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又道:“孙儿求了圣人,好容易才请圣人答应元宵佳节之后再过问叔父杀兄未遂一案。”

“……好孩子。”贾母听到“杀兄”二字吓得心惊肉跳,面上依旧和蔼可亲地望着贾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赖大还没回来,家里没有大总管可不成,琏哥儿相中了哪个做大总管?”

贾琏蹙眉道:“孙儿才回来,还不曾考虑过这事。那赖大当真不回来了?”

贾 母在方才贾赦、贾政去祠堂等贾琏回来分家时,就已经见过了珍珠、林之孝家的,因听他们所说与金彩夫妇的话如出一辙,便想旁人就罢了,那珍珠对她最是忠心不 过,又是外头买来的,跟大房二房都没甚牵扯生死都握在她手上,她总不会骗她,于是在心里已经认定了王夫人在给贾赦治丧的时候昧下她存在贾家老宅的东西,于 是此时瞥了王夫人一眼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老祖宗慧眼如炬,相中的定然是好人,只是孙儿已经答应了奶爹赵三,孙儿的奶爹赵三老实憨厚,又会打算盘……”

贾母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道那会打算盘的就能做了大总管?咱们府上不比小门小户来往清净,这大总管须得有些聪明才好。我瞧上的,也不是旁人,就是鸳鸯的老子金彩,他已经替赖大做了几个月的大总管了。”

鸳鸯含笑,这对他们家可是喜事一桩。

贾琏忙道:“老太太,我奶爹赵三……”见贾赦咳嗽,赶紧停下话头去拍贾赦胸口。

王 夫人、贾政也忙道:“母亲,那金彩断然不行!他可是……”当着贾琏、贾赦的面,又不能说出金彩与贾琏、贾赦合谋陷害他们的话,毕竟一旦说了,眼前状似和睦 的场面就要化为乌有,又要回到两房人争执的时候——此时还要争执,与大房一拍两散了,便是有契约,贾琏也不肯将官位给贾珠了。

王夫人、贾政虽气,但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能彼此劝说彼此忍耐。

贾母见此情景,越发不疑有他,说道:“就那么定下了。”于是又叫金彩夫妇二人来给贾赦、贾琏磕头。

贾琏无奈地低着头。

贾赦只顾着咳嗽,况且又觉金彩是他们的人,于是也懒怠去管。

贾 母松了口气,一年多了,总算叫她遇上了一件称心的事,因这么着,又觉那贾琏进了京都就如飞到她掌心里的孙猴子,叫贾政、贾赦、贾琏、贾珠、李纨、元春、迎 春等都出去了,又叫鸳鸯守着门,只留下王夫人问:“到底怎么了?二老爷为什么要分家?”看王夫人干干瘦瘦,颧骨高耸,也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样,只觉这就 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王夫人立时跪着哭倒在贾母跟前,将贾政一时气愤将贾琏撵出老宅、贾赦又忽地死而复生一事说了一说,最后才将贾琏背着贾赦威胁贾政一事抖落出来,记起金彩来,又反复提起金彩与贾琏勾结一事。

“我 就知道老二有难言之隐,才由着他分家去。只是他要真肯将官给珠儿才好,珠儿心细,万万不可叫他知道他那官是用分家换来的,不然这个年他也不能安心过了。” 没了贾赦父子,贾母登时老态龙钟,不复方才矍铄模样,只是见王夫人这么巴不得金彩一家不得好死,越发觉得古怪。

“是。”王夫人擦着眼泪,依旧跪在贾母榻前脚踏上,挺直身子勉强笑道:“老太太放心,我们还不至于揭不开锅。”她也琢磨着贾母手里必有百万梯己,只要贾母接济他们一二,他们过得还不必贾琏贾赦宽裕。

这话听在贾母耳中,贾母不免疑心她是拿了她的东西,才有底气说这话,于是冷声问王夫人:“我且问你,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王夫人一头雾水。

贾母冷笑道:“你还装作不知道?看在老二面上,我才背着人问你,你最好将我的东西交出来,不然……”连连冷笑两声,就等着看王夫人还能嘴硬到何时。

贾母藏在金陵的东西虽贵重,但恰因贵重不敢冒然出手,毕竟东西的来路有些说不清;如今她更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免得又有人说她偷窃贾家的东西。于是问话时,也不免遮遮掩掩的。

王夫人呆呆地望着贾母,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忙道:“老太太,儿媳实在不知道老太太要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难道要叫金彩两口子来,你才肯承认?若果然如此,你也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了。”

王夫人因被贾母连累名声不好,本就满腔怨气,如今见贾母不分青红皂白地讨要东西,在心里又气又恼起来,奈何不敢发作,只能红了眼眶,“老太太,这一准又是金彩……”

“他 们一家跟了我那么些年,对我再忠心不过了,他们怎会骗我?”贾母冷笑道,金彩一家就罢了,那年幼的珍珠难不成也在骗她?身为婆婆,虽常对着人说王夫人老 实,心里却觉她是个外憨内刁的,见她装傻充愣,越发不耐烦,心道总有王夫人求她的那一日,于是听着外头鸳鸯说宝玉来寻她,有意当着王夫人的面做出疏远宝玉 的样,淡淡地道:“我乏了,不见了。”

心肝肉一样的宝玉也被贾母避而不见了,王夫人心中一灰,杂乱无序地一想,认定了贾母是看他们一房露出了颓势,就也开始“嫌贫爱富”了。

作者有话要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贾家虽没君子,但当着人面,还是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说。

第38章 虱子多恶心

王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门,见门外只有贾珠陪着贾政先去了东边花园子,李纨、元春领着宝玉还在等着她,喉咙里一声呜咽,当即搂着元春掉下了眼泪,哽咽道:“我儿受苦了……”

“珠大奶奶、元大姑娘,快劝着二太太别哭了,老太太受不住这个。”鸳鸯赶紧来劝。

昔日的太太变成了二太太,大姑娘变成了元大姑娘。

不独王夫人,元春也跟着触景伤情,感怀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李纨上前一步,才伸出手待要劝说王夫人,又见王夫人淡淡地撩开她的手,于是讷讷地站着不敢再动,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

元春见久留无益,赶紧搀扶着王夫人领着宝玉出了贾母院子。

鸳 鸯到底是与元春相处的时日多一些,面上也有两分凄凉,进了屋子里给贾母拍靠枕时被贾母瞧见,只得道:“瞧见大姑娘那样,我这心里也……大姑娘迟迟没议亲, 是想着要进宫的,如今这么个样,怕是……”一进不得宫,二嫁不得好人了,“还有珠大奶奶也可怜的很。她娘家只说定了亲珠大奶奶就是咱们贾家的人,逼着珠大 爷潦潦草草地娶了人过来,又说自此之后断了来往,跟珠大奶奶也老死不相往来。二太太因李家的缘故不给珠大奶奶好脸,珠大爷夹在其中也为难。”

贾 母跟着深深地一叹,只是她心里暗恨李纨父亲李守忠不给贾家脸面,也不待见李纨,待玻璃来问什么时候摆饭,就对鸳鸯道:“你叫厨房里备了几样菜给大老爷、琏 二爷,还有迎春大姑娘送去;再给二老爷也送几道菜,就说我这几日头疼,就不必叫元春、宝玉几个来请安了。庙里病了不得回家的大太太那,也打发人送些东西 去。”

“是。”

“另外,那吴新登没跟来,据我说,他怕也回不来了,叫你老子再挑个人顶上他的窝。”贾母眼皮子跳个不停,依稀觉得那吴新登怕跟赖大落到一处了。

“是。”鸳鸯一一答应着,又劝着贾母略进一些饭菜,才打发人去厨房叫厨役准备几样送给贾赦、贾琏、迎春的菜馔。

待菜馔准备齐全了,鸳鸯就叫了几个媳妇捧着托盘随着她去荣禧堂东跨院里给贾赦、贾琏送饭菜。

虽已经知道他们一家是贾琏的人了,鸳鸯待见了贾琏,面上也不十分亲近,叫媳妇将六样菜馔在西间炕桌上放下,给贾琏、贾赦请了安,就笑道:“二姑娘……”

“是大姑娘。”司棋更正道。

昔日还不曾被司棋这样的小丫头打断过话,鸳鸯不觉望了司棋一眼,见她穿着打扮已经不是昔日可比,不以为忤地笑道:“大姑娘那还有两道菜,已经送过去了。”余光扫向贾琏,心叹这天魔星,他们一家原本好端端的伺候老太太,如今弄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一样。

跟着鸳鸯的小丫头玻璃、翡翠瞧着司棋底气足了,心下纳罕。

“春、留下吃。”贾赦在稍次间里扯着嗓子道。

贾琏笑道:“这么着,绣橘去叫人将大姑娘的饭菜拿来,叫大姑娘陪着老爷吃吧。”说着,又叫了原本就在他房里伺候着的,看起来颇有些身份的丫鬟冬儿去随着鸳鸯跟贾母谢恩。

鸳鸯领着冬儿就去了。

待 鸳鸯走了,贾琏此时也懒怠去管来请安的一群丫鬟里哪几个是他院子里的,搀扶了贾赦出来,叫贾赦坐在炕桌正位,他与迎春在两边陪着,替贾赦布了一回菜,便拿 着白菜鸡髓汤泡了胭脂粳米饭,匆匆扒了一碗,瞧见贾赦恹恹地坐着不时向外张望,就悄声问:“老爷可还记得在老宅时,我跟老爷说的那些话?”

贾赦此时自觉有钱有势,日后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得,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子,于是挥了挥手,丝毫不念旧情地叫贾琏去处置。

“迎春如今住在哪里?”贾琏看迎春已经换过了衣裳,料到她已经去自己的新院子看过了。

迎春咽下口中米粒后,又放下手上筷子,说道:“就住在老太太屋后原先大姐姐住着的院子里。”

贾琏道:“甭管里头老太太给放了什么人,全部打发出去,依着在老宅时列下的单子叫人去你院子里伺候。”

“哎。”迎春柔声答应着。

司棋站在地上抢着笑道:“二爷尽管放心,我们姑娘一路上就想着这事呢。”

“想着就好。”贾琏想着既然是元春早先住过的,那就当是宽敞的好院子了,只是贾母安排金彩做大总管的时候太过意气风发了,他须得去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才行。漱口洗手后道:“迎春陪着老爷,等会子我打发人将库里的字画扇子给老爷送来。”

贾赦欣慰地连连点头。

“只是,兴许有人欺负老爷病弱说话不利落,会求到老爷跟前办事,这么着,儿子就算要唱白脸,也会……”贾琏欲言又止。

贾赦咳嗽两声,指着贾琏道:“我、静养!”想着如今爵在贾琏身上,他还能住着上房;库房里的东西,贾琏说拿给他就拿给他,简直是把他当太上皇供着,这么着,他哪里还会去管其他人死活。现催着迎春拿了他的眼镜儿来,就等着回头赏鉴字画。

贾 琏抿着嘴一笑,出了门,就见东小院里的莺莺燕燕等着来磕头,于是叫人请了奶娘赵嬷嬷来,问候了赵嬷嬷一声,就对赵嬷嬷道:“老爷的几个老姨娘留在东小院里 养着,叫她们伺候着老爷。其他年轻的,妈妈立时领着出去,有家的叫她们各回各家准备嫁人去,没家的,也寻了人将她们嫁了,记好名字回头来领了一人二十两银 子的嫁妆;不肯嫁的,也不必客气,直接拉出去发卖了。”

赵嬷嬷早知道贾琏如今越发威风了,含笑向贾赦房里探头问:“二爷这样说,老爷可肯?”想想贾赦那么个脾气,怎会主动不要了那些花朵一样的美人?

“老爷如今以养身子为重,哪里不肯?”贾琏想着贾赦的身子一路奔波,回头不等字画送来,就要先昏睡过去了。

赵嬷嬷点了点头,便叫了一群媳妇来领人。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时贾琏得道了,身为贾琏奶娘的赵嬷嬷说一声,早有一群媳妇、婆子来劝说自家女儿回家去。

贾赦院里藏着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外头人听说要放出去,立时就央了人来求娶;那些美人们也有看得开的,巴不得出去的,也有看不开舍不得眼前虚富贵的,但不论如何,因看贾赦不出面,都没胆子闹出来,各自拿着包袱去了。

贾母打着伺候贾赦汤药的幌子早早安排在这院子里的几个丫鬟拿着包袱去了贾母那,回头贾母又派了鸳鸯过来。

鸳鸯瞧着贾赦这院子清净不少,笑道:“二爷,老太太说是她考虑不周,忘了老爷是那么个性子。人打发了就打发了吧,只是她还有些事想跟二爷商议。”

贾琏正坐在廊下栏杆上看吴新登的“投名状”,听了这话,就笑道:“你告诉老太太,我立时过去。”

鸳鸯一怔,随后见贾琏暗暗给她使眼色,先因那勾魂一样的眼神迷怔了一下,脸上烧了一烧,随后就去跟贾母回话。

贾琏待赵嬷嬷来回话时,就将早先与赵天梁等商议好的名单拿给赵嬷嬷,“妈妈依着这名单来安排人手,从厨房到二门角门上的小幺儿,哪个不服的,只管打出去。旁人怎样宽仁我不管,我手上可是不养那些仗着有些体面就以干爷爷干奶奶自居的主。”

赵嬷嬷连连答应了,眉开眼笑地看着越发出息了的贾琏,因不识字,就寻了个识字的小幺儿跟着去安排那些琐碎事。

贾琏瞧着内院再没有其他事了,叫人拿些库房里的字画给贾赦送来后,免得有人来寻贾赦求情,就叫人锁了东跨院的门,一径地向前去,有意地在荣禧堂五间大正房里转了转,将堂上大紫檀雕螭案上的摆设字画一一看遍,从西边穿堂进了贾母院,直接向贾母的屋子里去。

这会子贾母正在歇晌,人躺在榻上,虽叫丫鬟引着贾琏进来,也只装作不知道他来,依旧叫琥珀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须臾见腿上的力道没了,又听吱嘎一声,正待要训斥琥珀,就见杏脸桃腮的琥珀疑惑地看向自顾自拖来凳子坐在贾母面前的贾琏。

“琏儿来了?”贾母笑道,心下不喜贾琏没规矩地不听长辈发话就搬了凳子坐下。

“嗯,来了,有些东西要给老祖宗过目。”贾琏将金陵铺子掌柜们的供词并吴新登的投名状递给贾母,“老祖宗放心,案子撤了,你的那些下人还养在我手上呢。”

琥珀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回过神来,还要再给贾母捶腿,见贾母挥手示意她出去,只得轻轻地退了出去。

贾 母坐正了身子,两只手微微发颤,只见几张纸上,是金陵铺子掌柜们签字画押的证词,句句都是指证她指使人窃取贾家钱财;那册子上,更是事无巨细,连她拿着日 常开销名目从公中支取二百两打点她院中死了的丫头家人的事,也细细地写在上头,放下证词、册子,沉稳地问:“琏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吃下去的,吐出来。我知道的亏空就有二十万,不知道的还不止呢——幸亏有吴新登,他给孙儿略算了一算,亏在老祖宗手上的钱财就有几十万。”贾琏又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来。

贾母听到吴新登的名字心里一咯噔,冷笑道:“你在金陵无法无天惯了,回到家里,也要蹬鼻子上脸?我一辈子的老脸因为你都丢尽了,想来也活不了几年了,还有什么怕头?那十七万明明进了你手上……”

贾琏看贾母是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笑道:“虽有虱子多了不痒这话,可也要防着虱子从棉袄里爬到饭碗里恶心自己不是?”

第39章 树倒猢狲散

贾琏翻看着账册,啧啧道:“亏得老祖宗下得了手,到底公中的不是自己的不心疼。”

贾母怔怔地,向贾琏伸了伸手,想待贾琏将脸伸过来时,重重地扇在他脸上,谁知贾琏见她伸手也不搭理,最后一只手握了握拳头,笑道:“琏儿,我前儿才说想念云丫头了,明儿个打发人将她接来吧。”

贾 琏嗤笑一声,心想贾赦都说过贾母将史家两位得罪了,贾母还拿史家来压他?“慢说什么云丫头,就算将史家两位侯爷接过来,老祖宗您该吐出来的,也一样要吐出 来。如今老太太的把柄、二老爷的把柄我都有,今儿个当着圣人的面,除了我没一个敢站出来替二老爷求情的。事已至此,您总该识时务了吧。”

贾母见贾琏的话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一怒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尚且因这一站头晕眼花中,就冷笑道:“你这不孝孙子孙是要逼着我去死?”当下叫道:“鸳鸯、鹦鹉,速速拿了白绫来,叫我吊死在琏二爷面前!”

鸳鸯、琥珀等丫鬟赶紧进来,见贾母动怒,便跪了一地。

贾琏当即也躬身为难道:“老祖宗,金陵的官司孙儿已经压下去了,虽有几句风言风语,但老祖宗不理会他们就是,何必要自裁谢罪?您若当真去了,说闲话的只会更多。”

贾 母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见此时贾琏还不肯服软,思量再三,只觉此时自己跟贾琏翻脸,外头人定会以为她还是偏心贾政为了贾政有意不给贾赦、贾琏父子好脸, 总归不管贾琏对她做出什么不孝的事,外头人也只会说她不好,挥手叫鸳鸯、琥珀等退下,忍辱道:“你想要多少?”

“老太太给多少?”

“十万,早先拿了十七万出来,我哪里还有多少?”贾母颓唐地道,本以为贾代善没了,满府里就以她为尊,谁承想,竟然冒出个逼着她死的孙子。

“四十万,孙儿已经知道的亏空就有二十万呢,这账本上其他零碎的,合起来也有个几十万呢。”贾琏道。

贾 母不肯,但她、贾政都已经被贾琏压得死死的,就连贾珠的前程也拴在贾琏手上,便是她此时死了,外头的人只会替贾琏打抱不平,以为是她陷贾琏于不义,只得服 软了,“给你可以,但你写下字据来,若你反悔,我便拿了字据出来给旁人看,叫人知道你这‘孝子’到底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贾琏琢磨着四十万也够了,剩下的银子他慢慢拿就是,笑道:“老祖宗这话说的,您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家,没事赏晚辈件好衣裳就够体面的了,留着银子也没地用,不如给了孙子支撑家业。”据说贾家还欠着朝廷的银子没还呢。

“无耻!”贾母啐道,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于是叫鸳鸯拿了纸笔来,逼着贾琏写下保证收了银子后,不再提起她先前所做之事并替贾政求情、将官位让给贾珠。

贾琏心知鸳鸯识字,就道:“叫鸳鸯来写,不然,指不定老祖宗一个眼神,又叫她去史家、王家搬救兵呢。”

贾母冷笑道:“你在金陵闹了一场,史家、王家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尽了,谁还肯来?”见这话又与自己方才假说接了史湘云来的话相悖,白白打了自己的嘴,又有些怏怏不乐。

鸳鸯提笔写下契约,贾琏看了一遍,也就签了字按了手印。

“真等老祖宗拿出这契约的时候,贾家就彻底完了。”贾琏将契约递给贾母。

贾母因贾琏这句话伤感起来,心道可不是嘛,若当真到了那一日,贾家上上下下就没个能看的人了。心里闷闷的,当即叫鸳鸯等拿着钥匙去她私库里提了四万金锭,交给贾琏后,便头脑昏昏地扶着鸳鸯去床上躺着。

贾琏却不立时走,反倒问贾母:“老祖宗,那赖大、吴新登偷了家里几十万走了,孙儿如今领着老祖宗的话抄了他们家可好?这么着,府里的亏空也能弥补一二。”

贾母一怔,随后又想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管得着赖大、吴新登两个,背着身子挥了挥手,只道:“由着你去吧,叫人关了院子,我身上懒懒的,不耐烦见什么人。”

“多谢老祖宗,老祖宗放心,日后只要不离谱,随着您如何摆宴席、含饴弄孙都行。”贾琏弓着身子后退,不将贾母那嗤笑声放在心上,出了门,叫了全福、全寿替他拿着金子,依旧从穿堂出了贾母院子,再从荣禧堂前的另一处穿堂拐进去,就到了如今改作他内书房的小院了。

这 小院小巧玲珑,过了三间的门厅,便瞧见里头翠竹杆杆,左右两边廊下摆着精巧的苔藓盆景,顺着雕花游廊向前,是三间并不隔开、布置雅致用以待客的小厅,粉墙 上挂着琴瑟箫筝,地上摆着棋盘、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挨着东边墙立着的书架上放着经书子集,从这小厅后门出去,就见迎面姹紫嫣红一片,满满的红梅、 白梅堆积,暖阁里挂着学舌乱叫的鹦鹉八哥,随后就是用作起居坐卧的连着卷棚的三间大屋子,明间里大理石铁梨木条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一鼎汝窑熏 炉,条几前面一张方桌上摆着棋盘,左右各放着一张太师椅;东间里摆着三进的榉木镂空海棠花围拔步床挂着湛蓝、水绿、月白三层纱帐,拔步床对面是一张熏床; 西间里的八仙八宝螺钿柜子齐齐地挨着四面墙立着,柜子上美人耸肩玉瓶中插着一枝含露红梅,槅子里或挂着宝剑或悬着玉瓶。

因知道贾琏来,屋子里早早地烧了地炕。

贾琏进了西间后,将身上披着的石青色猩猩毡脱去,打开一个柜子门看,见里头是贾母私产中的字画,草草地点了点数目,又打开另外一个,那柜子里放着个匣子,匣子里是用金子、银子在钱庄换来的会票子。

“二爷,今晚上小的趁夜拿着会票子将银子取来。”赵天梁领着人将方才的三万金子也放在这柜子里,随后凑到贾琏耳边低声道。

“不用这么急,过几日再说吧。”贾琏心里想着不愧是书中贾宝玉的内书房,果然修饰的精致文雅,只是贾宝玉起的那绮霰斋三个字有些不吉利。

“把这院子改名为警幻斋。”贾琏见屋内恰有香炉,对着香炉一拜,心道多谢警幻姐姐保佑他升官发财。

赵天梁忙答应了一声,问明白是哪三个字,立时叫小厮去请了人写字做匾,随后道:“二爷去瞧瞧周瑞几个不?外头各家的女儿、儿子、亲家都过来跪着求了。”

贾琏道:“二太太没叫人来?珠大爷没来?”

赵天梁道:“一个也没来。”

“叫一拨可靠的兄弟,不要走漏风声将赖大一家、吴新登一家前后门堵上,若走漏了一点风声,放走了哪个谁……”贾琏琢磨着要抄赖家,那赖尚荣不在籍上,若赖尚荣裹挟了东西逃走,却不好去抓他;吴新登一家都在籍上,倒好处置。

赵 天梁笑道:“二爷放心,等会子那赖老婆子婆媳两个一准仗着一张老脸来替周瑞几个求情——她们也未必不知道求不来,只是装模作样求一求,然后去老太太跟前套 话问问新大总管的事。到时候我们再围住他们家。那赖尚荣也是个被人捧着长大的,不见了爹,又不见了奶奶老娘,他哪里知道怎么办?到时候他们家一团乱麻,咱 们收拾他还不容易?”如今是金彩做大总管,还愁找不到人手?

贾琏点了点头,穿了大毡出了警幻斋,从西偏门出去,便到了早先是贾政的,如今是他的外书房外,果然瞧见周瑞、周瑞家的、吴兴、吴兴家的并其他人被捆在地上,后头跟着跪了一大帮子人,瞧见贾琏来,众人赶紧磕头求贾琏开恩。

贾琏眯着眼望了眼日头,见金彩、张材、余信、单大良、林之孝并这些人的内人一干男女管家都过来了,才指着周瑞等人道:“谋害我就罢了,还谋害我家老爷,这等罪名,岂是你们磕头就能免了的?金大总管,去问问二太太,这些害了我们的人她还要不要。”

金彩被单独点了名,心知贾琏这是有意当着众人面差事他这大总管做那鸡毛蒜皮的小事,以表示疏远,立时叫他内人去东边花园里询问王夫人去。

金彩家的拔腿就向东边隔开的花园子去,出了荣国府角门,向东进了一道黑油大门,再过了外仪门、内三层仪门,就到了王夫人如今住着的院子。

只见这东花园小巧别致得很,因原是花园,草木就比荣禧堂那边茂盛一些,也因如此,屋舍就不甚多;偏贾珠才成亲、元春也大了,又有贾政的侍妾周姨娘、赵姨娘在,还有新生不久的三爷,未免来往尴尬,这院子又砌了几堵墙将屋舍隔开,于是雅致的景致被隔断后,又没了趣味。

金 彩家的还没见到王夫人,先听见偏房里嗷嗷的啼哭声并伴着赵姨娘的一声怒斥后三姑娘探春的啜泣声,心知赵姨娘这是为她兄弟随着二房搬到东花园后丢了差事闹 心,到了王夫人门前,叫金钏进去说一声,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房,只见房里元春红着眼眶拉着宝玉,贾政、贾珠并不在,便提心吊胆地对着王夫人所在的里间轻声 道:“太太,二爷叫小的来问,周瑞、吴兴那几家,二太太还要不要?”

“……有人求情,琏兄弟说什么了?”元春见屋子里王夫人不出声,就替王夫人问,想起自己名声受累,贾珠岳父李守中那边又是一副跟贾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由地又落下几点泪,唯恐吓到宝玉才克制住。

“二爷说了,他们虽求情,但周瑞几个害了二爷害了老爷,不是磕头就能了事的。”金彩家的道。

元春起身向王夫人房里去,只在门边略站了站,就对金彩家的道:“如今,家里也养不下那么些人,告诉琏哥儿,他看着处置吧。”

金彩家的瞧着二房是翻不了身了,忙答应着,偷偷觑了眼王夫人躺着的背影并站在一边的李纨,待要走,又被王夫人叫住。

“我且问你,老太太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王夫人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未敷脂粉,整个人松垮垮的无精打采。

金彩家的疑惑不解道:“什么东西?”

王夫人也琢磨不出,因金彩夫妇是贾母指定的大总管,虽有旧仇铭记在心,但也不敢这会子就得罪他们,于是挥了挥手。

金彩家的赶紧向外去跟贾琏回话。

来来回回走这一遭,金彩家的便累得满身是汗。

贾 琏门房下太师椅上,眯着眼将那群男男女女看了一遍,待金彩家的说完了,就道:“都听见了吧,二太太也不敢留着你们了。只是你们总是王家的人,金大总管,劳 烦你送了他们去京营节度使家,就说二太太不肯管了,王大人瞧着办吧。” “二爷,这其中有些是已经跟咱们府上的人成亲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好全将人打发出去。”林之孝讪笑道。

“无妨,总之,我不想在自己家里见到跟这些人有关系的人,不管是干儿子还是干女儿,一概打发到王家去,王家不肯收,卖了银子给二太太送去。”贾琏将两只手放在全福捧着的手炉上暖着。

林之孝惊住,正待要跟贾琏说此举会令府里怨声载道,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见几个认周瑞、周瑞家的等做干娘、干爹的丫鬟、小厮过来已经被投靠贾琏的大小厮们推搡着过来了,冷不丁地明白贾琏是要彻底断了家里下人跟二房那边的来往。

“事不宜迟,金大总管快去吧,回来了,还有正经事商议。”贾琏见全福呶了呶嘴,便眯着眼看向赶着来替旁人求情的赖嬷嬷、赖大家的。

金彩、金彩家的只得应了,叫人备下牛马车辆,就赶着王夫人的陪房一系向外去。

院子里哭声阵阵,做了富贵人家老太太装扮的赖嬷嬷穿着豆绿中衣、蜜合色大褂被儿媳搀扶着到了贾琏跟前,反倒说不出替人求情的话来了。

“赖嬷嬷来的正好,我正要去你家请你呢。”贾琏笑着。

赖嬷嬷习惯了被贾蔷等小主人恭敬地喊老奶奶,瞧见贾琏与她说话时候并不客套地起身,立时就觉不妙,讪笑着递了眼色给她媳妇,不许她媳妇再仗着有些脸面替周瑞等人求情,“二爷有事,叫人支会一声我立时就过来,哪里用得着二爷去我家请呢?”

“不去不行。”贾琏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