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吁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灌,抹了一把头上冷汗,心叹亏得警幻姐姐保佑他命大没弄死贾珠,看贾珠脸色有些尴尬,立时道:“大嫂子也出去吧,大哥要……”

李纨先不解,随后望见地上的冰水桶子,立时知道贾珠要小解,赶紧起身向外去。

贾琏、冯紫英替贾珠收拾好了,再叫大夫来看。

那大夫见贾珠不像方才那么烫得吓人,虽还有些四肢无力、气息奄奄,但好歹转好了许多,忙开了方子叫人抓药煎药,又去细问贾琏那灌冰水的法子。

眼瞅着李纨跟贾珠夫妇二人有一句没一句浓情蜜意地说话,贾琏、冯紫英二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双双走出门外,见那李家里忙着煎药,二人门神一般各自靠在一边门框上。

“……听人说琏二哥是个沽名钓誉之人,我还信了别人两成,实在惭愧。”冯紫英抱拳道。

贾琏仰头望着天上皎月,心叹好险,贾珠当真死了,他可就遭殃了,笑道:“我正是沽名钓誉队伍里的翘楚,为了沽名钓誉,不惜将命搭进去呢。”

第64章 自取其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冯紫英不知为何忽地说了这么一句。

贾琏并未接他的话,只听着屋子里太医又是刮痧又是施针又是汤药,竟像十八般武艺全部施展在贾珠身上了,也不敢走开,待要劝说冯紫英先回去,又见他不肯,便与他一同在廊下坐着,待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瞧见邢大舅邢德全来了。

邢德全道:“二老爷、二太太不好过来,恰我在,老太太便打发我来瞧瞧究竟。”

“劳烦大舅了,大舅回去告诉老太太,大哥的病情据说没有大碍了,我在这守着呢,若有事立时叫人捎信回去。”贾琏打了个哈欠,想起邢三姨、三姨夫昨日来荣国府请安,就问邢大舅,“三姨夫是做什么的?”

邢德全笑道:“小姐姐年纪到底大了一些,哪里能寻到好的?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二姐姐做的媒,在人家铺子里做个掌柜。亏得小姐姐并不嫌弃他,还拿他当个人看。”

贾琏笑道:“若是这么着,请他去咱们家铺子里帮着照应也行。”

邢 大舅求得就是这事,忙感激地给贾琏、冯紫英斟茶,又道:“昨儿个过去请安,大老爷见有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连襟,忙赏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叫他们买所干净的小院 子住;他们又在老太太跟前得了二十两银子、一大包衣裳鞋袜并两领绢料帐子两匹尺头;二太太那是十两银子、一包她昔日的衣裳;二姑娘只说库房里还有些没要紧 的大木头家伙物件,叫他们买了院子后只管来跟她说缺什么家具。如今再有二爷给个差事,这日子就也不差什么了。”说着,又在心里埋怨邢夫人往日里不肯照应他 们姐弟,若早如此,如今邢家日子也不会过得那样艰难——虽瞧着像是穷亲戚在打秋风,到底日子好过了许多。又去房中看了贾珠如何,见李纨哭得双眼红肿如桃, 又替李纨捎了两句话,便赶紧出门向贾家去。

往日里,贾母、王夫人是不肯用到邢德全的,但如今跟东府里分了宗,不好叫贾珍帮着办事,叫个下人去又显得轻慢,宗里的子弟读书的年纪小、年纪大的各有差事,眼前就只有邢德全一个闲人,便使唤了他。

邢德全才进荣国府角门,就被贾母、王夫人的丫鬟簇拥着向贾母那荣庆堂去。

昔日不曾受过这等礼遇,邢德全心里颇有两分受用,随着丫鬟们进了荣庆堂,见贾母、贾赦、贾政、王夫人、元春个个心急地看他,忙将在李家所见所闻说了一说,又将贾琏、李纨捎回来的话也细细说明。

贾赦松了口气,“有琏哥儿在,珠儿必然无恙。”

王夫人挺直身子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暗骂李纨扫把星,又哼哼唧唧地问:“那怎没将大爷接回来?”

贾母坐在榻上搂着宝玉、湘云两个骂道:“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哪怕是有个头疼脑热呢,亲家也要留他们住下两日不是。”

王夫人心中一喜,暗道她果然糊涂了,这会子不是跟李守中重归于好的良机吗?该立时叫贾政登门道谢,跟李家握手言和才是,才要说话,被贾母一瞪,不禁一凛,不敢将心中那趁热打铁跟李家亲密来往的话说出口。

贾母对珍珠道:“叫厨房里将煨了半日的老鸭汤盛出来,还有宗里芬哥儿送的新鲜野菜烫了给你们大舅吃,野菜只合用热水汆一回略撒些细盐,若当真做得太过精细,反倒没了滋味。”

邢德全忙推辞不敢受。

“一事不烦二主,待大舅吃过了饭菜,还要劳烦大舅再将珠儿、琏儿的衣裳鞋袜带过去一些。”贾母含笑道。

邢德全受宠若惊,连连答应了,跟着个小丫头就去贾母院偏房里吃饭去。

“老太太,这正是珠儿跟李祭酒……”

贾母嗤笑一声,望着眼珠子乱转恨不得立时跟李守中一家亲的王夫人,再瞅了一眼虽不说话却也是一副亟不可待模样的贾政,叹息道:“欲速则不达,如今你们登门,李家未必不会将珠儿撵出来。放心吧,琏儿心里有分寸,定会叫咱们贾家跟李家握手言和。”

王夫人低着头掐着帕子,心说那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大房添砖加瓦,叫大房越发得意罢了。

贾政低着头,不敢逆着贾母的意思。

贾赦懒散地待要说句风凉话,又因偷偷亲近小妾,觉得腰上虚得厉害,作势叫人拿了放在他院子里的牛黄狗宝并些其他适用的贵重药材出来,留着叫人捎给贾珠后,便懒懒散散地问:“母亲,来抹两圈骨牌吧。”

贾母一愣。

贾政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左右无事。”贾母余威尚在,贾赦立时胆怯了。

经过了张材之女的事后,贾赦又连着两次“没忍住”,次次出了房门,就有若干人满脸不祥地看他,叫他提心吊胆地不敢再好女色,唯恐一个没忍住,送了老命,空有万贯家财也无处使。于是琢磨着在贾母院子里找些事做,也将淫、心转移开。

贾 母有闲情含饴弄孙,哪有心思看一把胡子一张老脸的两个儿子彩衣娱亲,略淡了脸色,随后又唯恐贾政、王夫人夫妇离了她跟前,在背地里捣鬼叫李守中越发不肯跟 贾家亲近,于是点了头,一面叫鹦鹉、琥珀去摆了桌子拿了骨牌来,一边叫元春陪着抹牌,命王夫人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

如此一来,二房里能做主办事的,一个也休想离开贾母眼皮子底下,王夫人、贾政、元春三人虽心急,却也没奈何。

邢 德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再随着珍珠进了荣庆堂,望见贾母带着两个一把胡子的儿子抹牌,心里诧异得很,领了贾琏、贾珠、李纨的衣裳,并拿了牛黄狗宝等药 材,便重新随着金彩、林之孝出了门,没走出宁荣大街,见贾蓉与宁国府一宗几个玉字辈子弟冲他招手,少不得过去应承两句。

“大舅老爷,我们去听杏官唱戏,你去不去?”贾蓉微微挑眉,有意要引着邢德全说几样荣国府中的荒唐事给身边其他人听听,也叫那些人明白跟他们一宗才不亏。

邢德全记挂着差事,推辞道:“不敢去,奉了老太太之命,要去李家探望珠大爷呢。”

“这李家不是跟荣国府断了来往吗?怎去李家探望珠大爷?”贾蓉疑惑不解地说。

邢德全本是个待人无心、呆气十足的,好容易“翻身”正经地领了一回差事,有意显摆,偏林之孝、金彩二人也在,不敢张扬,聊聊说了几句,便与金彩、林之孝向李家赶去。

贾蓉眼瞅着荣国府一群去了,听邢德全话里的意思是李家刁难贾珠害得贾珠险些丧命,心思一转,与其他人一同道:“咱们虽分了宗,到底早先是一家人,那李家实在可恶,这般折辱咱们珠大哥,走,向李家给珠大哥讨公道去!”

这几日里贾蓉从赖二手上弄了一笔银子,手上越发散漫,众人喜他舍得花钱,日日随着他吃喝玩笑,此时听他说话,哪有不从的。便拥护着他,骑着一队二十余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吆五喝六地叫了一宗的子弟沿着大街向国子监祭酒李家去。

贾蓉有意慢着邢德全等人一步上门,那李家人眼瞅着一群自称是姓贾的小爷登门,忙去跟李守中、李谨、李诚说话。

都 是一个贾字,李守中听说是一群贾家人气势汹汹登门,只当是荣国府气恼了,有意报复,一边叫李谨、李诚去跟贾蓉一群说好话,一边赶紧亲自去跟贾琏说话,到了 廊下望见贾琏、冯紫英两个为方便照应贾珠盖着大氅躺在躺椅上相对打瞌睡,连忙过去将贾琏摇醒,哭丧着脸道:“琏哥儿快醒醒,你们家来了一群人要讨公道 呢!”

贾琏迷迷糊糊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道:“怎么会,方才大舅进门不还说老祖宗很是感激李大人吗?”

李守中才要说,就见李诚气恼地大步跑来。

李诚素来整齐端正的衣襟敞开,一脸懊恼地道:“贾家人实在不讲理,如今坐在厅上,等着咱们好酒好菜伺候呢。”

李守中不禁后悔昨晚上叫贾琏背着贾珠进门了,紧紧地抿着嘴,只对贾琏说:“琏哥儿带着你们贾家的人走吧,要打官司,我也认了。”

贾琏蹙眉,从躺椅上坐起来,又见冯紫英也迷迷糊糊地起来了,就问李诚:“来的人叫什么?”

“就是你们家的蓉大爷!”李诚昨儿个瞧贾珠病重,又看李纨哭成那样,才略有些后悔昨儿个对贾珠太无情,如今又觉该更狠一些才是。

“他不是我们一宗的人,怕今日过来为的就是借着闹事骗吃骗喝呢。李大人只管叫人去衙门里状告他来官员家中闹事就是。”贾琏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见李守中不动,心知像李家这等人家,寻常是不肯得罪权贵的,于是踱着步子道:“待我去见见那蓉大爷去。”

李守中见他哈欠连天,又觉今日露水深重,唯恐贾家另一位小爷也病倒在李家,忙叫人拿了桂圆汤给他喝,又叫他嚼了一片法制紫姜,自家人不肯出面,全叫贾琏去对付在前厅里拍桌子等着好茶伺候的贾蓉一群。

贾琏捂着嘴打哈欠,面前递过来一方湿帕子,只管接了擦脸,然后随手丢出去,果然远远地就听见李家满是书香气息的宅院里回荡着一阵不合时宜的讨公道的怪腔怪调,由着李家下人引领,顺着游廊到了厅前便站着不动了。

全福听屋子里还跟茶馆一样满是催促茶水的声音,抬脚踹向面前雕着木樨花未开的门扉。

咣当一声,厅里安静下来。

贾琏这才慢慢向内走去,走到贾蓉坐着的主位椅子前,那贾蓉登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忙让开位子来。

全福立时将贾琏的坐蓐、椅袱换上去,这才请贾琏入座。

“琏二叔,我们是来替珠大叔讨回公道的。”贾蓉暗暗给身后一群人递眼色,那群人立时七嘴八舌道:“正是,不能叫李家这样欺负珠大哥。”

“琏二哥,李家理亏不敢跟咱们怎么着,咱们破着闹一场,叫李家三跪九叩去贾家赔不是才算解气。”

……

贾琏睁着酸涩的眼,眼瞅着一群青春正茂的少年一提闹事就兴致勃勃,轻轻地嗤笑一声,“都给我滚。”

“琏二叔……”贾蓉悻悻地,一咬牙道:“琏二叔怕了,我们可不怕!”

“当真不怕?”贾琏冷笑道。

贾蓉心道荣国府祸事连连,好容易出来一个兰台寺大夫的姑爷,偏姑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告了荣国府,于是故作大义凛然道:“为珠大叔讨回公道,怕个什么?”

贾琏冲贾蓉伸了伸手,待贾蓉一伸脖子递了脸来,便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琏二叔,你——”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贾蓉捂着脸颊,奈何没胆子跟贾琏来硬的。只觉得他带来的人都在看着他呢,心里又气又恼急着找回面子。

“全福,叫赵天梁去请了珍大哥来,问问珍大哥,是不是贾家人都不要读书不要进学了?竟然敢来国子监祭酒家胡闹。”贾琏支着头,又打了个哈欠。

“哎。”全福答应着,出了这厅,去说给赵天梁听。

贾 蓉一听说要去请贾珍,这才慌张了,原本是听邢德全三言两语,认定了贾家跟李家又多了嫌隙,这才唯恐天下不乱,想叫荣国府跟李家彻底翻脸才来闹事,不想这贾 琏又是维护李家的,忙堆笑讨饶道:“儿子不知二叔已经将事料理好了,既是这样,儿子就领着叔叔、兄弟们去了。”

“谁都不许走。”贾琏低着头冷笑。

全福、全寿眼瞅着那贾蓉一时情急,都已经自称儿子了,也觉可笑得很。

贾蓉抓耳挠腮,待觉他们荣国府里没个读书的,也不怕那什么国子监祭酒,随后又想贾珍未必如此认为。

煎熬了半日,见门边露出贾珍的身影,赶紧喊着父亲迎上去。

“混账东西,就会惹事!”贾珍一口唾在贾蓉脸上,就连他也只敢迂回地跟贾琏斗气,不敢正面跟他起争执,这贾蓉倒是有胆量,先犯到人家手上了。

贾蓉垂着手,不敢去擦。

“珍大哥来了。”贾琏起身相迎。

贾珍堆笑道:“那混账不成器,叫琏兄弟费心了。”

贾琏笑道:“也没费什么事,只是李老爷为人方正,颇有美名,蓉哥儿来人家门上闹事,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以为贾家不敬重读书人?哪怕是不读书呢,难道咱们家就没个花钱买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的?”

“是是。”贾珍连连点头,他哪里去管谁买了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呢,只是琢磨着李守中桃李满天下,唯恐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才赶着来叫贾蓉走,于是又请贾琏引着他去见李守中,当着李守中的面踢打了贾蓉两下,这才满脸羞愧地告辞。

因贾珍客气得很,李守中自觉挽回了脸面,也不计较这事,又因贾琏出面“平乱”对他更有两分刮目相看,依旧领着自己儿子向国子监去。

贾琏依旧与冯紫英在贾珠房外廊下躺椅中躺着,闭着眼对赵天梁、赵天栋道:“叫族里的子弟们小心一些,见了宁国府一宗的,要戒急用忍,不可与他们起争执。”

赵天梁琢磨着贾蓉来李家门上自取其辱了一遭,回头必定要捏着软柿子欺负,忙答应了一声。

“要教训那贾蓉,我有的是法子。”一直看似睡觉的冯紫英忽地插嘴道。

“那就拜托了。”贾琏闭着眼睛含笑道,有人自愿帮忙,他怎会推辞?

第65章 嗟来之食

贾琏并不追问冯紫英的法子是什么,但料想他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多,要整治贾蓉也容易,到傍晚冯家来人催请,冯紫英才回了家去。

贾琏记起明日黎碧舟之母、许玉珩之母回江苏,就叫赵天梁去了一趟许家,将不能去送行的缘由说了一说。

不想第二日黄昏时分,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四人便齐齐地骑马登门拜访。

黎碧舟是颇有才名的,袁靖风在翰林院学习了一年有余,许玉珩是年少进学,许玉玚也是国子监一干太学生中的佼佼者。

这四人来了,李守中不像是对贾家等人那般疏离,一听儿子说有贵客来,立时笑容满面地坐在外书房等人来见,见黎碧舟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袁靖风持重沉稳,许家兄弟更是灵气逼人,便笑微微地问:“哥儿几个怎有功夫过来?”

众人多少都在国子监中读过两日的书,见了李守中齐齐喊他老师,待李守中请他们坐下后,黎碧舟笑道:“听说我们的结义兄弟四弟的哥哥病倒了,我们兄弟便结伴来探望探望。”

李守中吃惊地问:“那贾琏是你们结拜兄弟?”

许玉珩两只手撑在膝盖上道:“老师定是以为我们四弟才疏学浅,不配跟我们结拜吧。老师不知道,四弟很有慧根呢。”

李 守中沉默不语,依着他的意思,昔日是宁肯将李纨嫁给这四人中任何一个的,毕竟这四家也是,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奈何那会子实在喜欢贾珠,又被贾政迷 惑,一时糊涂定下亲事来,此时沉吟一番,说道:“我也听说过贾家琏哥儿要正经读书的事,只是他们家那样的行事,虽听说了,不曾眼见,也不肯信罢了。”于是 又问袁靖风在翰林院里都做什么,又催促黎碧舟早些参加科考,又催促许玉珩、许玉玚兄弟速速参加秋闱速速选官,半日后,见他们要去见贾琏、贾珠,又叫李诚、 李谨兄弟陪着同去。

黎碧舟四人辞了李守中,便向李诚打听贾珠病情,待听说贾琏豁出去叫人给贾珠灌了冰盐水,袁靖风、许玉珩、许玉 玚连声地称赞贾琏重情重义,黎碧舟因黎芮素日所说,也觉贾琏行事圆滑、城府极深,此时又听这么一桩事,便想管他行事如何圆滑呢,行事圆滑的也有好人,心无 城府的未必不是歹人。

到了东厢房外,见厢房外廊下暖阁里放着一张简陋床铺,看上面的被褥枕席便知道是贾琏夜间守在这边。

“四弟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许玉珩不赞同道。

“正是,还有那冰盐水……太过冒险了,若是不成,岂不是也害了你自己?”袁靖风训斥道。

贾 琏忙拱手道:“诸位哥哥迟两日再教训我吧,不管怎样如今珠大哥总算平安无恙。”因听说许玉珩、黎婉婷定了亲,连声道恭喜,心叹那双玉手也不知还能不能再 见,见许玉珩不尴不尬的,也明白其中缘故,又叫人与房中李纨说一声,引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进了房中去见。

房里李纨躲到屏风后,隔着屏风见过了黎碧舟四人。

床上贾珠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个玉人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见众人来,先要勉强起身,被贾琏按回去后,惨淡地笑道:“失礼了。”

“这会子了,还在乎什么礼数?你觉得身上怎样?”黎碧舟年纪最长,进来问候贾珠的事,也该他先开口。

贾珠迟疑一番,开口慢吞吞地道:“……琏儿不懂这个,请你们帮他替我写了折子,将工部的差事,辞了吧……”

屏风后响起低低的一声“唉——”,贾琏心知是那李纨听贾珠说要辞官按捺不住了,俯身对贾珠道:“珠大哥何苦为难我,这事哪里能由着我做主?”贾政、王夫人原本就巴不得在家中扎他的小人,这事若是由他出头,那两口子不得恨不得在他饭里下药。

贾 珠虽病了,但也听见了屏风后李纨的动静,苦笑道:“我这身子,还不知道能熬几年……何苦呢?总归有二老爷的事,前程有限……不如留下一命,在家中家塾教书 育人,倘教导出一二名于家于国有望的,那就是我这辈子的造化了。”这一句话后,微微有些发喘,再说不出旁的来了。

屏风后李纨听出贾珠话里的哀声,便默默地啜泣起来,原本存着一颗望夫成龙的心,这两日里险些看着贾珠死在她面前,只觉得那些身外事一概不必苦求了,只求今生晚几年守寡,这就是她的造化了。

黎碧舟、袁靖风几人听了,无不替他扼腕。

“如此,先捎话回话,看二叔、二婶待要如何吧。”贾琏琢磨着如今还要贾珠做官,不亚于逼死他,那冰水虽一时救了他性命,也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冰坏了。

贾珠虚弱地眨了眨眼睛,又连声地喊李纨。

李纨本不肯出来,此时也揩干了眼泪,款款地从屏风后走出,跪在床前脚踏上,轻声问:“大爷是渴了?”

贾珠摇摇头,指着李纨对贾琏五人道:“倘若我活不过这几日了,请你们多多关照你们大嫂子吧,我先谢谢你们了。”

李纨一听这话,眼泪立时滚了下来,趴在床边痛哭不已。

贾琏笑道:“大哥快别说这些灰心丧气话,心若是灰了,无病无灾也能消磨死人。我最听不得人家这样的托付了,大哥若当真疼大嫂子,就憋着一口气痊愈了吧。不然,若是婶子怪罪起来,谁能救得了大嫂子?”

李纨哭得越发厉害,贾珠见此,也不忍再发哀声。

贾琏拉着黎碧舟四人小心地退出去。

“你这大哥倒是个仁义人,只可惜……”袁靖风与贾珠来往不多,此时也不免为他叹息。

贾琏轻声道:“如今,还望珠大哥的心意,家中的二叔二婶能明白才好。”又见天越发黑了,唯恐犯了夜禁,赶紧送黎碧舟几人出门,又打发人回荣国府,将贾珠决心罢官的话传过去。

这话传到荣国府中,贾母沉吟良久,虽心疼孙子,但眼下贾珠是二房唯一“出息”的一个,也不敢为二房拿主意,就叫了如今管事的鸳鸯来,叫鸳鸯去将这事告诉贾政、王夫人。

天色已晚,鸳鸯并不从大门去王夫人那,穿过穿堂叫两个小丫头子挑着灯笼送自己抄近路过去,进了东边花园子里,就见这边乱的不成套。

年幼的贾环哇哇大哭,赵姨娘不耐烦地骂奶娘不尽心,瞧见眼前的探春,又骂探春不长进,直念叨着亲孙女还被个外头来的侄孙女史湘云压了一头。

地方狭窄,鸳鸯原不肯听这些闲话,偏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见金钏接了出来,悄声问:“赵姨娘这是怎么了?”

金钏道:“她能怎样?听说大爷不好了,恨不得烧香还愿似的。老爷如今又不像早先那样日日在外院跟客人们说话,见她那个样,少不得骂她两句。她心里不忿,又掂量着老爷今晚上住在外书房,自然要借机指桑骂槐地发发牢骚。”

“太太不管?”鸳鸯蹙眉。

“骂的又不是太太生的,太太才懒得过问呢。”金钏说着,领着鸳鸯到了王夫人门前,便伸手打起那道红漆竹帘,请鸳鸯进去。

鸳鸯进去了,望见天这样晚了,王夫人还在与元春母女二人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说话,见元春不复两年前的国色天香,如今好似染上了香火气一般,疲惫得不似个闺中女儿,却像是个操持家务的少妇。心里想着,就将李家捎来的话说了。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王夫人忙问。

鸳鸯心道莫非贾母发话不许贾珠辞官,王夫人就心安理得地叫贾珠拼死做官去?“老太太说,她终归只是祖母,此事该如何定夺,还要看二老爷、二太太的意思。”

元 春见鸳鸯离开贾母跟前越发地沉稳干练,又见她穿着件粉蓝底子撒花缎面交领长袄、配着条银灰百褶裙,又俏丽又利落,心道人说这鸳鸯要配给贾琏的奶兄,她这样 的的人物也肯甘心?笑道:“劳烦你大晚上的来这一趟,抱琴去送一送你鸳鸯姐姐吧。”含笑望着鸳鸯出去了,叹道:“若是昔日叫这鸳鸯随了大哥,如今该多省事 呢。”

王夫人叠着两只手,并不接这话,虽贾琏不收鸳鸯,但鸳鸯如今也是贾琏那边的人,哪里是轻易能动的,忙叫人去请了贾政来商议。

元春见此,也起身退了出去。

“怎么环哥儿又哭个不停?”贾政人还没进来,不耐烦的声音已经飘进来了,不等丫鬟打帘子,自己先甩了帘子进来,重重地坐在暖阁炕上。

昔日住着的院子宽大,贾政内外两个书房哪一个离着后院都有些距离,自然听不见那些琐碎声音,如今住得拥挤,隔三差五地听着赵姨娘房里的动静,也不似早先那般觉得她“本分”了。

王夫人道:“环哥儿有些受凉了。”忙又将贾珠要辞官的话说给贾政听。

贾政呆住,他全指望贾珠出人头地,替他出一口气呢,如今贾珠竟然不肯做官了!忙道:“竟病成这样?”想起贾琏的手段,又道:“莫非是琏哥儿无中生有?”又疑心贾琏早算计着贾珠体弱,才肯将官让给贾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