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附和道:“正是,出家人当心思澄明才是。”

跛足道士、癞头和尚双双拍着说笑道:“妙哉!妙哉!三人竟然同声同气!”

“咳!”贾琏低声咳嗽一声,见和尚、道士要将话引到这辈子还没影的三女争夫一事上,立时打断他们,指着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宝钗道:“我这薛妹妹有一股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毒,不知二位有何良方送她?”

宝钗疑惑贾琏怎知道她的热毒之症,随后释然地想定是薛蟠口没遮拦地跟贾琏提起了。

癞 头和尚笑道:“良方自然是有的,如今就给姑娘一方冷香丸。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 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 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揉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待发病时,拿出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

黛玉、湘云听见这繁琐的玩笑一样的方子,都当是癞头和尚有意戏弄贾琏,于是双双笑了起来,就连宝钗也不将这方子当一回事,笑一笑也就罢了。

唯独宝玉道:“这方子果然奇妙,不妨做一些瞧瞧到底如何。”

黛玉笑而不语,湘云笑道:“等你那药丸做出来,怕宝姐姐已经进宫了,宫里什么没有,稀罕你这个?”

宝钗进宫一事,虽人人心知肚明,但终归是还没达成的事,此时大肆宣扬开,若到时候她又没进宫,难免对着众人有些尴尬。于是宝钗不肯此时将话说满了,听湘云这般说,略笑了一笑,并不附和。

贾 琏手中抛着晶莹剔透的通灵宝玉,冷眼瞧着如今黛玉、宝钗惺惺相惜,湘云口没遮拦地提防着宝玉亲近宝钗,因癞头和尚的话,几乎认定了他们就是书中那对“来无 影去无踪”神秘非常的一僧一道,于是道:“罢了,既然大师说有那方子,待我回头说与蟠儿听,叫他给宝钗妹妹做了就是,也不必宝玉费心去捯饬了。两位大师既 然都给他们看过相了,不妨随着我去外书房叙话?”

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嘻嘻地双双笑道:“免了免了,我们在城外地皇庙外等二爷,二爷想明白了,若决心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就来寻我们吧。”瞅见黛玉这会子斯文地嗑着瓜子戏谑地看他们,就又道:“要不要叫和尚也给姐儿一张方子?”

黛玉笑道:“你们不说,我就猜到一准也是十二个这个花儿十二个那个朵儿的,繁琐死了,为了几丸药却要糟蹋了一年四季的花朵儿,实在是暴殄天物。”说罢,就凑到宝钗耳边窃窃私语。

宝钗听了嫣然一笑。

宝玉原本要做了药讨好宝钗,这会子又听黛玉的话言之有理,立时抓耳挠腮不知该不该为宝钗做药。

贾琏不觉那冷香丸药丸有什么奇特的,只觉这就是个真正的“富贵闲妆”,又请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去前院书房说话。

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将一屋子的女儿都看了一遍,这才一摇一摆地随着贾琏出来。

贾琏一直紧紧地绷着脸,待进了外书房,令人看着房门,自己个坐在明间正座的太师椅上,望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两个笑嘻嘻地去百宝阁子上拿那些珍奇古玩去玩,沉吟良久,才道:“其实你们就是神棍吧。”

癞头和尚笑而不语。

贾 琏虽时常拜警幻仙子,但心里依旧对怪力乱神之事似信非信,手指摩挲着通灵宝玉,有意要验证和尚道士是否只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神棍,就压低声音道:“你们听我 称呼湘莲为柳二爷,便知他不是荣国府中人,又见他对我有两分敬畏,于是出口便暗指他是娈宠逼着他恼羞成怒;英莲开口要寻父亲,她眉间又有一点胭脂痣,你们 既然化了甄士隐出家,自然会常常听他提起,如此自然知道她是哪个;至于宝玉、宝钗、黛玉、湘云四人,你们听我方才对他们的称呼,知道他们不是一家兄弟姊 妹,于是才有胆量说出‘不是惹恼她,就是惹恼她’的话。”

“二爷说是,那便是,是也不是。”癞头和尚嬉笑道。

“…… 你们看我面相如何?”贾琏见自己一席话没试探出和尚道士的深浅,不免有些失望,因不试探出和尚的深浅就万万不能将自己的来历交代出来,便小心翼翼地静静观 察和尚道士的言谈,望见和尚道士双双盘腿坐在楠木交椅上,便两只手交握在一处看他们。待望见和尚道士要挨近,因不喜他们二人身上肮脏,立时道:“就坐在椅 子上看就是。”

跛足道士笑道:“琏二爷眼看就要金榜题名,自然是前途无量了。”

“只这一句?我见二位坦 坦荡荡、落落大方,方才去见一屋子金尊玉贵的姑娘小爷依旧从容得很,还当二位是知己知彼,已经将我的事打听清楚了才敢来荣国府呢。”贾琏话里试探着,又觉 自己所说不错,若这和尚道士果然是送顽石入凡尘投胎的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自然会看出他的来历,如此不必自己步步紧逼,他们二人便要先点破他的来历了。如此 一想,又觉这始终不点破他身份的和尚道士更像是神棍了,于是又淡笑道:“二位莫非是早先知道我要寻一僧一道,才特地赶来招摇撞骗?”一时后悔自己动作太 大,竟然将红楼搅合得七零八落,眼下连这一僧一道到底是真是假也弄不明白了。

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只管笑着看他。

贾 琏渐渐有些不耐烦了,靠在厚实的椅背上,手指不耐烦地夹着通灵宝玉敲打身边楠木小几,良久,竟是暗松一口气,全然放弃了穿回去,毕竟人生何处不是乐土,何 必一直执迷于穿回去,于是道:“二位不说也罢,类似方才那冷香丸的方子,二位可还有?若有,只管将方子给了我吧,在下定然重重酬谢二位。”

假到真时真亦假,贾琏全然放弃了追究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的来历,毕竟若果然有能够叫一块顽石下凡的大士高人,又怎会被他个凡人看出破绽,如此不如稀里糊涂地将他们当成卖海上方的讨些实惠的方子发财用。

癞头和尚笑道:“药丸多的是,不独冷香丸,热香丸暖香丸也有呢。”

贾琏心知顺着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疯疯癫癫的话继续说下去,便又被他们绕住了,于是只管自己去取了纸笔来,催促他们说药方。

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互看一眼,放浪形骸地哈哈笑道:“罢了罢了,各人的运数都被你打乱了,便将药丸都给了你又何妨?”

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贾琏打心里将这话当成了神棍的行话,于是执笔只管自己报价请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说药方子。

果不其然,除了冷香丸,这二人又有些其他稀奇古怪的方子,有些是做药引的珍珠一定是女人常年戴在头上的;有些竟要传说中昭君冢边泥土入药。

贾 琏蹙眉,一一将方子写下来了,见都是些胡诌的方子,一瞧便不可靠,这才冷笑道:“二位糊谁呢?只昭君冢眼下就有四五个,谁知道哪个是真的?二位还是诚心一 些给我些实用的药方子吧。不然,我这荣国府要仗势欺人,二位的千年道行就要毁于一旦了。”说着,自己便笑了,只觉自己越来越习惯仗势欺人了。

癞头和尚只管从从容容地笑,倒是跛足道士看贾琏要恼了,才又给了他一些实用补气养身的方子。

贾 琏拿着方子,琢磨着贾珠久病成医会看草药,不如令人去将贾珠请来一同看这方子真伪,于是拿着方子,便出了房门令小厮去请贾珠,又令账房准备下纹银二百等着 打赏和尚、道士,忽地听说贾赦在门廊上跌了一跤,这会子喊骨头疼,忙令人照看着和尚、道士,就匆匆地向贾赦那东跨院去,待进了东跨院贾赦房中,望见贾赦躺 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叫着,忙道:“老爷到底是哪里疼?”拿着手试探着向贾赦腿上按了按,又忙问太医何时过来。

略等了一等,便见金彩领着王太医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王太医给贾赦看了一看,推拿了一番,待一盏茶后,笑道:“老大人并无大碍,好生歇息两日就是了。”

贾琏忙谢了王太医,又令金彩送王太医出去后,立时冷着脸道:“到底是哪个粗心大意,在廊下也能摔到老爷?”

贾赦咳嗽一声,虚心地道:“左右没有大碍,算了吧。”

贾 赦神态十分不自然,贾琏在心中哭笑不得,只觉依着贾赦的性子,定是他自己个要调戏小丫鬟跌了,不然他一准要追究。贾琏亲眼瞧着贾赦吃了药睡下了,才又向外 去,叮嘱东跨院里上下小心一些,就又向前院他那外书房去,到了门前,就见朱龙懊悔地咬牙切齿道:“门上小子糊涂地很,看那和尚、道士出门也不知道拦着,只 管在一边嫌臭。”

贾琏愣住,“人已经走了?”

“正是。老太太善心给和尚道士送了斋菜来,那和尚道士嘴上 说给老太太谢恩——二爷不在,唯恐他弄脏了二爷的书房,小幺们看着书房里没少东西,就将他们撵出书房门外等着。这两位大师出了门,连二爷要赏的银子也没 拿,就直接摇摇摆摆地出了角门,向外去了。”朱龙在心里啧啧称赞,只觉那和尚、道士果然是与常人不同。

贾琏默了默,他宁肯相信癞 头和尚、跛足道士是坑蒙拐骗的神棍,也不肯接受如今所在的世界里有看穿他生死命运的高人,对朱龙漫不经心地点了头,越发弄不明白那和尚道士的身份,听朱龙 说要去追,就道:“不必去追了,追来也无用。”摸了摸揣在怀中的药方,只觉若将和尚道士说成神棍,这药的“疗效”就大打折扣,远不如说是高人给的令人安 心,想着就进了外书房里,见贾珠微微咳嗽着,拄着拐棍立在廊下,就叹道:“哎,方才我当他们两位是神棍,说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如今想想,却是惭愧得 很。”

贾珠咳嗽了一声,虽杏花已经开了,他依旧穿着夹棉的衣裤,且还披着厚重的披风,又咳嗽两声道:“那也无妨,若果然是高人, 岂会在意你那几句话?”见贾琏递过来几张纸,便接了过来,拿在手中略翻了一翻,先嗤笑一声以示不屑,待见到后头的方子,才正色地道:“后头这几张却是十分 妙了,配了药,留在家中用或者送人都很好。不说旁人,只我与林妹妹两个,就有两张方子十分合用。”

“果然?”贾琏忙凑去看,反复 在心里回想着癞头和尚那句“各人的运数都被你打乱了,就将药丸都给你又何妨?”,心道宝钗有热毒,癞头和尚就给了她对症的冷香丸,莫非贾珠、黛玉也有对症 的药丸被癞头和尚握在手中?一时又后悔放走了两位活神仙,听他说好,便道:“既然如此,就交给大哥办吧,要药材,只管叫迎春去库房里取就是了。”

贾珠又微微咳嗽两声,笑道:“那可使不得,我常年要吃药的,若是再领了这差事,难免公私不分,借着置办这药丸偷偷从荣禧堂取药。”话说完了,见贾琏微笑看他,不禁一怔,笑道:“是我不知好人心了,原来你早就盘算着叫我‘假公济私’从荣禧堂拿药给自己用呢。”

贾琏正色道:“听说这两次大哥的药缺了,又不许二太太开口跟老太太、迎春要,这实在使不得,如今家里只剩下你我同舟共济,若你垮了,难道要叫我跟宝玉、环儿商议不成?”

贾珠一时咳嗽便又止不住了,随着贾琏进了房中,一时念起李纨将要临盆,登时又觉自己若去了,她焉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过上安生日子,于是便点了头,因感激贾琏,越发上了心,笑道:“这方子这样好,咱们不好独自占了它,不如制出药丸来,试了药性拿去铺子卖。”

“好主意,幌子上就写着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的字号。”贾琏朗声笑道,决心不去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只将心思放在发家致富上。

“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莫非这是那两位大师的名号?”贾珠不解地问。

贾琏点了点头,因发家致富四个字,早将虚虚实实的大士、真人、仙子抛在了脑后。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便见赵天梁匆匆地从门外进来了,进来后,哭丧着脸道:“二爷、二爷!”

“有话快说,多的是时候叫你喊二爷。”贾琏言语轻快地道。

赵天梁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掷地有声地道:“二爷,榜单贴出来了,二爷榜上无名!”

贾琏一怔,贾珠失望地道:“怎会这样?”看赵天梁哭丧着脸,忙又回头去安抚贾琏,劝他道:“你是头会子考试,不中也在情理之中。”话虽如此,却也是一脸失望。

“……无妨,有人要暴露出来了。”贾琏眯着眼睛道,他有皇帝帮着作弊还能榜上无名,判他榜上无名的人也太不将皇帝当一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爷眼中发财最重要,哈哈…

第109章 “恃宠而骄”

“许大爷、黎大爷可榜上有名?”贾琏随手向腰上探去,待碰到了腰间香囊中的通灵宝玉,又想起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说他金榜题名,暗自骂了一声两个神棍!亏得他机灵只问他们要了药方子,没将来历说出。

贾珠满心失望,见贾琏不气不恼,便也按捺住心头的失望。

赵天梁抹了一把脸,忙道:“许大爷、黎大爷应当是榜上有名,小的瞧见他们两家的下人在贡院外欢天喜地的。”

“叫大姑娘准备些送给他们两家的贺礼。”贾琏微微颔首,琢磨着既然许玉珩、黎碧舟榜上有名,那就是有人单单只针对他了。

“哎。”赵天梁答应着退下。

贾珠坐立不安地在明间里来回走动,半天坐下来,宽慰贾琏道:“罢了,虽榜上无名,但你如今也是有功名的,费上几两银子选个官做就是。”

贾琏笑了笑,选官一事还在其次,当先要挑出到底是哪个暗中动了手脚叫他榜上无名。想起他榜上无名,有一个人会比他还意外,就扬声道:“姑太太、玉姐儿可回兰台寺了?”

外间伺候着的小幺儿忙道:“薛姑娘回去了,姑太太、玉姐儿还没动身。”

“去后头说一声,我回头送姑太太、玉姐儿回家。”贾琏说着,想起贾母、贾赦都对他寄予厚望,不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可不成,于是起身对贾珠笑道:“大哥,我且去跟老太太、老爷说一声去。”

“去吧,你才认真读几年书?他们也未必会怪你。”贾珠咳嗽着,拿着药方子也随着贾琏出了他那外书房,唯恐跟着去,叫贾琏面上挂不住,于是径自坐了车回东边花园子去。

这会子雨彻底停了,院子里氤氲着朦胧水汽。

贾琏先穿过荣禧堂进了东跨院,才进去便见院子里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立时明白贾赦已经知道了,于是大步流星地进了贾赦房中,果然望见贾赦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

“儿子无能,叫老爷失望了。”贾琏道。

贾赦摇了摇头,自嘲道:“你才读几日的书,若你这样的都能金榜题名,那天下的读书人都没人见人了。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贾琏答应着,从贾赦床边离开,又穿过荣禧堂向荣庆堂去,顺着抄手游廊到了贾母房门外,略站了站,进去果然听见贾敏正在安慰贾母。

贾母见贾琏来,也似贾赦一般宽慰贾琏,又令贾琏好生送贾敏母女二人回兰台寺去。

贾琏也没“负荆请罪”的心,答应着,待贾敏先在前头走了,便跟在后头随着她向荣庆堂外去,在荣庆堂垂花门外,贾敏母女两个上了轿子。贾琏从她们出了角门,便在角门外上了马,随着轿子向兰台寺去。

此时已经是黄昏,因乌云密布,天色昏暗非常,大街上也并无多少人行走。

贾琏在前头领着轿子,出了宁荣大街,大街上越发地昏昏暗暗,远远地瞧见李守中之子李诚戴着斗笠穿着大红羽纱披风不伦不类地过来,便先驱马迎上去,过去了,望见李诚脸色不大好,就笑道:“李大哥这会子来是来探望我大嫂子的吗?”

李诚摇了摇头,见贾琏笑嘻嘻的,就怒其不争道:“这会子还笑得出来!”

贾 琏收了喜色,就见李诚又挨近一些,低声道:“这可奇了怪了!我父亲认得你的字迹,虽封了名,但他跟一群老大人们阅卷的时候有意先翻了你的试卷看——你可是 出了名的人物,才读了几年书,就将人家寒窗苦读多年的都比下去了!他说他自己个翻着的时候,瞧见你答得头头是道,回家后只说你约莫能排到一百五六十名。”

贾琏看李诚神色诡异,大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模样,忙笑道:“兴许我的文章不入批阅试卷的大人眼。”

“我若是你,就去击登闻鼓!翻了你的试卷出来叫圣人亲自看一看。”李诚额头被斗笠压出一道红痕微微发痒,他便拿了手去推斗笠,不时悄悄地向两边看去,就好似做贼心虚唯恐被谁抓个现行一样。

贾 琏见他这情形,约莫明白李守中怕事,叮嘱李诚不许来跟他说,心里越发感激李诚,两只手握着缰绳,笑道:“这实在使不得!若我开了例子,其他人也觉得自己不 该名落孙山,又或者不该挂在榜尾,去敲登闻鼓,那就不妙了!难道还要叫当今亲自批阅试卷不成?事关朝廷科举威信,不能冲动行事。”

“哎,你还为朝廷操心?”李诚咬牙道,该说的已经对贾琏说过了,一夹马腹,便咬牙去了。

贾 琏见李诚颇有些两分傻气,笑了笑,依旧领着贾敏、黛玉的轿子向兰台寺去,从兰台寺后门进了后衙,贾琏随着贾敏、黛玉一直去了贾敏、林如海夫妇起卧的屋子, 只见东间里林如海正躺在铺着撒花青缎褥子的炕上叫侍妾鸣翠拿了热帕子给他焐腿,边上楠木炕桌上摆着的一只鸳鸯戏莲粉彩碗里青黄的药汁热气蒸腾。

“姑父病了?”贾琏忙道。

林如海叹道:“算不得病,一年里总有半年要吃药的。”说罢,听见黛玉咳嗽一声,立时令贾敏、鸣翠领着黛玉去更衣歇息。

贾琏垂手立在一旁,目送贾敏、鸣翠、黛玉三人出去,见贾敏、鸣翠妻妾和睦,心里纳罕得很,见林如海要吃药,便将药碗递到他手上,开口道:“姑父可知道榜单发下来了?”

“发下来了?这么快?你是多少名?”林如海忙问。

他因笃定贾琏会榜上有名,且又因帮贾琏作弊心觉愧对寒窗苦读的学子,于是一直并不主动发话令下人去看榜单。

贾琏笑道:“侄儿榜上无名。”说着话,就在林如海对面侧身坐了,见林如海不住地按腿,心道他这是风湿发作了,可惜了了,没问那几个神棍要膏药之类的东西。

林如海一惊之下,手中药碗微微晃了一晃,因知此事对当今无法交代,手背上溅了一些滚烫的药汁也无知无觉,只管问:“莫非是你一时不留心,哪里答错了?”

贾琏道:“这断然不能。”说着,就将李诚来与他说的话说给林如海听,“李大人都知道依着字迹来寻我的文章,若有人存心要对付我,定也会这么干。”

林如海听了,略点了点头,“你说得是,这种事,又非牵扯甚远的科场舞弊,是宁肯吃亏也不敢闹开的。”微微蹙眉,只觉正如贾琏所说,今次的事就是有人跟贾琏不对付了,又问贾琏:“你如今打算怎样?要三年后再考,还是如今选官?”

贾琏笑道:“自然是选官了,且等着看天子门生们选了官后,还剩下什么给我们这榜上无名的人。”

“……若托着许家进了户部亦或者去江南做官也不错,没几年就升上来了。”林如海咳嗽一声,正说着话,就见一小丫鬟进来道:“老爷,宫里来了位公公跟老爷说话。”

林如海忙道:“快请。”说罢,忙要从炕上下来。

贾琏连忙搀扶着他,替他略整了整衣裳,才搀扶他去了明间里,就果然见一个满眼精明清瘦的老太监慢慢地进来了。

“戴公公过来,可是圣人有旨意给林某?”林如海忙道。

贾琏听林如海称呼那人为戴公公,就想这位就当是大名鼎鼎的大明宫掌事太监戴权了。

戴权从袖子里掏出鼻烟壶嗅了嗅,打了喷嚏后,才忙道:“这天忽地冷了,叫我这鼻子堵得慌。”随后见一个俊俏少年搀扶着林如海,就笑道:“这位是林大人家的公子么?”

“是林某内人的侄儿贾琏。”林如海道。

贾琏忙跟戴权见礼,见戴权腰间选着羊脂白玉佩,拇指上戴着扳指,十足的富家老爷装扮,心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戴权能算是三四品大员了吧?

戴权一听是贾琏,登时哭丧着脸道:“琏二爷在正好,琏二爷且说说,您到底是怎么就名落孙山了呢?亏得主上还当您这会子能排在百名以内!主上生气,叫我们跟着提心吊胆的!”

贾琏笑了一笑,忙请戴权上座,见他不肯,就请他去左边摆着的楠木圈椅中坐下,又将李诚的一席话说给戴权听。

戴权一听,立时怔住,先说:“这断乎不能,今次阅卷的大人,是当今亲自点的!都是几德才兼备的老大人!”

言下之意,便是阅卷之人不是当今亲信,也是刚正不阿之人。

这话说完了,戴权又自己愣住,扭头问林如海:“林大人,莫非是有人跟荣国府不对付?”

林如海并不肯坐下,只觉坐下了曲着腿更难受,抿着嘴去看贾琏,令他自己说话。

贾琏开口道:“公公,我得罪的人,数来数去,也就王家那么几家了。王家又跟谁亲近呢?可见这事不单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有人阳奉阴违,收了王家那边的银子跟我不对付。”

贾琏吃了亏,打心里不肯叫这事就那么过去,于是原本看是他一个人的事,经了他那么一说,就好似忠顺王府、王子腾一系借着春闱打压异己一般。

戴权一怔,暗道这事可非同小可,反复问贾琏:“琏二爷保证自己的试卷并无不对之处?”

“有李大人作证呢,我那试卷绝对没有错处,旁的不说,姑父乃是昔日探花,他的文章岂会名落孙山?”贾琏信誓旦旦地道。

戴权原是来跟林如海兴师问罪的,这会子听了,就觉贾琏一事事关重大,于是起身要回宫复命。

贾琏向身上摸了摸,后悔一时没带什么金玉之物送给戴权,于是扶了扶戴权,笑道:“公公,今日我才得了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所送的几张海上方。改日配出药来,还请公公这见多识广的替我瞧瞧那药丸可不可用。”

戴权笑道:“又是渺又是茫的,咱家最不喜那些虚空的名头。但瞧个新鲜也好。”

“不知药做好了,要送到哪里?”贾琏笑道。

戴权默了默,随后道:“做好了,咱家打发个小子去尊府取吧。”

贾琏心道这么着就不怕寻不到送贿的地了,又对戴权笑道:“我想选官入广东一带,还请公公在主上面前美言几句。”

“广东?”戴权不解贾琏放着黎家许家掌控的两江一带不去,怎想着要去广东。

“两江总督只有个总督,两广一带,却有广西总督、广东总督两个,官职设立太过冗杂了些。”贾琏笑道。

林如海愣住,心道贾琏这是早为当今盘算着弄垮广东总督,令当今的亲信广西总督总领两广么?

戴 权也怔住,他焉能不知两广一带是当今的心腹大患,如今听贾琏有志于此,更觉他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对他更亲近一些,笑道:“琏二爷乐意背井离乡,我便替你说 几句吧。”说罢,又与林如海告辞,微微弓着身子便向外去,到了外头,望见林府管家给随着他来的小太监赛荷包也只装没瞧见,上了轿子,就令人抬着他回宫去。

再 出来时,天色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戴权眯着眼睛坐在轿子里,听轿子外说“公公,忠顺王府长史在街边等着公公呢”,便睁开眼睛,待轿子停下了,待要出轿 子,就听轿子外有人又有人道“路上有积水,公公别出来了,仔细弄脏了靴子”,于是便安稳地坐着,撩开帘子,果然瞧见是忠顺王府的长史过来了,就笑道:“梁 兄弟这黑灯瞎火的,还没回府?”

忠顺王府长史立在轿子外弓着身子,笑道:“本要回府,半路上瞧见公公的轿子听着,就赶来问候一声。不知公公是否赏脸随着下官去吃两本酒水?”

戴权笑道:“今晚上轮我当差,这不,正急着向宫里赶呢。先前你托了人跟我说话,我一直惦记着那一日见你呢。这会子你来了正好,我手上现有个缺,是去外地做通判的,也不知你家侄儿瞧不瞧得上。”

忠顺王府长史笑道:“他腿上的黄泥还没洗干净呢,离了老家才投奔我就能得个官做,欢喜还来不及,哪里敢瞧不上?”因又挨近一些,几乎将头探进了轿子里,压低声音问:“公公,我方才瞧见贾家琏二进了兰台寺,不知公公瞧没瞧见?”

戴 权心道好一个送上门来的,笑道:“哪里没瞧见?那琏二爷好笑得很,咱家就没见过哪个能只读两日书就金榜题名的,亏得他还缠着我说自己冤枉要请当今为他做主 翻出他的试卷查看。林大人才得了当今赏赐的外国膏药,正面上有光,听他说那么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立时脸上挂不住地送我出来。”

忠顺王府长史听了,嘴角微微动了一动,笑道:“委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圣人怎又想起赏赐林大人膏药了?”义忠亲王死前林如海临阵脱逃,当今不是不喜他么?

“太上皇先赏赐了药,当今孝顺,听说了,立时也紧跟太上皇脚步赏赐下来——叫我说,林大人委实是有愧皇恩,竟敢明里暗里说他那腿脚是在御书房外下跪留下的病根子。”

忠 顺王府长史素来与戴权交好,前前后后从他手上买了不下四五个大小官职,打心里以为戴权与他要好,便想那林如海果然是不得当今器重了,不然,日日跟随当今的 戴权也不会连着两年诋毁林如海,笑道:“到底是当今心胸宽广。既然这么着,下官也不敢耽误公公了。”说着,向轿子外走开几步。

轿子起来又向前去,没多大会子,轿夫便递给戴权一个荷包。

戴 权接了荷包,捏了一捏,见里头厚实得很,笑了一笑,揣了荷包,心道忠顺王府果然是心虚了,又闭目养神,靠着轿子壁待轿子再次停下,才扶着小太监的手从轿子 里出来,慢吞吞地向内去,先去当差的房里,见那房中几个小太监正在掷骰子赌钱,骂了一句,就问:“主上如今在哪?”

小太监笑道:“主上在毓秀宫房美人那,主上叫公公回来了,去毓秀宫寻他。”

戴 权听了,也不管掷骰子的小太监,便径直向毓秀宫去,一路上来往宫人无不贴着墙向他问好,待进了毓秀宫,并不向毓秀宫正宫去,顺着回廊便向毓秀宫左边的厢房 去,到了厢房外,听见里头琴声不断,心叹这房美人果然是蕙质兰心,待到了房门,先听见琴声没了,又见个宫女请他进去,这才弓着身子进去。

入内,便见房如慧梳着坠马髻,穿着一身家常的鸡心领粉色襦裙擎着玉壶立在也穿了家常衣裳眉头微颦的水沐身边给他斟酒。

戴权仔细地察言观色,心道如花美眷也不能令水沐的眉头舒展开,可见水沐对贾琏为何榜上无名已经猜到了两分,于是躬身到了水沐跟前,请安后,就道:“小的奉主上之命见过了林大人,林大人说并无不妥。”

“倘若并无不妥,那贾琏为何榜上无名?”水沐并不避讳房文慧,洒脱地坐在宽敞的兽头罗汉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