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时还好,众人看他身居要职,自然要暂时忘了义忠亲王的事逢迎巴结他;一旦他去了,义忠亲王的余孽还在,众人急着撇清干系,哪里还肯再替他照料失怙孤女?

且 林如海尚在时,林黛玉初入贾府,便在贾府受到冷待,贾赦、邢夫人还可——这二人彼时是贾家无关紧要的人物,态度如何都不重要;住在荣禧堂、主持中馈的贾政 夫妇二人态度尤为冷淡,待客的屋子、衣裳一概没有,可见王夫人等不愿接了林黛玉入贾府,不过是拗不过贾母罢了;又可见,即便是拗不过,王夫人拿捏着轻重怠 慢林黛玉,贾母也因“理亏”,不敢为林黛玉出头;又可见,林如海也是心知自己得罪了厉害人物,因此灰心丧气,不再娶妻不再指望生出儿子继承家业,且将膝下 唯一血脉远远地送入荣国府内教养——林黛玉在贾家居住多年,林如海对她爱如珍宝,怎会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只是虽知道也无可奈何罢了——贾家再不济,也还 有个壳子在,尚能护住林黛玉,比之林如海处的水深火热,贾府里的风刀霜剑算不得什么。

许之安深吸了一口气,“南安、北静、西宁、 东平这四家来往甚密。那义忠亲王却是与忠顺王府私交甚好,虽不像你们贾家与史家、王家、薛家一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却也休戚与共。正如你所说,打蛇不 死,后患无穷。”连连叹息后,又想只怕贾家上上下下都为林如海升迁欢天喜地,真正能心细如发、深谋远虑,看出这背后关节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位小小少年了。

贾琏一凛,万分庆幸自己记不清《红楼梦》里的风花雪月却记得那些阴谋诡计。那忠顺王府可不就是花袭人的最终夫婿蒋玉菡的金主,甚至连贾宝玉跟蒋玉菡换了贴身汗巾子都一清二楚的人家嘛!莫非这祸根子是从义忠亲王“坏事”这边留下的?

许之安看贾琏蹙眉凝思时眉间微蹙,越发显得俊秀不俗,忽地就问:“你小子可曾许过亲?”问了一次,见他在出神,便又喊:“二小子?”

贾琏回过神来,忙道:“昔日二太太曾想将她内侄女许给我,奈何老爷、太太不答应,并未成事。”心道许之安要叫他做外孙女婿还是孙女婿?不过这不要紧,中等偏上的女子配个好岳父,足以倾国倾城,他没理由拒绝。

第46章 见者必有份

许之安沉吟一番,因黎芮在信中也对贾琏很是称赞,于是笑道:“你回去告诉你老爷、太太,就说我替你瞧上了一位,只等你出了孝再提。你家若不乐意,就当我多事,全当我没提过这事。”

贾琏赶紧站起身,待要感激,又觉不妥,心里又不肯推辞,于是左右为难地连连作揖。

“老太爷,可是四弟得罪你了?您看我面上原谅他则个。”许玉珩嬉笑着过来,方才站在远处瞧着贾琏作揖,只当贾琏得罪了许之安,此时走近了,又看不是,于是仗着许之安素来宠他,便拉着贾琏向院子里去,硬是要手把手教贾琏射箭。

贾琏原有些功底,许玉珩又教导得仔细,于是到了中午,虽不能百步穿杨,却也能射中一两只鸽子了。

“贾家大爷登门,说来寻琏二爷。”许家门上小童来报。

“怕是有要紧事吧。”贾琏道,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正好该吃午饭了,将这些都收了吧。”黎碧舟、袁靖风等均想贾政那般不堪,贾琏却始终不曾诋毁过贾珠一句,却不知这贾珠是个什么人品,于是都想随着贾琏去看。

纷纷洗了手脸,送了许之安回书房,便一群人齐齐向前院去。

那边被贾政、王夫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逼着登门寻贾琏的贾珠等在前厅里,正坐立不安,便望见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过来,望见里头有二人很是稳重,其他几个均是与贾琏年纪仿佛,忙起身道:“见过诸位。”

众人原因贾政的缘故不服贾琏口中对贾珠的赞许,此时见他眉眼平和对着贾琏也并无怨怼之色,不觉又想贾赦、贾政兄弟不堪,贾珠、贾琏二人却实在是兄友弟恭。

贾琏道:“大哥过来,可是家里有事?”

贾珠有些赧颜地道:“老爷叫我来催你回去跟老太太说话。”

贾琏道:“是我一时玩上了瘾,险些忘了这事。”回想起过年时贾家跟早先的亲戚大多断了来往,依稀明白了贾政的意思,忙领着贾珠将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一一见过,寒暄一番,随后又要跟他们告辞。

许玉珩道:“老太爷才说请了你午间陪着他吃两杯酒,怎又要走了呢?”

许玉玚也是拉着贾琏、贾珠不叫走。

黎碧舟见贾琏为难,就劝着许玉珩、许玉玚道:“且放了他去吧,葛先生来了,改日咱们一同去听葛先生讲课,也免得四弟他一人坐不住。”

贾珠听黎碧舟等人都是以结拜时的长幼互称,不免羡慕起来,又见临出门,许之安送了贾琏一套四书一套文房四宝,待与贾琏出了许家后,上了大街就怅然地道:“昔日我也有几个好友,如今都不大来往了。”

贾琏笑道:“那样的也算不得好友,大哥就莫挂怀了。”与贾珠各自上了轿子,待轿帘放下,立时靠在玉色绿豆壳靠枕上,拿了茶经来翻看,略看了几页,见黎婉婷对那标点的运用还是不甚熟练,决心抽空了替她订正一番。

也不知轿子行了多久,倏地轿子一顿,随后窗外想起贾蓉、贾蔷的声音,只听他们二人嬉皮笑脸地道:“二叔既然都出门了,也不来寻侄子们玩笑。侄子在楼里才置办了一桌酒席,正要去请二叔呢。”

贾琏望见贾蓉已经撩开帘子趴在窗户上了,便拿着茶经向他面上一拍,“我急赶着回去跟老太太回话呢,没瞧见前面你大叔的轿子?”

贾蓉、贾蔷知道贾珠不是肯跟他们玩笑的人,也就不去那边碰冷钉子,作势又要撩帘子请贾琏出来,见贾琏脸色淡淡的,似乎是当真不肯去酒楼,才收敛了嬉皮笑脸。

“二叔,侄子请了几个朋友在楼里听戏,偏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银子,二叔若有,暂借侄子二三十两用用。”贾蓉涎着脸皮,眼睛一径地向贾琏腰上扫去。

“我也出来的匆忙,没带。”

贾蓉恨不得将头探进轿子里,又谄媚道:“谁不知道二叔从赖家里弄了上百万的银子来,二叔吃肉总不至于不叫我们喝汤吧,二叔就赏侄子一些。也免得侄子在朋友面前出丑。”说罢,连连拱手作揖。

贾琏眼瞅着贾蓉丑态百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不言语。

那贾蓉得了没趣,讪讪地让开路来,待轿子走了,才敢跟贾蔷恨声恨气地道:“这琏二叔果然是一朝得势,就狗眼看人低了!怕他赏给小厮的银子,也不止二三十两!”又恨赖二狡猾,竟然求了贾敬,叫他们父子干瞅着赖二家的银子眼红。

贾蔷不肯插嘴说话,须臾道:“我在家塾里听瑞叔叔念叨了几句,说是琏二叔断了荣国府对家塾的供奉,要在梨香院里另开了学堂请了名师。为了这事,太爷爷足足有七日不来家塾了,直说琏二叔看不起他这儒学耆宿,信不过他呢。”

听见楼上狐朋狗友的呼喝,贾蓉回头喊了句“稍等稍等”,却低声道:“这事我也听说过,那太奶奶还老泪纵横地求到我们太太、奶奶跟前,亏得太太身子不好,不搭理她。父亲又吃了老爷的鞭子,也不好出门,才没把这话传到荣国府去。”

贾蔷住在宁国府里,哪里不知道贾敬之妻“身子不好”,乃是因一把年纪孙子都忒大了,偏偏去道观里探望贾敬一遭就有了身子,没脸对外头人说,才闭门不出。

又听戏楼上的几个少年呼唤,贾蓉、贾蔷双双应了,上去后一群人行酒令、狎弄戏子妓、女好不风流快活,及至结账时,因众人之中,就数贾蓉出身最尊贵,于是一群人便逢迎拍马地叫贾蓉结账。

贾蓉被吹捧得很有些陶陶然,阔绰地叫小厮去结,谁知小厮过去了,偏领来个不省事的二掌柜说:“蓉大爷,今日吃的酒水是上用的菊花酒,这银子比往日的贵了两倍有余。”

贾 蓉面上发烧,这想起贾珍因赖二挨了打,为抓赖二的脚痛,便装模作样地清查西府账目,这么着,他没法子从赖二手上支银子,也落到个囊中羞涩的地步,伸手在身 上摸了一摸,随手将身上玉佩丢了暂押在这楼子里,只觉在同来的伙伴跟前丢了脸面,悻悻然地辞了狐朋狗友,又将自己的难堪尴尬怪到不肯给他银子的贾琏头上, 走在路上,便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道:“琏二叔怎生了那么个一毛不拔的性子?荣国府公中的账目,除了祖田祖屋,其他的都归了他;又从赖大家、吴新登家白得了那 么些去!发了这笔横财,今日问他讨个几两银子使使也不肯,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大街上人来人往,且贾蓉、贾蔷二人生得唇红齿白、俊俏清秀,又锦衣玉带地打扮着,又跟着一群小厮随从,是以二人便十分地惹眼。

贾蔷不肯叫贾蓉多说,免得被人听了去,压低声音道:“如今琏二叔是钦点的孝子,你快住口,免得惹祸。”

贾 蓉犹自愤愤不平,只絮叨着说昔日替贾琏垫了不少吃花酒的银子,及至到了宁荣大街上,望见贾代儒老妻又从宁国府出来,不由地心生一计,悄与贾蔷道:“琏二叔 不是怜弱惜贫,连诬赖他的老奴都肯替人家找小主人吗?如今就叫那代儒太爷爷毛遂自荐进梨香院教书去,看他如何拒绝。”

贾蔷原要劝 贾蓉不要多事,随后又想贾琏许下了去梨香院读书的小子们茶饭就罢了,还许下了纸笔银子,总归要进家塾混日子,不如去梨香院里每月还能白得一笔银子——料想 其他几家学童都被挑了去,贾琏却迟迟不挑他,大抵是看不上他了,若那贾代儒多赖贾珍说情进梨香院教书,贾代儒多得了糊口的银子,还能不看在贾珍面上,也叫 他进了梨香院?于是一番思量,也不拦着贾蓉看,反倒怂恿他,“你说给大爷听去,叫大爷领着太爷爷见琏二叔一准能成。”

贾蓉听了,只觉不能从贾琏手指缝里抠出几两银子使使,也要叫他心里不舒坦,便一径地进家里去寻贾珍说话。

宁国府中人因西府的变故人人自危,尤其是赖二一系,因瞧着贾珍眼馋贾琏抄来的银子不肯放过赖二,个个夹起尾巴做人,唯恐动静大了,比赖二快一步遭殃。

贾蓉进了家门便直奔贾珍内书房去,掀了帘子进去,瞧见贾珍叫两个俊俏侍妾陪着看账册,也不避嫌地径直挨近。

“又去哪里灌了一肚子黄汤来?”贾珍见自己“累死累活”,贾蓉却这般自在,立时心生不快。

贾蓉堆着笑,再挨近一些,瞧见账册不免心惊胆战,唯恐贾珍看出他的空账来,低声道:“儿子瞧见代儒家的太奶奶出了咱们家的门,可怜她一把年纪,连个轿子都没坐。”

贾珍嗤笑一声,懒得去管贾代儒家有没有租轿子的钱,“有屁快放。”

“儿子看代儒家太奶奶可怜,又听蔷儿说,琏二叔又倒腾着要停了对家塾的供奉,请了上进的去他家梨香院里读书,代儒太爷爷只当琏二叔看不起他,气得几日不曾去家塾了。儿子琢磨着,父亲不如随手做件善事,推荐了代儒太爷爷去梨香院里教书。”

“管那闲事。”贾珍不耐烦地拿着手将面前账册推了推。

贾 蓉忙道:“父亲,这哪里是闲事!一族里两个家塾,这成什么了?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宁荣两府老死不相往来了呢。况且父亲想想,咱们府上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紧着 先送到他们府上孝顺老太太去。如今琏二叔得了那么些银子宝贝,愣是一个人占了,连客套都不曾对咱们客套过,这哪里像话?别人家有个什么好事都要请客呢,琏 二叔白得了那么些铺子庄子,怎么着也要请咱们一请才不错规矩。”

贾珍那日听戴良说赖大家产时,便将赖大的家产当成了“不义之 财”,心里隐隐觉得那家财当是见者有份才合乎情理,贾琏便是不肯叫他分,也该拿出一些送到宁府来,令他拿去周济族里贫寒的人家或留作修葺宗祠用,此时听贾 蓉这话熨帖得很,只是冷笑道:“莫非叫那代儒爷爷去了梨香院,你琏二叔就肯叫咱们跟着喝肉汤了?”

贾蓉嬉笑道:“好歹叫二叔记着还有父亲这族长呢,省得他轻狂地不把父亲放在眼中。”说罢,便将自己在大街上当着一堆人的面向贾琏借几两银子贾琏不肯的话学给贾珍。

贾 珍眸子微动,又觉虽有祖产,但因宁荣二府过的比其他族人好一些,于是譬如学堂、祠堂等等,原本大多是宁荣二府供奉。如今贾琏都交给他管十分不厚道,该如贾 蓉说的暗暗去敲打敲打他,待回头,且问他借个几万银子使使,看他敢不借——至于自己昔日曾为贾政上奏章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那又算个什么事呢?贾政怕贾琏, 他又是族中大哥又是族长,怕他作甚?

第47章 黄袍加身时

贾珍心知此次是以族长之威震慑贾琏为主,叫贾代儒去梨香院教书为辅,于是特意请了贾家代字辈贾代修、贾代儒,文字辈的贾敕、贾敦等在京八房中的长 辈约定在三月下旬贾珠荫了官去工部报道那日,一同去荣国府见贾母,待打听到贾珠去工部报道了,为表示对贾代儒等人的敬重,便立时派了轿子去接了八房的长辈 们来荣国府。

那老学究贾代儒并不知道贾珍是要拿他做筏子在贾琏跟前彰显贾家族长之威,还当是贾琏器重他,于是叫老妻拿了压箱底的好衣裳穿着,叫孙子贾瑞搀扶着,就坐了轿子先去宁国府,随后与众人齐齐进了荣国府。

众 人只说去见贾母,虽门上人来说,但贾琏并未露面,只在警幻斋中替黎婉婷更改茶经中的标点,待听全福说一堆长辈们,连同贾政、贾赦都被请进贾母院里了,面上 冷笑,却不急着立时去,先将删改过的茶经交给全福,对全福道:“你将这书送给五爷,就说我闲时瞧了瞧,里头错处颇多,就改了一改。”

全福哪里不知道贾琏的心思,笑道:“二爷为何不直接说是给黎大姑娘看的?听那天五爷的口气,五爷若听说错处多多,定要拿去嘲笑黎大姑娘,这么着,可不就是跟黎大姑娘结仇了?”

“你倒是机灵,只是宁肯与她结仇,也不可与她缘锵一面。”贾琏舒展了筋骨,站起身来,从窗口探身去逗弄廊下挂着的红嘴相思鸟。

全福只觉得贾琏就连勾搭人家姑娘都技高一筹,欢喜答应着,略走了两步,涎着脸道:“二爷,那日抄赖大家还有几张好床没发卖出去白摆在库房里可惜了了,小的姐姐正赶着出嫁没张好床做嫁妆……”

“开了例子,日后这种事就没完没了了。”贾琏道。

全福一怔,心道这事不成了。

“回头我叫人买张送去,权当给你姐姐添嫁。”

全福大喜过望,磕头谢恩后就去了。

随后贾母院子里又派了小厮来催,贾琏这才一边松着筋骨,一边向贾母院去,过了垂花门进去没多远,到了厅上,就见丫鬟捧着一色的汝窑茶盅向厅上去,进了厅上,便见那日开祠堂分家时的长辈们都一一到了。

“琏儿。”贾赦面有喜色地唤了一声,俨然是方才被一群人恭维着十分受用,一时间,也忘了还在为贾琏将官让给贾珠做生气。

贾母坐在正座太师椅上,边上坐着贾代儒、贾代修。

贾琏心道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不然的话,必有人要倒霉了,将在座之人一一见过后,又与众人推辞一番,坐在了贾珍对面,笑道:“方才恰书本翻到最后两页,心焦地要看最后两页,来迟了一步,不知今日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贾 母将手按在身上石青倭缎长袄摆子上,细细去看手上翡翠戒指的水色,心觉叫贾琏有个忌惮也好,于是顺着贾珍的话,笑道:“琏儿,难怪那日你说将梨香院收拾出 来了,原来是要将家塾搬过去。你大哥哥今日来说,很该那样,不然家塾离着咱们东西两府太远,那些活猴一样的小子没个怕头,在家塾里也读不好书。”

贾珍道:“是我这大哥哥失职,一直没想到这里,多亏了琏二弟想着。”

贾代儒也捋着胡子,欣慰地看着贾琏,“琏哥儿小时不爱读书,如今长进了不少。”

贾琏心里嗤笑一声,忙惶恐道:“莫非是我越俎代庖,做错了,珍大哥今日才领着诸位长辈们来?若是如此,便当我没说那话吧。”好一个顺水推舟,竟然想将那乌烟瘴气的家塾整个儿地搬到梨香院来。

贾珍道:“琏兄弟,你我同姓一个贾字,有什么越俎代庖的?今次是来问你那梨香院什么时候祭拜祖师爷开学,也叫代儒爷爷早早地准备准备开课。”

贾琏看一把年纪的贾代儒跃跃欲试,贾代儒后边站着的贾瑞双目无神嘴角含春,俨然是顺着进梨香院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上去了。

他原就不肯叫人赚了他的才要另开学堂,此时怎肯答应了贾珍?奈何这会子翻脸有碍他在族中的声誉,万一贾代儒有个好歹,他哪里担得起,要回绝也要想个光风霁月的说辞。

贾珍静静地含笑看贾琏,不信一堆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能当面不给一把年纪的贾代儒颜面,待贾琏答应了这事后,他就当着人面,再以修缮祠堂为名,从他手上讨个几万花花。

“代 儒爷爷若肯来才是最好,原是想着代儒爷爷一生有三苦,想叫代儒爷爷安心在家教导孙子读书,才不忍请他来呢。据我说,珍大哥身为一族之长,很不该再叫代儒爷 爷一把年纪了还日日奔波教书,珍大哥不如将他们一家的花销揽过去,一年给个一二百两,也够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的嚼用。待两三年后,能叫瑞儿金榜题名,咱们贾 家一门也面上有光。”贾琏擒贼先擒王,先去劝说贾代儒。

“三苦”二字,叫那贾代儒听了,便老泪盈眶,忙拿了袖子去揩拭,回想起自己坎坷的一辈子,无声地啜泣哽咽起来。

贾瑞慌张了,他原就没悬梁刺股的决心,每日家随着贾代儒去家塾,还能跟顽童们厮混在一处、以公报私勒索些酒戏,如今若被困在家中,那该如何是好?

贾珍不料贾琏反又叫他出银子,忙道:“琏哥儿,家塾里少不了代儒爷爷,若他不去……”

“不还有二叔吗?二叔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叫二叔去学堂里教书育人,最好不过了。”

贾政哪里肯纡尊降贵地去教什么书,只是不敢贸贸然拒绝贾琏,况且当着贾代儒的面说瞧不上教书匠,也不是他的行事,只道:“我才疏学浅,去做了学监就好,万万不敢误了子侄们读书。”

“这就是了。身为族长,莫非珍大哥连这每年一二百两也不肯出?”贾琏轻笑一声。

五房的贾敕沉吟道:“若换了琏哥儿做族长,怕是四五百两,他也肯出。”

贾代儒因白得了银子又能安心指点孙子功课,心下甚是赞同贾琏;贾代修则是为眼下贾琏的风头正劲,不敢逆着他,于是双双道:“琏哥儿果然仁义。”

贾珍只道贾敕是嘲讽贾琏,此时依旧不设防,笑道:“琏兄弟说的,咱们贾家在京中的八房人,如今就咱们两房人过得略宽裕一些。你又才从赖大那奴才家里白得了上百万银子,就拿出七八万,专门接济族里的老人就是。”

贾 琏为难道:“我确实那么想,可若当真那么做了,岂不是叫珍大哥这族长背上了不义的名声?外头人不知道的,若问起咱们贾家人‘你们贾家的族田、族产呢?为什 么族长不管?反倒叫个不是族长的人管?’,这么着,咱们贾家人说什么才能不损了大哥颜面?”只觉这贾珍没本事收拾赖二,只会眼红他抄了赖大家,又去看贾敕 等人。

贾赦终于听出话里不对味来,原本众人恭维他,他受用着,如今一听要贾琏拿银子,立时肉疼了,于是连连咳嗽,有意喘息不停,指着贾琏骂:“你代儒爷爷的事……自有你珍大哥呢……”又对贾珍道:“珍儿,就依着琏儿的话办吧。”

贾 珍哪里肯,虽一年一二百两看似不多,但谁知道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况且开了例子,以后其他人家也仗着家里有子弟念书万事不干来他这领银子呢?正沉吟着不 知该如何开口,那贾敕就道:“说来,珍哥儿,不知咱们八房人的族产都交到你手上,那些个钱财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我闲时算了一算,咱们族里那么些人没地 住,族里的房子里却挤着百来号不相干的亲戚;除了瑞哥儿,也还有好几个该正经在家读书的,偏没银子,在学堂里也不能清净读书;有几十个一年能赚个上百两银 子的差事如今落在外姓的亲戚手上。”

贾珍一凛,心道贾敕哪里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这些事问他?笑道:“叔叔瞧不见每年修葺祠堂、坟地要用多少银子呢,况且年年家塾里,各家里红白事,我哪一回少给了银子?”

贾敷疑惑道:“那些不是本分么?珍哥儿,便是花了那么几个钱,族里每年的赚头也还剩下好些呢。”

“正是、正是,前儿个我听见芸哥儿几个喊你们府上的管家赖二爷爷,当真是反了天了!到底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宁国府的下人们也不将我们当人看了。”贾敕道。

贾母、贾政看出苗头不对,疑心贾琏狼子野心要做了贾家族长,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贾珍也压不住贾琏,此时他们贸然开口,若贾琏狗急跳墙了,他们两个也会遭殃,于是二人双双装傻充愣,一言不发。

却原来那贾敷、贾敕等人过年时从贾琏手上得了不少好处,家中子侄又在贾琏手上得了差事,素日里子孙们念叨着不如分宗叫贾琏做了族长的话,他们心里就依稀有了影子,方才又听贾琏说因不是族长才不肯管,焉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贾敷、贾敕等稍稍衡量一番,因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句,就决心拥护贾琏了。

贾 珍懵住,在心里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回去后整死贾敷几个,忽地想,谁都知道贾琏是太上皇、今上钦点的孝子,论名望自己比不得他;谁都知道贾琏才发了大财,论 钱财,自己也比不得他;论爵位,他是三品,贾琏还是一品呢,登时后背冒出涔涔冷汗,眼角抽个不停,知道这些往日没个用场的穷亲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只觉定 是自己一心琢磨如何从赖二手上弄钱的时候叫贾琏钻了空子,唯恐族产落到贾琏手上,忙道:“那一年一二百两银子,我……”

“你们两个这说的是什么话?忘了大年里是哪个给你们送了过节的米粮肉菜?”亲宁派的贾代修哆嗦着干枯的身子怒喝道。

贾珍松了口气,他这族长也不是白做的,拥护他的大有人在。

“只给些米粮,怎不叫族里子侄们领了差事?莫非连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话也不懂?况且,身为一族之长,眼瞅着学堂里闹得不像话、族里亲戚穷得揭不开锅、家里下人踩在族中侄子身上,珍哥儿还有理了?”贾敕冷笑道。

贾珍连忙去看贾母、贾政,见他们二人不言语,又忙对贾代儒道:“爷爷,您说句话吧。”

贾代儒还没开口,贾敕、贾敷等纷纷道:“我们三房是跟定了琏哥儿的,还请琏哥儿看在族里乱得不像话的份上,做了族长,领着我们三房分出去吧。”说罢,就带着五六七三房齐齐给贾琏下跪恳请。

贾珍一愣,心道贾琏玩的竟然是“黄袍加身”那一招!

第48章 谁刮骨疗毒?

贾琏忙也跪在地上道:“这如何使得,珍大哥虽不好,但……”

“族里人多口杂,省里省外足足有几百号人,珍哥儿顾上顾不得下,趁早分了好。”

“琏哥儿不肯答应,我们便不起来!”贾敕等人道。

贾琏为难道:“如此岂不是陷珍大哥于不义?”

贾赦窃喜,只觉贾琏做了族长又能捞上一笔,于是道:“……琏儿,应了吧……”

贾琏摇头不肯,贾母、贾政心道贾琏又惺惺作态了。

贾珍并一干玉字辈的,少不得如丧考妣地陪着跪着。贾珍说道:“几位叔伯若觉得我不好,我便改了就是。”拧着眉头,心想荣国府里闹了那么些事,他还不曾嫌弃荣国府事多,荣国府竟然先嫌弃起他来了!

“正是,琏哥儿到底年轻一些,且闹着分宗,岂不是将我们贾家脸面都丢尽了?”贾代儒虽欣慰贾琏能说出他三苦的话,但也是个迂腐的老人,只觉得分家、分宗,但凡沾上个“分”字的都不是好事,哪怕是觉得贾珍行事不端呢,也不忍见族里分崩离析,便有心要劝和。

奈何钱财生计面前,谁肯搭理空有个辈分无权无势的贾代儒,于是亲荣一派的依旧跪着,亲宁一派的指着亲荣一派的骂个不停,来来回回只说贾敦、贾敕等忘恩负义。

众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没过来的玉字辈的、草字辈的,也在外头听了消息,纷纷向荣国府赶来,才进了荣国府前院,两派的年轻人年轻气盛,先是互相指责,三言两语后,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地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待消息传到前厅,得知几个少年受了伤,贾琏才在震惊之下,无奈地对贾珍道:“珍大哥快去拦一拦!”

贾珍立时发了话,奈何这会子听他话的几个,都是文字辈的,哪里好叫长辈们出去拦着,若是伤着了,少不得要怪到他头上,于是跪在贾母跟前,“老太太,求您说句话呀。”连连磕头,只求贾母说出一句有分量的话,叫那些有了反心的人都散了。

贾母紧紧地抿着嘴,见贾琏看她,不肯帮着贾琏也不敢反他,瞅了眼贾赦、贾政,说道:“我乏了,老大、老二扶着我回去。其他人,去外头闹吧。”说着,就站起身来。

贾赦到底是身子骨不好,不敢轻易去凑热闹,贾政更是凑不起热闹,忙双双随着贾母去了,只留下慢慢跪了一厅的人。

忽地,贾敕、贾敦领着一群亲荣派的纷纷出声道:“要么清查族中账目,要么分宗!”

“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族里能有多少你们家的东西?”贾代儒、贾代修两个老人怒道。

贾珍听说要清查账目,紧紧地皱着眉头,哪个手上有些权势的人能是清白的?又听亲近他的几个文字辈人在他耳边轻声道:“珍哥儿,叫他们分了吧,都是些穷亲戚。况且荣国府名声不好,何苦跟他们一起挨个骂名呢?你想想过年时,咱们贾家少了多少来往,还不明白吗?”

贾 珍脸上滴的下水,跪了大半天两腿已经麻木了,冷冷地盯着贾琏等人,仔细想了想,心道巴结贾琏的都是些空有长辈身份却无权无势的;况且今年因荣国府所累,来 往的亲戚比昔日少了不少,何苦荣国府得罪了人,连带着叫宁国府的人跟着受委屈?便是那王家、史家也未必跟荣国府亲近得起来;今日就权当做刮骨疗疮了,先将 荣国府这群扫把星分出去,许久点了点头,“好,今日分了,日后你们别后悔。”

“哎,大哥,万万不可……”贾琏忙要拉着贾珍的臂膀劝他,又被贾敦、贾敕搀扶着站了起来,亲荣一派齐齐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族里的子弟都来了,就去开了祠堂,大家商议着如何分了吧。”

贾珍冷笑道:“如何分?左不过将你们四家的神位迁出来,地亩屋舍除了荣国府的,原没你们家多少。”想清查账册?做梦!

贾家五六七三房原是贾家一族中极穷的,此时听贾珍这样说,也无甚意见,只是七嘴八舌地劝说贾琏做了族长。

贾琏万般无奈地看着贾珍,“珍大哥,你说……”

“我什么?你名利兼收,还用得着我说?”贾珍又打发人去道观里请贾敬回来,阴沉着脸就向外去。

众人也推着贾琏向外,一群人到了前院,果然瞧见人人鼻青脸肿,只贾蔷、贾蓉几个有小厮护着的尚且体面,其他的人再没个人样。

“闹什么闹!”贾珍生气,见贾蓉凑了过来,抬脚踢了贾蓉一脚,只觉若不是贾蓉怂恿,他不领着一群人来荣国府,还没今日的事。

贾蓉等小的再料不到竟然会有人有胆子提出分宗一事,忙垂着手跟在贾珍后头,其中贾蔷见自己原本只想进了梨香院多弄几个闲钱花花,不料惹出这么大的事来,更是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出头。

贾家上上下下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忙列成两队慢慢向宁国府去,从角门进了宁国府,顺着白石甬道进去,才到苍松翠柏环绕的正五间的厅中。

五六七三房人以贾琏为首站着,其他四房里以贾珍为首站着。

贾蓉见一群人恭维贾琏,挨着贾珍低声问:“父亲,当真要分?”

贾珍因众人在他手上闹分宗,面子上不好看,不肯搭理贾蓉,只在心里反复想着刮骨疗毒,将频频闹事的荣国府分出去就是,再看贾琏满脸谦逊地装腔作势地推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再看贾家子孙越来越多,叹息一声,只觉自己这族长做的艰难。

众人齐齐又等了半日,才见一年里只有祭祖时才露面的贾敬穿着道袍戴着紫金冠怒气冲冲地被人搀扶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