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一怔,点了点头,又去等林如海说话。

林 如海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早先是他先下定决心远着贾家,如今又是他主动叫了贾琏来打听,更是他先不肯坦诚以待,只是听贾琏的话,知道他也是个明白人,琢磨着 便是与他说几句也无妨,于是拿了手指沾了茶水,先在桌子上写下四王八公,随后又写下忠顺王府,之间才写下义忠二字,只见那忠顺王府乃是借着义忠王府与其他 四王八公联系,“什么关系都有个亲疏远近,譬如贾史薛王四家,史家借着贾家与王家、薛家亲近。若没了贾家,一时半会这史家就跟王家、薛家断了来往。”

贾琏点头,“日后史家少不得要跟王家结下亲事。”

林如海拿着手将义忠二字擦掉,叹道:“没了义忠亲王府,这两边的人便也断了来往。”

“反目为仇,也不一定。”贾琏低声说,心知许多事,忠顺王府未必肯亲自与四王八公商议,毕竟这么着,只“保密”二字就难以办到了。

林如海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再三看贾琏,昔日听闻贾琏是个只知道游戏花丛胡闹的少年,如今看来是传言有误。

贾 琏有意要说服林如海,于是脸色淡淡地低声说道:“圣人果然是下得一盘好棋。太上皇在一日护着那些王公家,圣人就不敢放手去收拾。可太上皇身子依旧硬朗,他 又等不及了,于是决心先与太上皇博弈一番,除了义忠亲王——毕竟只动了一个,这种程度,太上皇心觉不妥,也不至于为了一家就与圣人反目。义忠亲王没了,一 则断了忠顺王府一臂,令他孤掌难鸣,再难成气候;二则忠顺王爷怎肯咽下这口气?少不得算到姑父头上,而姑父,又是贾家女婿,有道是血浓于水,饶是姑姑此时 与贾家疏远,以后老太太日渐衰老,姑姑一片孝心下,也会与贾家多加来往。此番为圣人效命,圣人为叫旁人知道他重用‘有功’之人,少不得要重用姑父给姑父个 要紧的肥差。有那肥差做诱饵,我等在圣人眼中眼皮子极浅的,怎能按捺得住不去逢迎巴结姑父。到时候,忠顺王爷只觉贾家与林家是一伙的,先灭了林家,就要来 铲除我们贾家了呢。将我们全部铲除了,那也是忠顺王府的事,与圣人不相干,太上皇要怪罪,也怪不到圣人头上。”

柳湘莲蹙眉,今日贾琏说的两大篇话,他没一篇听得明白。也不费神去想,只去看林如海。

林 如海脸色煞白,握着拳头挡在嘴边又咳嗽一声,他原因年近半百,膝下又只有一女,牵挂不多,只觉若自己遭逢不测,贾母与贾敏母女情深,荣国府定会护住她们母 女周全,因此自觉没有后顾之忧,才有了放手一搏赢得圣心的意思;可如今听贾琏明说了无论如何不会过问贾敏、黛玉母女两个,不禁又踌躇起来,因心有牵挂再难 果断,蹙着眉头,好半天摇了摇头,“……既然进京了,怕圣人不会许我全身而退。”又怕累及妻女,又怕毁了仕途,真正是左右为难。

贾琏眼看着林如海为难了大半日,心叹一山不容二虎那话真正不假,如今太上皇、今上两位皇上在,下臣们哪有不为难的;又知能打动林如海的话,必是以他仕途为先的话,于是轻声道:“既然圣人想用一招借刀杀人来铲除荣损与共的王公,咱们不如就来个‘草船借箭’应对他。”

第57章 登门认亲

“草船借箭?”林如海因贾琏将话说明白了,不觉间也对他有两分坦诚以待,“谁是草船,又向谁借箭?”

贾琏拿着手指指着自己道:“贾家做了草船,向圣人借了‘令箭’,暂时庇护义忠亲王府。”

柳湘莲不解道:“这是什么法子?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林如海也等着贾琏细细说明。

贾 琏摩挲着通灵宝玉,连连念叨了两回求警幻姐姐保佑他升官发财,才说道:“既然是草船,那必然是空的,还请姑父将外省贾家人的罪名理一理,写着荣国府的名告 上去。侄子虽无能,但如今还有个空名,圣人才褒奖过我,断然不会立时就来处置荣国府,不然就是他说嘴打嘴;况且分宗一事,外省的子弟还不知道呢,如今也该 张扬张扬。免得日后哪一日,外省的人闹出事来,反倒要莫名其妙地怪罪到我们头上。”

“可那令箭又如何说?”柳湘莲听懂了贾琏这是要令神京内外都知道他们一宗就只有四房人口,其他贾家人都与他不相干,可是却不解这话又跟先前的义忠王府有什么干系。

林 如海笑道:“圣人不会处置荣国府,圣旨上免不得说些抚恤老臣的话,这就是暂时保住义忠亲王府的‘令箭’。不然哪有荣国府是老臣,义忠亲王就不是老臣的道 理?”况且这么查证一番,也要耗费个小半年,又能将义忠亲王的事暂缓处置。又道:“可一时叫义忠亲王府躲过去了,日后该如何?”

“贾 家这法子可行,义忠、忠顺两家自然会学了去。在太上皇大寿前,怂恿他们也来一招‘草船借箭’,今次令王家等暗暗劝说义忠亲王府,令义忠亲王以为圣人会大赦 心甘情愿地做了草船。可今次,要将义忠亲王府射得千疮百孔、苟延残喘。姑父想,原本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死而不僵,拖累的是谁?到时候又是谁该琢磨着刮骨 疗毒,割肉疗疮?又是谁穷途末路,琢磨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贾琏轻声道。

林如海踌躇道:“此法甚好,却只怕圣人将棋盘摆好了,不肯依着这法子行事。”

“这 就看姑父如何劝说圣人了,据说我,我们这些公侯人家,剩下的都不过是些只知道吃酒赌博的纨绔子弟,不用圣人出手,没两年就陆续垮下来了,唯独那些亲王府最 难对付。若不是义忠亲王老千岁渐渐老了,下头人与太上皇不是十分亲近,圣人也不会拿了义忠亲王府开刀。有道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与其对付我们,不如省下力气 对付要紧的人物。”贾琏含笑看着林如海,又有意叹一声,“姑父莫看我前头话说得那样狠,若姑父姑姑当真有个什么,我们岂会不好生照料玉姐儿?为了宽慰老太 太,也会将玉姐儿当成家里的姑娘一般教养。”

说一千道一万,如今林如海在意的是仕途,贾琏在意的是不得罪忠顺王府,若有法子令这两件事都能如愿,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

林 如海笑了一笑,林家人口稀疏,有几个宗族里的远亲也多分散在各省里,虽有个亲字,却如不相干的生人一般,若当真到了那一步,除了荣国府,他当真信不过其他 人家——哪怕信得过,那人家也没那么大能耐护得他女儿周全。况且贾琏从始至终不提叫他罢官弃职亦或者装病告老的话,又觉他言语十分顺耳,于是点了点头,渐 渐消弭了隔阂。

待天黑之后,贾琏领着柳湘莲先下了茶楼,林如海等了一会子,才带着小厮出了茶楼,依旧从兰台寺后门回了衙门,斟酌再三,隔了七八日,先去面圣,随后又过小半月,上了一封弹劾荣国府的折子,折子中只说荣国府贾家子孙贾砃、贾砘等纵奴行凶、强抢民女为妻。

一石惊起千层浪,听说是林如海弹劾了荣国府,京都中人无不惊骇,纷纷认定林如海这是彻底与荣国府翻脸了。

消息迅速传开,荣国府门前越发地鞍马稀少,贾母从贾琏处问明白林如海弹劾的那些个都是外省子弟,与荣国府不相干,便放下心来,依旧约束着贾政、王夫人等不得多事,安心地日日带着宝玉、湘云两个玩笑。

荣国府的人个个安分守己,其他家的人却并不这样。

东 边宁国府里,贾珍才风风光光地葬了母亲,就听说林如海告了荣国府,唯恐被荣国府连累了,忙四处去说明宁荣二府已经分了宗的事,因守孝闲来无事去尤氏房里转 一转,看见尤氏嘴里哼着小曲怡然自得地抱着惜春不撒手,因将他母亲的死迁怒到惜春头上,也不肯在这屋子里久留,去了前面厅上,见贾蓉、贾蔷两个打扮得油头 粉面地要出门,怒喝一声,待他们两个乖乖过来后,就冷笑道:“太太尸骨未寒,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会粉头撞尸呢?”

贾蓉忙垂手堆笑道:“父亲,有些糊涂鬼还不知道咱们宁荣两府已经分宗了,是以,儿子想去张扬张扬,免得让咱们被西府连累了。”

“哼,我看你是一日不吃酒胡闹,就皮痒了。”贾珍冷笑,招手叫贾蓉上前两步,“赖二人呢?”

贾 蓉忙虎着脸道:“父亲快别打这主意了,你没见太太出殡时,多少老爷们替他说好话。东府那边因琏二叔下手快,又是老太太发话,外头人才不好插手;咱们这,外 头的老爷们已经替赖二求过情了,咱们再不理会,岂不是不给外头老爷们脸面?况且,太太出殡的时候,赖二替咱们垫下了不少银子呢。”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 那赖二识趣地讨好了他一番,吃人嘴软,不得不这样说。

贾珍被这几句话憋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是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奴大欺主”,于是对贾蓉道:“你也别去旁处鬼混了,好生地去王家转一转,问一问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

贾蓉嬉笑道:“还能怎么收场?左右告的又不是咱们宁国府。”

“少胡吣,快去。”

贾蓉赶紧答应着,因贾珍要留贾蔷说话,就不领着贾蔷同去,只自己带了八个小厮,便一路赫赫扬扬地向王家去。

王家乃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后裔。这王家宅院也只是依着规制比宁荣二国公府略小一些罢了,论起富贵堂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蓉拿着贾珍的名帖登门,在前厅略等一等,就被下人引向王子腾内院书房中,进了内书房,望见王子腾盘腿坐在暖炕上似乎是宿醉初醒模样,忙将醒酒汤递到王子腾手上,将来意说了。

王子腾蹙着眉头道:“那林老爷实在不听人劝,竟当真……”随后轻笑一声,“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林老爷告的那几个是外省贾家人,连一族的都不算,没甚妨碍。”

“那义忠亲王老千岁……”贾蓉眼珠子转着,见里外间门上悬着的是什锦倭缎缂丝银红帘子,帘子边梨木百宝槅上摆着的是舶来的玻璃樽,玻璃樽边上有一盒描画着金发碧眼外国女人的鼻烟金星玻璃匣子,再向其他槅子上看,见各处都是些镶金嵌玉的洋货,心叹王家果然阔绰。

“喜欢便拿去,你太爷爷曾管过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如今家里还剩下许多各国上贡的洋货。”王子腾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道:“叫你父亲放心,义忠老千岁动了皮毛,林老爷就要动了筋骨呢,林老爷怎敢去捅那马蜂窝?”

贾 蓉口中答应着是,再三推辞,待王子腾一定叫他拿,便将那露出白馥馥外国女人肩膀的鼻烟匣子装进腰上荷包里,谢过王子腾后见王子腾一直揉着太阳穴,忙识趣地 退了出去,在门外又遇上了王仁,听王仁骂了柳湘莲几句,又看王仁领着一顶翠幄轿子出门,眼瞅着轿子上用丝绦编织的流苏网络上缀着几颗精致的珠子,忙问王 仁:“轿子里的是太太?”

王仁拿着帕子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笑道:“这大热的天,太太才不耐烦动身呢。是你姑娘。”

贾蓉听说是王熙凤,连忙对着轿子一拜,“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王熙凤抬手撩开轿帘子,露出一张芙蓉面来,轻笑道:“几个小姊妹一起玩笑,我也收到了帖子,过去瞧一瞧。”看那贾蓉打扮得妖妖乔乔,又抿嘴笑道:“我且问你,这几日,西边琏二爷都忙什么呢?”

“哎呦,那边的琏二叔可了不得了,竟是豁出命一样闭门读书呢。我们这些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想见他一面也不成。”

王仁嗤笑道:“怕他闭门不出,读的不是书吧。”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笃定贾琏是打着读书的幌子在书房里做那不人不鬼的事呢。

王 熙凤怔了一怔,放下帘子,拿着左手去捋右手上光闪闪的金钏,催着王仁领着轿子出门,待王仁不跟贾蓉废话后,拿起煞费心思弄来的帖子,不认得字,只去看那上 头折枝玫瑰花样子,她也是百般打听,才好容易找到这么一家跟他们王家跟许家都有亲戚关系的人家,闭上眼睛外靠在轿子壁上养神,待听见轿子外有动静,便知自 己已经进了前任工部员外郎楚家里头了。

轿子直接抬进了后院,下了轿子眼中就是一片苍翠。

“王妹妹来了。”楚家小姐楚如慧立在轿子边,待王熙凤从轿子里出来了,便上前挽住她的手,见王熙凤上穿大红底子缕金梅花纹样圆领褙子、下着酱紫马面裙,头上攒珠累丝赤金凤与耳上悬着的一对东珠交相辉映,明艳动人之极,叫她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王熙凤有意失落地道:“母亲过世多年,前几日听奶妈子说,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跟府上原是亲戚。多少年没来往过,还请姐姐莫怪。”

楚如慧笑道:“你也太客气了一些,你年轻,长辈们不说,你哪里会知道?”细论起来,王熙凤的母族里的姑老太太,便是如今楚家里的老太君。

“老太君等着呢。你快随着我来。”楚如慧看王熙凤生得俊俏、言谈爽利,又觉病中的老太君得知娘家侄女的女儿寻上门来,定会心中欢喜,忙领着王熙凤向楚老太君养病的花园子里去。

王 熙凤细细去看楚家的亭台廊庑,见这楚家处处狭窄逼仄,远不似她往日里去的王公家里那般轩阔大气,进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花园子里,望见一道爬满藤萝的篱笆墙后 立着两个仆妇,细细去看那仆妇的穿着打扮俱像是王家三等仆妇的装扮,心里嗤之以鼻,只是这也在她意料之中,若是这楚家十分阔气,王家怎会跟楚家断了来往? 再入内,就闻见满屋子的药香。

楚老太爷、楚老也先后病故,楚家渐渐日薄东山。

此时楚老太君听闻王家姑娘寻亲上门了,搀扶着两个小丫鬟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坐在明间里,笑眯眯地看着王熙凤,嘴上道:“果然跟你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熙凤抿嘴一笑,款款地跪下磕头道:“昔日不知道,没来老太君跟前尽孝,还请老太君莫怪。”

“你小孩子家,怪你作甚?”楚老太君忙笑着,再看王熙凤身后丫鬟送来的一堆装在锦盒中的礼物,心中越发欢喜,咳嗽几声,细细问了王子腾夫妇、王子胜夫妇的事,便叫楚如慧领着王熙凤出去见楚太太。

有道是人穷志短,楚家眼瞅着王熙凤神妃仙子一般地站在眼前,哪有不逢迎巴结着她的,一堆人簇拥着她叫她坐在炕上,又拿了珍藏多年的好茶出来,说上三句话必定要有两句称赞她的。

“你兄弟如今也习武了,想进京营里做个闲散小官,奈何无人提拔。”说了大半日话,坐在主位的楚太太手指按在裙上一根出来的线头上为难地将话说出了口。

王熙凤爽朗地笑道:“怎不早说?叔叔如今现做的就是京营节度使,表婶有难处不来说,倒像是我们不肯拔刀相助似的。”

楚太太见王熙凤答得痛快,越发小心殷勤地伺候着她吃茶水点心。

吃了一盏茶后,将家常话说尽了,王熙凤才问楚太太:“说来我也纳闷得很,表婶既然有难处,怎不去寻府上的亲戚许家去说?”

楚太太忙道:“那可不敢去,他们家一年比一年了不得了,我们这种穷亲戚,不过是祖上跟他们有些来往,如今哪敢往他们门边站一站?”

“表婶这话我可就不赞同了。什么穷不穷的,就连皇帝都有几门子穷亲戚呢。再者说,谁能料定谁没个艰难的时候?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该相互来往才是,这才是亲戚们同进同退的正理。”王熙凤正色道。

楚太太默不啧声,若她肯豁出去求人,早求上王家门了。

楚如慧抿着嘴一笑,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哪里料不到眼高于顶的王家人登门必有所求,于是笑道:“许家三老爷过两日娶亲,我们也想着送份厚礼,体体面面地去道贺,奈何家里捉襟见肘,哪里能凑出去吃喜酒的钱来?”

王熙凤笑道:“这个自有我呢,只是家里的婶子不爱出门,我跟着她,见识也短了一些。如今想去人家里开开眼界,不知表婶表姐肯不肯也带了我去?”

楚太太不敢去许家门上丢人现眼。

楚如慧立时拿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忙开口应道:“我们个个小家子气,巴不得王妹妹去替我们撑场面呢。”

王熙凤见轻易地达成心愿,心下甚喜,只说回头叫人将贺礼送来,便辞了出去。

待王熙凤走了,楚太太眼瞅着一屋子陈旧家具物件,又觉身上这件压箱底的好衣裳脖颈处有些刺人,拿着手在后领处抹了一把,为难道:“何苦答应她呢?出门的衣裳、轿子,这些都从哪里来?”

楚如慧道:“就是因母亲一味地妄自菲薄,自父亲去后,不肯跟亲戚们来往,才叫家里过的越发艰难。如今好容易有门亲戚寻来,不好生跟她来往,难道要将人撵出去不成?”

楚太太默了默,忽地笑道:“送你王妹妹来的那位王大爷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却不知说亲了没有。”

楚如慧脸上一红,明白楚太太的意思,不肯跟楚太太多说。

第58章 豆蔻年华

此时已经是傍晚,地上的热气未散,轿夫们个个汗流浃背,轿子里的王熙凤也拿着帕子往脸上扇风,香汗一蒸,越发衬得她一张脸艳丽无匹,进了王家门内,王熙凤下了轿子,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立时领着平儿去见王子腾夫人。

王子腾夫人才发了本月的月钱下去,望见王熙凤回来,令她在手边坐下,就问:“你瞧那楚家怎样?”

“越发地落魄了,他们太太身上的褶子还留着熨斗的印子呢。”王熙凤上前两步,替王子腾夫人揉着肩膀,“太太,我许下他们,叫他家儿子去京营里做个小官。”

“嗯。”王子腾夫人坐在窗前纳凉,并不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太太,楚家要去许家喝喜酒,贺礼缺了一些。”王熙凤又小心翼翼地道。

王 子腾夫人对林如海的那一状浑不在意,只觉贾家再不济,也经得住这点小风浪,斟酌着若是将王熙凤嫁入外省,必定会有人非议她这婶子不慈爱;且那贾琏手里有百 万闲钱,年纪又小也好拿捏,是眼下最适合王熙凤的人选。也乐意助她一臂之力,就道:“不光是贺礼,怕那楚家的衣裳头面,都要准备准备。”

“到底是婶子疼我。”王熙凤明媚地笑道。

王子腾夫人只是一笑,由着王熙凤去挑了贺礼并几匹缎子几件从头到脚的齐整衣裳送去楚家,待几日后楚家登门时,又客客气气地出面见了一回,望见那楚如慧容貌娟丽又很知进退,便在晚上说给王子腾听。

王子腾先觉那楚家破落了,不肯答应。

他 夫人便道:“有道是嫁高娶低,只要女孩子人品好相貌好就够了,有什么穷不穷的?况且又是凤丫头兄妹主动去认的亲,如今就有人说咱们跟凤丫头母亲那边的亲戚 不来往了呢。如今叫仁哥儿娶了楚家女儿,也好叫凤丫头、仁哥儿再跟他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去。更何况,那楚家再穷,也是书香名门、官宦世家,这也是门当户 对。再者说,咱们将凤丫头嫁得好了,谁会以为咱们这叔叔婶子不地道?”王仁一事无成,又将他们长房的家业败净了,倘或寻了别家女儿,哪有那楚家人好打发, 少不得聘礼等等,又要叫他们赔进去许多。

王子腾琢磨着王仁比贾家贾琏、贾珠还要年长两岁,可如今依旧只知道浪迹花丛、吃酒胡闹,便道:“如此也妥当,总之他那个性子也难寻到好的,比不得凤丫头是女孩儿,只要生得好,什么样的男儿一概配得上。叫他早早地成了家,也收收性子,正经地领个差事。”

夫妻闲话间,便匆匆定下了王仁与楚如慧的亲事。

王熙凤听说后,虽嫌弃那楚如慧家贫不般配,奈何王仁远远地见过楚如慧一面,惦记着楚如慧的相貌,心里也满意这桩亲事,于是王熙凤纵然不满,也无从反对。

待到许家三老爷成亲那日,王熙凤一早起来对着轩窗细细地打扮一番,依旧叫游手好闲的王仁送她到楚家里,见那楚太太、楚如慧都已经用王家送来的东西打扮上了,便笑盈盈地与楚如慧同上一顶翠盖珠璎轿子,随着楚太太向许尚书家去。

许家门前车水马龙,门前两个小厮捧着簸箕散点心,四处街坊家的小儿都围着簸箕抢点心吃。

许家见了楚家的帖子,许久才想起这楚家是许家一位过世老太爷的亲家,大喜的日子见楚家备下厚礼登门,便也请了他们的轿子进了院子。

王 熙凤与楚如慧跟在楚太太身后,偷偷去看这许家宅子,因护短,哪怕是眼中看见这许家大屋广厦,也只在心里腹诽许家比不得他们王家,随着迎客的媳妇进了偏厅 中,望见许家老太太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坐在首位榉木大榻上,边上一溜地坐着四五位鹤发鸡皮、满脸富态的老太太,边上分左右又坐着七八个贵夫人,夫人手下,两 边又坐着十几个娇娇俏俏的姑娘家。

王熙凤的眼睛梭巡一番,立时望见了微笑时眼角有些许细纹的黎太太,并坐在一堆女子间一身石榴红裙十分出众的黎婉婷,看那黎婉婷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登时又拿着自己与她比了比,待听许老太太对楚太太说话,忙敛了心神。

“亲家许久不来往了,前儿还惦记你们呢。”许老太太不知楚太太是为了什么缘故过来,但来者是客,只管嘴上客气着,又看楚太太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孩儿各有千秋,笑道:“你身后这深红浅白两位姊妹花实在是将我们家那些女孩儿都比下去了。”

楚太太有些胆怯,毕竟因守寡多少年不曾来这富贵场上走动,笑道:“这是我家如慧,这是我亲家家的姑娘熙凤。”说着,又叫王熙凤、楚如慧再给许老太太磕头。

黎太太听见熙凤二字,认出王熙凤来,疑惑地想她来这里做什么?正纳闷,就见王熙凤见过了许老太太,又向她拜过来了。

“黎太太好,黎太太还记得我么?”王熙凤满面春风地笑道。

黎太太点了点头,含笑问:“你婶娘可还好?”

“婶娘好着呢,婶娘也问黎太太好。”王熙凤余光里瞧着许家、黎家的亲戚都齐聚一堂了,又福身道:“我家姑妈糊涂,在金陵的时候胡说贾家二爷已经定过亲的事,还请黎太太、黎大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贾家二爷?这又是什么缘故?”坐在许老太太身边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含笑问。

黎太太不疑有他,笑道:“你姑姑做的事,与你不相干。快去坐下吧。”又对那问话的老太太道:“是金陵那边的混账话,姑老太太不问也罢。”

金陵那边的“混账话”自然少不了贾家的事,那老太太果然不问了。

“……嫂子不放在心上还好,若是为了王家姑奶奶几句话,强令婷姐儿跟琏哥儿断了,怪可惜的。金童玉女一对,真正是郎才女貌。”楚太太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若不是楚如慧已经跟王仁定下亲事,她断然不肯替王熙凤说话。

黎太太一怔,再料不到楚太太会当面问出这话来,这“断了”二字,何解?是说黎婉婷跟贾琏私相授受了然后他们黎家棒打鸳鸯了?

黎婉婷眼眶一热,登时羞愧地无地自容,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你想跟我四哥接上去?”冷不丁地,许家女孩儿堆里有人开了口。

楚太太瞬时涨红了脸,装傻地不说话。

王 熙凤听那稚嫩声音还道是个极小的女孩儿,静静地看过去,见是挨着黎婉婷端正坐着的一个女孩子,见那女孩儿初入豆蔻年华,脸如朝霞、目比秋水,嘴角带着盈盈 的一抹笑意,一身青衫两点活泼黑眸好似绿叶衬得恬静的黎婉婷越发得隽雅清逸。因那女孩子所坐的位置,猜到这是许家的女孩儿,便也不将她面上的嘲讽放在眼 中,只觉黎家若果然跟贾琏定亲,那就是说嘴打嘴,承认黎婉婷跟贾琏私相授受了。

“小丫头片子,信口雌黄什么?人家递给你个炮仗,你就点?”许老太太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

江 苏巡抚之妻袁氏与黎太太姑嫂两个私交甚好,早两年便已相中了黎婉婷,因许玉珩不肯就范,才拖到如今也未定下亲事来,此时坐在黎太太上首,见楚太太一句话逼 得黎太太、黎婉婷母女不知该如何答话,心知她一个太太若发下话,只会叫这场面越发难以收拾越描越黑,于是就拿眼睛去看女儿。

那许家姑娘得了母亲撑腰,一起身带动雪白腕子上两串银镯上系着的铃铛叮咚作响,三两步起身走到许老太太身边,有意撒娇地在许老太太椅子里挤坐着,扯着许老太太袖子娇嗔道:“老太太,他们不忿连歪派人都找错了人,难道我不说句话,叫婉婷姐姐白白被人冤枉?”

“你又胡扯什么?快回房去。”许老太太嗔骂了一句,嘴上撵女孩儿快走,手却抚在她后背上,又拿了手在她鼻梁上一刮,“连找错人这话也说得出口!亏你眼看就长成大姑娘了!”

说罢,松了一口气,也只有许青珩这素来脸皮子厚的小孩儿家说得出这样的话,换做他们长辈来说,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太欲盖弥彰。

一 屋子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听说找错人,登时明白与贾家二爷有亲事的八成是江苏巡抚之女许青珩了,于是不免又猜测这楚太太并王家姑娘是求而不得,有意报复,偏 又报复错了人;那许青珩年纪尚小又一直养在许老太太身边,断然不会跟贾家二爷私相授受,如此,方才楚太太那话不单是找错人而且找错了歪派人的由子。如此一 来,就连原本的客套也少了两分,个个神色疏离不肯再搭理黎太太母女并王熙凤。

王熙凤才最是意外,久久回不了神,再三看那许青珩都是一团孩子气,身量未足、眉眼还没长开,比不得黎婉婷聘婷袅娜、一颦一笑动人心弦,不觉微微握拳,将十指鲜红蔻丹握在掌心里,勉强与楚太太在许家坐了一坐,不肯受人冷落便告辞出来。

她 人坐在轿子里,眼泪立时湿了前襟上的牡丹花,昔日只觉贾琏是贪花好色,看上了黎婉婷的花容月貌故此不肯依着前约认下与王家的亲事,此时约莫明白贾琏看上的 是什么了,偏那东西又是自己没有且拼了命也得不到的,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回了王家,唯恐被王子腾夫人看出痕迹,推说身上不自在并未去黄昏定省,思来想去咽 不下这口气,唯恐告诉王子腾夫人,令王子腾夫人在心内看轻她,闭门自伤了一日,隔了一日,惨淡装扮地去了王仁院中,见王仁因要娶妻难得老实地留在家中,便 在他房中明间里坐下,说道:“哥哥,你且替我去打听打听,瞧瞧贾家琏二哥是否当真与许家定亲了。”

王仁望见王熙凤打扮得不似往日鲜艳,不免腹诽她小题大做,笑道:“妹妹怎糊涂了?琏哥儿身上有两重孝没脱呢。况且先前他们家老太太、太太都许下咱们的,若他们敢另外定亲,我便叫咱们老爷、太太闹上他们家门呢。”

王熙凤冷笑道:“哥哥才是糊涂了呢,这孝期里定亲只是晦气一些,却也不犯什么律法,况且便是犯了,他们那等人家也不怕呢。你看那蓉哥儿没了祖母老实在家守过几日?”

王 仁道:“既然这么着,也不必去打听了,咱们直接上他们贾家门理论去。婚姻之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家老祖宗的话比父母之命还要管用,便是在外头 另外定下了人,也要以你为妻,另外定下的为妾!不然违抗老祖宗的话就是不孝,那贾琏既然是世人皆知的孝子,哪有违抗贾家老祖宗话的道理?”

王 熙凤两只红酥手紧紧地交握住,心觉王仁说得在理,反复思量都觉贾母是喜欢她的,便不为喜欢她,以贾母那偏心贾政一房的性子,也巴不得她进门后帮扶贾政一房 呢,于是点了点头,对王仁道:“这些话,哥哥说得,我却说不得。况且以琏二哥如今的势头,无凭无据过去说了,老太太、姑妈也不敢承认,不如哥哥去与两位叔 叔说一说,你们拿了昔日姑妈的信去与贾家人理论,再请了宁国府的珍大哥一并过去,珍大哥是将这些事都看在眼里的。看人证物证都来了,他们还敢不认这门亲 事。我只留在家里,等你们的消息吧。”

王仁满脸算计,志在必得地道:“哼,今次就算妹妹的亲事不成,琏哥儿唯恐许家面子上不好看,也要拿了几万两银子来消灾,到时候……”

“哥哥!”王熙凤立时瞪向王仁,不觉心中一凉,只觉自己没个厉害的父亲就罢了,剩下个哥哥也未必靠得住,将来有事与其靠王仁,不如靠个不曾谋面的生人。

王仁也料不到自己一时得意,竟然将真实心思说了出来,讪笑一声,立时去寻王子腾、王子胜商议。

第59章 青梅竹马

王仁一番走动,请了王子胜随着他去王子腾书房里说话。

依旧是在王子腾的内书房中,对着轩窗布下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满满的几十盘子菜肴。

桌边王子腾、王子胜兄弟面对轩窗而坐去看那窗外一对白头雀鸟偷吃窗外悬挂在翠绿架子上的葡萄果子。

王仁站在一边给他们兄弟两个斟酒,口中道:“二叔、三叔,贾家太欺人太甚了,先前说好的亲事,如今一个交代也不给咱们王家,如今闹得好像咱们热脸贴他们冷屁股一样。”见王子腾只吃酒不言语,又给王子胜递眼色。

王 子胜捏着细瓷酒盅,抿了一口酒,就重重地将酒盅放回小桌上,冷笑道:“哥,这次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咱们家的姑娘名声全被贾家的人给败坏了,况且满家里都 知道凤丫头八、九要做了贾家孙媳妇,如今贾家又说要另外定下人,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凤丫头不进贾家,又能进了谁家?据我说,是那琏哥儿从赖大几家手 上弄了几百万银子傍身,就不把咱们家放在眼中了。”

几百万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王子腾迟疑一会子,颔首点了点头,只是冒然似王仁 说得那样逼上贾家门,若闹得不好看,两家便彻底翻脸了——虽说如今的荣国府只有少年当家不足为惧,但多少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哪里能轻易就了断了,斟酌 再三,说道:“去你婶子那将你姑姑的信取来,再立时去请了宁国府珍哥儿来说话。”这种事难免是女方家吃亏,势必要去一次,就逼得贾家答应不可。

王 仁利落地答应着,立时打发小厮去请贾珍来,又去王子腾夫人那将王夫人昔日送来的家书全部拿了来,人挨着酒桌手上去取信,不免又添油加醋地将贾琏如何不将他 放在眼中细细地说了一通,直说得满脸愠怒,冷笑道:“叔叔,据我看,那琏哥儿是不把咱们王家放在眼中,一心上赶着去巴结许家呢。”

“竟有这样的事!”王子胜虽在金陵的时候为了十八反的事而心虚很是巴结贾赦、贾琏,可如今回了京都有王子腾撑腰,他哪里还有什么怕头,狐假虎威地又道:“那日眼看着琏哥儿为了个外头买来的不给仁哥儿脸面,我就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不念旧情的。”

王仁取出王夫人几封信,将信拿到王子腾面前给他看。

王 子腾望了一眼,见信中不过是提起贾母如何喜欢王熙凤爽利大方言语里有留她做孙媳妇的意思,略点了头,对王仁道:“先送了两封信去给你姑姑,叫她瞧瞧她先前 都给王家送了什么信来。告诉她,我们回头就去贾家跟老太太说话,叫她好生劝着她们家老太太,好不好,这就是两家还能不能做亲戚的事。”

王夫人哪怕是惧怕贾琏呢,她唯恐昔日传给王家的书信在贾家面前摆出来,也要依着王家人的意思促成此事;且王熙凤入门对王夫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她怎会不答应?

王仁赶紧叫人去给王夫人送信,又连着拆开几封信,叫王子腾拣出几封妥当的,留作证据,其他的,依旧叫小丫头还给王子腾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