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明儿个老爷去看看?”王夫人试探道,贾政自从在金陵出了事,至今不曾出过门,借着这事出门试试看外头人的态度却也不错。

贾政唯恐去了被李守中小看,忙道:“我哪里出得了门?”

“……可咱们不出门,就只能由着琏哥儿拿捏了。兴许珠儿身子骨好端端的,是那琏哥儿有意造谣呢?”

夫妇二人皆知贾珠的身子,受过这次挫折,哪里会好端端的。只是当初分家时许下不能再挂荣国府名头出外行走,前不久与王家断了来往连王仁大喜都不能过去,如今已经是将所有都赌在了贾珠的官位上,哪里甘心叫他罢官回家。

贾政思量再三,咬牙点了点头,因在这屋里尚且能听见赵姨娘房里的哭声,也不耐烦在这过夜,起身便又回了前院书房。

第二日一早,贾政过王夫人这边一同商议带去李家的礼物,就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鸳鸯二人过来了。

司棋笑道:“我们姑娘想念三姑娘了,想接三姑娘过去住几日。”

王夫人瞧一眼鸳鸯,就知道定是鸳鸯昨晚上听见探春在赵姨娘手下受委屈了,告诉了迎春,迎春这才要接人。眼下也顾不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点头就叫司棋、鸳鸯去请探春去荣禧堂那边住着。

过 一会子,探春穿着身橘黄衣裙,带着金项圈衣衫整齐地过来,进门后见了贾政夫妇便笔直地跪在地上稚嫩地道:“老爷、太太,”略回想了一番教引嬷嬷是如何指点 的,又接着咬字清晰地说,“如今咱们家里事多,我虽不能为老爷太太大姐姐分忧,但守在这边也安心。若过去了,那边必定怕老太太担心,将上下消息都瞒着,女 儿过去了,不得知道大哥哥的事,越发会为大哥哥担心。”

贾政一怔。

王夫人立时落泪道:“还是三丫头懂事,罢了,不去就不去吧,且随着你大姐姐一处玩吧。”叫了探春到跟前,感慨道:“三丫头比宝玉还强一些。”

贾政点了点头,也觉这会子了探春不像那些眼皮子浅的争相去大房那趋炎附势,且看她年纪这样小,却在言谈间比宝玉老练的不止十倍,也称赞了她一句“有风骨,不吃嗟来之食”,赏了她两个上等砚台,叫王夫人打发了司棋、鸳鸯两个回西边去。

鸳鸯、司棋心觉没意思得很,碰了一鼻子灰地回了荣禧堂。只是琥珀、珍珠二人原本已经兴冲冲地告诉贾母探春要过来住,此时见她不来,便去问鸳鸯缘故,听说后背地里学给贾母听,贾母听说那句“不吃嗟来之食”,便也歇下了接探春到身边与迎春、湘云一起教养的念头。

第66章 锲而不舍

却说贾政许久不曾出门,此时出了门,人在轿子里正襟危坐不敢向大街上看一眼,更不许随从随便与路上遇见的熟人答话,一路到了李守中家中,下了轿 子,有些不尴不尬地整理衣冠,见李家只有个二十出头的李诚出来,李守中并不露面,且李诚不加寒暄就径直领着他去见贾珠,被这般冷落越发悻悻的。待到了东厢 房外,望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教导贾琏习剑,心里就后悔将贾珠交给贾琏了,只觉贾琏自己胡闹还瞅光阴不够,哪里有心思去管贾珠死 活。

“二叔来了。”贾琏挽着剑花收了剑,与冯紫英一同行到贾政跟前。

贾政勉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屋里,瞧见李纨消瘦许多地捧着细瓷水碗盘坐在床下脚踏上给贾珠喂水,就道:“媳妇退下吧。”

“是。”李纨不知贾政为了什么缘故过来了,但觉他此来定有所谓,偷偷去觑李诚,又去看贾琏,人向外去,却不走出明间,只立在隔开两间屋子的红纱橱子后。

贾琏、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贾政痛哭后安抚他的准备,却见贾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前绣墩上,按住要给他行礼的贾珠。

“父亲,孩儿无能……叫父亲担忧了。”贾珠终归坐了起来,虚弱地跪在床上给贾政磕了头。

贾政反反复复地看了贾珠脸色,望见他面孔发白、四肢无力、气息飘渺,心里一灰,却仍旧存了一丝妄想地瞟着贾琏问:“珠儿,也不必立时罢官弃职,先告了假,在家里养几个月。”

“咳咳。”贾珠不曾开口,已经咳嗽了三四声。

贾琏因贾政那脸色,就明白贾政两口子定是将贾珠要罢官的事怪到了他头上,于是拉着冯紫英、李诚出去,在橱子外见到李纨,也不出声只一点头就出去了。

李纨拿着帕子擦着眼睛,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看着,此时两眼发涩、手脚发软,侧耳去听,只见贾琏、冯紫英走后,屋子里贾政就轻声地问话了。

“珠儿,可是琏儿哄着你罢官的?你别听他胡说。”

贾珠摇了摇头,心下反倒讶异贾政为何会说出这话来,开口道:“父亲,是我自己个……”‘

“你 莫瞒着我,那琏儿手段了得,咱们一家落到如今这境地,全是大老爷、琏儿两个害的。可怜我们一房,如今就只有你一个出息的,若是宝玉再大一些,我也便不说 了。只是……若是你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再没个指望了,日后谁还把咱们当人?”贾政说着,便滚下泪来,心道贾珠的病休养两个月就能好,何必自断退路呢?

贾政老泪纵横,贾珠满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道:“就听老爷的——”

“万 万不可!”橱后的李纨按捺不住走了出来,重重地跪在贾政面前,欲哭无泪地道:“老爷,万万不可!虽老爷的意思是叫大爷病好了再去做官,可谁都知道,一日不 辞了官,大爷一日心里挂着这事。且大爷身子略好一些,少不得就要被逼着去衙门里东奔西走,如此,怎能保养好身子?”

贾政自李纨入 门后,不曾跟她说过几句话,因是公公与儿媳,便偏了身子对着贾珠,冷笑道:“逼着?你这话又是指谁?我们是他老子老子娘,难道我们不比你疼他?”也被李纨 的话说得心虚,不由地偷偷扫她,见这才几日,李纨身上的衣裳就宽松了许多,对她的怒气也稍稍减轻了一些。

贾珠侧躺在床上,一时嗓子痒的难受,待要咳嗽,又咳不出。

李纨忙起身扶着他侧身坐起来,忙拿着手给他拍背,声音沙哑地道:“大爷千万别答应了老爷,不然……我自去家庙里守着吧,总归没两年也要守寡了。”

“哪有无缘无故咒人的?谁逼着他带病做官了?不过是暂且留着官位,待……”

“……老爷,你看我像是长命之人吗?”贾珠病歪歪地苦笑道。

“不孝子,怎能对你老子说这话?”贾政扭开头,不忍去看贾珠,满心凄凉酸涩,依稀料到自己迟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爷若觉得我这身子还能受了挫折,就叫我过两个月做官去吧。”贾珠说着,就与李纨相对哀戚地哭了起来。

贾 政语塞,见他们少年夫妻哭得那样凄惨,也不忍心说出催逼着贾珠的话,心知贾珠这模样,还能熬上几年就是老天垂怜了,讷讷地落泪道:“罢了罢了,谁也不许再 提起做官的事了。你安心养着身子,其他的事,一概不必去想了。”只觉他们一房没个奔头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趔趄地起身就向外去,走到门前,见贾琏、冯 紫英还在,只觉这次又叫贾琏赚去了,又见李家父子三人一个都没露面,心知他们不肯见他,于是一言不发地向外去了。

贾琏、冯紫英二人忙进了屋里,见李纨还在兀自啼哭,贾珠越发气息微弱了,忙上前安抚他们二人。

李纨收住了眼泪,便又忙着给贾珠喂药。

贾琏见他们夫妇二人另有梯己话要说,扯了扯冯紫英的衣襟退了出来,此时才见李守中带着儿子李谨、李诚磨磨蹭蹭地过来。

“你家二老爷,走了?”李守中问。

“是,已经走了。二老爷仿佛是答应叫珠大哥罢官弃职了。”贾琏恭敬地道,见李守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知这老爷子也不肯见女儿守寡,只是性子倔强,不肯亲自去劝说贾政。

李守中在门前犹豫再三,这才鼓足勇气领着儿子向内去,进到房里,草草地丢下一句:“日后要来给你岳母祝寿,只管来就是。”又虎着脸从房里出来,到了外头坐在廊下矮凳上,就问贾琏:“书读得怎样了?”

贾琏忙道:“请的先生虽高明,奈何我愚钝不堪,进步不大。”

“勤能补拙,再使一把劲就是。”李守中忖度着袁靖风、黎碧舟几个都是不爱玩的,他们肯跟贾琏结拜,贾琏就必然是真的一心向上了,于是拿着几句话考校他,见他答得也算中规中矩,便点着头去了。

贾琏与冯紫英为着贾政的事感慨一番,随后冯紫英的小厮来说:“爷,人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蓉大爷上钩了。”

“琏二哥,我且去了。”冯紫英一拱手,便潇洒地随着小厮走了。

贾琏并不知他要如何引贾蓉上钩,只是黄昏时分,冯紫英得意洋洋地拿了一张写下贾蓉欠下赌资两千两的字据递给正背书的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面对着李家在夕阳下仿佛清淡水墨画般的景致,仔细看了那字据,对跨坐在栏杆上的冯紫英道:“莫非你给他设下了仙人跳?谁家的‘美人’,能叫他忍气吞声写下这字据来?”

冯紫英笑道:“琏二哥还真是料事如神,是位王爷家的爱宠,才在京都露面,知道的人少。那蓉大爷不明就里,见了人就想亲近亲近。”

贾琏蹙眉,想起贾宝玉昔日为了蒋玉菡挨了贾政一通毒打,忍不住劝说冯紫英道:“你与那些人来往,是你不拘小节,不因着他们出身小看他们。只是这样的玩笑以后万万不能再开了,免得惹祸上身。”虽是娈童、优伶,但若是遇上个醋性大的,这事就闹大了。

冯紫英拿着脚蹬在栏杆上,对贾琏的话不以为然地道:“琏二哥怎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既然是我肯请来帮忙的,必然是交心的,怎会是那等背地里调三调四的?”

“你待人以诚是好,却也要留心防不胜防这四个字。不然,只凭着侠义之心,哪里能够平安一世?”

冯紫英拿着手弹了弹粉底靴子,心道琏二哥是在自家里吃尽了苦头,才说出这些话来,他虽有些不能苟同,但附和他两句又何妨?于是连连点头,只说贾琏教训得是。

贾琏看他不是真心应了的,唯恐说多了惹恼了他,又连声道谢,不肯收了那欠条。

待天色暗了下来,冯紫英依旧回家去。

贾 琏也不好再与李纨一同守着贾珠,又去了边上暖阁里看书去,见有几处不解,又捧了书本去请教李守中。到了李守中书房内,一面将疑难之处说出,一面暗暗打量这 书房,见这书房朴素得很,竟是只有经书子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其他的怡情之物,哪怕是琴瑟也一概没有,心道这李守中也太刻板了一些。

李守中自然乐得教导贾琏,只是他习惯了引经据典地之乎者也高谈阔论,说了半日,叫原本一知半解的贾琏越发地一窍不通了,再刨根问底,那李守中纵使有满腹诗书,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解。

“你也莫气馁,我多少年没给人启蒙过,一时疏忽了。”李守中脸上发烫,虽实际上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心里因枉做了多年祭酒,此时连个《论语》也说不通甚感尴尬。

贾琏垂手立在李守中面前道:“是小子我愚钝。大人你看,我连在书中断句,都要加上这些标点呢。”于是拿了自己的书本给李守中看。

李 守中对着蜡烛眯着眼睛,果然望见书中有些蝌蚪、满月,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难怪他跟贾琏说不通呢,原来是对牛弹琴,“你这还算是聪明的,我教书多年,还曾 见过一个十分聪慧的学生。背书时,先大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地将一面书背出来。”因这是早年的趣事,说着就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贾琏也随着笑了一笑,猜到此人八成就是李守中本人了,忙又上前道:“虽说学生这也是雕虫小技,还是跟黎大哥、袁二哥他们一起捯饬出来的。但若有了这个,似我这般启蒙的人读着这书,岂不便宜?”若有李守中代为推广,那就是事半功倍了。

李守中登时变了脸色,正色道:“从春秋开始,这圣人之言就是这样记载下来的。你道你比圣人还英明?原本你在圣人之言中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该狠狠训斥你一通,因见你也是为了便于读书,才忍下。如今你竟狂妄地要叫其他子弟也跟着你学了这偷懒耍滑的伎俩?”

李守中的话虽是强词夺理,但也是如今士大夫们的正统思想。

贾 琏堆笑道:“并不敢往这孔孟之言上加东西,我这有一本《太平广记》,请大人瞧一瞧。以我的心思,是在这些本就是玩笑的书里加上一些,这些原本就不必费脑子 花心思研读的,大可以加上去了,叫人闲暇时匆匆地扫一眼,略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也就罢了。如此,也能下功夫看些正经的书。”因见李守中不言语,便将一本《太 平广记》放下,恭敬地拿了自己的《论语》退了出去。

“哼!”李守中先拿了那《太平广记》翻了一翻,见里头果然有些符号,且还附着 一张符号释义表,轻蔑地丢在书案上,背着手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对着少了一角的明月后悔惋惜,只觉自己老糊涂了,不该结下这门亲,就算是一字不识的人 家,对外头不也号称是诗书传家的吗?自己怎因见一个贾珠好,就结下了贾家这满门只知道花天酒地胡闹、不懂得读书上进的人家!

懊 悔了半日,见小童来请他安置,一时又听说贾珠因贾政来了一遭病情又有了反复,此时挂心贾珠的病情,也睡不着,重新回了书房,原本对那杂书是鄙夷不屑的,偏 这会子因贾珠的事心不在焉,也看不进“正经书”,随手摸了那《太平广记》在手上握着,先时不觉,待醒悟过来,已经将这满篇幻术的书翻到了一大半,心道果然 这样读书省力得很。

李守中虽觉察到了,但又觉若是自己将“省力、便宜”等话说出口,必然纵了贾琏,叫他不知道正经地上进,只在这 些投机取巧的小事上用心,于是第二日,去了东厢房外,当着李诚、李谨、李纨的面,将《太平广记》丢到贾琏怀中,冷笑道:“只为弄清楚你那些符号是什么意 思,就耗费了好半天,哪里省力了?”

“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守中冷笑一声,入内见贾珠病情稳定了一些,能略吃些稀饭了,便又带着儿子去了。

贾琏拍着书本,目送李守中远去,进屋子里与贾珠闲话时,将自己有意要借着李守中的名推广标点一事说了出来。

贾珠气息微弱地道:“你不如那本标错标点的书摊开在岳父面前,岳父治学严谨、待己更是严苛。他见了,定然忍不住替你更正。”

贾琏心知贾珠曾在李守中手下读书多年,回头就将杜牧的《清明》一首,断了两种句子,请李诚送给李守中。

李 守中得了那《清明》小调、小词两篇,也觉有趣,他也非浪得虚名,不过略一沉吟,略去掉几个字,便也断出一篇纤巧的小曲来,自得其乐了一回,听说贾琏又来请 教,忙将所写的小曲藏掖在《大学》中,正襟危坐地问贾琏:“若是有正经的话要问还可,若是你又来胡搅蛮缠,恕我不奉陪了。”

贾琏 忙道:“是有几个正经的话要问。”于是先将几个疑难之处问了,随后又拿了一本《尉缭子》来,为难地道:“小子才疏学浅,正如大人先前说的,恨不得一口气将 一页书念完了才好,可这么囫囵吞枣,又不解其中深意。若不这么着,一本书就要耗费上很多功夫才能读完,这是小子闲来无事胡乱加上的标点,请大人闲了替我改 一改。”有意将书本敞开放着退出去。

李守中昨儿个读了《太平广记》后,已然将各色标点的用法烂熟于心,今次一眼瞥过去,就看见几 处错误,只是不肯遂了贾琏的意思,有意在贾琏出去时将那本书合上不屑地弃在一旁,随后依旧如常地吃了晚饭,到晚间洗漱后与老妻一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 惦记着那几处错漏的地方。

李太太原本就因女儿命苦夜不成寐,此时被李守中一搅合,越发地睡不成了,就开口道:“老爷既然心疼女婿,何不在白日里与女婿多说两句,也宽了女婿的心,也叫女儿不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不是这么件事。”李守中一句话里叹了三次。

“那又是什么事?莫非是国子监里出了事?”

“也 不是。”李守中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飘着几处贾琏弄错的标点,虽明知明日要去国子监里,依旧不能安心睡觉,折腾了大半夜,忽地一掀被子,披着衣裳就向书房去, 不等小厮掌灯,先研墨提笔,就着火折子的一点亮光将错处改了过来,待长出一口气后,又见随后几页里也有错漏,待要不管,可心里牵牵挂挂的,总悬着这事,一 连批改到五更天,终于在临去国子监前,打着哈欠将《尉缭子》丢给小厮,“拿去给琏哥儿,叫他好生卖力读书吧,连这等闲书都能断错句子。”

虽疲惫,到底心里没事了,于是脚步虚浮地进了轿子向国子监去。

小厮忙捧着书交给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学着冯紫英的样跨坐在栏杆上,蹬着柱子翻了一翻书,立时就将李守中替他们订正《尉缭子》一事写信告诉四个结拜兄弟,过了午时这四人便兴高采烈地过来了,等到傍晚听说李守中回来了,兄弟五人并过来探望的冯紫英便齐齐将才出轿子的李守中围住。

李守中乍然望见一群青年人围住自己,心里纳罕得很。

“不愧是李大人,胸襟广阔,海纳百川。”

“正是,到底是李大人明白事理,知道推陈出新是大势所趋。”

“李大人放心,我们已经合力买下了一间书局,过两日就能将李大人订正过的《尉缭子》印出来。”

……

李守中晕晕乎乎,却也听出了不对劲,唯恐自己搅合到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事里惹人笑话——才学高的,哪个看得起那标点?没有才学的,用得上标点的,哪个有资格开口说话?于是忙道:“不可、不可……”

“一定要将李大人的名字印在书上。”冯紫英因为贾珠打抱不平,有意扯着嗓子说。

“不可,不可!若是这么着,就叫人笑话死了!”李守中涨红了脸,再三摆手。

许玉玚笑道:“迟了,已经叫人印去了。”

“快拦着!”李守中急得要哭出来,那等“花哨”的伎俩,哪里像是国子监祭酒该做的事!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老大人不是挺喜欢的吗?”贾琏搀扶着李守中向他书房去。

李守中气得甩开贾琏的手。

黎碧舟、袁靖风二人最是明白李守中的心思,齐齐道:“李大人放心,许老尚书的诗集子里,也有标点呢。”

“……果真?”李守中果然一听说许之安也搅合到这事里,因想许之安素来对后生亲切,在许之安看来可称赞的,就必定有些好处,只是少不得训斥几人道:“正经地读书才好,没事折腾那无关紧要的东西去!”

李守中训话的时候众人只管先答应着,随后又怂恿他写一篇详述标点如何适用于学艺不精之人并启蒙蒙童的序跋。

李守中先不肯,奈何一群青年死皮赖脸地一再恳请,只得匆匆地写下一二百夹杂着标点的序跋,交给许玉珩与那本《尉缭子》一同印出来。

许玉珩得了这序跋,连连对李守中道谢,呼啦啦地带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玚就又去了。

李守中哭笑不得,但既然已经写下了序跋,也不再似早先那般故作清高地贬低标点,拿着古人的诗词歌赋练了练手,随后很有些自得地将自己改过的《清明》拿给贾琏、冯紫英、李诚、李谨看。

众人看了,自然要夸李守中才高八斗。

第67章 欲海情天

眼看进了十一月下旬,许之安的诗集、李守中的序跋都印了出来,贾珠身子这才能移动。

贾政、王夫人立时打发人来接,贾琏便辞了李家四人,先将贾珠送入铺着层层褥垫的马车中,又请李纨上了翠幄轿子,便骑马在前面领着他们夫妇二人回去,待到了贾政一房的油黑大门前,望见宗里几个年轻子弟过来迎接。

下了马后,贾琏开口问:“这几日,那边的可又来找麻烦了?”

贾 芸冲东边呸了一声,笑道:“他们倒是想呢,只是那边大太太的丧事办得太大,银子流水一样花了出去。那么大的阵仗排场,操办的时候是够热闹的,可事情了了, 一算账,就有人心疼胃疼了。如今珍大叔为了银子焦头烂额的,前儿个兴头着要出其不意抄了赖二家,谁知有人给赖二通风报信,赖二又躲到城外道观。珍大叔气得 咬牙切齿,又拿他没法子,正关了门在家里审是谁通风报信的呢。”

“又是哪个吃里扒外报得信?”贾琏一面向里走,一面向东边看去。

贾 芸等小子赶紧跟着进来,七嘴八舌地道:“还能是哪个?蓉哥儿呗。蓉哥儿先前从赖二手上前前后后得了不少银子,况且珍大叔抄了赖二,得了的银子也不会由着蓉 哥儿使,这么着,蓉哥儿还不如将这话卖给赖二,总比在珍大叔手上捞得多。只珍大叔不知道这事,还疑心是哪个跟赖二交好的奴才通风报信呢。如今敬老爷捎话来 说赖二一家几代为宁国府卖力,如今发恩叫他们一家自赎。免得京城里有人造谣生事,说他们宁国府眼皮子浅,成日里只盯着奴才家的银子看。”

贾 琏脚步一顿,对贾敬此举哭笑不得,冷笑道:“真正有功劳的焦大没人理睬,倒将个只会阿谀奉承的主当成了有功之人。这会子还有闲情嘲笑我?”摇头冷笑之后, 又对贾芸道:“盯着瞧,若再有什么新闻,就来说给我听。”又叫人拿着四五张大毡毯挡着风,慢慢地搀扶着贾珠进了轿子里,又叫人将轿子一径地抬向后院。

三层仪门外,贾芸几个自觉地停住脚步,弱不胜衣的李纨也扶着丫鬟从轿子里出来。贾琏依旧在前面领着,直接叫人抬着贾珠进了他们夫妇二人的小院。

只见这小院当真是“小巧玲珑”,俨然是昔日花园里一处赏花楼围出来的,宽敞的卷棚下尚留有石桌棋盘,进了楼下雕花游廊下,就见满头银发的贾母被珍珠、琥珀搀扶着翘首以盼,贾赦拄着拐杖、贾政眯着眼睛俱都是焦急模样。

王夫人蜡黄着脸穿着一身黄栌色衣裳,看也不看上前讨好她的李纨一眼,三两步走到轿子边,掀了轿帘,一句话不说先掉下眼泪来,又催着人抬着软轿子送贾珠回房。

这栋小楼上下各是三间,上面三间不知留作何用,下面三间里,李纨与贾珠住在东间,这东间里还摆着李纨出门前做下的针线、放着贾珠摊开没看完的书本子。

贾珠才在床上躺下,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抽泣、哽咽声。

贾母边落泪边骂道:“你这糊涂鬼,好歹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眼中利芒冲着李纨闪过。

王夫人嘴上并不骂贾珠,但贾珠因这场病丢了好不容易从贾琏那得来的官,她心里如何能不恨李纨?抽噎着不肯叫李纨挨近床边,“老太太,太医来了,叫太医给珠儿瞧瞧吧。”

贾母含泪点头,与众人同去西间里等着听太医如何说。

贾 琏立在贾赦身边同去西间,借此时机将贾政的妾室赵姨娘、周姨娘双双瞅了一眼,见这两个姨娘论起美貌来不相上下,俱都是肤白貌美、盘靓条顺的美人,只是在气 质上,那周姨娘老实得太过,中规中矩的了无滋味;赵姨娘虽俗但满身的烟火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略等了一盏茶功夫,贾政拿了贾珠的药方子过来,贾母略瞅了一眼,点了点头。

“珠儿怎样了?”王夫人赶紧问。

贾政有些灰心丧气地道:“左右不过是静养罢了。”

王 夫人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暗暗地给贾政递眼色,叫贾政跟贾赦、贾琏说话,等了半日,不见贾政开口,便自己勉为其难地道:“琏儿,早先说了要拿着分家换珠儿 的官,如今珠儿不做官了,公中那些,是不是该分给我们一些。旁的不说,你元春大姐姐、宝玉兄弟的嫁妆、聘礼,公中是不是该出些力气?”

元春正拉着宝玉、湘云两个玩,闻言面上一红,登时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苦恼起来。

赵姨娘眼皮子跳个不停,堆笑道:“太太忘了还有三姑娘、三爷的呢。”

王夫人不吱声,贾政也琢磨着探春、贾环两个的事花不了几个钱,况且前头元春宝玉开了例子,贾赦、贾琏怎会不管剩下的探春、贾环两个?

贾赦不久前才知道贾琏背着他跟贾政做了这买卖,此时见贾政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心里只对贾政幸灾乐祸,却也不恼贾琏。

贾 琏一瞧贾赦就是一副要装病躲过去的模样,笑道:“如今是珠大哥身子不好,才不能做官了。并非我不许他的,因此咱们先前的买卖还作数。二婶子说的这话,我可 不能答应。”若是他肯出嫁妆、聘礼,那元春必定又是以荣国府大姑娘的身份出嫁,这么着,不定会惹来多少麻烦事。

王夫人一噎,越发不甘心了,还待要请贾母替她说项,却听贾母道:“别吵到珠儿歇息,琏儿,将庄子上才进的野鸡、莲藕那些个都送些来叫你大哥大嫂子养身子。咱们回去吧。”说着,就从炕上起来,将手扶在琥珀肩头向外去。

“老太太——”王夫人唤了一声。

贾母却不肯答应,只装聋作哑地问珍珠:“宝玉、湘云两个呢?风大,快叫他们随着我回去别吹了风。”

宝玉、湘云两个原本被元春牵在手上,听到贾母呼唤,立时奔到贾母身边,嬉笑着挤在贾母轿子里,贾赦、迎春也各自上了轿子。

贾 琏随着这三顶轿子向外走出几步,偶一回头,望见那探春还跟着元春目送轿子远去,心下疑惑分宗了贾母不能领回惜春就罢了,怎地也没提起过叫探春来一并教养? 虽疑惑,到底这事与他不相干。进了荣国府东边角门,贾琏先送贾母回荣庆堂,望见贾赦并不立时走,心里纳罕不已,有意拿着东府的笑话说给贾母、贾赦听。

贾母面上发烧,却不吭声。

贾赦连连道:“这就是奴大欺主了。”亏得贾琏动作快,不然那赖大必然比赖二难收拾。

须臾贾政带着赵姨娘过来,那赵姨娘怀中又抱了一个满绣的樱草色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