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爷和缓了脸色,十分难堪地虚扶贾琏一把,随后握拳狠狠地锤在红漆柱子上,冷笑道:“你难得求我一遭,原本事情已经十分妥当,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底功亏一篑!”

“王爷,到底是何事令王爷这样气愤不平?”贾琏故作不知道。

忠 顺王爷一身光芒璀璨的紫色官袍,俨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这会子胸口起起伏伏后,便故作羞愧地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你这晚辈求本王一求,本王便要做个顺 水人情。原本已经觅到十分好的前程给你,不想你偏又不入北静王的法眼,如今他从中作梗,本王极力庇护,才将你弄到广东去,不然还不知你要被发配到什么地 呢!”

“此事可还有转圜之地?晚辈实在想不到哪里叫北静王那般痛恨!”贾琏忙道。

“哼!亏得我这般为你尽心尽力,不想事情就坏在你手上!忒大的人了,怎会不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忠顺王爷理直气壮地冷笑,万不承认是自己能耐有限,只说是贾琏不懂为人处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知王爷原本要给晚辈觅个什么前程?如今去了广东,又是个什么前程?”贾琏满面惭愧地却又急不可耐地要知道自己个的事,见琪官捧着一盏茶过来,忙接过茶盏,双手递给忠顺王爷。

忠顺王爷有意不接,又气急地道:“原本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若不是你多事,岂会连累我跟你一起没脸?”

“是、是。”贾琏依旧低头奉茶。

忠 顺王爷见贾琏不敢有怨怼,这才接了茶,抿了一口,就递给琪官放与桌上,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你放心,那广东虽远,但也在本王的人手上,本王颇费了些心 力将你调到了广东总督洪和隆手下,虽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府,但你既年轻,上头又有自家人关照,将来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贾琏先如丧考妣,此时听忠顺王爷一言,既悲又喜地道:“有王爷一句,晚辈自然是不会为前程发愁了。只是晚辈才刚成亲,便要离京,怕……”

“小小年纪怎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忠顺王爷不以为然,随后冷笑道:“亏得本王还替你手书一封,替你引路……”

贾琏忙感激道:“多谢王爷为晚辈操劳,王爷的大恩大德,晚辈感激不尽!”

忠 顺王爷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这才在亭子中铺着虎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先将一封引荐信递给贾琏,待贾琏仔细放入衣襟后,才又道:“那洪和隆既是本王的人,待 你自然是如待自家子侄。只是向西那边的广西总督况晏冰,你需防着他一些。那厮素来睚眦必报,且阴险毒辣,不知打理好自己任上事物,偏爱寻他人是非,不是个 好相与的,你年轻,遇上他的人事,宁可忍一时之气,也不可跟他顶撞。”

贾琏连连点头道:“多谢王爷提点。”

忠顺王爷心气顺了,手抚在把手上的虎头上,对琪官笑道:“叫人做七八样酒菜来,我请琏哥儿吃上两盏。”

贾琏忙推辞,堆笑道:“不敢叨扰王爷,王爷,怕许家还不知此事,晚辈需去告知一二,免得许老尚书莽撞,又将那北静王得罪一遭。”

“去吧,待你离京之日,本王与你践行!”

“多谢王爷厚爱。”贾琏连连拱手,待要走,又心有不舍地回过身来,“不知王爷原本要给晚辈寻的前程是……”

“户部肥缺。”忠顺王爷言简意赅却又微露得色地道。

贾琏故作痛心疾首模样,哭丧着脸,便一径地告辞向外去,到了门外,又对长史再三道谢,才骑马直冲许家去。

到了许家,因许之安并许玉珩祖孙不在,贾琏只留了几句话,便又骑马向兰台寺去,从后门入了兰台寺,进到林家小院中,先瞧见黛玉过来问候许青珩安好,随后进了房门,便闻见林家终年弥漫不散的药香味。

只见林如海半躺在床上养神,贾敏捧着书卷坐在床边。

待贾琏请安后,贾敏颇有些艳羡地问贾琏:“听说赵姨娘那又有动静了?”

贾琏点了点头。

贾敏叹息一声,待要劝林如海两句话,见林如海不住咳嗽,又将话咽回肚子里,暗叹若是林如海身子骨能够,如今他们也不会只有黛玉一个了。

“姑父,这是忠顺王爷给侄儿写的引荐书。”贾琏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林如海看。

林如海细细将信中字句看了,见其中不过是些令洪和隆关照贾琏等话,便笑了一笑,将信递给贾琏,咳嗽两声道:“如此,你过上半月便要离京了。”

贾琏点了点头。

林如海叹道:“可告诉你妻子了?”不觉望了一眼贾敏,“时日不多,快些回家宽慰她一二吧。”

“是。”贾琏忙答应着,回想这大半月忙于前程不曾与许青珩如何交谈,不觉惭愧起来,又见林如海、贾敏二人一派夫妻情深模样,便缓缓地退了出去,出了门,见雪雁小丫头过来,就对雪雁道:“告诉你家姑娘一声,就说叫她闲了常回荣国府跟我家二奶奶说说话。”

“是。”

贾琏点了头,依旧向外去,走在路上,又打发亲近小厮去与冯紫英、陈也俊、薛蟠说,如此,待他回到家,薛蟠、陈也俊并冯紫英三人便统统等在了警幻斋北边小院子里。

此时已经是将近傍晚,小院中种于水缸之中的红莲朵朵绽开。

冯紫英一身紫衣,腰佩宝剑,薛蟠一身红色锦衣绣服,掐着腰指着陈也俊笑。

大抵是所做之事十分顺遂,陈也俊这会子也意气风发起来。

“诸位,我来迟了。”贾琏远远地望见三人背影,便连连拱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才到罢了。”冯紫英笑了一笑,待贾琏走近,便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道,“前儿个才收到蔻官的信,如今他就等时机呢,这时机还需你来定。”

“他在南边自有湘莲接应,待我南下路上,与他见一面再提。”贾琏眸子微动,贾雨村是认识蔻官的,待蔻官出逃后,此事非要蔻官相助不可。

薛蟠并不知蔻官的事,虽察觉贾琏有事瞒他,但他素来粗枝大叶,也不追问,只待冯紫英说过了话,就道:“琏二哥这边办下了,我那边须赶在琏二哥前头去办事呢。”

“不知大妹子可会放心你仓促离京?”贾琏道。

薛蟠豪迈地笑道:“她巴不得我日日赖在铺子里养家糊口呢,妈与宝钗两个更是巴不得我上进,叫她们早早离了舅舅家摆布呢。”

“如此便好。”贾琏点了头。

陈也俊嬉笑道:“真是老天相助诸事顺遂,我原处处防着你家大姐姐,就怕她天资聪颖看出马脚。谁知她如今竟那般通情达理,前几日还拿出些银钱来叫我请同僚吃酒呢。”

贾琏见陈也俊并不知元春背后已经悄悄问过了许青珩,便也懒怠与他细说,只道:“如今咱们四人所做之事,还是要隐秘一些的好,倘或令家人知道,不知要多出多少是非。”

其他三人紧跟着点了头。四人又商议一通日后该如何如何,眼见夕阳西沉,冯紫英便推了推贾琏,笑道:“今日聚过了就罢了,日后你离开京城时,我们也不知身在何方。将来是福是祸,你我四人也必要同进同退!”

贾琏闻言,立时令全福、全禄去拿了上等的女儿红来,也不用细瓷酒杯,单令人拿了拳头大的海碗来,满满倒了四碗,四人碰了碰碗,一切尽在不言中地将酒水一饮而尽,随后贾琏便送其他三人出门。

待冯紫英等走后,贾琏依旧去南边小院子里换衣裳,待吃了一盏茶后,才慢悠悠地向后院去,一路思忖着如何与许青珩说才妥当,顺着小巷子过去,进了院子,冷不丁地一只就如狗熊一般憨态可掬的乌黑小狗从他身边窜了过去。

贾琏吓了一跳后,见那狗儿跑到婢女温岚脚下撒娇,便笑道:“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来的?”

温岚躬身约束狗儿,笑道:“是尤奶奶家养着的,奶奶看着喜欢,就抱了来。在院子里养了十几日了。”

贾琏咳嗽一声,心道养了十几日,他竟从未发觉,顺着铺在地上的五彩碎石进入正屋,打开帘子,迎面遇上正待要出门唤狗的许青珩,夫妻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

“四哥回来了。”许青珩不尴不尬地让开身,请贾琏进房来,正待要叫温岚将狗儿领去倒座厅里,听见贾琏低低地一声“我七日后离京”,一时顾不得狗儿了,忙放下帘子紧跟进来,望见贾琏一身酒气,颀长身子将东间炕上的引枕一推便斜斜地躺下,忙跟了过去。

“任命下来了?”许青珩紧张地问。

“不过一二日就下来了,约莫七日就启程。”

许青珩握了握拳头,怔怔地炕下椅子上坐着,好半天强颜欢笑道:“你就无牵无挂地奔前程吧,旁人尚且能说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却是……”

“何必多想呢?”贾琏坐起身来,将手递给许青珩要牵着她在一处坐下,见她不接,就道:“便是你不情愿,我也是要走的。”贾琏心意已决地坚持道,手指动了动,见许青珩依旧不接,就将手收了回来。

“……那回来之后呢?”许青珩追问道,“你至少叫我明白等你回来了,又是怎样的情形?”

“等我回来了……”贾琏也不禁蹙眉沉思起来,“待我回来了,怕还有无数的烂摊子要收拾了。”

许青珩一瞧贾琏这神色,登时明白他的心思又转到前程官位上去了,立时气鼓了脸,好半日,才自言自语道:“原当你回来就与如今不同,不想并无二致。”

一句话将贾琏的思绪扯了回来,贾琏立时笑道:“原来你是想这个,这怎会一样,待我回来与你一同生儿育女,咱们二人好好过日子。”

“……就留个孩子吧。”许青珩满怀希冀地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留个孩儿傍身也好。

贾琏顿时冷了脸,“别提这个了,这可玩笑不得,一个不防备,毁了孩儿一辈子,又或者父亲不在眼前,养成个懦懦弱弱、畏畏缩缩的性子,那成什么样子?”

许青珩待要辩说两句,又觉既然贾琏不肯生,她又能奈何他?满心凄惶地想,真是日久见人心,原本只当贾琏心中前程居首,她次之,如今竟是连没影的孩子都排在她前头了。

晚间恍恍惚惚地洗漱便上了床,待躺在床上紧紧地盖着被子后,许青珩又不自觉地扭头去看贾琏,见他一言不发地枕着手臂躺在她身边,便又扭过头去,待觉贾琏将手放在她腰上,忍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推开,待贾琏再挨近一些,便干脆不理会他。

“我知道你这会子想什么呢。”贾琏一手搂住许青珩,一手依旧枕在脑后,仰头望着帐子,便慢慢地低吟浅唱起来,“……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什么怪腔怪调的。”许青珩噗嗤一声笑了,翻身揽住贾琏的腰,见他破天荒地没避开,眨了眨眼睛,被他这么插科打诨,竟是已经消气了,暗叹自己果然好哄骗,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最后道:“若是被人采了,成了残花败柳,你也不必回来了。”

第129章 行程将近

“我若不回来,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谁要哭成什么样?”许青珩嗔笑道。

眼见许青珩消了气,贾琏便也释然了,待要将揽着许青珩的手收回,却见她牢牢地抱着他的腰,稳稳地躺在他手臂上。

“反正你跟我睡也睡不着……”

“你叫我回警幻斋睡?”大半个月睡不踏实,贾琏闻言很有些窃喜。

“不,请四哥替我瞧瞧,睡着了,我这辫子,是放在被子里头的,还是露在外头?”许青珩扭了扭头,叫贾琏看见她头上的小辫子,便紧贴着贾琏闭上眼,闻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心道不知他这一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贾 琏试着抽了抽手,见抽不开,便叫她就那么躺着,不时打个哈欠,胡思乱想着令自己入睡,偏心思一多,只觉许青珩呼吸越发清晰聒噪,如此便越发地睡不着了,闲 来无事拿着一只手在她面上胡乱地扭掐,大抵是堵住了许青珩的鼻孔,她忍不住扭了扭头,于是原本搭在她脸上的手滑下,不觉滑到一处绵软之上,心头一跳后,再 听许青珩那女子仿若轻纱般的呼吸声,立时就觉这令人难以入眠的呼吸更令人烦躁不安,于是伸手将许青珩向内推了一推,便坐起身来,自己个掌了灯,胡乱寻了本 许青珩日常所看书本,歪坐在床边椅子上看起书来。

次日一早,贾琏待开了院门就出去了。

许青珩起身后,温屿立时便将一张字条递给她。

打开字条,望见里头写着“被子里”三个字,许青珩失笑一声,抿着嘴笑了半日,就想她且排在第三吧,左右贾琏睡不着,不还依旧睡在这边嘛,如此不说是浓情蜜意,也算得上是夫妻和睦了。

于 是许青珩也写了多谢二字,令婢女去传给前面贾琏看,待见贾琏回了“客气”二字,望见院子里那狗儿笨拙地兜来转去咬尾巴玩,便又在字条上写着下“请夫君瞧 瞧,我是侧睡多一些,还是平躺多一些”,依旧令人给贾琏送去。不过一刻,贾琏回了字条答应了,许青珩反倒百无聊赖地琢磨起自己睡觉时究竟是侧卧,还是平躺 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许青珩起身后,便见枕边放着一张花签,只见其上不厌其烦地记录着某时某刻许青珩入睡,某时某刻翻身,几时几刻呓语,另将侧睡多少时辰,平躺多少时辰,向内转移几分,向外移动几分一一核算清楚。

许青珩望着这花签,不禁懊悔前头大半个月跟贾琏斗气,竟是临到他快走,才发现这么个有趣的游戏,只是遗憾贾琏记录得太过详尽,竟令她想再玩一遭,也没个由头。

正思量着如何给贾琏寻个差事,便见迎春梳着双环髻穿着一身银红排穗裙子匆匆地进来了。

“嫂子,快去老太太那吧,哥哥的任命书下来了,大老爷、哥哥已经过去了。”迎春欢天喜地地搀扶着许青珩就向外去。

许青珩忙将纸张收起来,整理一番便也装作欢天喜地的模样随着迎春向外去,姑嫂二人进了贾母院子里,迎面才见贾珠陪着贾政、王夫人夫妇二人过来,大抵是因遇上了喜事,就连宝玉、探春、贾环兄妹三人也随着过来了。

贾珠、宝玉等见许青珩过来,连忙给她道喜。

“真是双喜临门呢。”王夫人嘴角含笑,眼睛里颇有些嘲讽。

贾政抖着胡子遗憾道:“亏得先前忠顺王爷那般信誓旦旦,竟是要将琏儿弄出京城,去广东呢。”

“去广东?”迎春先听说贾琏要做官自是欢喜不禁,这会子听说贾琏要出京,登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忙将眼睛看向许青珩。

许青珩故作惊诧地道:“怎会这样,祖父也帮着寻差事呢。”

“虽帮着寻,到底比不得你表兄、嫡亲兄弟的差事好。”贾政不满地道。

“老爷……”贾珠微微蹙眉。

王夫人十分舒心地笑道:“莫说了,到底是王爷给寻的差事,最差能差到什么地步?快进去听听琏哥儿如何说吧。”先时因许青珩门第高堵在嗓子眼的气终于吐了出来,脚步算得上轻快地拉着宝玉便向贾母房内去。

待入了房门,只见贾母笑盈盈的,面上十分平静,贾赦也如贾政一般遗憾,嘴上不住地对贾琏念叨着:“这穷官很不必去做,何苦去吃那苦头?”

许青珩心道贾家人难不成想叫贾琏一步登天?

“回头叫你岳父、姑丈活动活动,在江苏一带随便寻个官做,也比去那强。”贾赦有意地望了一眼许青珩。

许青珩低了头不言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贾赦莫不是以为江苏成了他们家的囊中之物了?

贾琏安抚地望了一眼许青珩,又看向贾母,惭愧道:“是孙儿能耐不够,连累老祖母担惊受怕了。”

“虽 不是什么好官,但,好歹也是忠顺王爷给寻的,况且顶头上司又是王爷多年好友,不过是走个过场,去熬上个三五载,回头升官加禄,也好堵了那些闲人的碎嘴。这 也不肯,那也不肯,倒不如什么官都不做,在家享福得了。”贾母老神在在地坐在榻上,两只手拢在一处,面上喜怒晦涩不明。她虽不知贾琏要做什么,但贾敏到底 是她女儿,依稀也从贾敏处察觉到此去兴许能拼出个大好前程,于是眼光就也不放在那芝麻小官上。

贾母既然发了话,贾赦嘴角鼓动再三,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贾政思量一回,也觉贾母所言很有道理。

宝玉、探春等不知更是没资格插话。

“侄 媳妇,也是要跟着去的吧?琏哥儿才做官,不知道这在任上跟一方的乡绅打好交道的要紧,若冷落了那些地头蛇,不知要吃亏呢。如此,少不得要叫侄媳妇跟着同去 打点了。侄媳妇是大家子出身,应付那些子乡绅女眷,也当是得心应手呢。”王夫人在心里掐算着贾琏此次要三年五载还能回来,如此,必定是要将新婚燕尔的妻子 带去了,这么着不费吹灰之力,这荣禧堂又要回到她手中了,“这么着,是不是要将大太太接回家照应着荣禧堂?”

王夫人说着话,眼睛就扫向贾赦,见贾赦听见“大太太”三个字就来了气,心下大喜。

果然,旁人还没言语,贾赦就怒气冲冲地将拐杖砸在地上:“又接了她回来做什么?就叫她来偷我家的东西不成?”

王夫人心中大喜,才要去看贾琏是什么神色,一扭头对上贾琏了然的神色,心险些要跳出嗓子眼了,亏得她道行深厚,才没露出异色。

贾政方才只遗憾贾琏的官不够大,这会子顺着王夫人、贾赦的话,就道:“侄媳妇总要跟着去的,不然亲家那也不好交代。大老爷又不许大太太回来,这么着,老太太要谁来伺候?荣禧堂要谁来照应?”

王夫人拿捏着时机开口道:“……不如,叫兰哥儿他母亲来帮衬着吧,李氏的人品,大老爷、琏哥儿都是知道的……”

“万万不可,”贾珠咳嗽两声打断王夫人的话,躬身道,“儿子体弱,要她照料,兰儿年幼,也要她教养,这么着,李氏也是分身乏术,怕更会委屈了老太太。”心下气恼王夫人总要做这“担他人之忧”令他与贾琏生出嫌隙的事,便又咳嗽了两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这么大的家要怎么打理?”王夫人焦急地问。

一时间,堂上安静下来。

贾琏心笑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王夫人来打理。

许 青珩将王夫人的戏看足了,心知该自己出场了,于是走出一步,悲切地慷慨道:“许家的教养,是百事孝为先,有老太太、大老爷在,我是宁可负了二爷,也断然不 能抛下老太太、大老爷离京的。若是老太太、大老爷一定要我随着二爷上任,就是信不过我的能耐了,如此,我倒不如求了休书一封,剃了头去当姑子呢。”说着, 便流着泪走到贾母跟前就要给她跪下。

贾母忙弯腰将她抱住,一手安抚地抚摸许青珩的后背,一手指着王夫人道:“好端端的一团喜气,你又出来惹祸!一日不盯着荣禧堂这边,你便浑身难受不成?”

“祖 母,二太太思虑周全,为侄子着想,侄子感激还来不及呢。”贾琏说着,也上前去跪在贾母跟前,“老太太,我们虽是新婚燕尔,但孰轻孰重还分得清。家里上下, 自然是老太太、大老爷最重。若叫我只知道伺候老太太、大老爷,耽误了前程,是不忠;只知道奔前程,不顾老太太、大老爷,是为不孝。索性如今青珩愿意留下照 顾两位老人,也算是忠孝两全了。”

“好孩子,快起来。”贾母忙挥手叫贾珠、宝玉二人将贾琏搀扶起来。

贾赦也有些着急地道:“起来吧,你们年轻,来日方长,一任才几年?还在乎那几年呢。”

贾琏站起身来,见许青珩还扑在贾母怀中,便又伸手搀扶了她一把,将她的手握了一握。

“……侄子媳妇年纪尚小,只能管些内帐,外帐琏哥儿还不还放心交给她,”王夫人悄悄地将贾琏的委任状瞥了一眼,一边不屑那小小官职,一边遗憾贾珠年纪轻轻丢了官,“倘或家里有个什么事,侄媳妇慌了手脚,这可怎么着?”

贾琏眼皮子跳了跳,见许青珩在抹泪,就冲贾母拱手道:“待孙儿走后,日后家里诸事,还要祖母多帮衬一些。她只能管些小事,那些个大事大情,还得老太太给拿主意呢。”

贾母微微一笑,“这自是当然,你只管放心在外做官就是。”怕就怕,她把关的时候要拿了自己的体己去垫付那些花销呢。这么一想,心里一咯噔,疑心贾琏不叫许青珩管外帐、许青珩又拿着自己嫁妆发威,是这两口子唯恐被人算计,早早商量好的呢。

“琏 哥儿,你尚未去吏部报道,且去吧,王爷府上备了厚礼去道声谢,许家也走一遭,你林姑父家也去说一声。”贾母将委任状递给了贾琏,又望了眼许青珩,和蔼地 道,“知道你是好孩子,叫你才进了门,就受了委屈。你也回去帮琏儿整理行李吧。其他人都散了吧……环哥儿,你姨娘呢?”说着冲贾环招手。

贾环得了贾母好脸色,立时凑到贾母跟前道:“昨儿个姨娘说吃了饭肚子疼,这会子歇在家里呢。”

王夫人一凛,瞥了眼不识好歹的贾环,暗道贾母这会子是要替贾琏出气了?但看贾琏走了,这么大的荣国府,许青珩一个人怎么当!

“太不仔细了一些!老二媳妇,我前儿还说赵姨娘的饭菜要仔细一些,偏又出了这档子事!”贾母有意发作道。

贾环年幼,见贾母维护赵姨娘,不由地面上露出两分得意之色。

王夫人心知贾母心中赵姨娘不过是个玩物,这会子发作也不过是替贾琏出气,于是打定主意暂时忍了,就低着头道:“我听老太太的,叫厨房里仔细着呢,偏环儿姨娘新近就爱吃些外头古古怪怪的东西,她每常拿了钱打发小丫头去外头买,我这也拦不住。”

“连个姨娘都约束不住,倒替这边操心来了?”贾母嗔怒道。

许青珩见贾母当着他们的面训斥王夫人,正琢磨着是否要劝说一二,见贾琏、贾珠都去搀扶贾赦、贾政出去,便招手叫迎春、探春、宝玉等随着她退了出去。

待出了门,贾珠满脸惭愧地对贾琏又道了一声恭喜。

贾琏长叹一声道:“待我去后,家里还要靠二叔、大哥来帮扶。”说着,又对贾政拜了一拜。

贾政虚扶了一把,颇有些心虚地不吭声。

贾珠忙避让开,“你我兄弟,何必这样外道?快些换了衣裳去吏部吧。”

“是。”贾琏忙令小厮们送贾赦回荣禧堂,待贾赦走了,因见贾政、贾珠父子二人向后头梨香院去,宝玉、探春、湘云三个随着迎春去了迎春院子,便拿着委任状向警幻斋走去,走了几步,一回头,便见许青珩握着帕子跟着。

“吭。”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依旧跟着,便由着她,出了贾母院子门厅,再向前进了经还债穿墙山门,便道:“你也瞧见方才的情形了吧,若当真叫你管理外帐,就如将金子给了个小孩儿,活活叫人算计呢。”

许青珩低声道:“并不是在计较那档子事。”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红地望着贾琏,“怕你走了,也不会想我吧。”

“……兴许也会想。”贾琏斟酌一二,含含糊糊地道。

许青珩轻哼一声,顺着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进了警幻斋南边屋子,入内,则见全福、全禄早捧着新领来的官袍等着呢。

“这芝麻小官做的。”许青珩从全福手上捧着的盘子里拿起官袍来,抖了抖,便又放下,自去寻了贾琏日常躺着的美人榻上歪着,又伸手去动棋盘上交错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