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见她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便笑道:“奶奶有主意就好。”

“哎, 我那嫡亲的兄弟在金陵给我惹事,小姑子婆婆又成日里盯着唯恐我拿捏住了大爷,如今也只有你一个能跟我商议着事了。”王熙凤感慨着,令平儿坐在炕上,看她身 上衣裳还是当初陪嫁时做的衣裳,就道:“我箱子里还有几身今春才做的新衣裳,我以后是穿不得了,留着放旧了也可惜,你自己个开了箱子拿去吧。”

“多谢奶奶。”平儿跪在炕上,正待要与王熙凤说起家事,听门外小丫头说薛宝钗来了,忙起身去迎。

薛宝钗穿着一身杏色缂丝褙子,越发衬得肤白如雪,含笑进来了,就道:“嫂子,我来给你请安了。”一大早就听说安儿被打发出去了,此时再看王熙凤、平儿主仆,不免就带了两分深思。

“劳你大驾了,快坐吧。”王熙凤笑道。

薛宝钗笑道:“我便不坐了,才刚接了荣国府的帖子,迎春妹妹请我们过府赏杏花。这是随着杏花送来的点心,也不知道嫂子能不能吃,就亲自送来了。”说着,从迎儿手上接了西洋玻璃花草纹盒,将里头两碟子精致小点心拿了出来。

王熙凤笑道:“我又不是那样娇弱的人,有什么吃得吃不得的?劳烦你替我跟迎春妹妹道声好。”

薛宝钗答应着,又听说有媳妇来跟王熙凤回话,本要听一听,瞧瞧家里新近有什么事,偏进来的媳妇看她在,又不肯说,如此只得识趣地出来,从这东跨院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王熙凤的院子,低声问莺儿:“果然妈一大早就赐了汤给平儿?”

“那可不是,这种话我们哪里肯胡说?”莺儿道。

薛家里这种事多了去了,毕竟薛蟠是那么一种人物。薛宝钗颦着眉,心道平儿与王熙凤那样和睦,薛姨妈往日里也喜欢平儿安分守己,怎地如今薛蟠收了平儿,薛姨妈不顺势抬举了平儿,反倒言语里很有些瞧不上平儿呢?

思量再三,薛宝钗认定了王熙凤仗着薛姨妈慈爱厚道就背着她们母女捣鬼,且她们母女若不好生应对着,只怕日后连在家中说句话的底气也没了。

第107章 和尚道士

薛宝钗心中疑窦丛生,奈何王熙凤进入薛家后温良谦恭地令薛姨妈挑不出错来,饶是她敲过几次边鼓,薛姨妈也对王熙凤笃信不疑。

她 心里疑惑着,便准备着去荣国府探一探究竟——毕竟新近薛蟠、王熙凤两口子与贾琏那边来往颇多,贾琏未必不知道。于是待到迎春相邀那一日,便一早起身对镜理 妆,这会子依旧是一副安贫乐道的打扮,只穿着一身半旧的二色金妆缎水红牡丹纹长袄、墨绿百褶裙子,如云似雾的鬓发间也只略戴了两根簪子,令莺儿拿了一个锦 匣装着的宫造绢花簪子,便坐了轿子向荣国府去。

路上靠着轿子壁,薛宝钗闭目养神,直待进了荣国府角门,在荣庆堂门前的垂花门停 下,她才出了轿子,迎面先望见几个媳妇提着什锦食盒向外去,对那媳妇笑了一笑,领着莺儿进了荣庆堂里,便望见迎春、探春、湘云、黛玉,并一个约莫十一眉心 戴着一点胭脂痣的女孩儿笑盈盈地来迎她。

“方才那几位是去哪家送礼?”薛宝钗握着迎春的手,好奇地去看英莲。

迎春忙将英莲的身世说了,才笑道:“那几个是去许家呢,你快来,老祖宗、姑妈都等着看你呢。”

薛宝钗听说贾敏也在,立时不耽搁地去贾母房中,望见王夫人也在,落落大方地给贾母、贾敏、王夫人请安后,才要随着迎春几人去花园里赏杏花,偏不巧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杏花雨,于是薛宝钗便随着迎春等去迎春房中玩笑。

姊妹几个在屋子里或下棋、或做针线,但不过一会子,湘云、黛玉并英莲三人便觉闷了,于是这三人自去寻爱胡闹的丫头们去廊下逗弄了绿头鸭子去。

“那英莲倒是好福气,能得琏二哥两次出手相助。”薛宝钗听着英莲在房外的嬉笑声,不由地唏嘘了一声。

迎春笑道:“也是柳二哥侠义,不然换做旁人,未必肯带了她回来。”

探春点了点头。

薛宝钗心知柳湘莲如今大抵算是荣国府门客一般的人物,略笑了一笑,尚未言语,便听房门外司棋急急忙忙地来说:“三姑娘快去瞧瞧,赵姨娘又在东边闹起来了。”

探春原在暗中品评薛宝钗的言谈举止,这会子一听司棋这话,一双俊眼眸光一暗,冷笑道:“姑太太来了,她这会子又闹什么?不用问了,定是又有坏心烂肠子教唆她什么了!”

司 棋心内颇有两分幸灾乐祸地道:“三姑娘快回东边去劝劝赵姨娘吧,环哥儿又在学堂里闹出笑话,姑太太、二太太才与老太太说该好生管教环哥儿。不知怎地话就立 时传到了东边花园子里。赵姨娘如今隔着院墙冲西边叫骂呢,话里先说二太太看不得她好,又说姑太太自己个还没个儿子呢,净为别人家的儿子费神!”

薛宝钗纳罕贾政一房住着的东边花园子与荣禧堂这边虽是一墙之隔,但也有些距离,怎地赵姨娘会立时知道贾母她们这边的话?怎地赵姨娘在那边隔着墙头叫骂几句泄愤的话,这么快就有人兴师动众地传到荣庆堂这边来?

探春气得红了眼眶,明知道这又是王夫人利用贾环引着赵姨娘闹出笑话来给贾母、贾敏看,偏她如今又无可奈何。

“……你坐着我的车去瞧瞧吧,好歹劝着你姨娘别冒犯姑妈。”迎春安抚探春道。

探春红着眼眶道:“我去又能怎样?如今只能先去老太太、太太、姑太太那边替她赔不是了。”说着,便起身向外去,到了外头,望见了黛玉,先跟黛玉赔了不是,才又向前去。

薛宝钗眼瞅着探春领着侍书撑着伞落寞地去了,携着迎春的手挨着后窗书案坐下,一边与她对弈,一边试探地道:“东边还不得安生么?”

迎春笑道:“一年里总要闹上几次,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二太太只是嘴上说要教养环哥儿,却没一次当真坚持要领了环哥儿回去;赵姨娘也只敢在东边花园子里跳脚,被老太太唤来了,又要委屈得了不得。”

“二老爷也不问么?”薛宝钗托着脸,打量着迎春,见她肌肤细腻、眉眼温柔,提起房中物件,十个中竟有五六个是贾赦赏赐,不免艳羡迎春好歹还有个父亲,亏得她有个哥哥,哥哥却被嫂子拿捏住。

迎 春指尖拈着一枚黑棋,轻笑道:“二老爷哪里肯过问?我们这边的人都看清楚了,二老爷是使银子的时候,问管家的二太太要;想要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就去赵姨 娘房中。他那行事,竟像是不偏不倚呢,老太太也是看清楚东边花园子里的乱相,才也不肯再管那边,免得又被二太太拿了当枪使。”一口气说完,才想起王夫人是 薛宝钗嫡亲的姨妈,不由地暗暗懊悔。

薛宝钗面上带着浅笑,并不觉迎春的话有何不妥,听窗外淅淅沥沥的,拿着绢帕遮住嘴打了个哈 欠,心道赵姨娘被王夫人激得丑态百出,也难怪探春亲近王夫人了,斟酌了许久才落下一子,微微垂着眼皮,轻笑道:“左右他们一房又没有外头的正经事干,闹一 闹也在情理之中。就如我们家,早先正经事都叫家里的掌柜伙计们做了,我那哥哥便成日里吃酒闹事无法无天,如今他与琏二哥一起做了买卖,这才改了早先的毛 病。”眸子盯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心思却全放在了王熙凤身上。

迎春笑道:“过两日杏榜发下来了,我们家越发不好做买卖,更要求着你们家呢。”

“不知如今两家的买卖做得怎样了?”薛宝钗望着迎春。

迎春拿着手指在棋盒中搅合,摇了摇头,“我只管府中内帐,府外的庄子铺子账目,一概是外头是的执事领着呢。”

薛宝钗心道难怪贾琏放心叫迎春管家,原来管的不过是些琐事,轻笑道:“如今琏二哥跟许家姐姐的事定下来了,两江上都是你们家的亲戚,想来我们跟着琏二哥去两江一带做买卖也便宜得很。”

“这我就不知道了,哥哥并不曾提起这事,只是他素来唯恐麻烦人,怕也帮不得你们家多少。”迎春笑道。

薛宝钗漫不经心地又落下一子,见迎春是当真不知道了,不由地略微有些着急,心想若知道薛家的事,怕只能去问贾琏了;可她如今一个半大姑娘,无缘无故地怎么去寻贾琏。

“哎,你这子怎落到了这边?”迎春染满了蔻丹的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

薛宝钗见自己一时大意竟然下错了一子,立时握着帕子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道:“这雨下得人无精打采的,实在提不起精神。咱们向前头去瞧瞧三丫头怎样了。”

迎春也觉这棋下得没劲,又觉前头赵姨娘闹出来的事该过去了,于是答应了宝钗,与她携手向外去,只见外头绿柱红顶的廊下,黛玉、湘云、英莲三个正随着小红几个站在廊下踢毽子,这二人听说迎春、宝钗要向贾母房去,见雨水略小了一些,便也撑着伞随着她们过去。

五人从后院大台矶进了贾母院中,先顺着游廊在贾母房外站了一站,听小丫头说里头贾母正训斥王夫人持家无方、管教不好赵姨娘,便又不敢过去,于是听宝钗提议,便又向荣庆堂前的厅上说话。

到 了厅上,玩累了的黛玉、湘云恹恹地趴在桌上叽叽咕咕地说话,迎春去问英莲当初被拐子拐走的事,薛宝钗娴静地坐在一边,有一句地没一句地听迎春、英莲两个说 话,心里犹自在盘算王熙凤、薛蟠的事,听着雨声渐渐支着头打起瞌睡,忽地听见黛玉、湘云两个嘀咕着要向警幻斋去,一个激灵后从瞌睡中醒来,再看迎春正在为 英莲的事惋惜落泪,于是先不理会黛玉、湘莲两个,待望见那两个当真去了,略等了一会子,不见她们回来,这才起身对迎春道:“坐着怪闷的,我们去寻玉姐儿、 云丫头去。”

迎春一怔,望见黛玉、湘云两个不见了,就笑道:“她们一准又去聒噪哥哥了,走,咱们也去瞧瞧。”

英莲虽与柳湘莲算是有了婚约,但心性天真烂漫,又感激贾琏替她寻回母亲,于是见迎春、宝钗二人要去,也不避嫌地随着去了。

三人出了荣庆堂的垂花门,便向警幻斋的穿墙山门去。

薛 宝钗因进的是贾琏的内书房院子,心里先觉不妥,但看迎春、英莲二人并不觉得不妥,这才随着过去。在贾琏房门前,不由地大吃一惊,却见不独黛玉、湘云两个, 今日休息的宝玉、贾环,并贾珠也在,一群人正在廊下拿着彩纸折了莲花灯顺着门前廊下雨水汇成的小溪流放入簌簌作响的竹林中。

莲花灯上点着蜡烛,在雨幕中流入竹林,或有熄灭的,或有沉没的,或有在竹林庇护下依旧摇曳燃烧的,远远地望去,翠竹杆杆、灯火点点,也很有几分雅趣。

“琏哥哥、珠哥哥自己玩,也不叫我们来!”史湘云一边跟着折莲花灯,一边撅着嘴抱怨道。

黛玉一边点蜡烛,一边笑道:“如今放着好看,等雨水都流到沟里去了,不知怎么收拾林子里的烂纸呢。”

“管那么些做什么,这会子玩得有趣就好。”贾宝玉难得休息,又是被家中兄长们领着玩,也来了兴致,他并不去折,只等黛玉点了蜡烛后,小厮将莲花灯放在小溪中,他拿着竹竿将莲花灯推到顺流流入竹林的那一脉溪流中。

贾琏、贾珠并不言语,他们二人原本是下雨天暗无心看书才琢磨出这么个无聊的玩法,这会子见一堆小的过来了,不好与小的相争,只管折了纸灯交给他们去玩。

迎春、英莲两个觉得有趣,便立在廊下看纸灯。

薛宝钗拿着手探出游廊,见这会子只有些许雨点子了,先觉贾家人当真会玩乐,今次不知要糟蹋多少纸张蜡烛,比之放烟花爆竹还要破费;再看竹林中几点最为明亮的灯火总不熄灭,定睛多看了两眼,才分辨是那是拿了明瓦琉璃灯点了专门放在竹林中的。

“今次下雨,叫宝钗妹妹来了也无处去玩,实在对不住了。”贾琏停了手,见薛宝钗立在一边看他们一群人胡闹,心道这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么?

薛宝钗笑道:“天要下雨,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又道:“琏二哥新近可好?妈说要多谢你带着哥哥、嫂子他们做买卖呢。”

贾琏笑道:“你这话就说反了,是要多谢你哥哥嫂子带着我们这宗里没出息的做买卖呢。”

“若 没琏二哥的盐引,他们哪里做什么买卖?妈就是看有琏二哥帮扶,才彻底放心叫哥哥嫂子去经营家里的铺子。妈叫我见了琏二哥就多谢谢你,还叫我问一问哥哥嫂子 在外头的买卖到底如何了?这话她原本想要问哥哥嫂子,又怕问了叫他们以为我们不信任他们,只能拐着弯来问琏二哥了。”薛宝钗立在众人之外,瞥见宝玉忙着讨 好黛玉、湘云、英莲三个替这个放了灯又替那个拿蜡烛,心道这么些人里,就数他最忙了。

贾琏手指灵活地折叠着莲花灯,心道薛宝钗这是觉察到王熙凤两口子在将薛家钱财转移还是怎样?笑道:“这一二年我忙着读书考试,也没功夫细问,只是据说你嫂子八面玲珑,你哥哥又义薄云天,多的是人帮着他们呢,想来你们家的买卖在外头是十分红火的。”

“可 有几个金陵的掌柜来说哥哥收了铺子,我虽没见掌柜,可妈隔着书房后窗见了人,听掌柜的说我们家金陵的买卖有些不大好。”薛宝钗试探道,她笃定贾琏应当知道 点什么,在她看来,薛家乃是商户人家,要经商总要依附于一户官家,这官家不是王子腾家就是贾琏家。如今王子腾不在京中,薛蟠两口子亲近贾家,贾家焉会对借 了他们家势的薛家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贾琏应当对薛家的事了如指掌才合常理。

贾琏笑道:“这事我听说过,这是你哥哥雄心壮志要去海外做买卖呢,据我说,经商的人里头,难有他这样有气魄的。”

薛宝钗嘴唇动了一动,贾珠因见薛宝钗总问薛家买卖的事,立时插话道:“宝钗妹妹莫不是开始为嫁妆发愁了?莫非姨妈已经开始给你相看妹夫了?放心,蟠儿那小子委屈谁也不会委屈你。”

听到嫁妆二字,迎春、湘云、黛玉纷纷看向薛宝钗。

迎春含笑道:“原来这一日你无精打采的,是为了嫁妆的事发愁。”

薛宝钗从容地一笑,被嫁妆二字堵着,却不好再追问薛蟠做的买卖了。心知自己要进宫的事,贾珠必定知道,这会子见贾珠也来拿话堵着她,越发觉得薛蟠、王熙凤两口子有古怪。

贾琏折得腻烦了,又坐在高凳上拿着彩纸折叠出蝴蝶、百合、纸鹤等小玩意给黛玉、湘云几个玩,待看琥珀、珍珠远远地过来了,就笑道:“你们都去老祖宗那吧,老祖宗打发人来请了。”

迎春听了,心知贾琏要送客了,便领着宝钗、湘云等去荣庆堂,宝玉、贾环二人难得跟兄长玩,一直盘桓到贾母再打发人来请,才随着人回荣庆堂去。

待人一散,竹林里的火光陆续熄灭,再看竹林里果然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糊在地上的烂纸。

贾珠咳嗽两声,随着贾琏进入明间里坐着,因对贾琏所做的事略有所知,抿着茶就道:“宝钗那丫头好警觉,这会子就觉得蟠儿、凤丫头不对劲了。”

贾琏坐在贾珠对面,心说薛宝钗可是山中高士呢,思量着这会子薛宝钗正在贾母处吃饭,便叫了全禧来,对他道:“打发人去跟薛家大奶奶说,就说他们家姑娘机灵得很,今日来贾家刺探他们两口子呢。”

贾珠咳嗽一声,笑道:“你也太兴师动众了,她一个小姑娘家,便是疑心了又能怎样?”

“我可不敢将她当成小姑娘。”贾琏心道许青珩那样的才算是小姑娘,薛宝钗这样的,饶是嫩了点,也得尊称她为高士。

全禧听了,回想着方才远远地看着时,只见一堆人里,便是眉眼精致如画的英莲也不及宝钗出众,心里啧啧叹了两声,立时奉命向外去,去前院书房门房里寻了等着当差的朱龙,便将贾琏的话交代了。

朱龙忙戴着斗笠蓑衣,立时骑马向外去,半路上淋了一些小雨,待到了薛家门上,便说要见薛大奶奶。

门上人向内传话,不多时,王熙凤的陪房旺儿便出来了。

朱龙凑在旺儿耳边将话说,旺儿早听说薛宝钗厉害得很,此时见薛宝钗竟然有心去贾家刺探,立时向内去,进了角门,入了王熙凤院子,进了明间里便忙将朱龙的话说了。

王熙凤懒懒地坐在圈椅中,因下雨一点子精神也提不起来,眼皮子跳个不停,冷笑道:“我早知道这事了,告诉琏二爷劳烦他费心了。”薛宝钗去贾家刺探,她回头便告诉薛蟠薛宝钗唯恐贾家占薛家便宜去贾家夹枪带棒地跟贾琏说话,薛蟠重义气,看他知道这事后如何看薛宝钗。

旺儿答应了,立时冒着细雨再向外去,到了门房再见朱龙,将王熙凤的话说了,又有心跟朱龙搭讪道:“兄弟新近在府里可忙?”

“如今没什么忙的,待杏榜下来了,才是真正的忙呢。”朱龙笑着,就一直晾在一旁的蓑衣、斗笠一一穿戴上。

旺儿帮着他穿,又有意笑道:“琏二爷跟许家姑娘的事都定下来了,有没有金榜题名,琏二爷的前程都差不了。”

朱 龙笑道:“话是那样说,但还有个殿试呢,今日下雨二爷才能偷闲一会子,不然要被两位老爷并珠大爷逼着读书呢。”并不与旺儿多说,出了门上了马,便立时向荣 国府赶去,走到半路,见雨水实在太急,便去了一家酒楼中避雨,吩咐堂倌将他的马牵去马厩中,便自己个悠哉地上楼,拿了五分银子堂倌瞧着置办酒菜来,须臾见 堂倌弄了花生、牛肉并一壶惠泉酒来,便捏着花生慢慢地吃,忽地听见楼下有堂倌呵斥声、和尚念经声传来,心里便觉不耐烦,于是提着酒壶站在酒楼上居高临下地 喝道:“嚷嚷什么呢?”待望见楼下有两个疯疯癫癫的出家人,其中和尚癞头跣脚,道士跛足蓬头,登时呆住,顾不得吃酒,立时匆匆下了酒楼来。

堂倌依旧嚷嚷道:“两位大师,我们是做买卖的,您两位进来了,臭烘烘的,哪个还吃得下酒?”

朱龙丢给堂倌一角银子,想起昔日贾琏胡诌说随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跑了,如今他将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请到贾琏跟前,不知贾琏会如何赏他,于是堆着笑脸,对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笑道:“两位大师也喝酒吃肉么?”

“世人吃得,和尚、道士便也吃得。”癞头和尚抓着头道。

朱龙道:“我家主人仰慕二位多时,不如二位随着我去我家吃酒?这小酒楼里的酒菜,哪里比得上我家的?”

癞头和尚哈哈笑道:“竟有人也仰慕我这和尚?”

跛足道士也笑了,看朱龙打扮得很是体面,就道:“走走,人见人烦的和尚道士今日也要去那公侯人家的富贵场温柔乡中走一走。”

说着话,原本进来躲雨的和尚、道士见雨停了,又见那堂倌十分嫌弃他们,便有意亲近地拉着朱龙向外去。

朱龙嗅到两个出家人身上的酸味,一时又觉贾琏未必当真肯见他们,兴许是叶公好龙也不一定。虽这般想,却依旧将马匹托付堂倌送去荣国府,自己个亲自领着和尚、道士一路向荣国府走去。

此地离着荣国府并不遥远,不多时,便走上了宁荣大街,待走到荣国府,朱龙一双簇新的靴子也湿透了,衣衫上也溅了一些泥点子,到了门前,就打发小厮去支会贾琏一声。

因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形容十分不堪,朱龙也不敢立时请了他们进府,只在门首边花了自己银子叫门上人弄了点心茶水来先给这两个出家人吃,自己站在门房边翘首张望,待望见贾琏神色异常地匆匆赶来,赶紧邀功地道:“二爷,小的在酒楼里瞧见他们,立时就将他们请来了。”

贾琏紧紧地绷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大步流星地向门房去,待到了宽敞的门房边,望见门上小厮嫌弃地扇着风不肯进门房,入内就见和尚、道士穿着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裳,歪歪斜斜地在条凳上盘腿坐着,大口地去吃一碟子鸡油松子馅卷子。

“两位大师,我们二爷来了。”朱龙忙道。

贾 琏微微挑着眉,看那和尚道士有意疯疯癫癫的,冷笑道:“别装疯卖傻,是神棍还是人贩子还是卖海上方的,今儿个都给我说个清楚明白!来人,去请柳小爷、甄姑 娘、薛姑娘、林姑娘去警幻斋等着两位大师给他们算命。”他倒要看看,如今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还怎么唱那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第108章 真人大士

雨点子不知何时又泼洒下来,沙沙地打在窗纱上。

贾琏心里颇为激动,竟觉得兴许自己穿回去也有望了,毕竟这一僧一道行迹诡异,兴许当真是道法高深的渺渺真人、茫茫大士呢。

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双双愣住,随后肥头大耳的癞头和尚拿着油腻的手抹了一把满是油光的嘴。

“二爷?”朱龙见贾琏不像是仰慕却像是寻仇一般,不解他这是怎么了,忙向和尚、道士道:“这位是我们家琏二爷。”

道士捋着嘴边胡须,嬉笑道:“二爷叫我们算命,我们就是神棍;叫我们点化谁出家,我们就是人贩子;叫我们给谁药方子,我们就是卖海上方的。”

“正是、正是,假即是真,真即是假。二爷何必那么认真?”癞头和尚连头附和着贾琏。

贾琏微微蹙眉,见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疯疯癫癫的,有意要试探试探他们,于是又去看下人。

下人知道他的意思,立时道:“回二爷,柳二爷、林姑娘、薛姑娘、甄姑娘都请到警幻斋了。”

“两位大师,请吧。”贾琏拱了拱手,警惕地看着这和尚、道士,因薛宝钗始终没得到海上方,也没人要化林黛玉出家,他还当癞头和尚、跛足道士没了呢,谁知今日竟然遇上了。

那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却不动身,嬉笑道:“二爷是要逼迫和尚、道士么?”

“若你们不听,我也只能逼迫了。”贾琏微笑道,又拱了拱手。

朱龙忙打圆场,对癞头和尚、跛足道士道:“两位大师随着我们二爷去吧,过去了,自有好酒好菜等着你们呢。”越发不解贾琏怎对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这样不假辞色。

“罢罢罢,人在屋檐下呀。”癞头和尚嗤笑着,却不看贾琏,立时与跛足道士有说有笑不理会贾琏地向内去。

“……二爷,这两位看起来果然有大师的风范。”朱龙因人是他领来的,待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动身了,又不免要劝说贾琏一句。

贾 琏略点了头,不远不近地颦眉看那和尚道士,听这二人又在贾家里唱起了“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 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不由地就觉好笑,立在濛濛细雨中,袖着手静静地等着看这和尚、道士到底有多少能耐。

从偏门进了警幻斋,癞头和尚、跛足道士指着匾额上“警幻斋”三个字痴痴地笑起来,随后勾搭在一处嘀嘀咕咕。

贾 琏略走近两步要听,又见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分散开了,心气这和尚道士狡猾,又请他们向厅上去,不曾到厅上,就听宝玉、湘云不请自来地嬉笑声,近了则闻见 一股馥郁清香,迈步跨过门槛进了厅上,便望见细雨朦胧中,这警幻斋厅里站满了插金戴银、身披绫罗的俊秀女儿,却原来贾母、贾敏不肯拒绝贾琏的提议却又唯恐 野和尚野道士冲撞了宝钗、黛玉几个,于是打发了一群大小丫鬟过来陪着看。

立在门边的是年纪小的琉璃、翡翠,随后是珍珠、琥珀、司棋、红玉,再之后就是鸳鸯、鹦鹉、莺儿、翠缕、雪雁等。

众丫鬟之后,才是自珍自重不肯多说多看的薛宝钗,爽直烂漫的湘云,心思玲珑的黛玉,憨直懵懂的英莲,至于柳湘莲、贾宝玉二人,这会子先去看贾琏放在百宝阁匣子里的短火枪,这会子见人来了,才赶紧迎上去。

一屋子钟灵毓秀的人齐聚,朱龙在门边瞅了一眼,心道一声乖乖,不敢看又不舍得不看,赶紧打发小厮们远远地回避开,自己也撑着伞在外头等着。

“好好,和尚、道士此生有这福气见如此多蕙质兰心的女儿,下辈子做猪做狗也值当了!”癞头和尚笑道。

贾琏从他们话里听不出破绽,却又总觉这和尚、道士有古怪,于是道:“请二位先给柳二爷瞧瞧吧。”

贾琏话音落了,柳湘莲便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身牙白满绣箭袖,脸上淡淡地看和尚道士。

癞头和尚笑道:“好俊俏的哥儿,生得这样好,又身在富贵人家,啧啧,这样的相貌是祸不是福。”

“哪里来的野和尚!”柳湘莲见这和尚、道士肮脏不堪且开口就提起他的伤心事,啐了一声,到底是给贾琏脸面,只冷了脸,并未甩袖离去。

贾琏眼皮子跳个不停,心道柳湘莲若不是生得好,就不会去赖大家串戏,如此怎认识的薛蟠?怎又会被尤三姐盯上?面上不觉越发凝重,心道这和尚、道士应当是知道柳湘莲的一些事。

“请两位大师再给甄姑娘瞧一瞧。”贾琏压低声音慎重地道。

英 莲听她母亲封氏提过她父亲甄士隐乃是随着一对和尚、道士出家云游去了,于是见了这和尚、道士,心里便有两分亲近之意,两只手抓着垂在耳边的一根小辫子,微 微笑着好奇地走到柳湘莲身边去看和尚、道士,先开口道:“两位大师是不是化走我爹爹的那两位?我娘一直在寻他,还请两位大师将我爹爹下落告诉我吧。”

“痴儿,你可要随着和尚、道士走,去寻你爹爹?”跛足道士将耷拉在眼皮子上的眉毛撩了一撩,这才细细去看英莲。

英莲尚未答话,外头朱龙便说:“甄奶奶来了。”

话音落了,果然望见封氏苍白着脸,穿着一身半旧衣裳、鬓间只戴着一根银簪子就地踉跄着过来,见了和尚、道士,便要跪下,“还请两位大师指点,我家老爷到底哪里去了?”

英莲忙去搀扶她母亲,心里也盼着一家团聚,于是便也看向和尚、道士。

癞头和尚笑道:“青山绿水间,总有他落脚的地方,和尚、道士哪里知道你家老爷哪里去了?”

柳湘莲因也是无父无母,便十分同情英莲遭遇,一心要替英莲达成愿望将甄士隐寻回,忙问:“若是你们化了甄老爷出家,那又是在什么地方与甄老爷分开的呢?你只管说了,我去寻了他回来,男儿大丈夫,便是迫于无奈出家,也不当不给家人一个交代。”

癞头和尚笑着说了江南一处,封氏、英莲见他言语癫狂,一时不知他话里真假。

“也罢,我总要去江南替二爷办事,就去南边的好山好水边寻一寻吧,兴许能够找到。”柳湘莲见封氏苍老疲惫,见她还要求和尚道士,便忙安慰她,又看她哭哭啼啼,忙与英莲一同送了她回西边家里去。

“大师果然有些道行,连佛家的慈悲心肠都看破了,宁肯憋着也不叫人家骨肉团圆。”黛玉一直远远地坐着,这会子见这和尚道士铁石心肠,不告知封氏甄士隐到底在哪里,便拿着手指绕着帕子嘲讽道。

“这位姐儿好出众,倒是该离着那位面如满月的哥儿远一些,不然不是惹恼了她,就是惹恼了她。”跛足道士一脸讥笑地先指着湘云,随后又指向宝钗。

宝玉一愣,湘云立时冷笑道:“出家人还管这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