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听了,不辨悲喜地去进了屋中,望见王熙凤踌躇满志地坐在明镜妆台前轻点胭脂,只是略施薄粉便已经艳丽无匹,上前两步,轻声道:“姑娘,贾家先来人了。”

“他们家服软了?”王熙凤眸子发亮地回头,嘴边似笑非笑,得意道:“我早料到了,王家来硬的,他们贾家就不敢闹腾了。”

平儿越发为难,紧紧地抿着嘴,见王熙凤又叫她梳头,便拿起一柄梅木梳子握起一束油黑的秀发,望着油光可鉴的黑发低声道:“贾家来人说,咱们家要告只管去告,到时候就将咱们家姑太太送去公堂……”

王熙凤猛地转身,因扯到头发微微蹙眉,满面秋霜地道:“他们家竟然这样说?”

“贾家说,这亲事原本就是咱们王家人自说自话定下来的。”平儿胆怯地退后两步。

王熙凤胸口起起伏伏,只道不信,“贾家怎敢跟我们王家断了来往?老太太如何说?她也答应?贾家不怕成了孤杆一个?”

平儿低头不言语。

王熙凤一腔怒气下,本要打平儿两下才痛快,可才伸出那只染满蔻丹的素手,先凄凉地一笑,握着粉拳转身又面对着镜子,看镜子中一张俊俏面容惨淡非常,越发心酸,握着帕子遮着脸幽幽饮泣。

平儿忙道:“姑娘别哭,日子长着呢,且记着今日,来日再报回去就是了。”她随着王熙凤那么久,她眼里的王熙凤该冷笑一声说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待日后看他落在她手心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

王熙凤哭了一通,吸了口气,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色,越看越悲,叹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不由地又落下泪来,握着帕子遮着两只丹凤眼道:“你瞧咱们家怎样?”

平儿斟酌着道:“咱们王家自然是极好的。”

“若 当真好,那琏二爷为何瞧不上咱们家?”王熙凤冷笑,“你道进了王府是好事?若是没有贾家这桩坑人的事,我也当王府是好事呢。可如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来,待被平儿扶起来,就慢慢向拔步床上躺下,头枕着鸳鸯枕握着平儿的手,哽咽道:“我素来是要强的,可你也知道,我若不要强些若不嘴上厉害些,早被家里那 些看高踩低的踩死在泥地里了。原本就是隔了一层的叔叔婶子,若言语里不带出些有叔婶做依靠的意思,旁人越发不把我当个人了。也因我往日里的所为,众人都觉 叔婶待我不薄将来定会为我觅个好人家。叔婶也因畏惧人言,不敢像对付哥哥的亲事那般随意。”

有道是唇亡齿寒,平儿见王熙凤往日里何等神采飞扬,此时竟然吐出这样顾影自怜的丧气话,不免也伤感起来,只觉自己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贾 家尚且去不得,更何况是那王府……若进了,少不得要处处看人眼色,任人拿捏。”王熙凤一时哽咽住,再说不出话来,“叔叔如今跟贾家斗气,何苦将我这一辈子 填进去?据我看,是哥哥的亲事定得低了,他有意要抬高我呢,若是嫁了个王府里正经的爷们也就罢了,若是给人做填房或者许了个姨娘生的,我这辈子,外头瞧着 好看,可哪里还有出头的那日?一辈子忍气吞声,倒不如如今就一头撞死在王家门前。”

“可事到如今,除了听老爷的,还能怎样?”平儿无奈地自己哭过,又给王熙凤擦眼泪。

王 熙凤微微偏过头去,满头青丝散落在肩头,须臾招手叫平儿附耳过来,在她耳边道:“有道是宁作鸡头,不做凤尾。你悄悄地打发人去荣国府,求老太太替我做主,请 她再疼我最好一次,替我打发人往金陵薛家送信,就说我有意嫁进薛家,奈何我一个姑娘家不好开口,如今请姑妈来求。”

平儿想起薛蟠那么个鲁直性子,连连哭着为王熙凤抱屈,“姑娘,这不妥,薛大爷他哪里配得上姑娘?先不说薛家门第,但说薛大爷那莽撞贪玩的性子就非良人。”

“哼, 他越是鲁莽、憨直,越容易拿捏;别人家也就罢了,在薛家,我这王家大姑娘的身份还压得住阵脚;况且,薛家姑妈也不是个硬气的人,她如今又样样仰仗王家,哪 里敢跟我说句硬话?宝钗妹妹虽有主意,但年纪尚小,将来又总是要出门的。如此入了门凡事以我为尊,不出两月将整个薛家攥在手心里,如此岂不比进了王府处处 看人眉高眼低的强多了?”王熙凤在心中将薛蟠、贾琏比了一比,只觉相貌上薛蟠就差了一截,可接连几个月处处碰壁,已经叫她明白了贾史薛王四家外的天地,心 知自己的斤两,于是虽气不平,又觉事已至此,为了跟贾琏赌气,将自己一辈子赔上,却不划算,“告诉姑妈,我这边乐意,她那边来求,便是叔叔婶子,他们也拦 不住我。”

平儿迟疑道:“贾家老太太可肯帮这个忙?”

王熙凤哽咽着叹道:“如今只能求到她那边了,若她也不肯答应,我便没法子了。老太太素日里疼我不像是假的,况且见我落到这般地步,她未必心里没有愧疚,如今就全仗着她那点子愧疚了。”

第62章 十全十美

平儿连连点头,也觉王熙凤那句“宁作鸡头,不做凤尾”很有道理,因又从王熙凤这拿了些银钱,趁着天黑买通角门上的小厮,去了一趟下人群房,叫她兄弟去一趟荣国府。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平儿兄弟在贾家后门转悠半天,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略熟悉的人,可那人哪里敢直接领着他进府,只能正经地去正门上叫人通传。

门上人听说是王家人,又没老爷太太的帖子,先不肯传,被平儿兄弟央求再三,才去寻了赵天梁。

赵天梁去见了平儿兄弟,略问了两句,得知是为了王熙凤的事,便当做笑话一般去说给贾琏听,待贾琏点头,才领着平儿兄弟去见贾母。

贾母听说了王熙凤的心思后,心里叹息连连,摒开王家人咄咄相逼的事来说,王熙凤落到如今这步境地,也有两分是因为她的缘故,于是便满口答应下来。

平儿兄弟谢过贾母,赶紧回去将这消息告诉王熙凤。

王子腾夫人、贾母的书信先后送到金陵薛姨妈手上,这两封信里两件事对薛姨妈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薛宝钗也明白薛家今时不同往日,虽有些家财,也难叫薛蟠寻个正经的官家千金做妻了,又觉王熙凤精明强干,日后约束住薛蟠,也能重振薛家家业,于是连声对薛姨妈道恭喜。

薛蟠想起王熙凤容貌艳丽、身量窈窕,也喜欢得很,只觉昔日不敢肖想的人物竟然钟情于他实在是老天眷顾,但免不了忧心地道:“舅舅肯吗?”

薛 姨妈心知王熙凤进薛家是下嫁,也有些犹豫不决,唯恐被王子腾拒绝了面上不好看;随后又觉王家女儿因贾母的缘故名声受累,其他好人家未必肯要,此时他们家去 求,也是帮了王子腾一个大忙。其他的还就罢了,最要紧的是,王熙凤外有羞花之貌内有雷霆之厉,若是她能约束住薛蟠,这不比什么都强?于是对一双儿女试探 道:“不如先送信过去问问你舅舅的意思?”

薛宝钗摇了摇头,“这信是贾家老太太受凤姐姐之托送来的,凤姐姐必是瞒着舅舅呢。不如咱们进了京都,母亲当面去与舅舅说,许下聘礼若干,哥哥再跟着跪求一番,如此,舅舅不忍也便答应了。若是送信,倘若舅舅看了信,疑心起来,问到凤姐姐头上,岂不是叫她为难?”

“到底是你心细一些。”薛姨妈点了点头,既然要叫王熙凤入门,怎可不爱惜她名声。

母子三人商议下,便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安排下人看守金陵屋舍打发人进京打扫京城庭院,并将金陵铺子上下打点一番,便一家舟车劳顿地向京城去。

进了京都,先住进了自家宅院,打发人给王家送信。隔了一日,薛蟠戴着赤金冠子,穿着一身绛紫掐金箭袖、水绿绫裤,踏着一双粉底皂色小朝靴,打扮得英气逼人。

薛姨妈、薛宝钗见了,只觉得王子腾见了薛蟠,定然挑不出错处来,便令人多带了礼物土仪,一家三口分别坐了轿子向王家去。

进 了王家仪门内,王子腾夫人、王子胜夫人便领着王熙凤姊妹并新入门的楚如慧来接,王子腾夫人见薛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暗道兴许 这位将来当真大有造化也不一定,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只说:“几位嬷嬷早几个月就等在家里了,外甥女迟些随着我去见见。”

薛宝钗见 舅母这样热心,只觉进宫有望,面上只带着浅笑心中却踌躇满志,瞅见一身红装的王熙凤亲热地搀扶着薛姨妈,越发觉得薛王两家亲上加亲是好事,又去看新进门的 王仁之妻楚如慧,见她穿着朴素大方人淡如菊,不为嫁进了王家就一味地奢侈张扬,便觉这楚如慧是个值得交往一二的。

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进了屋子里,薛姨妈见薛蟠看王熙凤时一双眼睛已经看直了,唯恐他唐突了王熙凤,咳嗽一声,笑道:“我且带着他们姊妹去跟哥哥说几句话,许久不见哥哥了,甚是想念。”

王子腾夫人点头,也察觉到昔日薛蟠不敢多看王熙凤如今却隔三差五地偷偷看她,偏那素来心高气傲的王熙凤此时又一直装温顺温婉,虽瞧出了些端倪,也只装作没看见,点头笑道:“老爷正在内书房里等妹妹外甥外甥女呢,你们且去吧。”

薛姨妈笑着就领薛蟠、薛宝钗去王子腾内书房中去,虽因人在王家路上不便嘱咐什么,但也以眼神告诫薛蟠老实一些。

一进内书房,就瞧见王子腾正襟危坐地坐在西间书桌后等着呢,薛宝钗疑惑地想:昔日也进过京,虽她不大记得了,但却不曾听她母亲提过她舅舅有这般郑重其事地等候,莫非舅舅也是有意将王熙凤许给她哥哥?

“见过舅舅。”薛蟠、薛宝钗兄妹待婢女拿了蒲团过来,便跪在蒲团上给王子腾磕头。

王子腾连连叫他们起来,捋着胡子欣慰地道:“妹夫过世几年了,不想妹妹也将一对外甥外甥女抚养大了,看蟠儿、宝钗,都是将来大有出息的,妹夫在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薛姨妈听兄长提起亡夫,红着眼眶哽咽道:“还要多亏哥哥帮扶,不然我哪里有本事熬到现在?”

王子腾忙命薛家三人在他手边坐下,再三看薛宝钗,见她恬淡随时,气度远不是寻常女子可比,又笑道:“外甥女的造化,定比外甥还大呢。我们家里几个竟是连她一半也不如。”

薛姨妈笑道:“她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夸,不过是略安分一些罢了。”叙说了几句家常,再三感激王子腾替薛家寻了嬷嬷后,又对薛宝钗道:“姑娘先去跟你舅妈、嬷嬷们说几句话,我稍后就来。”

薛宝钗答应着,又起身冲王子腾福了一福,这才退了出去。

王子腾心下纳罕,疑惑薛姨妈支开薛宝钗有什么话要说?

薛姨妈待薛宝钗走了,就为难地坐在椅子上道:“上会子凤丫头进京,这没脸没皮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东西见了凤丫头,立时惦记上了,求了我许多次,唯恐哥哥看不上他吧,一直没脸开口。如今听说凤丫头跟贾家那边的事不成,才敢斗胆提上那么一句。”

王 子腾怔了怔,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先觉薛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毕竟如今的薛家跟薛姨妈当初嫁入的时候迥然不同了,王熙凤嫁进去,未免太屈才;可其他人 家,又当真找不到合适的;虽他发狠要令王熙凤进王府,可王府哪里是那么好嫁的,那些看上王熙凤嫁妆乐意娶的落魄皇族,连他也看不上呢;既然薛家肯娶,那就 再不怕薛家被荣国府笼络了去,破船还有三千钉,薛家虽今时不同往日,但家底也还颇为丰厚,又有一个才德兼备,将来定有大造化的小姑子,如此也不算委屈王熙 凤。于是斟酌再三,在心里已经答应了,只是唯恐王熙凤那边不满,闹出什么话来叫他面上难看,便叫人去王熙凤处旁敲侧击一番,待听王熙凤那边说一切由他做 主,便立时答应了。

薛姨妈欢喜不尽,薛蟠更是心花怒放。

王子腾少不得要说几句定亲之后便要痛改前非的话训斥薛蟠,随后又道:“凤丫头与贾家的事你们也知道,那些都是贾家老太太、二太太做出来的亏心事,与凤丫头不相干。”

薛姨妈连忙应承道:“哥哥放心,一家骨肉,难道我们会看轻凤丫头不成?蟠儿这一路上还为凤丫头抱屈呢。我也巴不得叫凤丫头日后帮着我打点家里,帮扶蟠儿正经地做买卖。”

王子腾鼻子里重重地一叹后,又将贾家如何背信弃义说了一通,连带着把许家也说了。

薛姨妈很有些尴尬,这才知道与王家结亲后,薛蟠与许玉珩那边的来往也只能淡了,权衡利弊后,而今也不觉许玉珩、贾琏那边有什么要紧的。心知薛蟠重义气,唯恐他顶撞了王子腾,忙笑道:“凤丫头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的聘礼自然也要多一些。”

王子腾一听,越发觉得这亲事做得好,只说:“与你嫂子商议聘请媒人合八字挑日子的事吧。凤丫头父母早逝,咱们做叔叔做姑姑的,万万不能亏待了她才是。”

薛姨妈听出王子腾有意要大操大办王熙凤的亲事,因高攀了王熙凤,赶紧答应了,又见忠义亲王府派了长史来,忙领着薛蟠出来,在门外遇上王仁,又叫薛蟠随着王仁去京都里转一转,自己去跟王子腾夫人说话。

薛蟠如在梦中,好半日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能娶到王熙凤,出了王子腾书房神思飘渺地憧憬着婚后的神仙眷侣,听王仁嚷嚷着叫他请吃酒,便豪爽地道:“大舅要吃酒,这费个什么事?我领着大舅去自家酒楼里吃去。”

王仁听了甚是欢喜,当即揽着薛蟠亲热地喊起妹夫,尚且不知王熙凤因他先前失言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只觉有了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巨富妹夫,将来银钱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二人出了王家上马后,行了两刻钟,便到了薛家在鼓楼西大街上的酒楼,望见隔壁一家叫做花弄影的酒楼门前门庭若市,自家酒楼里只有寥寥几人。

薛蟠纳罕起来,进了自家酒楼就问:“隔壁的酒楼是谁家的?怎人那么多?”

掌管的见东家来了,赶着作揖拜见,随后有些酸不溜秋地道:“那原是贾家大总管赖大家的,贾家琏二爷连奴才的家财都抢!如今琏二爷接手了,不知怎地弄出满屋子的西洋家伙物件来,引得那些眼皮子浅的都过去凑热闹。”

“什么样的西洋物件?”王仁听说是贾琏的酒楼,就有心过去闹事。

薛 蟠新近管了些买卖——虽他给伙计们添了不少乱子,但好歹算是他上心了,此时听了掌柜的话,心觉那些洋货价格高昂,寻常人家有个一两件,就十分体面了,哪有 拿出来在酒楼里用上的,也待要去看,与王仁一同拐出去向隔壁去,进门后虽不曾看见什么洋货,但四下里贴着的牌子幌子上有几句花样子一般的洋文,就连他也被 唬住,不免觉得这酒楼不是寻常人能进的,还不曾向内走几步,忽地听一阵咚咚脚步声传来,抬头就见酒楼上下来一个额前箍着大红抹额、穿着一身朱红衫子的俊朗 少年。

只听那少年边下楼边扭头对楼上人道:“这还了得?珠大哥本就体弱,哪里禁得住这个?少不得性命要断送在那了,须得尽早跟琏二哥说才行。”说话间,已经出酒楼几步。

薛蟠不听这话还好,听了,立时撇下王仁快步跟上那俊朗少年抓住他袖子问:“可是我珠大哥出事了?”

那男子便是与贾琏交情甚好的冯紫英,冯紫英虽不认得薛蟠,但听他言语里与贾琏亲近得很,就边向外走,边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随着我去荣国府寻琏二哥说话去。”

“哎——”薛蟠刚答应,膀子就被王仁捉住。

“妹夫,你忘了咱们家跟贾家有仇了?”王仁挑起眉毛睥睨着薛蟠,心道这人还当真是个大傻子,才跟王家结亲,立时就搀和到贾家的事里去了。

薛蟠怔了一怔,这才觉察到这门亲事也不是十全十美,咬牙重重地叹一口气,只得望着冯紫英英姿飒爽地骑马远去了。

第63章 迂腐学究

冯紫英纵马奔到荣国府门前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经人通报一声入了门,大步流星地进了贾琏外书房,见贾琏正摇头晃脑地背诵八股文章,忙伸手将他捧着的书本按住,面有急色地道:“琏二哥还不知道吗?”

“什么事?”贾琏因冯紫英这没头没脑地一问不觉失笑。

冯紫英忙道:“方才跟几个朋友吃酒,吃了半日,那朋友,也就刚刚,才说你家亲家李家太太生日,你大哥大嫂去了李家,李祭酒不许他进门,他便带着你大嫂子在门外跪着呢。”

“竟有这事?珠大哥病才好!”贾琏眼皮子跳个不停,立时起身,“你可知道李家在哪?”因贾政一房没人能出门,这事少不得要他去料理了。

“我带你去。”冯紫英说着,就与贾琏一同快步出了外书房,出了门,偏望见邢大舅领着一男一女二人过来请安。

贾 琏顾不得多说,望见那女子二十几岁、容貌秀丽,穿着一件粉色花卉镶边软绸交领长袄、粉色百褶裙,头上戴着几朵绢纱珠花,因昔日还有些家底虽如今家贫,气度 还算落落大方,那男子老实憨厚束手束脚的,好似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猜到这是邢夫人好不容易出嫁的妹子,匆匆地道:“大舅先领着三姨、三姨夫去见老 太太、老爷,天晚了只管留下住一宿明日再走,我现有事,就不多说了。”

刑大舅忙答应了。

贾琏紧跟着冯紫英又向外去。

冯紫英心里纳罕贾家还有这样的亲戚,一径地出门翻身上马,便纵马在前引路。

贾琏可不敢在大街上这么行事,于是慢慢地在后面追赶。

赵天梁等人见贾琏连衣裳也没换,此时还穿着家常那件水绿广袖衫子,赶紧骑着马紧跟在后头,望见冯紫英马术奇精,心下叹服。

一队人紧追慢赶,终于到了门前熙熙攘攘的李家门前。

贾琏随着冯紫英下马,擦着人挤过去,果然瞅见贾珠跪在地上已经有些昏厥了,贾珠之后的翠幄珠璎轿子里,隐隐传出啜泣声,俨然是李纨不得进入家门又见体弱的夫君跪在地上心生不忍。

“大哥,快起来。”贾琏忙去拉贾珠,天色昏沉灯笼摇曳,不大能看清楚贾珠的脸色,只是摸他两只手炙热,显然是病得不轻。

贾珠摇了摇头,冯紫英道:“还劝他做什么?赶紧带他家去!”

贾琏一言不发,拉着贾珠两只手臂强令他起来,冯紫英看他动作,知道他的心思,立时托着将贾珠放到贾琏背上,又拿着手在背后扶着。

贾琏只觉贾珠连喘息都烫人得很,迈着步子就要向李家去,谁知李守中听到了动静,此时带了两个儿子立在门边,沉声道:“琏哥儿要进门,老夫求之不得呢。至于这贾珠,万万不能叫他进来败坏了我们李家门风。”

贾 琏背着贾珠冷笑道:“这话我原不该说,一旦说了,定有人说我狂妄不知礼数。枉李祭酒还教书育人呢,律法上虽有连坐一条,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就连圣人都要斟 酌着就事论事,怕的就是累及无辜。如今你女婿并未做错什么,何以要叫你这样羞辱?倘若你当真看他不起,为何要将女儿嫁给他?女婿与你没什么干系,女儿总是 你亲生的,先前依着李祭酒的父母之命嫁了出去,如今李祭酒又怪她是贾家媳妇,连她母亲生日都不许她进门。这实在是可笑。”

“订了亲,她就是你们贾家的人,与我们李家在不相干!”李守中原因贾琏的名声十分敬重他,如今见贾琏为贾珠打抱不平,不禁气他是非不分。

“好一个与你们李家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大嫂子十几年来吃你们李家穿你们李家的,这些账都算到我们贾家头上吧。如今我带着大哥进你们李家,跟你们好好算算账目,看看我们贾家要还你们李家多少银子。”贾琏说罢,一鼓作气地背着贾珠向内闯去。

李守中气噎,冯紫英笑道:“李老爷,我们不是来闹事,是来算账送银子的,您老快叫大嫂子进门吧,不然她一心急,从轿子里出来叫满街人觑见了容貌……”

“父亲?”李纨两个兄长连忙等李守中示下,又看贾琏已经在冯紫英庇护下闯入门厅,才要拦着,险些将贾琏、贾珠一并推倒后,摸到贾珠两只手火炭一般烫人,忙收了手,又去劝他父亲,“父亲,妹夫只怕不好了。”

李守中骂道:“哪个是你妹夫?今日贾孝子来了,快弄了宴席请他。”到底也怕女儿坐不住从轿子里出来丢人,又叫人抬了李纨的轿子进来。

“琏二哥,我替你背一会。”冯紫英忙替贾琏托了托贾珠。

“不必,快去请太医来。”贾琏道,又催着李纨的兄长李谨、李诚快快领着他去厢房。

李谨原不肯带贾琏去,怕的是贾珠在他家里没了要吃官司,可又听人说李太太催着叫将李纨夫妇送去东厢房,只得领着贾琏去了。

贾琏、冯紫英两个轮流背着将贾珠弄到李家厢房中,见贾珠两眼无神,俨然是意识不清了,赶紧又将消暑气的十香返魂丹给他服下,见还不好,唯恐烧坏了脑子,又叫人拿了水来给他擦身。

半日后,见贾珠有些翻白眼了,李守中、李谨、李诚也慌了神,再三去催太医来,围在床边唉声叹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发愁,就见今日来祝她母亲生辰的李纨泪流满地进来,只见她原因亲事不如意,面上就有两分愁苦,如今越发地面无血色,缃色长袄襟前湿了一大片,跪在床边便埋头痛哭;李太太也顾不得避嫌,握着帕子进来,只在心里叹息李纨命苦。

好半天,贾珠微微睁开眼睛,望见梨花带雨的李纨,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又闭上眼睛了。

“大爷!”李纨嘶声哭了起来,后悔在贾珠跟前提起今日是李太太的生辰,心道若是她不提,他不带着她来,也就没这么多事。若是贾珠有个三长两短,不说日后的依靠,贾母、王夫人两个就要治死她不可。

“大 爷没事,大嫂子别聒噪了他。”贾琏吓了一跳,赶紧拿着手去试探贾珠的鼻息,见还有气,松了一口气,琢磨着以王夫人的性子,未必不会立时来找李家的麻烦,于 是对李谨道:“还请这位亲家大爷叫人跟我的小厮说一声,就说我在这陪着我们大爷呢,叫家里的老太太、太太们别慌。”

李谨也怕惹上麻烦,赶紧出门去寻赵天梁、赵天栋亲自说话。

不一时,太医进来了,李守中叫李太太拉了李纨去屏风后回避,自己冷着脸暗暗心焦地陪着看。

“大夫快快瞧瞧我们珠大哥怎样了。”冯紫英三步并作两步引着大夫过来。

那 大夫听见屋子里隐隐有些啜泣声,早在路上知道病倒的是哪个,因常去贾家,知道贾珠的身子怎样,此时细细看了贾珠的脸色,慌张道:“珠大爷原本身子就不好, 怎又叫他平白添了这病?只怕是华佗在世,也不能……”听见屏风后呜咽一声,随后婢女说大奶奶厥过去了,立时侧身,待身后环佩、衣带摩擦声停下了,心知那位 昏倒的大奶奶被搀扶出去了,才又道:“这病来的凶险,我也不敢冒险给他医治。”

冯紫英背着手在屋子里抓来转去,许久指着李守中道:“李老爷见着自家女儿守寡就满意了。”

贾琏皱了半日眉头,连声问:“果然没法子了?”

大夫连忙摆手,“若是珠大爷身子没这样烫,尚且有法子治一治。可如今烫的吓人……”若有个三长两短的,不知道还当他医术不精湛,治死了人。

“……叫人弄了盐冰水来。”贾琏再次拿着手去试探贾珠额头,见这么给贾珠擦拭,他身上还是烫的吓人,心知得从里头叫他的高烧退下去。

“琏二哥,你可不能胡乱出主意,这会子了,还要盐冰水做什么?”冯紫英不解道。

“给 他灌下去,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若是珠大哥有什么不测,我自去衙门里自首,不连累其他人。”这话一出口,贾琏只觉得这话不像是他说,以他的性子,他什 么时候这么大公无私了?莫非是日子太过安逸,就没了忧患意识?可是望见贾珠气息奄奄地躺着,又与昔日看见贾赦躺在地上时心境不同,虽立场不同,却不忍心袖 手旁观看他就这么没了。

李守中自然不肯,冯紫英没头没脑地转了一转,立时扯住领太医来的管事,“快去弄了盐冰水来,不然耽误了救人,我就去作证是你们李家有意拖延耽误了救人。”

“……去吧,咱们都走,由着琏哥儿去。”李守中背着手,领着儿子出门,又叫人弄了冰盐水来,在门外廊下,只觉心烦不已,悄声问李诚,“贾家两房当真势如水火?”他以为贾琏是被贾母、贾政要挟才将官位给贾珠的,如今瞧着又不像。

李诚扭头向房里看,也不敢答话,催着人调了冰水,望见水壶拿进去后,下人们都不敢动,只贾琏、冯紫英两个轮流地拿着冰水往贾珠肚子里灌,眼皮子跳个不停,只觉他这妹夫怕是不行了。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李守中不敢去睡觉,李谨、李诚也在这边守着,忽地听人来说:“姑奶奶要吊死在房梁上!”

父子三人吓了一跳,立时哭丧着脸又去李太太房中,果然到了门前望见梁上挂着一条雪青腰带,进了房里,就见李纨坐在地上趴在李太太怀中痛哭。

“……待女婿当真不好了,你自寻短见,我也不拦着你。”

“老爷!”李太太不料李守中说这话,登时又滚下泪来。

李纨从李太太怀中抬起头来,冷笑道:“父亲也不必拦,就叫我自去了。拢共这世上就那么一个疼我的,偏还叫父亲作践死了!”

“哪个作践他了?谁求你们来李家门前的?”李守中固执道,但看李纨嫁入贾家半年多,便形容消瘦,不复昔日在家时珠圆玉润模样,心中愁苦,只得扭过脸不去看她。

“女婿到底怎样了?”李太太颤声问。

李守中不答,李谨道:“贾琏还有冯紫英二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土法子,给他肚子里灌冰盐水呢。”

李太太一哆嗦,李纨登时睁大眼睛,不寒而栗道:“他病得那样严重,还给他灌冰水……”嚯地站起来,一时腿脚麻木,连忙叫丫鬟搀扶着她去看。

李太太也连声骂李守中父子糊涂,李谨闷声道:“总是他们贾家的事,交给他们贾家人处置,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李 纨听了,登时想这一个个没一个真正为她着想的,她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回李家呢?一时魔怔了,推开李太太,只默默地道:“原来是我糊涂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 也不关你们的事,也不关二叔叔的事,总归是我一个人的错。”说罢,不哭也不笑地就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父亲也别觉得贾家会连累你们,只听大哥那 话,咱们家的前程也有限。”

“快别说了。”李太太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忙随着李纨去拦着贾琏、冯紫英两个糊涂少年。

到了那边门前,见李太太、李纨要进去,门上小厮拦着不肯让开路,为难地说:“里头不好看,太太、姑奶奶等会子再进去。”

“到底怎么不好看了?”李太太忙问。

李纨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力气来,拼命将那小厮推开,拥开门就向内跑,进去了,哎呦一声捂住眼睛背过身去,随后赶紧道:“快住手,你们这是想要他的命!”

“……咳咳。”

听到贾珠声音,李纨忙转过身来,见这会子文弱的贾珠盖了被子,在被子外露出瘦弱的肩胛,忙走上前去,落泪道:“你可还好?”

贾珠勉强笑了一笑,“我说了,要带你来给你母亲庆生。”

“别提了,这地方以后再不来了。”李纨先喜极而泣,随后又唯恐他是回光返照,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见不似方才那样烫手了,忙拦着贾琏、冯紫英两个,连声地叫太医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