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珩挑了件翠绿的衫子穿着,因许老之安、袁氏等还在,不可打扮得太素净,便在鬓上簪了一朵白花,脸上略敷脂粉地领着丫鬟顺着抄手游廊向许老太太屋子里去,人过去了,许老太太偏打发她留在西间炕上做针线,又发话不许她出来见人。

许青珩心中不解,只百无聊赖地缠着丝线玩,听见外头丫鬟报道“贾家老太太,袁家老太太、太太,刘家老太太、太太、大奶奶来了”。

因听说贾母来了,许青珩便离开这榻,去碧纱橱上一扇蒙着青纱的小窗后站着,向外一看,果然望见很是富态的贾母与几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都过来了。

众 人进来后,略寒暄了两句,彼此让了座,便听贾母咬牙切齿地道:“都是那起子白眼狼惹出来的祸事!我素来知道你们家的姑娘是又知书达理又安分大方的,她那么 个好人,竟然被人活活地给……”说着话,便拿着帕子抹眼泪,“我听了你们家的事,气得一宿没睡,见了琏儿,就对他说:‘别看着事是出在许家,咱们家一时半 会没事就能高枕无忧了。赶紧地将家里那些挑三挑四包藏祸心的下流种子都打发出去。’琏儿听了我的,困得两眼发青了,也不敢去歇息,立时带着府里的一群男女 管事们将满府里不安分的都打发出去了;我原看我们家珠儿媳妇一个人伺候珠儿太过辛苦,也要打发个丫鬟去帮忙,听说这消息,哪里还敢送去。”

“可 不是么?我们家听着也吓了一跳。虽那仵作说并无可疑之处,但若无可疑之处,玉珩媳妇那么个识大体的人会悬梁?据我说,该再请两个仵作好好查一查才是,定是 那贱婢下了毒手!”袁老太太道,这话说完,又自己答道:“哎,我老糊涂了,咱们虽是中等人家,但家里的姑娘岂是肯叫个仵作去细查的?怕是宁肯吃了暗亏,也 不肯叫人动了姑娘一根指头。我连着骂了家里的老爷、小爷两天,只告诉他们‘若贪一会子快活,留下祸根来,这以后可怎么着?’,又叫家里的管事媳妇们好好盯 着家里的年轻丫鬟,挑出几个狐媚子打发出去。”

许老太太苦笑道:“并没什么暗亏不暗亏的。我也埋怨老太爷小题大做,他偏不信,非说要杀一儆百,非要吵吵嚷嚷地要整治府里的规矩。”

“老姐姐,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家受了这么大委屈,我们还能不明白你们吗?”刘老太太忙道。

许 青珩隔着纱窗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中,见没一个人肯信许家没有“暗亏”,慢慢地离开这纱窗,又回到炕上坐着,心想:是了,许家的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事, 在外人眼中不过是遮羞的幌子;倘若许家没甚动作,只将黎婉婷风光大葬了,人家还以为许家亏待了黎婉婷理亏呢;如今许家没做什么却放出许家为黎婉婷连同黎家 一同整治府中女仆的消息,再无人怀疑黎家许家会恩断义绝——怕黎太太、黎碧舟这会子也没回过神来为黎婉婷向许家讨要“公道”。

看似是黎家逼着许家改了规矩,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黎家顺着许家给的台阶下了台?

如今黎家没错、许家也没错,错的就是罪大恶极的素琴、孙四娘、孙阅了。

外间里头满满的都是咒骂黑心奴才的话,许青珩待到一个时辰后,众妇人被请去花园里吃宴席时才从碧纱橱中走出来。

“你可能想到比这更好的法子来化解黎家、许家的尴尬?”许老太太很有些苍凉地坐在空旷的明间里,一双苍老的眸子嘲讽地望着许青珩。

许青珩嘴唇一动,原本许家、黎家该是要互相攻讦才合常理,如今两家齐心合力去骂贱婢,自然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你原疯疯癫癫地说些放了天下奴籍的话,却不想如今各家子更防着奴婢们,对她们约束更多了吧。”许老太太又嘲讽地问。

许青珩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此情此景,非事与愿违四个字不可描述。

“日后跟着琏哥儿多学一学,疯疯癫癫可以,但要疯到点子上。”许老太太看许青珩萎靡不振,便又适可而止地不再训斥她。

许青珩低低地答应着,辞了许老太太,便向黎婉婷的灵堂走去,先望见锦被绣褥中黎婉婷静静地躺着,给她上了一炷香,这才在许玉珩身边跪下。

“哥哥,四哥那天的话,你信吗?”许青珩扭脸看着一直不吃不喝憔悴非常的许玉珩,不免心疼起来,灵堂里素净非常,因黎婉婷年纪小,陈设也不甚隆重。

“什么话?”许玉珩反问,眼睛盯着黎婉婷的灵床,总以为她下一会子就会翻身坐起来。

“就是那什么碧汀社的事。”许青珩捧起许玉珩面前的碧螺春递到他嘴边,见他不喝,才又将杯子放下。

“…… 那会子伤心,便信了,回头想想,一点都不信。弄个标点他尚且谨小慎微,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了什么奴籍呢?”许玉珩嗓音低沉地说,嘴唇裂开之后嘴里盈满 了一股腥甜,“可我信他的心意不坏。”至少在那会子所有人都伤心地失了分寸,黎家许家眼瞅着就要反目成仇,还有个贾琏果断地替众人拿下了一个“两全其美” 的主意;不然,许家黎家当真要反目不成?

许青珩听了,两只手互相握着手腕搁在膝上,蹙眉想到底他们男人们更明白贾琏的心思,于是又问:“那他不改就不改罢了,为什么明明没改对外嚷嚷着说改了却又要写信告诉我没改呢?”

“嫌你烦,碍于教养又不能直白地说,写这句是叫你别做没用的给他添乱。”许玉珩拿着锡箔纸撒在火盆中。

许 青珩猛地坐直,须臾又懒懒地耷拉下肩膀,仔细想了一想,不禁拿着手往自己头上一拍,听许玉珩这意思,是她将人家的客套当成好客了,先失落地想原来四哥并不 像她以为的那么平易近人,随后又鼓起斗志来,心想还没三媒六聘贾琏就先教训起她来,若还对他的话笃信不疑,将来进了贾家门,岂不是要任由着他揉圆搓扁了被 他牵着鼻子走?可见那些虚虚实实、绵里藏针的手段,她学得还不够,还该再接再厉才行。

第94章 潜移默化

许青珩往日里虽被人称赞聪慧,但到底所见的人多遇上的事有限,仔细回想往日里遇上的那些人家的太太姑娘们,哪一个不是有心让着她一二的?

这会子她一面想着倘若像黎婉婷那样决绝的做人,下场大抵就是白白地给人留作笑柄;做人还该手段圆融一些才是——至于不想叫贾琏纳妾有通房便要废除奴籍的事,也该徐徐图之。

于是许青珩跪着给黎婉婷烧了金银纸,听说老嬷嬷去了她房里,赶紧地起身去见老嬷嬷。

一连大半个月,除了给许老太太、袁氏请安并去黎婉婷灵堂中哭灵,许青珩便连房门也不出了。

又过了七八日,直到黎婉婷正式出殡那一日,一大早许青珩对着镜子打扮一番,不等出门,便先听丫鬟来说“贾大姑娘来了”,于是忙起身去迎,果然望见迎春穿着一身银灰竹叶暗纹的绸子长袄过来,“你又随着四哥一起来的?”

迎春忙福了福身,瞅见许青珩清瘦了许多越发有大姑娘的模子了,挽着许青珩的手道:“四哥虽也来了,但我是跟着二叔家的大嫂子过来的,大嫂子如今随着青姐姐家老太太说话,晚上她领着我随着你们家的人去城外伴宿。”

许青珩点了点头,先纳闷李纨因公公贾政的缘故抱愧不出家门,今次怎过来了;随后又想如今贾家与许家是同进退的,贾家荣禧堂没人令她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哎,婉婷姐姐就那样去了,那些黑心烂肠子的也实在太坏了。”迎春叹息一声,又要替黎婉婷落泪。

许青珩心知这事归根究底也未必能怨到素琴头上,拉着迎春的手向外去,先绕到许老太太门前,立在门外听了一听,果然因黎婉婷辈分小,今次来的都是各家的奶奶,并不领着迎春立时进去,却去了黎婉婷灵堂后的倒厅里。

在倒厅里略坐了一坐,见只有袁家、房家的几个姑娘来,几人便聚在一处说一说黎婉婷昔日的事,待时辰到了,便各自随着自家的太太、奶奶们在许老太太院子里上了轿子,随着黎婉婷的棺木出了许家。

许青珩随着母亲袁氏坐一顶轿子,母女二人坐在轿子里,先是面面相觑,随后袁氏便拿着黎婉婷的前车之鉴教训许青珩道:“看见了吧,若是像你婉婷姐姐那样,只不过是叫亲人伤心罢了,其他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也未必,玉珩哥哥、玉玚哥哥至少会真的改了。”许青珩几不可闻地嘀咕一句,许玉珩、许玉玚才是真正的许家小主人,若他们两个改了,许家迟早也会改。

袁氏拿着帕子擦眼睛,因她这话声音很小,一时没听清楚,就问:“你说什么?”

许青珩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袁氏也不追究,满面凄色地闭着眼睛靠在轿子上。

“太太,老太太叫小的来告诉太太一声,程姨娘没了。”轿子外,有人低声地说话。

“知道了,不必去告诉姑太太。”袁氏道。

许 青珩拿着手微微去撩帘子,撩开帘子只望见一个男管事的背影,心下疑惑那远在江苏的程姨娘怎就没了?既然撩开了帘子,不妨又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只见给黎婉婷 送葬的队伍并不浩大,向前看,依稀可见紧随在黎婉婷棺材边的贾琏等人,此时望着贾琏那一身蓝色的背影,心里先有些起伏,须臾便平静下来,放下轿子也不言 语。

待到了城外芳草萋萋的许家坟场,许青珩搀扶着袁氏下了轿子,在夕阳余晖中,进了就搭在已经挖好坟坑的棚子中。

真正随着出城送殡的又比去了许家的少一些,这会子棚子里只有黎太太、袁氏、房氏、李纨几个,众人听着外头唢呐声相对落泪,待听人说下棺的时辰到了,黎太太立时失声痛哭起来。

袁氏也跟着哭,房氏、李纨等小媳妇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们。

许青珩、迎春两个反倒被站得离黎太太、袁氏远了一些,二人便隔着棚子边上缝隙稀疏的帘子向外看,只见外头是贾琏、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玚、薛蟠、冯紫英六个帮着抬着棺材将棺材放入边上堆满了黄土的坟坑中。

迎春不由地握住许青珩的手,咬着嘴唇又骂了一声:“那活该千刀万剐的贱婢!”

许青珩回头望了眼泪人一样的黎太太、袁氏,在迎春耳边说:“怨不得素琴,素琴怕是被席子一卷便不知埋到哪里去了。”

迎春见许青珩跟黎婉婷感情那样好,这会子却不埋怨素琴,便不解地看她。

“要怪的话,先要怪我玉珩哥哥其次就要怪家里的长辈最后也要怪你我了。”谁不知道素琴是许玉珩房里人?昔日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出了事,岂能自觉无辜?

“青姐姐这话叫我糊涂了。”迎春一头雾水地,只觉许青珩神叨叨的。

许青珩又在她耳边道:“我们面对这种事,不能对付家里的长辈,就只能对付几个能听得进话的。等着瞧吧,我必要先叫玉珩哥哥彻底改了,至于我父亲,他也是一大罪魁祸首,看我日后如何用激将法,叫他幡然悔过。”有黎婉婷、素琴两条人命在,许玉珩不改也不行了。

迎春依旧不明白许青珩这没头没脑的话,先疑惑看她,随后见黎太太要冲出去拦着人往黎婉婷棺材上撒土,忙拦着她。

许青珩将话说了,见迎春是一点也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心知迎春是个不觉通房侍妾有何不妥的人,心道看她日后如何潜默化叫迎春知道男人留有通房侍妾是何等的可恶。

眼看着黄土越堆越高,黎太太的哭声也便小了。待一座新坟堆积起来了,众人便出了这棚子,簇拥着黎太太出了这简陋的棚子上了翠幄轿子。

今次许青珩与迎春同上了一顶轿子,在轿子里,见迎春温柔可亲,竟像是十分好欺负的模样,便拉着她道:“你家老爷可还好?”

迎春点了点头,笑道:“老爷这些日子清心寡欲,对操练家里家丁来了兴致,日日唤了二老爷一同看家丁操练,精神头比早先好了许多。”

“听说你姨娘也是个好人,可惜早早地就去了。”许青珩惋惜道。

提到她姨娘,迎春不免失落落地,垂着头道:“她没那福气罢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称之为脂粉英雄冢也不为过。你姨娘的事我听得不多,但依稀听说是个极为可亲的人,那样的人,真该寻个寻常人家嫁了,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才好。”帘子被晚风吹拂起来一角,许青珩眼瞅着自家坟场里坟堆无数,心叹黎婉婷大抵是想埋在黎家的坟地里吧。

迎 春怔了怔,随着黎婉婷的话点了点头,“……我也依稀听说我姨娘好得很,可惜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若当真有,我也情愿我姨娘没进了老爷的门,我呢随着我姨娘 投生在个寻常人家,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虽眼下看似她跟着鸡犬升天了,但她原本就不贪恋那些所谓的管家之权,虽偶尔有些虚荣心作祟,但在心里巴不得少了那 些是非。

许青珩道:“所以呢,将心比心,咱们骂那些丫头们才是真正地骂错了人,她们是连身家性命都握在别人手上的,骂她们贱骨头,岂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不敢去骂偷腥的野猫子,只敢去骂有腥味的鱼儿?”

迎 春脸上登时涨红了,两只手握着帕子不言语,她这边口口声声地骂素琴,她姨娘昔日也未必不是素琴那样过来的,眼角滚下两点泪水,嗫嚅道:“青姐姐说的有些道 理,那素琴也未必没有冤屈,将她一条新鲜的鱼儿时时放在猫儿眼皮子底下,鱼儿既然被猫儿咬了,人便不屑再去吃了,那鱼儿若不被猫儿吃完,便只能丢在外头臭 了烂了。”

许青珩见迎春仿佛懂了一些,便握着她的手道:“咱们这些眼下的姑娘日后的奶奶们,比起你姨娘她们事事不能自主,又多了 两分权势。既然有了权势,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丫头,便要从眼下开始,不给那些丫头念想,千万不可说那些日后也总在一处的话叫人误会,该时时拿了人家寻常 夫妻白头偕老的话说给她们听,叫她们也将眼界放宽一些;待日后出了门做了奶奶,也万万不可拉一个打一个,再做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该将心思多放 在……”脸上不由地涨红,她没说完的话,自然是说该将心思放在爷们身上。

迎春跟着也羞红了脸,讷讷地点了头,原本还觉许青珩神神叨叨的,此时见她是将真心话说给她听,且这些话又是贾母、奶嬷嬷们万万不会说给她听的,于是连连在心里谢了许青珩一歇,只觉与许青珩更加亲近了。

轿子停在许家家庵中时,天色已经大黑,于是便纷纷回了安排下的屋子里歇着。

因许青珩邀请,迎春便随着许青珩同在一间屋子里歇着。

许青珩既然要潜移默化,便又遮遮掩掩地跟迎春说了不少话,口中不提那些男欢女爱,却字字句句都在说令丫鬟做房里人,既对丫鬟们不公又对她们不利,甚至会贻害子孙。

迎春先懵懵懂懂,随后又觉许青珩说得在理,总归归根究底,要对付的不是丫鬟是爷们,到了三更,便打着哈欠与许青珩面对面地睡了。

第二日一早,迎春又随着许青珩去安慰了黎太太、袁氏,因听说贾琏要去探望邢夫人,便又坐了轿子随着贾琏、李纨向邢夫人住着的尼姑庵去。

在尼姑庵的第二进下了轿子,李纨被贾琏留在大殿,迎春随着贾琏向后去,望贾琏面又疲色地在前走,两三步后紧挨了过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可是有什么事?”贾琏先听着迎春的步子快了些随后又慢了,便回头去看她。

迎春原是要将许青珩的话告诉贾琏,随后又怕贾琏恼了她,忙改口道:“哥哥可知道我姨娘的事?”

贾琏笑道:“我那会子早分了屋子,哪里知道?只知道你姨娘好得很。”

迎春一怔,斜地里一婆子忽地迎上来道:“姑娘的姨娘真真是个伶俐聪明人,当初姨娘在时,老爷身边什么人都得让她一步呢。可惜年纪轻轻的,就那么去了。”

贾琏、迎春看过去,那婆子原来是随着邢夫人一同住在尼姑庵里的王善宝家的。

王善宝家的一眼瞅见随着迎春的司棋此时穿着素色衣裳也随着迎春戴着满头银簪银钗,虽是银的,却比金的更显得富贵,不由地瞥了眼自己身上那尼姑袍子,越发堆起笑脸,指望着能从这尼姑庵出去。

迎春一怔,因要多听她姨娘的事,便又问:“我姨娘是怎么到老爷身边的?听你说的那样好,她可是外头纳来的?”

王善宝家的笑道:“外头来的哪里比得过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聪明伶俐?”

迎春心一凉,暗叹她姨娘就当是许青珩口中“拉一个打一个”中所谓的“拉一个”了,只是她年纪轻轻就去了,怕就是狡兔死走狗烹,被她打压的人没了,于是她也就跟着没了。如此一想,越发明白了许青珩那一句“怨不得素琴”了。若有所思地随着贾琏又向前去。

王善宝家的见贾琏、迎春不再理会她,赶紧跟着向邢夫人礼佛的小佛堂去。

到了那佛堂外,便见邢夫人穿着一身灰布袍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佛。

“给太太请安。”贾琏、迎春二人道。

邢夫人这才故作姿态地扶着王善宝家的手臂站起来,含笑道:“琏二爷、迎大姑娘怎来了?”

“回太太,亲戚家有丧事,随着出了城。既然出了城,不得不来见一见太太,免得旁人说我们兄妹不孝。”贾琏见邢夫人吃斋几年,不见瘦削,反倒更丰盈了一些。

邢夫人原当贾琏来接她呢,此时听他的意思是因为“人言可畏”四个字不得不过来,不由地一噎,不敢再故作姿态,笑道:“是谁家的丧事?我竟不知道。”

“是个晚辈的,太太不知道也无妨。”贾琏瞅了瞅这屋子里,自说自话道:“既然太太这边什么都好,我们便告退不打搅太太修行了。”说着话,便又干脆利落地向外去。

“琏儿——”邢夫人有些慌了神地喊一声,见贾琏领着迎春头也不回地去了,不由地又咬牙切齿起来。

迎 春随着贾琏、李纨在前院又上了轿子,在自己个的轿子里支着头胡思乱想一通,待轿子进了荣国府,随着贾琏、李纨见过了贾母,领着司棋、红玉两个回自己院子 后,进了屋子里换了一身浅粉的衣裳,见司棋、红玉两个忙忙碌碌指点小丫头们将昨儿个带出去的包袱收拾好,便坐在轩窗边的炕上,命人沏了三盏好茶了,令司 棋、红玉两个陪着她坐着。

黎婉婷虽死得凄惨,但总归是别人家的事,是以司棋、红玉二人无不纳闷迎春这是怎地了,见她坐在正座又请她们也来坐,便告了座后斜签着身子半跪在炕上吃茶。

迎 春见这会子奶娘、嬷嬷们不在,便两只手握着手中描画着婵娟的细瓷茶碗看司棋、红玉两个,“有道是不图一时乱拍手,只求他人暗点头。咱们都一日日大了,若还 跟三姑娘、云姑娘她们并她们身边的姑娘们一起成日里只知道憨玩,这如何使得?借着许家出了这档子事,我且要问问你们心里是如何想的?如此,趁着我还在家里 掌管些家事,及早地替你们办了。”

司棋、红玉二人,一个壮美,一个俏丽,二婢乍然听迎春这样问,自然想到的是自己个的终身大事。

司棋性子烈了一些,听迎春这般问,霍地站起来冷笑道:“姑娘别拿着那些不长眼的下三滥人来比我们,不独我,便是红玉我也敢作保,我们都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人。那些心口不一的虚话我也不多说,日后只请姑娘替我寻个有能耐长进有前程的便是。”

红玉忙拉着司棋重新坐下,笑道:“姑娘没说什么,你便先生了气。既然姑娘问,我也不妨说了吧,我老子老子娘颇有两分能耐,我虽比不得鸳鸯姐姐,但也自忖有些才干。若将来二爷肯叫我自赎,我倒是想出了这府,管外头是穷还是苦呢,至少命是自己的。”

司 棋是自幼陪着迎春的,红玉也来了迎春身边二年,迎春怔愣住,暗道亏得她今日问了一问,不然一味听教引嬷嬷的话,又拉拢又防备着她们两个,岂不是又多此一举 又不识好人心了?于是反倒要跟司棋、红玉两个赔不是,只说:“你们为了我黑天白日的受累,我却至今才知道你们的心思,实在对不住得很。”

“嘻——”窗外忽地传来一声嬉笑,迎春吓了一跳,忙开了轩窗向外看,却见是黛玉、探春、湘云三个不知何时结伴过来,这会子正踩着轩窗外碧绿的芭蕉扒着窗子看她。

第95章 洁身自好

“好一个没羞没臊的,我们怎就只知道憨玩了?”湘云踮着脚道。

黛玉、探春两个也指着脸去臊迎春、司棋、红玉三个。

迎春骂道:“来了也不吭声,谁家的大家闺秀学的这些个听墙角的做派?”

“听说你回来了,我们好心来看你,又有意悄悄地过来逗你一逗,你却先急了。”黛玉又拿着嫩嫩的手指去戳自己脸皮。

司棋、红玉臊得无地自容,迎春脸上也满是红云,“好容易养着的芭蕉都叫你们踩坏了,快进来吧,仔细芭蕉的汁水弄脏了裙子洗不掉。”

黛玉三人这才拉着手从芭蕉丛里走出来,果然提了裙子便望见丝履上沾了些青汁,忙进了屋子里,三人脱了鞋子上了炕,叫丫鬟们去收拾鞋子。

“那黎家的姐姐到底是怎么没的?”黛玉歪着头,这会子湘云坐在她前头,她便扯了湘云的小辫子玩。

迎春这会子也不好说全是素琴不对,便搂着探春道:“外头传言多的是,有说那素琴丫鬟勒死黎姐姐的,也有说她给黎姐姐下毒的。这些都信不得,实际上……”瞅了眼黛玉三人的年纪,又怕自己说了,她们回去了跟贾母、贾敏她们胡说,一时不肯说。

“实际上怎样呢?”黛玉追问道。

探春看出迎春的为难,便歪在迎春怀中指着黛玉笑道:“莫非你也过了跟我们憨玩的年纪,开始计较日后如何叫人暗点头了?”

黛玉虽小,但但凡女儿家被人暗指“想嫁人”了,总是要羞恼的,偏这会子鞋子又被拿去了,也不能立时就走,作势要去撕探春的嘴,于是便与探春、迎春滚在了一处。

“我在老太太房里听说是黎姐姐醋性子大,跟个房里人计较才没的。老太太她们只当我睡着了才说的。”湘云不知探春的苦心,便略有些嘲讽地道。

迎春收了笑容,正色道:“也不全然怪黎姐姐。”待要解释,偏没法子解释,若说黎婉婷对许玉珩用情至深,湘云三个又哪里懂得这个?

“正是,哪里能怪到黎姑娘?”司棋捧着茶碗过来上茶,这一会子功夫,她也换了一身鹅黄的夹袄米白撒红花的百褶裙子穿着,一边将点了玫瑰露的茶放在炕桌上,一边又道:“若怪黎姑娘,许太太怎会哭成那样?”

“不怪她,就怪那什么房里人了。”湘云脱口道。

黛玉、探春二人方才听红玉、司棋说话,都觉她们二人是有些眼界的,不免对她们二人也有些敬重,于是这会子也不闹着玩了。

“世 上哪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事。虽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管是黎姑娘还是素琴,都跟许家大爷有关系。这事据我说就怪那许家大爷,有句话姑娘读书的时候先生 是怎么说来着……”红玉随着迎春听葛魁之妻楼氏讲过几节课,这会子待要文绉绉地说一句,偏又想不起来是哪一句了。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才思敏捷的黛玉立时接了上去。

“正是这么一句,若是那许大爷处置得妥当了,哪里有眼前的惨剧?”红玉笑盈盈地道。

湘云蹙眉道:“那也不该这样,不过是为了个丫头……”

“人家性情中人,情字为先。眼里容不下沙子,自然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是正理,我倒是佩服黎姑娘得很,若是我,我也这样。”司棋笑道。

黛玉稀里糊涂地尚且不解情为何物,便觉司棋这颇显得傲骨铮铮的话十分在理,于是童言无忌地也端坐在炕上,指着自己的两个小丫头道:“如今我们也过了憨玩的年纪了,你却说说,你们是如何想的,趁着我还年轻,及时替你们办了。”

迎春啐道:“要办回家去办,何必在我家办?”

探春依旧歪着身子,对许家的事一句话也不插嘴。

偏黛玉今日领来的小丫头比黛玉更小一些,二人不知黛玉是玩笑,反倒一本正经地一个说“姑娘的九连环给了我吧,我想要那个”,另一个说“姑娘才给的帕子被我弄丢了,姑娘千万莫怪,再送我一方吧”。

见两个小丫头竟是一点也不知道她们的意思,迎春等人便又气又笑起来。

须臾听见窗外老嬷嬷们结伴过来的絮叨声,众人适可而止地不再提起许家的事,单拿了这几日楼氏所授的课业来说话,待课业说完了,又提了几句针线的事,随后迎春便领着三个小的出了她这屋子,向贾母屋子里去。

进去了便见贾母、贾敏母女两个正坐在明间里说话,偏又说的是贾琏与许青珩定亲的事,几人不好在这边坐着,因听人说宝玉向警幻斋去了,于是彼此换了眼神,便各自心领神会地出了这边房门向前头警幻斋去。

从警幻斋的后门进去,黛玉、探春二人好奇地看着这院子里的遍地的果树,先望见红艳艳的樱桃,先闹着摘了两颗,到了贾琏门前,又看见那几棵桃树上挂着粉红新鲜的水蜜桃,便又好奇地围着这桃树转。

“我家的桃树多是只开花不结果子的,虽开花时看着好,却不如这挂着果子的瞧着有趣。”黛玉手上摆着一枝樱桃枝,艳羡地仰头看着果子。

“这桃树是二哥的宝贝,都不许人摘的。”迎春唯恐湘云顽皮摘了果子,便领着她们又向警幻斋厅上去。

上了北边游廊,便听里头贾琏对宝玉道:“明儿个就搬到前院书房里住着,已经给你收拾好屋子了。老太太、二叔那边也已经答应了。”虽叫宝玉占了他几间屋子,但一来安抚住贾母,二来将宝玉握在手上,令贾母不再生出歪心思,这就不算是亏本买卖了。

宝玉似有些不情愿地道:“老太太原本说过两年……”

“不必过两年,如今就搬来。你若不喜欢前头院子,就去梨香院里住着,那边上学更便宜一些。”贾琏道,瞧见迎春姊妹几个携手进来,又有意激宝玉道:“莫非没了姐姐妹妹们伺候着,你便身娇体贵地浑身不自在?”

宝玉听见环佩叮当、脂粉甜香,又看巴望着他成才的探春、湘云无不巴巴地看着他,连忙道:“琏二哥说得是哪里的话,谁浑身不自在了?只是老太太身边没人,怪冷清的。”

贾琏噗嗤一声笑了,“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女儿家,将给老太太解闷当成己任了?”

宝玉脸上涨红。

迎春几个走来站在宝玉身边,探春、黛玉有些拘谨,湘云很有些不拘小节地走来,望见贾琏面前模样古怪的纸张,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