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低声笑道:“公公糊涂了,我岳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若不是十分急迫的事,王爷肯跟我岳父针锋相对?”

“琏二爷跟许老爷莫不是有什么龃龉?”

贾琏笑道:“那倒是没有,只是巴不得出点什么事,叫我能在王爷跟前露露脸。”

“晓得了,晓得了。”常升连连说,也巴不得拉忠顺王爷出来抵挡徐世宁的雷霆之势,拍了拍贾琏的肩膀,又说,“你回去等着吧,太上皇昨儿还又提起你一回呢。”

“能叫太上皇惦记,实在荣幸之至。”

“去吧,咱家也不见王爷了。”常升念叨着,就顺着墙根向前走。

贾琏跟了两步,见他上了轿子走了,就也上了马,骑马回荣国府去。

进了荣国府,贾琏就听林之孝说:“薛家太太带着平姨娘将薛大爷接回去了。”

“回去就好。”贾琏说。

林之孝又说:“昨晚上遇上了贼,府里要不要多派些人巡夜?”

“你瞧着办吧。”贾琏说着,因衣裳脏了,就进外书房换了衣裳,写了两张字,正要向神机营去,忽地听外头又哗哗地下起了阵雨,因天阴,浑身犯懒,就歪在椅子上就着灯看书。

听见环佩叮当声,抬头就见许青珩过来了。

贾琏咳嗽一声。

“我知道这外院书房我不应当过来。”

“坐下吧。”贾琏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

许青珩却不坐,将羽纱的披风脱下放在椅子上,笑道:“据说昨晚上的江洋大盗是隔壁二太太先前的陪房周瑞?”

“什么周瑞、张瑞,我不认得。”

“是 真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一大早,二太太没好过来,只叫湘云过来瞧瞧动静,试试老太太口风。老太太躺在花厅里听戏,也只说不记得周瑞是哪个。湘云过来跟迎 春说,请你打发人去打点打点,别叫周瑞那伙人因曾是二太太的人,就攀扯到二太太头上,讹诈二老爷。”许青珩想起贾母那难得糊涂的样,不禁莞尔,随后又说, “孟氏知道了,倒还老实,就是那碧莲,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嚎,只说二爷将大老爷弄到那么个偏僻的院子,就是巴望着大老爷出事呢。”

“由着她嚎好了。”

“叫人听着,未免太难听一些。”许青珩迟疑地说。

贾琏冷笑道:“那么个偏僻院子,她叫破嗓子,又有几个人能听见?至于湘云那,也难为她了,才进了门就要替二太太跑腿。只是这事,我们是苦主,哪有苦主贿赂官府,不许官府查出真凶的?”

许青珩怔了一怔,就走到贾琏身后,拿着手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揉捏。

贾琏握住许青珩的手,并不回头,只说:“忠顺王爷叫你常陪着忠顺王妃说说话。”

“哦?”许青珩诧异了。

“你过去了,只管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旁的一概不必理会。”

“就不能把你办的事说给我听吗?”许青珩两只手搂在贾琏脖子上笑问。

贾琏笑道:“你只管风花雪月、琴棋书画,柴米油盐交给我来。”将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见她眼下有一抹尚未涂匀的胭脂,便用指腹替她抹平。

许青珩微微撇嘴,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全福来说:“常公公打发人送信来了。”

许青珩忙站起来向屏风后躲去。

须臾,就见一个小太监进来了,那小太监送了信来,就退下了。

不等许青珩出来,全福又在外说:“忠顺王府打发人来送信来了。”

许青珩在屏风后说:“这两下里是商议好的吗?”

“谁知道呢?”贾琏说。

少顷,忠顺王府的人进来送信,却不立时走,笑着问贾琏:“宫里的常公公来跟琏二爷送什么信?”

“还不是内务府的事,常公公先还来问我岳父是要大刀阔斧地清理内务府,还是光打雷不下雨,做样子给上头人看。”

忠顺王府的人听了,笑说了一句“内务府的事就够常升喝一壶的了”,说完,也就去了。

许青珩自来不曾管过外头的事,也曾被祖父、父亲说过今生最大仇家就是她自己个,于是乍然听见她父亲的公事,就又觉有趣,又觉该聊表关切,于是从屏风后走出来,就问:“父亲的事可得罪人?”

贾琏笑道:“哪有不得人的事?这事只分得罪得起,跟得罪不起。”将忠顺王府的信翻看了,见信中说已经审问过周瑞,周瑞已经供说是王夫人花了银子指挥她办下的。

许青珩挨着贾琏的肩头看了,哑然道:“这事也就二太太干得出,做出这样的事,竟然还厚着脸皮叫你打点衙门。”

“你将这信给大老爷送去,叫大老爷去东边花园子里闹一闹,松一松筋骨。”贾琏将信递给许青珩。

许青珩接了信,见贾琏要看常升的信,就站住了也要看。

“你当真要看?”贾琏问。

许青珩悻悻地笑道:“你自来不爱我动你的东西,你若不叫我看,我就不看。”

“叫你看一看也无妨。”贾琏说着,就将信拆开给许青珩一并看,只见常升那信里,不但给了名册,还将众人如何勾结忠顺王爷细细说来,更甚至将其他王公在内务府中内应一一供了出来,其中,甚至计惠妃的亲信也名列其中。

许青珩诧异道:“弄了这玩意做什么?”见她父亲竟要得罪这么多人,平生第一次开始担心许家后继乏力。

贾琏笑道:“待我将这名册交给岳父,叫岳父办去。”

“常公公怎会这么好心给名册,难不成是将他的人撇去了?”看贾琏点头,又问:“我看忠顺王府人最多,常公公不是素来跟忠顺王府要好么?”

“他就是要拉着忠顺王爷来对付岳父呢。”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许青珩疑惑地问。

“为了,叫忠顺王爷谋反。”

许青珩吓得脸色煞白,忙道:“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富贵险中求。”

第161章 无妄之灾

许青珩目瞪口呆,良久,心说贾琏如今已经够富贵了,自家要修园子,不费自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修了,这样的“富贵”,谁家比得上?心觉贾琏又是在“游戏人生”,于是迟疑地说道:“你非要这样做不可吗?”

“非做不可。”贾琏话音一顿,“你放心,不会连累到你父兄。”

许青珩怔了一怔,就笑道:“左右没有‘后患’,况且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间,自己过得恣意就好。”

贾琏纳罕地看她,“你们家从祖上三代起,走得就是中庸的路子,难为你这样看得开。”

“我如今姓贾了,就是哪一日上公堂,人家一拍惊堂木,问堂上犯妇报上名来,我说得也是贾许氏。”

贾琏笑道:“我这边还不怎样,你都将抄家后的事想到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青珩轻笑着,忽然手里握着信,一探身子就紧紧地搂住贾琏脖子。

“又发什么疯?”贾琏问。

“你终于肯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了。”许青珩闭着眼睛欢喜地说。

“……行啦,抱够了就去放大老爷吧。”贾琏将手在许青珩后背上一拍,蹙着眉头将自己挣脱开,望着许青珩笑盈盈地出去了,拿着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一摸,就另外写了书信,将他与常升的话如实写在信里,又将常升的信,也附在信封里,叫赵天梁给徐世宁送去。

且说贾赦在小院子里憋了一肚子气,又因听说贾琏受了内伤,就越发看重贾琮,不料见王夫人竟然敢令人来偷贾琮,于是怒火中烧下,人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一旦被许青珩放出府,就带着碧莲坐了马车气势汹汹地向贾政家杀去。

进了仪门后,贾赦望见贾政从书房出来,便冲他面上一唾,冷声问:“你媳妇呢?”

贾政慌忙地问:“大老爷忽然过来,所为何事?”看贾赦气势汹汹,也不禁胆怯。又觉地上湿滑,倘若贾赦滑了一跤,就要怪罪到他头上,于是连忙去搀扶贾赦。

贾赦躲开贾政的手,将忠顺王府的信摔到他面上,举着拐棍就说:“快叫那毒妇出来!”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贾政看了信后问。

碧莲冷笑着说:“还能有什么误会?”因将眼睛向前面三重仪门瞥去,暗道她虽得不了贾琏的心,却要得了贾琏的家当,待看贾琮继承荣国府后,贾琏还如何对她视而不见。

“这是忠顺王府送来的!”贾赦冷笑着,又嚷嚷着问:“官府还没来人?怎么没人将那毒妇带走?”说着话,就直冲内院去。

贾政也不敢拦着,忙吩咐下人说:“快将太太叫来。”见贾环在,就令贾环去。

贾环嘟嚷着说:“太太先前还说是我跟老爷告状,才叫老爷打了宝玉,太太恨着我,才叫马道婆给我下了符呢,我不去。”

贾政一怔,“下什么符?你拿来给我瞧瞧。”

“……那东西我还敢留着?”贾环见贾政要看符纸,就心虚了。

贾赦冷笑着说:“左右这事她干得出。”

说话间,已经进了三重仪门,贾赦就站在仪门下嚷嚷着叫人将王夫人拿去法办。

王夫人得知了消息,不敢露面,又怕不露面引人猜测,于是急着跟元春商议,谁知一时心急,在元春门前花园小径上跌了一跤,一时眼冒金星浑身泥水,半天起不来身,待被彩云搀扶起来,又见元春挺着肚子出来,就忙将贾赦来闹的事说了。

元春听了,就说:“这事我早有预料,周瑞又不是什么好汉,进了衙门就将主子抖落出来的事,他一准能干出来。”

“那怎么办?”王夫人心急地问,亏得她还以为昨晚上暴风骤雨,此事定然能成呢。

元春说道:“已经打发人去南安王府了,南安王府断然不会不理会这事——若是母亲上了衙门,将那孩子身世说了出来,南安王府嫌疑最大呢。”

“如今大老爷来闹,该怎么办?”王夫人又问。

元春说道:“母亲先在房里躲一躲,哪有大伯子来弟媳妇房里打人的?”话音才落,就见贾赦被贾政、碧莲两个搀扶着过来了。

隔着几步,贾赦就挥起拐杖,骂着:“打望着琏儿难有子嗣,就想将琮儿偷走?”骂声落下,拐杖就也落下了。

王夫人本以为贾赦只是虚张声势,不想他当真打了她,忙哎呦一声闪开。

“大老爷,打不得!”元春嚷嚷着,挺起肚子挡在王夫人跟前。

本当贾赦不敢打她这有孕之人,谁知贾赦老眼昏花,手脚都不利落,哪里防着她忽然挡在前头,于是拐杖就又重重地落在元春身上。

“哎呦”一声,元春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王夫人忙要看元春怎样,又被贾赦劈头盖脸地打了五六棍子。

“你们娘两在做什么戏?有胆量请江洋大盗,没胆量吃我这两棍子?”贾赦骂道。

碧莲附和着说:“大老爷,大姑娘装的呢。”一时狐假虎威,就举着拐杖又往王夫人身上打。

贾政站在一边干看着也不敢阻拦。

王夫人急着喊陈也俊,一连喊了几声,才见陈也俊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

贾赦见元春并未见红,就握着拐杖说:“等着瞧吧,这就打发官府来将你这黑心的婆子带走。”说着,大喘着气,只等着歇够了再打。

不想他那拐杖还没举起来,就听彩云来说:“老太太说,南安太妃、北静太妃来了,请二太太收拾收拾,过去陪着说话。”又对贾赦说,“老太太还说,孟氏跟她那孩子,也一并带过去。”

“叫孟姨娘过去做什么?”贾赦依旧不信孟氏的孩子不是贾琏的。

彩云说道:“这奴婢也不知道,单知道南安太妃、北静太妃指名叫二太太过去呢。”

王夫人方才被打得满脸鼻涕眼泪,听彩云这样说,赶紧地整了整头发,顾不得看元春怎样,赶紧随着彩云回房去换衣裳、洗脸梳头,整治完毕后,听说元春小产了,也顾不得去安抚元春,只叫了湘云陪伴忙着,赶紧坐了车向荣禧堂去。

等进了荣庆堂中,却见那雨又下大了,站在上房门外,竟听不见里头一点动静。

“二太太来了。”琥珀在门外打了帘子。

王夫人好似不曾被贾赦打过,笑吟吟地就跨过门槛。

只是额头上有两处没被脂粉盖住的淤青,还是叫贾母、许青珩,并两位坐在上位的太妃瞧见了。

南安太妃坐在左上椅子上,北静王妃在右上椅子陪坐着。

王夫人看北静王妃形容尴尬,猜着这是因北静王偷偷替人藏下野种的缘故,于是忙领着湘云上前请安。

南安太妃令她们婆媳起身后,就去看湘云,见她小小年纪,就做了妇人装扮,就叹息道:“不该这样早嫁人,若是她父亲母亲在世,该怎样伤心?”

湘云听了,不禁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因想虽早与宝玉定亲,但这样仓促冲喜,难免叫人看轻。况且宝玉为避羞装病不肯出门,又叫她的日子更难过两分。

王夫人忙笑道:“虽叫她早些过了门,但她如今也跟姑娘一样养在我房里呢。”

还不是因为东边院子不够的缘故。湘云在心里腹诽道。

“坐下吧。”南安太妃挥了挥手,令王夫人婆媳在贾母下面坐着,就问:“那孟氏,并她生下的孩子呢?”

贾母忙道:“已经叫人领来了。”话音落下,就见鸳鸯领着孟氏,并孟氏所生小儿过来了。

“果然是这副相貌。”南安太妃意味不明地说。

孟氏打了个哆嗦,忙跪下磕头,开口说:“这事并……”

“住口,太妃跟前,可有你说话的余地?”北静太妃说道。

南安太妃轻笑一声,说道:“那也不见得,你瞧着她人微言轻,却不知,在溶儿眼中,我这伯母,还不及一个不上台面的东西有分量。”

北静王妃无言以对,只能含笑陪坐。

“罢了,我领回去了。”南安太妃说着,又对贾母说道,“老封君,别怪我多嘴,你家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你瞧瞧竟将个太太打成这样。”

贾母笑道:“我越来越糊涂了,只小丫头唱戏的声音能听见,寻常人隔开两步说话,我听不明白呢。”

南安太妃抿了抿嘴,又对王夫人说:“湘云小时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是冲喜,到底也是喜事。有道是先成家后立业,不知宝玉将来要做什么营生?”

“……他父亲天天押着宝玉读书呢。”王夫人含糊其辞。

南安太妃了然,心知贾政的事京都人还记得,若是叫宝玉做官,怎能令天下学子心服口服?于是对北静太妃说:“溶儿手下缺人手,不如卖我两分薄面,叫宝玉去你们北静王府当差。”

北静太妃自知理亏,只得答应了。

王夫人心花怒放,虽不知宝玉在北静王府能当什么差,但好歹离着北静王近一些,假以时日,被北静王委以重任,他们二房也就翻身了。见南安太妃、北静太妃要走,赶紧地跟随在贾母身后,与许青珩、湘云一同送两位太妃出去。

贾母一直送到垂花门边,待两位太妃的轿子消失不见了,才扭头看王夫人,“你称心如意了。”

王夫人装糊涂地说道:“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有南安王府替你打点,衙门里哪里还敢问你的罪?况且,又叫琏儿得罪了南安王府、北静王府,你能不称心如意?”贾母冷笑着,领着许青珩就回上房去。

王夫人辩无可辩,也不耐烦分辨,浅笑着目送贾母回去,又领着史湘云回了自己个家后,便撇下是史湘云,急着去跟元春汇报喜信。

元春虽小产,但得知这消息,也是大喜过望,又对王夫人说:“宝玉不过是为了避羞,才一直闭门不出,母亲将这话说给他听,再将北静王人品描画描画,他一准乐意出门。”

王夫人也觉元春这话有道理得很,于是顾不得跟贾政说,就忙向宝玉房里去。

且说这东边花园子里十分拥挤狭窄,于是宝玉匆匆成婚后,便住在王夫人院子里抱厦中。

王夫人进了抱厦里,望见史湘云坐在个海棠春凳上跟床上躺着的宝玉说话,就走过去,将宝玉打量了一番,随后笑着说:“快打起精神来,凡事宜早不宜迟,快些去北静王府报道去。”

宝 玉在病中无趣,令茗烟给他在市井中买了些书本子,方才史湘云进来,他就将书本藏在被子里,这会子王夫人又进来,越发不将书本拿出来,于是手暗暗在被子下摩 挲着书页,心里想着据说北静王是个很出色的人物,容貌比起柳湘莲也毫不想让,左右在家中尴尬,不如就去北静王府上会会他,于是忙答应了。

王夫人还道宝玉见她受伤就知道上进了,欢喜不迭地就领着史湘云去给宝玉准备去北静王府的行头。

唯恐生变,次日一早,王夫人就催促宝玉上北静王府去。

宝玉进了北静王府,就有管家领着他向一处小院子去,因听说那院子里都是些北静王收留的德才兼备之人,他便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唯恐哪一处答对不上,叫人小看了去。

那院子与寻常院子很是不同,竟像是依着江南庭院修饰得那样,才入门,就见一条清溪在墙下流过,潺潺地向一排铺着细碎青瓦的屋舍流去,绕着屋舍下的游廊一圈,又穿墙而过。

宝玉正看得有趣,忽听人有人喊了他一声,抬头见是柳湘莲站在一丛葳蕤的迎春花后,忙快走两步过去,问道:“许久不见,你可还好?”见他一身月白衣衫,就想他穿得这样素净,莫非还惦记着亡妻?

柳湘莲笑道:“看你一路看这溪水,想来你兴致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