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琏没有收她的意思,鸳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瞧见赵天梁那双贼眼当着贾琏的面就偷看个不停,猜出必定是不知哪一会子自己被赵天梁给瞧上了而赵天梁也胆大包天 地跟贾琏求过她,她原也不肯留在警幻斋中做了贾琏的房里人,心觉赵天梁并无不妥,此时忙谢了贾琏。没了心事,煞有兴致地将俊俏的柳湘莲多看了两眼,啧啧惊 叹贾家之外还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这才随着金彩家的、赵天梁去赵家见赵嬷嬷去。

“明儿个二爷去宁国府吊丧的祭礼都准备妥当了,送殡的车马、并下榻的村子、寺庙都打发人收拾整齐了。”金彩说完,又低声笑道:“料想珍大爷明儿个会有意在二爷面前显摆宁国府一宗的人又亲密又富贵呢,小的跟着二爷也有富贵景看了。”

贾琏也想到这个了,只是他不将贾珍的“炫富”放在眼中,甚至巴不得贾珍把银子全部花费在贾敬之妻的丧事上,点头对金彩道声辛苦,便捏着棋子对着棋谱下棋。

柳湘莲将剑放在高几上,在贾琏对面坐下,瞧着金彩去了,托着脸道:“林老爷很喜欢你们家珠大爷呢,我方才也去送了林老爷,瞧着林老爷进了轿子还跟你们珠大爷说话呢。”

“嗯。”

“你不着急?”柳湘莲这十几日里也将贾家的事看得明白了,只听说两房的下人都不来往,就知道两房势如水火了,那林如海前途无量,论理说两房人该抢着巴结才是。

“为什么着急?”贾琏笑道。

柳湘莲忙道:“怎会不急?林老爷是探花出身,又是龙台寺大夫……”

“你怎也学的这样市侩了?”贾琏笑了一笑,这才瞧见挨着这墙边堆着两堆书本,忙起身去拿了一本看,见是印好了的,有标点的《茶经》,翻看了几页,就道:“全禧呢?”

全禧忙端着两盏桂圆汤进来,见贾琏看书,就笑道:“忘了跟二爷说了,这书晌午的时候就送来了。”说着,将桂圆汤放在矮桌上。

“混账,送来了也不说一声。”贾琏又翻了几本,见印制得还算精细,就道:“去许家给大爷、二爷、三爷、五爷送信,就说我明儿个过去一趟。”

“你忘了明日要去宁国府?后头几日还要去送殡伴宿?”柳湘莲提醒道。

贾琏忙道:“那今儿个就打发人送去。”

柳湘莲也过来翻书,见书中有些奇怪的符号,又看书的扉页上印着那符号的意思,蹙眉道:“莫非看个书还要费劲记住这些符号的意思?”

“会 看书的人自然明白意思。”贾琏去西间里拿了花签,略一沉吟,便在花签上写下“琏乃俗人,昔日只知斗鸡走狗,只知酒水之浓烈,不知清茶之淡雅。偶得《茶经》 一本,甚喜之,便令小仆拿去书局印制,冒犯之处,还请碧汀先生见谅。”花签上也用了标点,拿了个信封装上,只留下五本《茶经》,其他的叫朱龙送去许家,琢 磨着那黎婉婷瞧见了这书,是会气恼还是会欢喜?

一夜无话,翌日贾琏穿了一身藏蓝箭袖戴着银冠出了警幻斋,就望见贾敕、贾敦等人已经在等着他了,至于贾赦、贾政、王夫人、贾珠、李纨,都因贾母唯恐他们被贾珍、王子腾等引诱着搅合到义忠亲王府的事中被约束在家中,并未过来。

柳湘莲闲来无事,也穿着一身贾母赠送的月白箭袖、粉底皂靴跟在贾琏身边同去宁国府看热闹。

众 人坐了轿子过去,不等进门就望见一群豪奴披麻戴孝地迎来送来,下了轿子,就被赖升等宁国府有头有脸的管事迎进去,入门便见各色彩旗招展,一群宁国府一宗的 子弟迎上来,请他们去贾敬之妻灵堂去,到了灵堂前,就见从偏厅到暖阁至穿堂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忠仆义奴。

一堆人望见荣国府一宗的人来,扯着嗓子哀痛地嚎哭起来,其中几位佼佼者,哭得死去活来,嘴中念叨的悲伤之语甚是感人肺腑。伺候,贾珍、贾蓉、贾蔷几个这才露面。

贾珍拄着拐棍沉痛地道:“方才与襄阳侯戚家说话,来迟了一步,琏兄弟莫怪。”说着话,引着贾琏、柳湘莲向前。

贾 琏微微撇嘴,心道分宗之后,贾珍煞费苦心地一番运筹,如今总算是叫四王八公并些平原侯、定城侯都跟宁国府这边亲厚了;只是听说他为向自己这一宗的子弟彰显 宽厚,也学着他给了贾芹等人差使,心道贾珍就等着瞧那贾芹能给他办出什么好事吧。去灵堂祭拜了贾敬之妻,见各处的男女仆人都是十二个一组,粗粗一算,荣国 府如今只留下名字在册子上的下人不足二百人,这宁国府今日使着的下人至少有个四五百人。

一群人又去正堂边上左边的鹿角房子里去,只见王子腾、王子胜、史鼎等人都在那屋子里唏嘘嗟叹。

屋子里众人一瞧见贾琏来,立时不做声了。

虽贾琏是钦定的孝子,但众人眼瞅着荣国府与四王八公都疏远了,又与宁国府分了宗,哪里肯为了一个孝子的名头就公然跟贾珍作对?且他们个个处处受人逢迎巴结,春节里荣国府也不曾给他们送礼,他们此时怎肯热脸去贴了冷屁股?于是纷纷围着贾珍说话并不理会贾琏。

王家兄弟、史家兄弟悻悻地,待旁人都从这屋子出去后,便带着自家子侄与贾琏、柳湘莲同坐在这屋子里。

宴席很快摆了上来,都是些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的菜馔佳肴并美酒陈酿,另外还有八个唇红齿白,显然受过专人调、教的小童暖酒传菜。

只 瞧这一桌宴席,再听外头的笙箫声,贾琏掐算了一把贾珍花费的银子后,拿着筷子将一块蹄髈夹到柳湘莲碗中,见王子腾“不计前嫌”地要给他斟酒,忙抢下酒壶, 给宴席上的众人一一斟了酒,望见坐在王子胜下手边的男子看了他又去瞟柳湘莲,便琢磨着这位是王仁,王熙凤的哥哥了。

史家兄弟不如何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俨然是看明白了史家再看贾家不顺眼也得跟贾家绑在一处后,心里依旧不痛快。

那王子腾、王子胜则热络得很,瞧见了柳湘莲,略问了两句,称赞了贾琏以德报怨后,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地就道:“大太太出殡后,就是林姑老爷的生辰,琏哥儿那日一定要来,总归林姑老爷也不是爱听戏的人,你来了请教他如何做学问,叫我们听着也受益匪浅。”

贾琏心知王子腾是想叫他做了说客,劝说林如海别去捅马蜂窝,笑了笑,“偏忘了姑父的生辰了,已经约好了去许尚书府上请教,不好爽了外人约,只能怠慢了姑父了。”

柳湘莲捏着筷子的手一顿,认定了贾琏是在躲着林如海,又见那王仁眼神轻蔑地看他,当即冷哼一声。

王仁不料柳湘莲敢对他冷哼,握着酒杯亲昵地劝说贾琏道:“琏哥儿,这些不过是个玩意,万万不能当真了,凤丫头……”

“住嘴!”王子腾心知贾赦、贾政废了,贾珠不是懂庶务的人,为今之计,只能是劝说名声正好的贾琏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林如海,见王仁出言莽撞直接说柳湘莲是娈童,忙喝住他。

贾琏轻笑一声,这王仁一看就如早先的薛蟠那样还以为他们王家自说自话的亲事必定能成呢,如今他且不说破,就叫王家人闹一闹,不然他还发愁怎么断了二房人跟王家的来往呢,因觉得这酒席太过油腻,并不吃东西。

待听人说时辰到了,众人便起身,贾琏带着柳湘莲坐了一辆四轮华盖车,进了车中只管看书,柳湘莲趴着车窗看向外头银山雪海一般的送葬队伍,再次问贾琏,“琏二爷,可是林老爷有了不妥?”

“嗯。”

“到底有什么不妥?”柳湘莲忙问。

“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贾琏合上书,在心里默背着书中圣人之言。

“琏二爷——”柳湘莲唤了一声,见贾琏不搭理他,立时从行进的车中跳出,挤进送葬的队伍里便不见了。

贾琏撩开车窗望了一眼,如今先要看林如海如何做,他才能决定如何做,又听人说冯紫英来寻他,便请冯紫英进车里说话。

第55章 难于登天

柳湘莲身量尚小,从一堆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堆里挤出来,去了路边,又见路边都是些吊唁的棚子,绕开看热闹的人,忽地一凛,只觉自己似乎是被鹰犬盯上一般,扭头望见方才在酒席上看他的王仁此时领着七八个随从,不去跟着队伍送殡,反倒狞笑着向他围过来。

柳湘莲心里一慌,向腰上摸去,偏今日又没带鸳鸯剑来,心觉那王仁来者不善,又见要回送葬的队伍也不能了,于是不管不顾地就向路边的棚子里钻去。

亏得他今日银冠玉带地打扮着,棚子里的人只当他是谁家的小爷,也不敢去撵。

一连窜了几个棚子,眼瞅着那王仁还鹰犬一般地紧盯着他在外盘桓不肯离去,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你是谁家的公子?”

柳湘莲听人问,回头见如今正奏哀乐的棚子里坐着一个与他年纪仿佛的贵公子,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柳湘莲,因被京营节度使的侄子王仁追赶,是以躲到这里来。”

那贵公子虽不知道柳家是谁家,但料想那王仁父母过世后虽有两个叔父但其叔父并不如何约束他,未必不是王仁看人家小公子生得好,一时存了歹心,于是笑道:“小王寻那王仁说话,你只管从棚子后出去回家吧,日后莫再只身一人四处乱闯。”

柳 湘莲听他自称是小王,猜到自己误打误撞进了个王爷家的棚子里,连声道得罪,赶紧向棚子后去,出了棚子,却不立时走,只觉自己该听一听那王仁为何气势汹汹来 追他才是,于是立在棚子后,听见那小王爷叫了王仁进来后,那王仁便一说三叹地道:“王爷不知道,原本我家妹子与贾家二爷有一段大好姻缘,谁知那贾家二爷忽 地贪恋男色,闹着不肯认下与我家妹子的亲事,更是将家里的丫鬟一概打发出去,只留了几个俊俏的小童在房里伺候着。方才那小子,王爷莫看他打扮得尊贵,实际 上是贾家二爷买来的破落户,为叫贾家二爷悬崖勒马,才不得不动了捉拿那小子的念头。”

柳湘莲心中起起伏伏难以平静,心道这鬼世道,不论男女,只要家贫,容貌生得好,就是祸事一桩,又见棚子后几个太监过来,不敢再听,匆匆地打听了龙台寺衙门在什么大街上,就赶紧向龙台寺衙门奔去。

到了那衙门里,柳湘莲就自称是林如海的亲家里的子侄,果然门上人见他衣冠楚楚,立时叫人去给林如海传话,又将柳湘莲送去了林如海办差的屋子里。

林 如海原当是贾家哪个过来,正思量着如何打发了他走,谁知来的是柳湘莲,于是就叫人领着柳湘莲去见鸣翠姨娘,不想柳湘莲执意见他且有话要说,左右才接任,并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领了柳湘莲去后衙里头书房中坐着,笑道:“看你这一身穿着,莫非也去了宁国府?怎忽地就来了?”

柳湘莲如今最感激贾琏,只是那贾琏总叫人难以亲近;其次感激的就是拔刀相助的林如海——虽林如海当初是看在贾家面上搭救,到底救了他一命,于是灌了一杯茶水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林如海,“林老爷可曾遇上了什么祸事?”

林如海一怔,见柳湘莲又站了起来,便又叫他坐下,“何出此言?——莫非在贾家听见了什么?”

柳湘莲为难地移开眼睛,打量着林如海这书房远不如的苏州的雅致,一只手按书案上,又问:“林老爷果然没察觉到什么?譬如,琏二爷一直有意躲着您?”

林 如海一愣,细想也是,他升官进京,几次三番见贾琏,那贾琏只是一味地客套,不肯跟他亲近,“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鸣翠已经将王子腾夫人那“两个玉儿”的 话说给他听了,他也明白这是王夫人“破釜沉舟”的招数,于是觉得贾家越发不堪,越发决心远着贾家,因此便也不曾去留心贾琏的态度。

“我虽不知,但琏二爷一定知道。”柳湘莲笃定道。

林 如海蹙着眉头,因贾琏又想起贾母,忽地想起那日自己去贾家时,贾母还慈祥地见他,他回去时,贾母却推辞不肯见他;又想起一干同僚见了他,总是提起义忠王府 如何如何,眉头便越蹙越紧,思量着必定有什么事发生,见天晚了,又叫鸣翠弄了饭菜来,与柳湘莲一同吃了饭,便道:“我打发轿子送你回去吧。”

柳 湘莲摇了摇头,咬牙将那王仁的话说了,犹豫为难地道:“王家到底是贾家亲家,如今琏二爷去了城外送殡,那王仁若去了贾家门上哄了人来寻我,贾家老太太也未 必好拦着不叫见。何必叫老太太为难?”虽全福几个说贾母坏得很,但他只瞧见自己进了贾府后,怜弱惜贫的贾母又是衣裳又是鞋袜的,很是照顾他。

林 如海听了再三点头,又叫鸣翠收拾了屋子令柳湘莲住下,打发人去荣国府说了一声,满腔心思地重新去衙门里翻看文书,翻来覆去,总找不出一丝破绽,翌日天没亮 便起身,披星戴月地去前衙里整治文书,隔几日大朝会上,在朝堂上站了一站,一句话都没说,退朝后望见许之安在前面,有心上前攀谈两句,毕竟如今与他亲近的 那些多少与贾家、王家、义忠王府有瓜葛,与他们商议哪里能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其他人,若不知道底细,他哪里敢拿这些事问话;况且思来想去,贾琏也定是从许 家里知道这事的。向许之安走了两步,一时又拉不下脸。

林家与许家原是姻亲,两代之前,许家的女儿曾嫁入林家,没留下一儿半女就去了,许家的嫁妆退回许家后,许、林两家就断了来往。也因这一层,林家与黎家才是远亲。

林如海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要跟许之安搭上话,就见几个老大人走来,忙停住脚步与他们寒暄。

“今日是林大夫的生辰?林大夫家里可置办了酒席?”

林如海心下诧异他初来乍到,怎就有人知道他的生辰,与人和善地笑道:“有些粗茶淡饭,几位若不嫌弃……”

“自然是不敢嫌弃了。”几人说着,簇拥着林如海向外去,一路上问些江南的风俗名胜。

林如海见几人俱是二三品大员,出了宫,催着下人回龙台寺后衙里叫鸣翠速速置办两桌酒席,说笑间请几位老大人上了轿子,自己也一头雾水地待要上轿子,又见许之安在前面走着,忙快步追上,躬身道:“许大人可还记得学生?”

许之安捋着胡子笑道:“我做学政那年你中探花,如何不记得?”

“今日是学生生辰,斗胆请许大人过府吃杯薄酒。”林如海恭敬地道。

许之安指了指前头来迎他的黎碧舟、许玉珩,笑道:“家里来了位小朋友,不好爽约。”

林 如海再三邀请,见许之安推辞着上轿走了,心内越发狐疑起来,再请了几人,见那几人也是不肯来,只得进了轿子,琢磨着有人不请自来,有人再如何邀请也不肯 来,这其中怎会没有蹊跷?进了龙台寺,先请几个同僚替他招待,自去了后衙里头换衣裳,换了衣裳,听鸣翠说王子腾、王子胜、史鼎等也备了厚礼来了,王家、史 家更是来了女眷,忙问:“贾家可来人了?”

鸣翠一边替林如海整理衣袖,一边道:“贾家并未来人,且柳小哥提起今日贾家二爷向许尚 书家去了,便也领着他的老奴去了许家。”面上含笑,心中一半觉得贾家省事,有自知之明地跟林家疏远了;一半又觉贾家实在是不给林如海、贾敏脸面,其他人都 知道林如海的生辰,贾家怎会无人知晓?

“竟是这样……”林如海心道许之安口中的小朋友就是贾琏了,紧紧地抿着嘴,越发觉得贾琏疏 远他必定如柳湘莲所说另有缘故,换了衣裳,忙向前衙那挂着朱红果实的樱桃树后的水亭子去,不等进去,就被王子腾等人喊着“寿星公”簇拥着进去,才一进去, 就见亭子里坐着个紫衣金冠,鬓发如霜的矍铄老人。

“林大人,这位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王子腾推着林如海上前。

林如海忙上前见过了义忠亲王,口中道:“竟然惊动了老千岁,罪过罪过。”

义忠亲王叫王子腾再三请了林如海在他手边坐下,含笑道:“那年探花郎跨马游街时,我还亲自去瞧了,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探花郎风采依旧,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了。”

林如海忙道:“老千岁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却是我们这些晚辈比不上了。”

“比不得喽。”义忠亲王说罢,就叫王子腾给林如海斟酒。

林 如海喝了一杯,心里嘀咕起来,只觉他回京之后,所见之人,要么是疏远他的,如贾琏、许之安,要么是出口必提起义忠亲王的,如今连义忠亲王也亲自来了,可见 今次的事,定是义忠亲王的事了。被人一连哄着喝了两壶酒,脚步蹒跚地借口更衣暂且离席,回到后院,将入喉的酒水呕出来漱口后,方才的醉色便少了许多,又见 鸣翠来对他说:“义忠王府送了四个会弹唱的女孩儿来,婢妾不敢处置,请老爷示下。”

林如海道:“暂且不管。”迟疑一番,又道:“快再拿了衣裳换给我,前头来催,就说我不胜酒力,醉倒了。有人送人送银子,你只管收下。”

鸣翠忙答应了,立时去柜子里找了件雪青色常服给林如海换上,见林如海将帽子也一并换了,心里越发纳罕,也不敢问,嘱咐个小厮随林如海从龙台寺后门出去。

林 如海出了门,酒气被暖风一熏,醉意又多了两分,唯恐被人瞧见不敢坐了轿子,心中不免有两分酸涩,若是没黎芮与贾代善的过节,如今去许家门上还不怎样;偏黎 芮昔年被贬去西北的事与贾代善不无关系……勉强拿着如今贾琏与许家人要好的事安慰自己许家人不记旧仇,一路忐忐忑忑地绕着小巷子到了许家角门上,命小厮去 门上报了自家姓名。

门上人虽没见帖子,但唯恐了耽误了里头人的事,就进了门,叫二门上的小厮去说给许之安听。

二门上的小厮赶紧去后面花园子里寻许之安等人,顺着花园中的游廊、小径,一路穿花拂柳过廊度桥,才望见一片美人蕉正开得茂盛的芭蕉坞里,许之安带着一群青年烹茶喂白鹤,忙挨过去,将林如海坐着女轿不曾递上帖子就登门的话在许之安耳边说了一说。

许之安原与林家无甚交情,就道:“叫林老爷回去吧,这事我也不能帮他拿了主意。”眼瞅着贾琏与黎碧舟几个叽叽咕咕,挥手叫小厮不动声色地去了,又笑着看向围在长案后的众人,“你们几个想算计我什么呢?”

“他们想拿了您老人家的诗集添了标点印出来。”柳湘莲还是对标点不感兴趣,不等贾琏、黎碧舟、袁靖风等好生劝说许之安,便先点破了。

“这 小子嘴也太快了一些。”许玉珩嗤笑一声,沏了好茶,亲自捧着送到许之安手边矮几上,“第一本有标点的书,印了婉婷丫头的《茶经》,叫她得意得不行,时时称 赞琏哥儿是个不以男女有别看轻人的,更是以‘碧汀’二字为号自称是碧舟女弟,哄得青珩几个也闹着要印写着她们雅号的书,个个四弟四哥地喊琏哥儿。我们千辛 万苦弄出来的标点,成了她们女儿家玩笑的玩意了。因此这第二本书,就该印了老太爷的诗集,弄上几千几万本。老太爷的诗集,谁不抢着要?传扬开了,那标点才 会越发地深入人心。”

许之安抿了一口清茶,望见前面水上几只白鸟争抢鱼儿在水面上的扑腾,拿着手指向贾琏,“这馊主意一准是他想出来的。”

贾 琏这会子与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玚、柳湘莲站在一张摆满了文房四宝、当季鲜果、八股文章的大方桌后,见许之安指着他,忙道:“实在冤枉,我只说该印制一些 脍炙人口的小册子,或者印制一些人人争相传送的诗集,这么着才会人人都知道标点是什么,万万没想到三哥一开口就提起老太爷来。”

许玉珩也点头道:“他才跟着葛先生学韵脚,哪里知道老太爷会作诗?”

清 风拂面,许之安也不纠结这事,只拿着洒金大扇在许玉珩头上一敲,“仔细去印,若印的不好,我便罚你亲自抄写一百遍。”又回想许玉珩的话,眼皮子一跳再跳, 心道这还了得,他们家的女孩子原本读书多一些杂一些,胆量就比别人家的女孩子大许多,个个恨不得做了男儿或出去闯荡走遍千山万水或著书立传名扬四海,贾琏 这一招,可算是将她们个个讨好了,那碧汀二字,又不露闺名,又叫她们暗地里虚荣不已。沉吟许久,只觉该叫贾琏明白他要娶的是哪个,不然由着他这么在许家里 头漫天撒网祸害了他们许家满门的女儿那可不好,于是对贾琏道:“你小子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黎碧舟等人不解,贾琏一怔,离开方桌站到许之安跟前听他训话。

许之安挥手令许玉珩退下,低声道:“好个聪明人,怎这会子又糊涂了?张家人如何好为李家的花朵儿自作主张?”

贾琏一愣,心知许之安在说他口中的亲事指的不是黎婉婷,脑海里立时浮现出许玉珩、许玉玚的音容笑貌,琢磨着许家姊妹模样儿定然也不差;又暗自懊恼,只觉像许之安这样的人,万万不会似王夫人那般,成日里胡点别人家孩子的鸳鸯谱。

“若叫我再瞧见你这么花样百出地祸害人……”

“下不为例,晚辈再也不敢了。”贾琏忙垂手答应着,心叹这许之安是老成精了,果然这年头勾、搭大家闺秀简直比勾、引皇帝还难,他想跟未来的妻子联络感情,怕是不能了。

第56章 借刀杀人

贾琏心中颇有些遗憾,盲婚哑嫁的,初次见面就要步入洞房,实在是有些勉强他。

清风徐来,芙蕖清香弥漫开来。

贾琏须臾就不再纠结此事,重新回了原处站着,听许之安讲解了一会子《中庸》,又听黎碧舟、袁靖风讲解八股文章,随后正事说完了,又看那许玉玚嘲讽起家中姊妹不自量力要出书的话来。

“那些是闺阁女儿做出来的,印出来,流传出去,这成何体统?不说文章好坏,叫人家以为这女儿太过爱出风头却也不好。婉婷表姐点下的几个标点流传出去也就罢了,诗词万万不能这样。”许玉玚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望向许之安,似乎在等着许之安附和。

贾琏拿捏着分寸沉默以对,待见许之安在看他,似乎也在批驳他印出《茶经》是件十分鲁莽的事,笑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前朝不也有女子的诗词传出去的。”

“可那些女子中没几个是正经人。”许玉玚嗤笑一声,黎碧舟、袁靖风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独有许玉珩约莫明白许之安要招贾琏为女婿的事,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襟,叫他少说两句。

贾 琏偏不肯在这会子住口,毕竟,既然知道了许家女儿个个都想出书立传,他若附和了许玉玚,岂不像是在挑剔许家女儿不安分?于是轻轻摇着纸扇道:“你这话就是 因噎废食了。我虽也是男儿,如今却少不得要冒着得罪老太爷并诸位兄弟的大罪说上一句。如今的男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见史册里的男儿尚且知道掌管家务,如 今的男儿却只知道在外头胡吃海喝、斗鸡走狗,回到家里,连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话都忘了,家务、儿女一概撒手交给女人,一年里不过过问两三句。便是有所谓 ‘出息’的,也不过是一门心思读书、钻研仕途罢了,问他家里有多少积蓄有多少花销多少人丁,定然是一问三摇头。饶是如此,儿女若不出息,又唧唧歪歪地说些 什么长于妇人之手的话。一面撒手将儿女交给女人,一面却又约束着不许女人上进,这么着,膝下的儿孙能一代比一代出息,那可真是老天保佑了。便是少数几个嚷 嚷着娶妻当娶贤的,那贤的又是怎样的呢?三从四德守着针黹女红做着,这就是所谓的贤了,可这也只是教导出下一代‘贤良’女儿罢了,那男儿呢?诸位若觉我这 话不中听,且仔细想一想,距今多少代没出过圣人了。”

“琏二哥……”许玉玚被这一通惊世骇俗的话惊得一愣,反驳道:“我们家里就不那样。”

贾 琏恭敬道:“许家是不是如此,还该请教老太爷。”说罢,便对着许之安一鞠躬,他口中的史册,说到底就是一本《金瓶梅》,一本《红楼梦》罢了,在金书中西门 庆再如何下流无耻,他也是过问家中事务的人,轮到了石头记,书中的男子从上到下从官到商个个都做了甩手掌柜,隔三差五地教导儿女,就算是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了。可见从明到清,这一变化不可谓不明显。而细究起来,又可推到满人与中原人的习俗上,满人即女真人连续几个世纪南征北战,长此以往男子只负责拼死沙场, 女子负责生产并照料家务子女,如此待满清入关后,虽无战事,男子依着祖辈习俗,将一切家事看做女子本分,依旧交托给女子,不屑插手;而中原人虽偶有战事, 但大多日子太平,且又受儒家思想熏陶,讲究得是“齐家”后治国平天下,并不像满人男子那般对家事一概不管。

许玉玚立时去摇许之安的袖子,等着许之安来辩驳两句。

许 之安心觉贾琏这话太过离经叛道,竟像是站在女子那边与天下男子为敌一般,只是“几代没出过圣人”的话,又令他心中一恸,良久叹道:“琏哥儿这话说得不差, 我也是临老,再没那些琐碎事了,才得以与儿孙们多聚在一起玩笑几句。若问我那些琐碎的家务事,我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说罢,不免又叮嘱贾琏:“你这些话 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外切莫胡说。”

贾琏忙恭谨地答应道:“在外头我原不说这些,免得跟人起争执。如今是觉许家的姐姐们个个出众,不忍听五弟贬低她们才有此一说。”

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连同许玉玚个个低头沉思,不由地也觉贾琏说得有道理。

许 之安越瞧他越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孙女婿人选,不说别人,只说他那几个女儿,在娘家时出口成章去了夫家,未免婆婆太婆婆疑心她们“不务正业”,个个都要改口声 称认不得几个字了,也不敢像在家里那般随心所欲地作诗对句,便是带着小姑子们玩乐,也不敢抢了小姑子们风头,沉吟一番道:“将标点推广开来,是刻不容缓的 事。不然人人都固步自封,哪里还能出什么圣人?”

“老太爷说得是。”众人齐声道。

许之安叹了一声,默念了一回“几代不出圣人”的话,忽地又指向贾琏,嗔道:“才说你,你又丢出这些话来。若教坏了我家女孩,我自寻你算账。”少不得又要叮嘱黎碧舟等人万万不可将贾琏那一席话说给家中姊妹听,又讲了一篇《中庸》便说乏了,叫众人散了。

许玉珩亲自送了贾琏出门,揽着他肩膀,惭愧道:“我只当自己是个心怀天下的,不想终究不如你。”

贾琏忙推辞,琢磨着若叫许玉珩替他给他姐妹们捎信,许玉珩会不会答应?还没斟酌出个结论来,就与柳湘莲一同上了轿子。

进了轿子中,柳湘莲坐在一角卷着袖子道:“你们可真是闲的没事干,连天下出不出圣人也操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贾琏闭着眼睛靠在轿子中,有意装出忧国忧民的模样来,觉察到柳湘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就问:“我脸上有东西?”

柳湘莲跟贾琏坐在一顶轿子里,待要不告王仁的状,心里不舒服,可告了后,又觉给贾琏添了麻烦,好半天才将王仁那番贾琏不好女色的话说出口。

贾琏嗤笑一声,“等着吧,王家人迟早会闹出事来。倒时候就有好戏看了,只是你小心一些,寻常别出门,出门也要多带几个人跟着。”

柳湘莲点了点头,又提醒贾琏道:“那王仁可是认定你跟他妹妹有亲事呢,这事该趁早说清楚,不然以讹传讹,就推不掉了。”决心日后少出门,安心跟着葛魁习武。

忽地轿子外,赵天梁过来低声道:“二爷,林姑老爷在前头茶楼里等着二爷说话。”

贾琏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请林姑老爷去茶楼说话。”待轿子停下来,便与柳湘莲下了轿子,随着赵天梁去茶楼中雅间里去,就见一身布衣更显儒雅不凡的林如海挨着窗子微微侧身在看窗外夕阳余晖,贾琏上前笑道:“姑父找我?”

林如海面沉如水地点头,待赵天梁关门后,在贾琏对面主榉木椅子上坐下,沉吟半日,方道:“今日我生辰,义忠亲王亲自来给我祝寿。”

柳湘莲将一盏茶送到林如海面前,疑惑道:“林老爷跟义忠亲王有来往?”

“哪里有个什么来往?当今世道,行得是人走茶凉四个字,便是祖上有什么来往,一旦人走了,什么都淡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地说,端起茶盏看了一眼,不喜这茶叶,便将茶盏又放下了。

柳湘莲见贾琏沉默不语,心知贾琏必定知道什么。

贾琏原以为林如海知道呢,如今看来,他竟是不知圣人召他进京的意思,一只手拿了通灵宝玉出来把玩,一只手便扣着案几,几不可闻地在林如海耳边道:“姑父其实也不用着急,想来没几日,圣人看明白姑父不是个轻易就被义忠亲王收买的人,就会对姑父委以重任。”

“什么重任?”林如海赶紧问,随后怔怔地道:“京城上下大大小小若干人家,没一家敢说自己是干净的,更何况是王侯?莫非圣人要动了义忠亲王。”

贾琏见林如海心里早有影子,心知他不过是想寻个人验证一二,就低声问:“姑父以为,圣人为何单单拿着义忠王府开刀?”

林如海微微抿着嘴唇,虽略猜到一些,但他心里没定下主意前,怎肯将这事说给贾琏听?若贾琏听说了,少不得要千方百计扰乱他的计划,于是敷衍他道:“我进京时日尚浅,哪里知道这个?只是,你可曾在许家里听说了什么?”

贾 琏听他不答反问,只觉他这样的官员哪怕没听说什么,心里也该有个影子,于是冷笑道:“姑父这笔账也算得太精明了些,一句话不肯说,反倒要从我嘴里套话。既 然如此,剩下的话也不必说了,侄子且告辞了。”站起身后,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冷笑道:“姑父最好早早地谋算好日后将姑姑、玉姐儿托付给谁,不然,事到临 头,我们贾家被蒙在鼓里,不接手孤儿寡母是不仁,接手了,是不智。”

“琏二爷……”柳湘莲不接贾琏怎忽地动怒了,赶紧起身跟上想去拦着他。

林如海被贾琏的话噎得一怔,又听贾琏话里也像是明白了什么,忙唤了两声“琏哥儿”将他叫回来,待叫贾琏重新在他对面坐下,心里因孤儿寡母、托付等话心绪不宁,只是酝酿犹豫再三,依旧推说进京日子尚浅,不知京中的事。

“听 姑父的意思,姑父是已经决心要为圣人效命了吧。”贾琏抿着嘴淡淡地一笑,眼下贾家虽与义忠亲王府疏远了,但早先并一干亲戚都与义忠亲王府有来往,林如海不 肯说,自然是怕贾家也跟王子腾、贾珍一般劝说他不与义忠亲王为敌。可天底下没那么多傻子,林如海一人得了圣心升官加禄,贾家跟着白得罪人还要在日后收养他 的女儿,即便收养的人是绛珠仙子,这笔账也亏了大本。

柳湘莲不知其中内情,忙出声劝和道:“琏二爷,大家伙和和气气地说话就是,林老爷并未说什么,你怎就那么大火气?”

贾琏冷笑道:“就因没说什么,才叫人气闷,寻了人来说话,又不肯将其中内情说明白,这是将人都当成巴结他的下九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