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梁、赵天栋在荣国府的时候就见天被邢夫人指桑骂槐地鄙薄,听她哭喊,也不搭理,待见贾赦涨红了脸,脚步蹒跚地从房中出来后,才赶紧迎了上去。

“定是那妇人偷掀棺材时候叫人瞧了个正着。定然来了内贼,那么些东西,不会一眨眼功夫就出了府。”贾赦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

“……说来,老爷的几个跟班都不见了……”贾琏吞吞吐吐道。

贾赦一听果然内贼出在自己身边,心痛之下,又呕出一口热血,被人劝着,也执意不肯回去歇着,又道:“锁着她,她若想不起都跟谁提过这事,就打断她的腿!”哆哆嗦嗦,执意要去前厅亲眼看一回,脚下踩着白霜,急惶惶地去前厅,见前厅里摆着的棺材里,一张纸片也不剩,两眼一翻,又背过气去。

“送老爷回房,另,准备礼物,过几日去两江总督府。”贾琏待大夫来说贾赦是怒极攻心后,叫人送走大夫,就颇有雅兴地去邢夫人房中瞧了瞧,见邢夫人受了委屈后,满嘴诅咒,形容十分可怖,又去邢大舅房中。

邢大舅见贾琏来,满口牢骚,最后道:“琏哥儿,这事不与我相干。我是听你太太两句,才替她去棺材边探探究竟。”

“听说太太嫁过来时,将你们家的家财都带了过来?”贾琏问。

“那可不是,我这几年,花用的不是你们贾家的钱财,都是我们邢家的呢。”邢大舅立时道。

“这么着,若是太太被老爷打的疯癫了,我便做主,将太太从邢家带来的全给了大舅。太太又没一儿半女,我与迎春也不好白拿了她的嫁妆,太太的嫁妆,也给了大舅。”贾琏道。

邢大舅昔日忌惮邢夫人,不敢生出拿走邢家钱财的胆量,此时听贾琏这么一说,当即喜出望外,只是唯恐贾琏哄他,自嘲道:“琏哥儿别哄我,太太那个人,怎会被打几个巴掌就疯癫了?”

“总之家里丢了东西的事也不好声张,若说太太被老爷打了,太太的体面就没了。不如,我做主放了大舅出来,大舅见了人,只管说太太见老爷不好,伤心过度就疯魔了,见谁都打,因此被关在屋子里。大舅放心,细想,我亲娘那边的人,十几年不露面,料想对我也没什么情意,我以后,还要将大舅当做左膀右臂,靠着大舅呢。”贾琏花言巧语道。

邢夫人是个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主,又将邢家钱财悉数带在身边,邢大舅对她早有不满,只是碍于邢夫人身后的贾家,不敢发作罢了。

此时,邢大舅听着贾琏话里的意思,心道邢夫人总归是不好了,难道自己还能为了给邢夫人主持公道不知死活地去告贾赦不成?再者说他巴不得将自家钱财讨回来呢,于是迭声道:“早想那么劝琏哥儿了,偏琏哥儿看不上咱们这穷亲戚。”

“大舅又说那些做什么,我才多大?昔日是被人教唆着得罪了大舅。这两日府里满是风言风语,还请大舅出来说几句,正正视听。”贾琏道。

刑大舅答应了,待被贾琏放出来后,先去探望邢夫人,隔着门就听见邢夫人的咒骂声,又听贾赦小厮说贾赦吐血了,心道贾赦怕是当真不好了,于是依着贾琏的话,见了人就说邢夫人伤心太过竟得了失心疯。

门上薛家薛姨妈送来帖子说要来拜访,邢大舅也出面,对薛家人又说了些邢夫人郁结于心的话。

因是邢大舅出面,其他人自然不疑有他,不过几日金陵城中准备拜访邢夫人的女眷便都听到了风声。

择了冬至那一日,料到两江总督府上下必定聚在一起办消寒宴,贾琏一早叫迎春准备了行囊,待迎春在他房外等候后,打量着迎春一身素装,肌肤如雪,模样儿看着乖巧温顺的可称之为逆来顺受,便点了点头,对她道:“到了两江总督府,不可多嘴,凡事由着我来说。”

“咱们在孝中,还要出门?”迎春疑惑不解道。

“老爷病重,太太郁结于心、得了癔症,你就依着我,去两江总督府住几日。总之,你的衣食都是咱们家里出,你也莫觉得过去了,就是寄人篱下。”

“二爷,老爷不是……”司棋因贾琏跟迎春不亲近,又觉新近府里的事古怪得很,唯恐贾琏要将迎春卖了,大着胆子插了一句。

“咱们家的事,谁出去乱说一句,就等着乱棍打死。司棋你好好伺候着姑娘,你外祖母过些日子就放出来。”贾琏领了迎春一同行走,又叮嘱迎春几句,“他们家也有些女孩子,你乐意,就跟她们玩在一处,不乐意,就在房里给老爷太太念经祈福,总之,我隔三差五去看你。”

“哎。”迎春心中一片茫然,但贾琏说话不容人置疑,她又想,左右长兄为父,贾赦病倒,贾琏叫她去哪,她去就是了。

司棋嗫嚅两声,不敢再多嘴。

迎春、司棋、绣橘上了轿子,随着轿子出了角门又出了府门。贾琏在门外上了马,驱马就向两江总督府去,路过自家被查封的铺子,见门上封条换成了知府衙门里的,又叫全福几个去人堆里有意打探打探。

全福回来后,得意道:“二爷,如今没人不知道二太太做下的事了。”

贾琏一笑,他不信王夫人为了自己的清白,敢逼着下人说出私产是贾母的。经过薛家铺子,瞧见薛蟠半个身子出了门,似乎要跟他打招呼,又被铺子里的掌柜拉了回去,猜到必定是薛姨妈叮嘱过人不许薛蟠再跟他厮混。

这么着,薛家是笃定他贾琏要倒霉了?又对赵天梁道:“我前脚跟着人进入黎家后院,你后脚就叫人来传话说老爷吐血了。”

“哎。”赵天梁答应了。

一路到了两江总督府门外,那日跟贾琏一同吃黄米饭的门子迎了出来,亲昵地寒暄一番,看贾琏稚嫩少年愁容满面地要求见黎太太,门子霍成为难道:“后院里正摆家宴,欢欢喜喜的,贾二爷一身白孝,有些不合时宜。”再看贾琏身后跟着顶翠幄轿子,又惊诧道:“你家太太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吗?怎又出了门?”

“霍大哥知道我家的事?”贾琏问。

“怎能不知道,你们家那官司落到何知府手上,若不是我们两江总督府的兄弟们每常替你去问话,哪里能那么快算出柜上亏空多少银子。”霍成爽朗地笑道。

“多谢霍大哥,实不相瞒,轿子里不是我家太太,是我年幼的妹妹。长兄为父,父母双亲都不中用,”贾琏哽咽一声,泪盈眼眶,“妹妹原就生的怯懦,如今越发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实在可怜,原想请薛家姨妈帮着照管,可薛家蟠儿那么个人,哪里叫人放心得下?于是斗胆硬着头皮,想恳请黎太太全当做收留个小猫小狗收留她两日,待家里的事料理干净了,我立时接她回去。”

霍成心道:他一个娇生惯养、不问世事的公子哥,一日家里遭逢变故,多少担子落到他肩上,又要照料父母双亲,又要护着年幼妹妹……一时间,起了恻隐之心,当下道:“待我请人替你跟黎太太说一声,成与不成,兄弟也不敢担保。”

“多谢霍大哥。”贾琏感激涕零道。

15意料之外

霍成引着贾琏进了两江总督府门厅稍后,自己穿过前头衙门,到了通向后院的仪门处,叫人喊黎碧舟的小厮出来,想想又叫人也支会了许玉珩,待黎碧舟的小厮出来,便与那小厮说了一通。

那小厮跟霍成等门子素日里玩在一处,受霍成所托,就在角门上叫人寻了黎碧舟的丫鬟来说话,细细叮嘱了丫鬟一番。

那丫鬟又进了黎家正在办家宴的花厅里,叫在黎芮、黎碧舟、许玉珩席上温酒斟酒的小幺儿告诉黎碧舟。

黎碧舟、许玉珩二人双双知道了,对视一眼,又看他们自家厅上一家人美酒佳肴享用着,谈笑宴宴、其乐融融,好不快活。不由地想,大过节的,贾琏兄妹两个顶着寒风登门实在凄惨可怜,定是有了难事,才不得不如此,若不管,岂不是成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于是黎碧舟先起身行到黎芮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父亲,贾家贾琏带着胞妹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黎芮诧异了,许玉珩胡闹叫何知府接了贾家的官司就罢了,贾家其他的事,他绝对不会插手。

黎碧舟躬身道:“听说他们家老爷病了、太太跟着也病了,一大家子的事都压在贾琏一个身上。贾琏唯恐宅子里乱成一团有人趁机欺负亦或者拐带走了他妹妹,想请咱们代为收留他家小妹几日。”

“这断乎不行,他们贾家的亲戚薛家在金陵,哪里用得着我们?”黎芮蹙眉,以他与贾家的交情,断然不会替贾家养姑娘。若叫有心人再附会出黎家与贾家交情匪浅的话来,到时少不得要被搅合到贾家的事里头了,“你与玉珩两个去打发了他吧。”

“不只来了一个贾琏,还有贾琏的妹妹呢。况且那薛家是贾家二房的亲戚,跟他们又有什么相干?”许玉珩提醒黎芮,因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有些怜惜贾琏被贾家埋没的天分,继而越发厌憎贾家二房;因厌憎二房,就又同情起大房来。

黎太太听见动静,隔了一席,笑道:“是什么事?”

黎碧舟忙将贾琏要将妹妹托付给他们家的话说给黎太太听。

黎太太忙道:“一群糊涂鬼,哪怕不答应呢,先叫了人家小哥儿小姐儿进来喝杯热酒吃些热菜暖暖身子,哪里能叫人家在风口里站着,由着你们爷们慢慢商议?大家子的孩子娇生惯养的,身子弱得很。”

黎芮向席上扫了眼,见三个女儿最大的已经十五,最小的也有十二,琏二一张皮囊委实惑人,若叫他家清清白白的女儿见了琏二,心里生出点什么来,却是他这父亲失职了,于是不肯在这里见贾琏,起身道:“你叫了人接贾家姑娘过来暖暖身子,待我在书房见了贾琏,将他打发了吧。虽他们兄妹可怜,但非亲非故,哪里好替人养着女儿?若出了差池,可怎么着?”

黎太太点了点头,见黎芮、黎碧舟、许玉珩离席出去,叫人将男子一席饭菜、桌椅收拾了,又在她手边摆下碗筷、设下锦褥椅子令人再做了菜温了酒,等着人将迎春请来。

却说迎春坐在轿子里被人停放在两江总督府宽大肃穆的门厅内,贾琏丝毫不计较所谓公侯子弟的身份与门房里几个门子说话。

再出尘脱俗的人,也难免会存了几分媚俗的心。

若是寻常百姓与门子说话,那门子便会多心地以为这人要央求他办事,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若是个出身尊贵的人,门子们虽想不到纡尊降贵等等文绉绉的话,但心里不免会觉得这是他们的体面,于是对此人便分外热诚。

贾琏正与门子说话,就见霍成来说:“成了,琏二爷快随着我向后院去吧。”

贾琏略谢了霍成一句,也不拿银子打赏霍成,只与他一路说些“打搅黎大人一家家宴,心下过意不去”的话,到了后院朱门前,自有人接替霍成引着贾琏再向内、又有人将贾家的轿夫换了下来。

向内行了百步,黎碧舟迎了出来,望见贾琏双眼泛红、削瘦不少,与贾琏寒暄后,就对贾琏道:“叫令妹随着母亲的人进去吧,母亲在花厅里等着令妹呢。琏二弟且随我来与父亲说话。”

贾琏原想见的是黎太太,毕竟女人心软一些,瞧见他们兄妹两个单薄的模样,一动恻隐之心,这事就成了,不料黎碧舟又领着他去见黎芮,思忖着黎芮是个不讲情面,至少不跟贾家人讲情面的,待见了他,又该如何说才好?

“应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冷不丁地,许玉珩斜地里冒出来,神色郑重地对贾琏道。

贾琏愣了一愣,良久才记起这是至少一个月前,他为跟许玉珩、黎碧舟套近乎想出来的一句,登时认定了许玉珩是个书呆子,不然换了寻常人,谁会为了这一句纠结至今?于是故作不解道:“倘若如此,那前头那句‘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何解?”

许玉珩冷笑道:“枉你贾家还自称诗书传家,这句也不知道?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礼所以立身。乐所以成性。乐,诗谱也;诗,乐词也;礼,天然秩序,人事规范也。三者相辅相成。”

贾琏笑道:“即使如此,孔圣人若对这‘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见解敝帚自珍,便只将这话贴在自己房中就是,只许自己并一干弟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罢了,何苦要叫弟子钞誊下来,广为流传?既然流传了,叫人人都知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为何又劝说天子不叫人知道何为‘诗’何为‘礼’何为‘乐’?这岂不等于一边说饮水可解渴,一边又不许人饮水吗?况且,圣人不想脚下匍匐着聪慧子民,反而想奴役一群愚民?”

“琏二弟不可妄论圣人!”黎碧舟忽地神色严肃地对贾琏沉声道。

贾琏一个激灵,疑惑圣人又指皇帝又指孔圣人,黎碧舟这是不许他议论哪一个圣人?

许玉珩怔了半日,缓缓开口道:“碧舟,琏二弟的话也有些道理。圣人倘若无过,他不会说出自相矛盾的话,那就是后世人会错了他的意思,然后一代代传下来的,才会曲解了圣人的意思,乃至于将曲解的话当做金科律例……”

黎碧舟一凛,赶紧道:“错在我,早先不该拿了琏二弟的信给你看。好端端的书不读,就叫你走上了歪门邪道。以后你我都不要再提这话了。”

贾琏先疑心黎碧舟大题小做了,不过是《论语》中一句话罢了,怎么解读不行?竟将他吓成这样。

随后又想,当今世道对四书五经十分推崇,更是笃信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时代,既然要拿着《论语》治天下,自然是不容人质疑《论语》。若有人质疑了,岂不是在质疑当今的治国之道?岂不是与如今当权的一干人等作对?想想,如今这世道,实行的可不就是“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嘛。

贾琏想通了,不肯得罪黎碧舟,就做出谦虚的姿态道:“我确实是新近才读《论语》,玉珩兄全当我童言无忌,将这话忘了吧。”

黎碧舟松了一口气,指望着许玉珩也能似贾琏一般不再固执。

谁知,许玉珩开口道:“童言无忌,话里才会藏着真言,比不得那些跟着老夫子们学习的,说出来的都是些陈腔滥调。碧舟,你是当真不以为琏二弟说的有道理,还是明知道有道理,却唯恐老夫子们批驳你敢质疑圣人,才说没道理?若你果然觉得没道理,你且说说,为何没道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寻常百姓哪里懂得那些高深的大道理、哪里懂得圣人运筹帷幄的良苦用心?倘若非要费力叫他们知道了,他们难以理解,就如遇上摸不着形状的鬼怪一样,必定会惊慌失措,一则毁了小家的安宁,二则坏了圣人的大计。”黎碧舟绞尽脑汁地想着早先夫子教导他的话。

许玉珩失笑道:“如此说来,那些金榜题名的寒门子弟,又是哪里来的智慧,懂得了那些高深的大道理?琏二弟,你说呢?”

贾琏心道就算是他起的头,但又何必拉上他呢,他是来跟黎家套近乎,不是跟黎家结仇的。先抿着嘴不言语,待瞧见黎碧舟有些微微埋怨地看他,似乎将许玉珩钻牛角尖的事怪在他头上,少不得他得将自己惹出的祸事收拾了——贾琏以为这许玉珩与贾宝玉性子里都有些相似,都是被人当成宝贝蛋捧着长大然后不知民间疾苦后反倒生出一股逆反的劲头来,不过贾宝玉是逆反在争取恋爱自由上了,这许玉珩却逆反在争取“言论自由”上了。

这般想着,贾琏听黎碧舟煞费苦心地拿着“不可妄论圣人,鄙薄先贤”吓唬许玉珩,就似笑非笑地问许玉珩:“书中如何,姑且不论。但说,玉珩兄想将这一句怎样?”

许玉珩秀气的面孔肃穆起来,说道:“既然错了,自然要改。难道叫天下人都继续往错处读?”

“如何改?”贾琏又问。

“我决心联名天下士子们将一句更改过来。”许玉珩豪情万千地道。

贾琏谦虚道:“小弟籍籍无名,又胸无点墨,怕是人微言轻,帮不了许兄弟许多,也没资格算在士子的队伍里。只是,口口相授,到底流传不远;写在纸上时,旁人依旧看得稀里糊涂,停顿之处,还该留下标记才行。”

许玉珩击掌道:“琏二弟所言甚是,我正待这样!”

黎芮早年吃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亏,于是处处教导黎碧舟识时务者为俊杰。黎碧舟比许玉珩年长几岁,又已经娶妻,所思虑的,就比许玉珩多一些,为难道:“玉珩说来轻巧,可这是将一辈子前程都押上去了。不说旁人,只说孔圣人的后人就未必答应改了这一句。况且上下千年,哪一代帝王不是谨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来执掌天下?你快些歇了那没用的心思吧。”

贾琏微微蹙眉,觉得黎碧舟为人温厚,却失了傲骨,果然只能做了他的大舅子,“玉珩兄,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与其纠结于《论语》,你何不尝试着弄出些符号来,给《诗经》《三字经》断句?旁人若瞧着你段了句后,那书本子看着更省力气,必然会想着给话本子断句。话本子断完了,又有人会想给四书五经断句,待轮到这一句了,大家都瞧出有争议,自然会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争一争。到时候,百家争鸣,你也有道理,我也有道理,争来争去自然争出一个真正的道理来,岂不比你一个人‘虽千万人吾往矣’事半功倍?”

许玉珩细细思量后,连声笑道:“却是我将书本子读死了,竟忘了还有迂回的路子。”

黎碧舟见许玉珩不纠结于《论语》,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感激地在贾琏肩头拍了一拍,忽地听见脚步声,见穿着一身玄色家常袍子的黎芮竟从内书房前一块雄浑厚重的假山后走出来,又为许玉珩捏了一把汗,唯恐黎芮听了许玉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当着贾琏的面教训他。

贾琏也瞧见了黎芮,眼睛瞅着山石下枯黄的芭蕉上前一拜,“见过黎大人。”

许玉珩紧绷着嘴唇,紧张地垂手看黎芮,虽在黎碧舟跟前气势十足,心里到底对黎芮存了敬畏,心知像黎芮这等士大夫是断然不会赞同他方才的话的。

“你父亲母亲不是病了吗?送了妹妹来就罢了,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回去照顾你父母双亲?”黎芮背着手嗔道。

贾琏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哭出来给黎芮看,此时被他这么打发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连忙道谢道:“待母亲病情略好一些,晚辈便立时将小妹领回去,打搅大人家宴,实在该死。”说罢,就又向外慢慢退了出去。

许玉珩唯恐被黎芮训斥,忙亲自送贾琏出去。

黎碧舟不解黎芮先还要打发了贾琏兄妹,如今怎轻而易举地就肯留下迎春了?

“父亲,您这是……”

黎芮对着黎碧舟摇了摇头,“我且问你,倘若你是个教养嬷嬷,瞧见姑娘看《西厢记》,你该如何?”

黎碧舟疑心黎芮知道了点什么,张口结舌了半日,说道:“父亲为何为了这话?若儿子是……自然是不许姑娘看了,要引着姑娘走上正路,别为了那些书移了性子。”

黎芮摇了摇头,“我先也这么说,可是你祖父说,这样的教养嬷嬷循规蹈矩,虽没错,却也不出彩,不过是依着手上的规矩约束姑娘罢了;最出挑的教养嬷嬷定会教导姑娘如何悄悄地藏着书本不叫人瞧见,如何在外说话不叫人瞧出端倪,被人瞧出了端倪,如何倒打一耙,先下手为强。这才是真正地将那规矩玩弄得游刃有余,叫姑娘又保留了本性又称心满意,又高枕无忧。”

“父亲?”黎碧舟再料不到黎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

黎芮摇头叹道:“倘若以教养嬷嬷比拟,你是循规蹈矩的,那琏二却像是游刃有余的。倘若伺候在圣人跟前,你必然不如他更得圣心。只看如今,不过见了区区几面,玉珩心里,你就远不如贾琏了。”?

16纷至沓来

“况且,便是我们不肯收留贾家姑娘,你道那贾琏是肯善罢甘休的?”黎芮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轻笑一声,自去书房看书。

黎碧舟垂手跟上,他对黎芮的话似懂非懂,但他原本不曾引经据典的反驳许玉珩,就是因为心里也赞同他与贾琏的话,如今看黎芮似乎不气恼贾琏、许玉珩二人,甚至默许他们与贾琏结交,放了心后,就叫人去跟黎太太说一声,请她留下贾迎春。

那边厢,许玉珩果然如黎芮所说,心里更亲近贾琏两分,一路与他絮叨了许多话,因他满嘴之乎者也,贾琏听得头昏脑涨,只是含笑点头虚应着。

许玉珩送贾琏出来,没走几步,就遇上来说贾赦吐血的下人。

贾琏忙劝许玉珩留步,在前衙领了全福几人,就匆匆出了两江总督府。

“二爷果然了得,不等说老爷吐血,就叫两江总督肯留下迎春姑娘。”赵天栋听赵天梁说了些贾琏的作为,此时对他很是钦佩,“那位许公子比咱们家大爷还厉害,不上十岁就进了学。看他跟二爷那亲热劲,必定是二爷也满肚子墨水,将他给折服了。”

“那他如今怎么没去做官?”贾琏摇头一笑,赵天栋这马屁可拍的真好。

“谁知道呢,他们家跟咱们家差不离,想做官什么时候不能去做?这么着,也就不急着立时做官了。”赵天栋道。

贾琏心道果然是个人都觉得贾家买官容易得很。一路回了家中,才回来,金彩便迎上来道:“知府那边特叫人来支会二爷一声,那些跟公中铺子合谋偷窃的,老太太另外的人,也已经捉拿归案了。只是此事事关家中老太太的名誉,因此,他也不敢冒然升堂审理此事。”

“他想叫我们撤回状子?”贾琏问。

金彩赶紧点了点头,那何知府原本不知内情,见了贾赦的帖子,又有江苏巡抚之子许玉珩说情,就接了状子,如今见苗头不对,自然生了退意。

“告诉何知府,那些人合起火来哄骗他呢,那些事,是贾二太太做下的,跟贾老太太不相干。只要有人补足了亏空,将吃下的吐出来,我便撤了状子。”贾琏道,若那何知府知趣,自然会在审理马隆等人时,诱使他们将罪名栽赃在王夫人头上,若是他不知趣,这案子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盯着呢,这知府,他也算做到头了——哪怕黎家、许家暂时不插手,但他们焉能忍下一个敢公然在他们手下偏袒贾家的下属。

金彩笑道:“小的已经这样说过了。”

贾琏脚步一顿,笑道:“好个老实头,叫你只看守老宅实在屈才,合该做个风风光光的大总管才是。”

金彩讪笑,又提起梅县令给贾琏递帖子一事,贾琏道:“不必理会他,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怕那姓梅的早勾结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将我卖了。”

“是。”金彩心道梅县令这小人是栽在个比他更卑鄙的贾琏手上了。

贾赦原本对迎春就是可有可无,邢夫人又被关在房中,其他人跟迎春更没关系,是以,贾琏将迎春送入黎家的事,丝毫没人提起。

贾赦得的是吐血之症,又挂心着那笔横财,不能安心养病。贾琏叫邢夫人带过来的两个年轻侍妾服侍着贾赦吃药,等看贾赦病的更严重了,便叫人去薛家柜上赊药,又叫人频频送信给两江总督府上。

待贾赦的病情稍稍稳定些,贾琏一脸疲色地去了两江总督府门上,霍成等看他短短时日,又瘦削了不少,虽不见他递帖子,但也用自家关系替他通报了一声。

贾琏此次,去了黎家上房,黎太太房中。

随着一个圆脸粉衫的丫鬟进去了,贾琏瞧见黎太太这房中素净清雅得很,一水的梨花木家具,榻上摆着的引枕、靠枕,都是一色的素净颜色。

因窗外就是瑟瑟出声的暗黄竹林,于是这屋子里就显得太过冷清了些。

贾琏庆幸此时他这身子年纪还算不得大,不然也进不了黎太太这屋子。略等了一等,听见一阵脚步声,就见一个将近五十的鹅蛋脸妇人领着迎春进来。

只见那妇人面上带着笑,眼角嘴角都有些脂粉遮不住的细纹,因那细纹,人便分外显得亲切,一身黄栌色的镶边撒花出风毛褙子穿在她身上,又给这太过清净的屋子增添了两分暖色。

“见过黎太太,多谢黎太太替晚辈照料妹妹。”贾琏躬身道,见只黎太太、迎春并两个婢女进来,就再没人了,遗憾不能见到那手的主人。

“你家老爷、太太如何了?”黎太太请贾琏坐,又叫迎春随她坐在炕上。

贾琏见迎春虽腼腆了些,但也不甚拘谨,心知黎家并未为难她,忙侧身坐下,恭敬地道:“老爷虽不见好,但总算没再坏一点;至于太太,太太是老爷好,她就好,老爷不好,她就连人都认不得了。”

“竟是这样。”黎太太唏嘘道,那日不曾见到贾琏,今日看他小小少年,满脸疲惫却不失俊秀,想起许玉珩说贾琏极有天分,只坏在投生错了人家,又有两分同情他,“家里的姑娘们都大了,竟是没有一个乐意陪着我说话的。你们家迎春姑娘正好能与我一同吃斋念佛,如此,你也不必挂心她,只老生照料你家老爷、太太吧。”

“多谢太太,晚辈感激不尽。”贾琏忙起身对黎太太作揖。

迎春忙随着贾琏站起来感谢黎太太,虽不解贾琏为何忽然关心起她,但她逆来顺受惯了,只想着长兄为父四个字,就也由着他去。至于黎家,她先来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后头瞧着黎家姑娘们跟她相安无事,黎太太又大度,更有全福等隔三差五来送果子点心以示贾琏没将她忘了,她也就有些安之若素了。

黎太太忙道:“你与你妹妹说说话吧。”说着,要出去避嫌叫他们兄妹说话,起身后,又带出一句:“世侄叫你父亲给圣人上折子了吗?”

贾琏故作茫然道:“老爷病重,哪里能叫他劳神写折子。”

黎太太心叹贾家二房太过欺人太甚,竟然这样欺负人,忍不住叮嘱一句:“若你家老爷还能动弹,尽早叫他给圣人上了折子才好。”说着,也便出去了。

在旁人家屋檐下,贾琏也不好问迎春听说什么消息没有。

“送来的东西可还够用?若不够,只管叫人家里取,或现借了黎家的使,回头我再还给黎家就是。”贾琏此行不过是要将来黎家后院的路走熟,于是说给迎春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幸亏迎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没那么多家常体己话跟贾琏说,只说东西够了,另外问候贾赦、邢夫人一声,就再没了话。

贾琏唯恐迎春生出寄人篱下的心思,现递给司棋二百两银子叫迎春拿去花用,又去跟黎太太告辞,黎太太看他还蒙在鼓里,终于点明了一句:“你家老爷这样,总要想一想他的身后事该怎么料理。”

贾琏道:“已经送信给京里了,想来京城老太太、二老爷他们已经有了分寸。”面上悲戚,心里窃喜道果然贾母、贾政那些人开始为了贾家爵位奔波了,不然,黎太太也不会一再提醒他。

黎太太不好说得太明白,叹息一声,就放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