们要的太多,咱们还刚开张,很是吃力啊。”

冯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地方一霸,赖此为生的。

说话间,那两个地头蛇也己经走了过来,两人齐齐打量冯渊,歪声歪气说道:“你就是这铺子的少东?"

冯渊不慌不忙,说道:“我就是。两位大哥,有何指教?”

两个人摆出无赖姿势,其中一个说道:“也没什么可指教的,只是收月钱来的,这老东西说他做不了主,恰好,来了个能做主的。”

冯渊皱眉,说道:“两位大哥,小弟初来乍到,还不懂地方上的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至于月钱之类,倘若是惯例,小弟自然也不敢疏忽的,只不过店铺刚刚开张,所以有些难处。

无赖便说道:“你倒是会说话……这话听来便动听多了,就如你所说,这月钱周遭的人人人有份,谁也不落空,十两银子,你既然能开得起店铺,难道给不起这区区十两银子么?”其实这+两,果然是这两人狮子大开口了。周遭的店铺平素也受这些地痞恶霸的欺凌,但早己经习以为常,每月最多一二两银子缴纳,得个平安,也是值得的。但是这些人见冯渊是外地之人,初来乍到并无根基,所以才有心欺负,张口就要了大头。

冯渊这才明白为何掌柜的竟为了难,若是一二两银子的话,给他们也就罢了,和气生财么,但是十两银子…… 足够一个仆人做大半年的辛苦工了。怎么给他们?倘若惯上了脾气来,日后越发猖狂,又怎么说?就算现在忍一时之气把银子交了,也没什么用处,无非是相当于用银子来打水漂了而己。但是这些无赖地痞,久居地方,自然有些根基的,所以才敢如此横行霸道,倘若今日得罪了他们,恐怕后患无穷。

冯渊皱眉,心底忍了又忍,说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小弟是因为在家乡呆不住了,所以才来到京城,又因置买了宅子……连同这店铺,所以手头也颇为紧缺,这十两银子,委实有些头沉了……小弟斗胆跟两位打个商量,不如先减免些,等小店回本了之后,自然会将银子奉上。”他心底虽然大恼,面上却仍旧是带着笑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