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出了两江总督府,很是遗憾没遇上黎碧舟、许玉珩,坐在马上,琢磨着既然黎太太那么说,她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如今只能看上头那位的心思怎样了。

金陵城中,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后,金陵老宅里总算收到贾政、王夫人要来老宅的消息。

虽这消息突兀,但老宅里屋舍早早地打扫好了,人也备齐了,于是也不见慌乱。

那一日,连着三四拨报马报说贾政一群人到门上了,贾琏才去仪门迎接,先见端方的贾政进来,忙要给贾政跪下。

贾政连忙搀扶起贾琏,忙问:“你父亲可还好?”

贾琏偏过头去,说道:“二老爷快去瞧瞧吧。”说着,不等王夫人等人下轿子,就领着一群人向贾赦院子里去。

寒风刺骨,众人裹紧裘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穿过前厅,见黑漆棺材、各色纸人纸马已经摆好,心下就觉不妙,再随着贾琏进了贾赦院落,就见这院子里满是药香。

“你太太呢?”贾政不见邢夫人迎出来,便问了贾琏一声。

邢大舅赶紧上前道:“家姐看大老爷不好,伤心太过,得了失心疯。如今,只有大老爷好了,她才能好。”

贾政脚步一顿,心道邢夫人竟跟贾赦那么夫妻情深?因原不在意邢夫人,于是就也不多问,只叹息一声:“祸不单行!”就进了贾赦房中。

贾赦此时昏睡在床上,一声声呼吸沉重得很,待贾政呼唤了他两声后,才幽幽地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瞧见是贾政,恨意涌上心头,就喘息道:“你养的好妇人,竟然变着、变着花样,偷我们贾家银钱……”

“老爷息怒,快些躺下歇息。”贾琏赶紧安抚住贾赦,悻悻地对贾政道:“二老爷怕是在路上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二老爷千万别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到底如何,还等何知府审问了那些刁奴才能知道。”

贾政被王夫人瞒着,并不知道什么风声,先关心贾赦的病,暗叹贾赦心胸若开阔一些,也不至于这样;随后又问贾琏:“到底是什么风声?”

贾琏不肯说。

贾政又沉声问赵天梁:“到底是什么风声?”

赵天梁打了个哆嗦,忙道:“公中的铺子里少了许多银钱,查出是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勾结外头人高价买进了些不中用的东西套取公中的银钱。掌柜的说是二太太背着府里的人自己置办的私产,然后把私产铺子里不中用的东西高价卖给荣国府公中的铺子。”

“这断然不可能。”贾政正色道。

咳咳,贾赦不住地喘息起来,因丢了一笔钱,越发要从王夫人手上敲诈一笔,“……已经叫官府的账房清算了……叫那妇人套走了多少,趁早、趁早还来。”

贾政脸色涨红,“琏儿出来说话,叫你父亲歇歇。”领着贾琏出来,恰望见王夫人也过来了,便对王夫人道:“方才大老爷说了几句十分可笑的话,我且问你,你在外头,有什么私产没有?”

“这断然没有,无缘无故,老爷问这话做什么?”王夫人心一跳,忙矢口否认。

贾政叹道:“若没有,那最是极好。”

“正是,若没有,那必定是外人偷了咱们府上不下十万两银子,二叔就给何知府送信,叫他秉公办理此案,务必要将那偷银子的内贼外贼,一举擒获。”贾琏道。

贾政犹豫道:“琏儿,家丑不可外扬,若叫旁人知道咱们家被偷了那么些东西,咱们家脸上也不好看。”

“二叔太过仁慈,不将那十几万两雪花银子追回来,公中的亏空,谁来填补?也罢,总归两江总督、江苏巡抚盯着呢,这事我们也不用太费心。”贾琏道,看王夫人一副忠厚老实人模样,很是慈眉善目,心叹曹公遭人果然是独具匠心,这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贾政一噎,虽是十万两银子,但被抓去审问的,都是贾母的陪房,这如何跟贾母交代?

“晚上还有大夫来给老爷看脉,到时候,再请二老爷来帮着瞧方子。如今,侄儿恭送二老爷、二太太回去歇着。”既然没人问起迎春,贾琏也就懒得开口提起她,送了贾政、王夫人等出去,又去了房中,对躺在床上念念叨叨的贾赦道:“老爷好生歇着,放心,儿子一准把银子讨来。”

贾赦呜呜了两声,拍了拍贾琏的手,“东西还没追回来吗?”

“还没呢。”贾琏替贾赦掖了掖被子,起身向外去,又对邢大舅道:“大舅好生劝劝太太,叫她老实留在房中,免得又气到大老爷,叫二房看笑话。”

“哎。”邢大舅爽快地应道。

贾琏闻言又向外去,两只手插在袄袖中思量着贾政、王夫人必会向何知府、薛家那打听事情,他便以不变应万变,留在家中,只管照料贾赦、探望迎春,旁的一概不管。

“琏二哥也太傲慢了些,瞧见了人也不搭理一声。”

贾琏一怔,不曾抬头就闻见一股脂粉甜腻香气,抬头望见高高的朱漆门槛上站着个梳着飞仙髻的少女,少女裹着个淡黄缎面鹤氅,鹤氅下露出一角浅淡的月白百褶裙。

看这少女一身素色,贾琏疑心这是贾家族中哪个为贾代善守孝女子,嗯了一身,虽是少年的身,却是大男人的心,对这豆蔻年华的少女,也起不了什么绮念,于是也不细看,跨过门槛,便过去了。

17王家众女

“哎,琏二。”那少女看他径直过去了,忙从门槛上下来,追上两步,冷冷地道:“好个琏二爷,往日里见了,没个好话也有个笑脸。如今成了一等将军家的公子,就当面不给人脸了。有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就怕一等奖军公子的头衔还没暖热,就换人了。”

因这几句尖酸话,贾琏停住脚步,细细向那少女脸上看去,只见她一双丹凤三角眼高高挑起,正合了书中那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等句,心道若是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放肆地大笑出场,他也不至于第二眼才认出她来。

“凤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贾琏不解王熙凤怎来了,随后想,未必不是这人心高气傲,见贾赦信中隐晦地拒婚,便跟着王夫人过来出一口恶气;至于王夫人怎么想,那就另论了。

“凤姑娘?”王熙凤眸子冷了冷,原当信里所说是贾赦一人的主意,如今见琏二对她冷淡得很,远不像往日模样,竟像是急赶着撇清,等着跟旁人定亲呢。

不是凤姑娘,莫非是小甜甜?贾琏有些心虚,他因娶王熙凤弊大于利,就下定决心不娶她,可万一贾琏跟王熙凤这对青梅竹马,也跟贾宝玉、林黛玉一样情投意合呢?

僵持许久,贾琏依稀记得贾珍在书中喊过王熙凤个什么妹妹,他跟着贾珍喊总没错,可一时想不起是凤妹妹还是大妹妹,干脆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事多的是,不陪着你绕圈子了。”说罢,就要走。

王熙凤看他就那么走了,咬牙切齿道:“呸,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心支会你一声,还不领情?”气得跺脚,心里又不甘心,干脆地跟上去,“没良心的,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站在火坑里呢。你家大老爷一闭眼过去了,他做下的事,你家老太太还不得怪到你头上?趁早跟姑父、姑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叫他们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何知府算什么东西?姑父一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把人给放了?你如今认错还来得及,等圣旨下来了,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圣旨?莫非圣旨要下到金陵来?难怪贾政两口子急匆匆地来了这。可是如今不光有个皇帝,还有个太上皇,不管对太上皇还是皇帝而言,“兄终弟及”都是讳莫如深的四个字。这四个字若是可行,皇家不知要刮起多少腥风血雨。是以,贾琏笃定贾政一行人要失望而归了。

贾琏脚步一顿,回头看王熙凤两片红唇喋喋不休,又细细回味那一句“没良心的”,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凤姑娘,莫非昔日咱们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竟叫你如今这般为我操心?”

王熙凤登时气得浑身发颤,狠狠地剜了贾琏一眼,冷笑道:“呸,你是个下流坯子,我还是个正经的姑娘呢,谁与你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脸色白了又红,终归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竟然气得眼眶通红,又啐了一口,裹着鹤氅,便领着两个也脸色煞白的丫鬟去了。

“二爷那话太唐突了。”赵天梁眼瞅着王熙凤的身影有些寂寥地去了,忍不住替王熙凤打抱不平了一句。

“那昔日,我与凤姑娘可有不清不楚过?”贾琏问,少女情怀总是诗,若果然有,那必得好生替贾琏终结了这段孽缘才是。

赵天梁忙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那些不规矩人家的男男女女,二爷跟凤姑娘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这就好。”贾琏道,回想方才王熙凤形容,就想这王熙凤必是听人打趣了她跟贾琏几句,心中就生出了些少女情怀——这打趣的人,必是贾母、王夫人几个了。如此,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置此事,才是最妥当的。忽地想不知道黎家姑娘芳龄几何,最好那姑娘比他现在大上几岁,不然,真没法下手。

赵天梁见贾琏对王熙凤没什么多余的念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句:“瞧着凤姑娘倒是对二爷好呢。”

贾琏摇头,心下不以为然,又听全福来说许玉珩来信,便赶紧去回许玉珩的信。

却说贾政、王夫人回到房中,梳洗后换了衣裳,贾政又拿着贾赦、赵天梁的话盘问了王夫人一回。

王夫人道:“绝对没有那回事,多年夫妻,老爷还不知道我吗?”因听说少了十数万,就疑心到贾母头上,虽说近年来,府中一些琐事贾母已经交给她打理,但要紧的事还握在贾母手上,除了贾母,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那什么神通办出这事来。虽猜到是贾母,但不敢跟贾政挑明,又听说薛蟠奉薛姨妈之命过来探望,叫了薛蟠来见,又请了同来金陵、此时暂住贾家的王子胜夫妇过来见薛蟠。

薛蟠许久不曾见过王夫人、王子胜等人,进门后,一一给他们磕了头。

王子胜夫妇心知薛蟠来就要说起贾家的家事,于是识趣地借口路上吹了风头疼,问候了薛姨妈一声便回去了。

薛蟠待他们走后,就道:“姨父、姨娘,那姓何的不知受了谁指使,铁了心地抓着案子不撒手。”因见贾政温厚、王夫人端庄,恰合了薛姨妈口中的话,对他们二人越发敬重起来。

“莫非当真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从中作梗?”贾政正色问。

“大抵是了,琏二哥把迎春妹妹都送到两江总督府上了,怕赦老爷跟两江总督交情深得很。”薛蟠心里有些煎熬,一面因琏二相貌、品性,将他看成领着他浪迹花丛的榜样,一面又因王夫人的缘故,不得不在此时算计着琏二。

“难怪迎春没出来。”王夫人这会子才想起来迎春也在金陵,须臾,又想贾赦那等一无是处的人都能跟两江总督交情匪浅,更何况是他们个个出息的二房,未必不是贾赦背着二房说了些什么蒙蔽两江总督,才叫两江总督偏帮着贾赦去叫何知府审案子,于是对贾政道:“我既然来了,又有凤丫头来跟迎春作伴,不如,就将迎春接回来?劳烦两江总督府照料迎春,还该送上厚礼谢他们一谢。”

贾政自然也明白这是与两江总督来往,并试探两江总督意图的大好借口,当下点了点头。

薛蟠因被许玉珩捉弄,赶紧将黎芮昔日贬低荣国府两位老爷的话说一说。

王夫人、贾政来时就听说过这些。

贾政道:“那些个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同朝为官,心里为的都是圣人,难道还会为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互相攻讦不成?如今不过是去谢谢他们照料迎春,又不是为旁的。”说罢,借口头晕,便将送礼一事丢给王夫人料理,自去书房歇着。

王夫人心知贾政在装傻,想由着她送礼,甭管她送礼后会不会碰了一鼻子灰,总归不管贾政的事,拿着帕子擦了擦鼻翼,又掸了掸身边榻上的弹墨引枕,总觉得这老宅的东西用着不趁手有一股子霉味,“今日为赶着领旨过来,不曾准备下什么东西,蟠儿回家,与你妈说一声,暂且从柜上赊些东西,拿去给两江总督、何知府送去。”

“领旨?”薛蟠诧异了,随后想起薛姨妈所说,对王夫人连声道:“恭喜姨娘、贺喜姨娘。”

“有什么可贺喜的,难为大老爷年纪轻轻,就起不来了。”王夫人唏嘘道,落下两点泪来。

因她这么一句,薛蟠越发笃定贾赦这爵位要落到贾政头上了,心中欢喜,但他没那份玲珑心思,听不出王夫人是借故讨要东西,也说不出那“什么赊不赊账的,姨娘还没进金陵,家里就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只说:“姨娘且等等,待我回家跟妈说去。”

薛蟠才出门,一直阴沉沉的天上落起雪来,那雪细碎就罢了,偏只下了薄薄一层,就停下了。

细碎的小雪洒在地上,遮不住黑黝黝的大地,叫人拿着扫帚扫不起来,越发衬得地上污秽不堪。

薛蟠兴冲冲地回了薛家,薛姨妈听了,立时教训薛蟠道:“你好歹跟你姨娘说一声东西早准备下了,叫她听着也欢喜。如今准备齐了东西,再给你姨娘送去,千万告诉她这些个不值个什么,也就拿着送人时体面一些,千万不可提起银钱的事。”

薛蟠略有些不喜,薛宝钗老成地道:“哥,家里父亲没了,咱们指着舅舅、姨娘过日子,才不叫人欺负了去。如今姨娘家有事,送些东西过去,也算不得什么。”

薛姨妈搂着薛宝钗欣慰道:“到底是大姑娘通透一些,比你哥哥强多了。你姨娘你三舅、三舅妈、凤丫头都过来了,咱们少不得也要去瞧瞧。”

薛蟠争不过她们两个,只得叫了管家来,让管家依着薛姨妈的吩咐去料理,不过隔了一日,就带着人,赶着两辆马车,并领着薛姨妈、薛宝钗的轿子进了贾家老宅。

薛姨妈登门时,贾琏正在房中给许玉珩写信。

原来徐玉珩那日辞了贾琏,回家后,就与黎碧舟、黎碧舟之妻房氏合计着给《诗经》添加断句的标注,标注之后,又想起此事是贾琏起的头,于是很是君子地写信向贾琏请教,以示他们没将“功劳”据为己有。

贾琏原想显摆一下,将标点符号一一在信中写给许玉珩,随后又想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个勤奋上进有些天赋但墨水不多的人,于是只在信中说一句末尾结束,有圆满的意思,该以一个圆圈做结尾,就叫人将信送给许玉珩。

果然许玉珩那边收了信,大赞那一点句号,比他们原本想的要妥帖,于是又拿了其他与黎碧舟、房氏自创的符号来跟贾琏讨教。

贾琏原本想敷衍黎碧舟、许玉珩,此时瞧这两人是认真做学问的,甚至黎碧舟之妻房氏,也不避嫌地在许玉珩这信上添了几行娟秀的小字,将她的见解写在信上,于是一扫早先的敷衍态度,认真地与他们探讨起来——自然,为叫许玉珩、黎碧舟更感动一些,他有意弄了些贾赦的药汤洒在信上,以表示自己是忙中偷闲给他们写信。

贾琏正在斟酌药汤要撒多少,才会又叫信纸上有药味,又不显得矫情,就见赵天梁、赵天栋两个进来了。

“二爷,薛家姨妈、薛大爷、薛大姑娘来了。”赵天梁挨近一些,压低声音道:“看薛姨妈他们带了两车东西过来呢。”

“两车东西?”贾琏拿着贾赦的爱扇,慢慢地扇着信纸,好叫信纸上的药汤快些干掉,“又不逢年过节,这送的是什么礼?”

赵天栋忙道:“小的也纳闷,眼下他们才进府,倒不好立时跟薛大爷的跟班打听。”

“那就迟些再打听,梁大哥迟些去两江总督府送信,若有人提起府里的事,就说,二老爷、二太太不知为什么总是欢欢喜喜的,叫我这二爷瞧着,更加伤心。”贾琏道。

赵天梁答应着,兜着袍子替贾琏扇风。

贾琏看他这样,不由地就笑了,早先贾赦给的、梅县令送的银子还在,给他们兄弟一人十两银子做花销。便出门向贾赦院去,见躺在才床上的贾赦嘴唇发干直着脖子喊也没人搭理,伺候他的两个侍妾不知哪里去了,先端着茶碗给贾赦喂了水,喂了两口,才见两个侍妾一身浓郁香气地过来。

“二爷,叫婢妾来喂。”一个穿着牙色撒花夹袄的侍妾抢着接过贾琏手上的茶碗,丰腴的身子却向贾琏身上擦去。

贾琏心生厌烦,冷笑道:“这大半日哪里去了?叫老爷渴成这样。”

牙色夹袄的侍妾名叫绮兰,看贾琏发火了,依旧不急不缓地嫣然一笑道:“哪里有大半日,我与紫荇两个出去透透气,前脚走,听说二爷后脚来了,就赶紧回来了。”

“哼,前后脚那点空当,能将老爷渴成这样?到底去了哪?”贾琏冷笑,如今是伺候病人,不是旁的,断然没有两个都走的道理,“不说剥了衣裳丢出去打。”

绮兰、紫荇这会子又媚眼如丝地向贾赦求救。

贾赦躺在床上恰将绮兰勾引贾琏的模样看在眼中,正在气头上,哪有功夫怜香惜玉。

“全福、全寿,拉她们出去脱了衣裳打。”贾琏对外唤了一声。

全福哥儿几个答应着就要进来。

紫荇忙伸手指向绮兰道:“二爷,我瞧着绮兰去给二太太磕头请安,就也……”

“二太太稀罕你们的响头?”贾琏一凛,王夫人再“厚道”,也不是在这当口有功夫见两个卑微侍妾的人。

绮兰愤恨地瞪了紫荇一眼,“二爷,是周大娘先见了紫荇,我才要跟太太磕头的。”

“全福,将这两个撵到太太房里伺候去,不许她们再出门。等老爷好了,再叫老爷自己处置她们。”贾琏冷冷地望向这两个女子,王夫人的手也太长了些,连伺候贾赦的侍妾都勾搭上了,亏得这两个女人争着讨好王夫人露出破绽,不然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绮兰、紫荇慌张了,她们原是看贾赦不中用了,又听说圣旨下来,荣国府就归贾政了,于是赶着讨好王夫人,此时被贾琏撵出去,又是媚态百出地求饶,又是我见犹怜地磕头。

等她们两个被撵出去了,贾赦已经因侍妾的丑态百出气得直翻白眼。

“罢了,就叫儿子在父亲跟前伺候着吧。”贾琏叹息一声替贾赦抚着胸口,从今以后,给贾赦的一饭一水,都要仔细查过了才行。

贾赦原本觉得他若生病,琏二不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姨娘,也要在背后跟小姨娘亲亲我我,不想此时见他这样地孝顺,当即感动地老泪纵横道:“还是琏儿最可靠……”

18妇人之计

“好了好了,来喝水。”贾琏先拿了大手巾围在贾赦胸前,又拿着银汤匙,给贾赦喂了半盏温水。

这么一喂水,又想自己一定要成为最大的孝子,只有占住一个孝字,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反他的人全部踩在脚底。这么一想,贾琏照顾贾赦时,更用了心,甚至叫人将自己的铺盖搬来摆在贾赦睡着的暖阁对面狭窄的榻上,准备时时刻刻守在贾赦身边——自然少不得危言耸听,对贾赦道:“老爷道二太太为何要见那两个小姨娘?”

“为何?”贾赦无精打采地地躺下。

“还不是为了打听老爷的病情,他们来是为了等着接旨袭了老爷的官呢。若瞧着老爷病情好转,他们能甘心?少不得要动了歪心思。”贾琏沉声道。

贾赦听了后怕起来,本是昏昏欲睡,此时强撑着细细问贾琏,好半天才没了动静。

赵天梁从外头进来,见贾赦闭眼睡着了,在贾琏耳边低声道:“小的打听到,那两车东西,是薛姨妈替二太太准备打点两江总督、何知府的。”

“由着他们去。”贾琏拿着帕子给贾赦擦手脸。

赵天梁疑惑琏二爷前阵子忽地变得分外爱干净,怎这会子又肯给贾赦擦手脸了?“当真不拦着吗?若是黎大人、何知府向着二老爷、二太太……”

“那咱们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贾琏叹道。

昏睡的贾赦忽地睁开眼睛咕哝一声。

贾琏吓了一跳。

“琏儿,我箱子里,还有、还有银子……不能叫老二得逞。”贾赦享受着儿子的精心照料,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赵天梁的话,就哆哆嗦嗦地指向箱子。

“老爷安心养病,儿子跟两江总督府交情甚深,不用送礼。”贾琏拿手拍在贾赦胸口,示意赵天梁出去,许久,等贾赦呼吸匀称了,才起身活动筋骨。

薛家人来了又回去了,贾琏一直留在贾赦房中,事必亲躬,没两日,就连自诩孝顺的贾政也自愧弗如,劝贾琏道:“有下人呢,不用样样自己动手,若累坏了你,老太太定会伤心不已。”

贾琏忙道:“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父亲他卧病在床,哪怕有旁人呢,该侄子做的,侄子绝不能推辞。”

贾政听了,狐疑琏二怎改了性子?回去与王夫人说了一说,王夫人因绮兰、紫荇被打发走,猜到其中一二,却只装作不解。

王熙凤先还说:“定是看上了大老爷跟前的哪个狐媚子,才巴巴地赖在那舍不得走。”随后听说两个小姨娘都被赶了出去,就也无话可说,背着贾政,背地里与王夫人姑侄说话,听王夫人道“怕是琏二以为大老爷不好,爵位要落他身上,赶着扮演孝子呢”,她想想也像是这么回事,于是想那爵位是铁定落不到琏二头上了,上会子他拿那不清不白的话羞辱她,此番,她知道了他那点子痴心妄想,必要当面点破羞辱得他无地自容才好。

于是离了王夫人跟前,王熙凤有意换了身海蓝撒花缎面褙子、月白百褶裙,披了件米黄暗花缎面镶边翻毛斗篷,收拾得娇娇俏俏,打着替王夫人探望邢夫人的幌子,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就向贾赦院子里去,进了院子,先问人邢夫人在哪间屋子里,见院子里的小厮不仅不告诉她反而领出来个邢大舅,于是又要去贾赦房外羞辱贾琏,才走过去,就见全福端着一盆热水过去,对她道:“凤姑娘要跟二爷说话?迟会子再来吧。二爷在给大老爷擦身呢。”

全福这么一说,王熙凤连站都不敢在门外站一下,满面寒霜、一身肃杀地又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待要再回贾赦院,又觉尴尬。

“姑娘,瞧着大老爷、琏二爷这院子里四处都没丫鬟,就连婆子也少见,这地咱们过来瞧着不大合适。”平儿紧跟在王熙凤身后,虽也生得花容月貌,但低眉顺眼,立在王熙凤身边,反而不打眼。

王熙凤冷笑道:“他们爷们倒是实打实地守孝呢。”

“姑娘,何苦不随着三老爷、三太太回咱们王家去,偏随着姑太太留下呢。又没换过帖子,还怕谁多几句嘴不成?”喜儿多嘴道。

“哎。”平儿赶紧示意喜儿不可提起此事,果然王熙凤听了这句,立时气得满脸涨红,冷冷地盯着喜儿,冷笑道:“他算个什么玩意?要说另外定了人,也该是我们王家先另外定下。他们父子巴巴地抢着先说另有亲事,难不成,谁死乞白赖一心要进了他们贾家门不成?”

“姑娘……”喜儿嗫嚅道,不敢再辩解。

平儿也不敢在王熙凤气头上说话,跟着王熙凤一路,瞧见周瑞家的骂骂咧咧地向王夫人屋子里去,便冲王夫人屋里指了指,“姑娘不去瞧瞧?这周大嫂子去接迎春姑娘,怎自己回来了?”

“他们贾家的事,谁耐烦去管?”王熙凤不咸不淡地道,话虽如此,等周瑞家的进了王夫人屋子,却还是领着平儿、衡儿过去了,到了门外,隔着帘子就听见里头周瑞家的在告状。

“太太,两江总督府也太狂妄了些,黎太太不在,我说来接咱们二姑娘,黎家姓房的大奶奶说二姑娘下雪那一日跟他们府上的两个小姑娘在雪地里吹了风、着了凉,不好叫咱们接回来。”

“果然病了?”王夫人问。

“小的并未瞧见二姑娘,只是二姑娘的丫鬟司棋露面时不住咳嗽,应当是真病了。我又跟黎大奶奶说话,好话说尽,那黎大奶奶笑盈盈的,只说黎太太不在,不好收下咱们的东西,又说要给府上拢共三个姑娘请大夫,就将小的打发出来了。跟了太太这么些年,小的还从没见过这样狂妄的人家。”

“那何知府府上呢?”王夫人又问。

周瑞家的道:“何知府府上倒是客客气气,只是也不肯收下礼物。”

“竟是这样,可提了我们王家的名?”王夫人叹道。

“怎么没提,就连史家并林姑老爷也提了,可那知府太太只管客客气气地,愣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也不知道大老爷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什么交情,值得他们这样?”

王熙凤在帘子外听了,当即将手撑在墙上,她原就为了贾赦信中所说的亲事郁结于心,此时听周瑞家的这一句,就想:是了,贾赦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个什么交情,只能是琏二跟他们有交情了。琏二年纪轻轻、一事无成,能跟他们有什么至深的交情?定是那桩祖上留下的亲事了,于是掀了帘子进去,紧挨着王夫人道:“姑妈,怕大老爷信里说的故交,就是那两江总督黎家。”

“这断然不是,黎家跟我们老太爷有些过节。”王夫人早知道王熙凤在外头,只是心知王熙凤因贾赦那封信在贾家里丢了大人,故恨死了琏二,是以不防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