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一番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便是徒小三也得说,多赖林靖机谋之功。而林翊、舒静韵竟能仅凭推测便猜出其间七分,非极为了解林靖之人,非林舒二人资质不能为也。

不过,眼下也只是猜测罢了。

这猜测,在第二天林翊与夏三郎相见时得到了确认。

夏三郎虽则也是在官场多年历练,但较之林翊还是欠缺些火侯。林翊不论是诈还是问,夏三郎很难不露出破绽。夏三郎轻声道,“他也是好意,想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林翊不留情面,“若是北靖军没反时,你与我这么说,我信。现在这样说,你自己信吗?”

夏三郎的脸色随之一变,可见其心绪之激荡,良久,夏三郎方恢复了平静,“北靖关为流寇倭匪所破,当时,朝廷要调江南军北上剿倭匪,我在朝上是极力反对的,可是,朝廷哪里肯听。如果朝廷能听,起码江南军回不到关外。”

“你当初为什么不来与我说?”林翊追问。

“为什么?”夏三郎平静的眼神如同平静的冰面,陡然裂出丝丝冰痕,他眼眶慢慢的浸润出一丝红,声音既低且狠,“阿靖是谁,他是为我妹妹报仇血恨的人!这些年,他从没有忘记阿初,从未婚娶!他是我的妹夫,我的弟弟!就是朝廷律法,还有亲亲相隐一条!他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对朝廷的忠心,已经尽了,是朝廷不肯听我的进谏!江南军回到关外,是朝廷自己调江南军到北靖关平叛,北靖关与江南今日之局,不要说江南军,就是我也想问一句,章总督安在?朝廷自己逼死章总督,自断臂膀,怨得谁去?”

“章总督之死,真与林靖无干?你心里从未怀疑过他?”相对于夏三郎的激动,林翊无半分动容。

“章总督当时被浙闽两地总督联名参劾,穆容亲自北上相援,可是,没能拦住章总督。穆容之所以北上,就是江南军去两广前阿靖吩咐于她,若章总督那里有事,让穆容援手。”夏三郎轻轻的叹一声,“阿靖他真是,把朝廷看透了。”或者,章总督平调直隶时,林靖就明白,章总督危矣。

夏三郎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失望,“林大哥何必疑心阿靖,凭章总督战功,难道入不得阁?你我皆知,自入阁失利时起,章总督已于朝失势。他居直隶总督之位,浙闽两地总督纵有天大冤情,也没有直接上折参劾章总督的道理?难道他们是猪油迷了心,不知用秘折?何况,他们上书后,朝廷没有半点回护,反要章总督上折自辩。章总督彼时不死,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到名誉尽毁,生不如死时再死?章总督因何而死,我们一清二楚,就不要往阿靖身上扯了。倘是太平世间,官员清明,百姓安居,阿靖纵是智深如海,怕他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你少时便在军中行走,之后考取功名,外任一方,先时在金陵,曾亲眼见过抗倭之战是何等样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告诉你,那不过是江南一隅,倭匪再凶悍,也不过十数万人罢了。倘一旦天下大乱,将有多少百姓为此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更有多少人会做了乱世的无名鬼!如今朝廷在你看来,可能有太多不平事,可是,朝廷在,天下百姓总能有安生日子过。一旦江山不稳,那么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林翊轻轻握住夏三郎的肩,“你若非朝廷忠臣,当日,何必反对江南军北上平北靖关之乱?三郎,你心里怕是很不好过吧?你心里怕是,恨不能从不知,林靖在江南之事吧?”

“三郎,私情是私情,你心中当有自己的立场才是。”

“我并不是让你与林靖决裂,也不是将你推到林靖那里去。立场从不碍私情,我是不希望你总这样左右犹豫,举棋不定。大丈夫不当如此,大丈夫,当断则断。”

夏三郎问,“若阿靖在林大哥当前,林大哥当如何断?”

林翊斩钉截铁,“砍下他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到,大家可以晚安啦~~~~~话说,写到这种兄弟对决的时候,就超级带感啊~~~~~~

第 272 章

道不同, 不相为谋。

如果为林家兄弟加一句注释, 没有比这句更恰当。

林翊有自己坚持的道,林靖一样有。可悲的是, 以往再亲密不过的兄弟, 便是因各自的坚持, 最终走向陌路。所以, 在舒静韵猜测到林靖依旧活着,并且做出这许多事情时那样的震惊,林翊则丝毫没有半分意外,林靖自幼并不在公府长大,他人生中最初的那段光阴, 是由他们的姑妈林太后塑造。

从林靖杀了陈柒宝的生父兄弟诸人,连夜离开帝都时,林翊便明白, 林靖不会再回来了。

林靖,他的弟弟,从来不是没主见的人, 更不是夏三郎那样心存犹疑、难以决断之人。林靖从来不会这般,在林靖看来, 林靖最令他称道的便是林靖的善断了。林靖是那种任何时刻都会权衡出轻重之人,他的决断, 不会被任何人改变,更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林翊偶尔都不禁想,姑妈为什么会把林靖教导成这样的性情。

而有许多事情, 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因时已入冬,不论是江南的战局,还是边州的战局,都进入了一个平稳期,大家很默契的停下了战事,准备过年了。的确,冬天不是打仗的季节。就是边州,只要往城墙浇上热水,一夜之间,城墙结冰,蛮人便没法子再行攻城。

而且,趁此休战期,交战双方也可暂歇一口气,过了年,好准备明年接着打。

这个年,明显不大好过的。

其实,就是过了年,日子依旧艰难。

朝廷很快收到边州再一次求援的八百里加急奏章,蛮人来势汹汹,内阁已有人提议调回关庭宇,暂缓江南战事。陈柒宝却并不愿意暂缓西南之事,陈柒宝道,“攘外必先安内,江南屡番生乱,到底是何缘故。此番,若不能平息江南,那些个反叛岂不更是张狂。”

便有夏尚书道,“按理,北靖关离边州亦是不远。”

这话说的好不堵心,陈柒宝如何不知北靖关援手边州最为合适,只是,北靖关那一伙子人挟兵自重,阖朝皆知。眼下不过陈柒宝腾不出手,不然,早问罪北靖关了。陈柒宝淡淡道,“没有北靖军,朕一样有人可用。”

陈柒宝单独向林翊问询边州之战,陈柒宝道,“朕知道,当年老公爷便是一腔忠烈,且边州先时为林家世代驻守,卿虽未曾出战边州,但,卿并非没有领兵经验之人。朕只问一句,以东西大营之兵,以卿为将,可否退蛮人?”

林翊没想到陈柒宝会让他领兵出战边州,不过,林翊也未有半分犹豫,他当即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望。”只是,林翊担忧道,“只是,东西大营一动,京师未免兵力空虚。”

林翊担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北靖军。

显然,陈柒宝也想到此处,陈柒宝唇角微翘,“卿是担忧北靖军吧?”

“是。”林翊道,“北靖军乃百战之兵,虽则未叛,但,一样的挟兵自重,不可不防。”

“朕巴不得他们趁虚而入。”陈柒宝道,“京师城池坚固,纵是以禁卫军固守,守上半年总够的。若是能以京师钓出北靖军,再死死的拖住它,卿便立刻回援,介时,咱们里外夹击,正可痛击北靖军。”

林翊见皇帝陛下已有主意,道,“想来陛下定有万全之策,如此,臣也可放心了。”

陈柒宝叹道,“什么万全主意,不过是朝中尚有林卿你这样的忠臣,朕方能勉强支撑。”

林翊即将率兵出战边州,家里自然有一番忙碌准备,尤其,林翊还打算带长子林泽一并去。越氏这忙碌中便多了几分担忧,林泽倒是很愿意,跟着他爹出来进去的给他爹打下手。

除了林泽要带在身边历练,林翊还请夏三郎与他一道出征。夏三郎原是与郑总督闹翻回的京城,在京城还没什么具体差使,他虽文官出身,却是更喜武事,林翊相邀,夏三郎很痛快的应了,帮着一并参谋出兵之画。夏三郎直言,“东西大营兵马一旦调离,京中的安危便要格外注意了。”

“放心,京城不必担忧,北靖军一向谨慎,不会贸然出兵,一旦出兵,便坐实反名。何况他如今还等着渔翁得利,倒是咱们这次出征,哼!”林翊将文书签发,递给夏三郎,“经晋中时,一定要小心。”

如果说以往因为林靖性情激烈,个性突出,再加上林靖辗转南北做出的一番事业,在夏三郎心中,原是认为林靖资质较其兄林翊要出众的。但,此次边州之行,夏三郎对林翊这位向来低调的外戚国公刮目相看。

林靖在京城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在京城的那几年,委实做过几桩大事。故而,林靖的个性并不是什么秘密,何况,曾与林靖交情不错的夏三郎,自认也是了解林靖的。

且不论林靖现在与朝廷之间的对立关系,但,在对蛮人的态度上,夏三郎相信,林靖对蛮人绝无好感。所以,对于林靖可能会袭击朝廷大军的猜测,夏三郎的判断更偏向于,林靖倒是有可能趁机去京师截和。

好在,夏三郎与林翊的判断分歧很快得到了林靖的证实,林翊率东西大营人马经晋中时便遇到了徒小三所带领的北靖军,当然,北靖军内里软甲,外头则一半为流匪打扮一半为倭匪打扮。林翊徒小三皆为当世猛将,彼此间都未留情面,林翊是早就想明白自己的立场,纵是朝廷确有不妥之处,可陈柒宝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何况,江山倾覆,并非小事,林翊仍是忠心朝廷的。至于徒小三,他亦是百战之将,他不是不想留情面,只是,战事不比他事,一旦他留情,死伤的便是他麾下弟兄。故,徒小三亦是悍勇非常。

徒小三直接冲断了林翊的中军,好在,林翊在前,夏三郎押后,虽则中军被断,军队依旧未乱,整个战事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日,徒小三便命收兵离去。林翊见徒小三来的突然,退的也极迅速,不由微微拧眉,想不通北靖军这是在发什么颠,还是有什么大招未放。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却是重整军队。

待得军队整理停当,舒静韵脸都白了,无他,林泽不见了。

舒静韵私下令家将去寻林泽,悄同林翊说了一声,林翊也是心下一沉,舒静韵轻声道,“北靖军这么大的阵仗,也不可能是来掳夺阿泽的。”

林翊道,“先莫声张。”

林翊与林靖只是道不同,他们是嫡亲的兄弟,而非有什么仇怨。就是林泽落到林靖手上,林翊也不担心儿子安危。只是,这是林翊长子,林翊是断不能让林泽落入林靖之手的。他太明白林靖的本事了,倘叫林靖得了林泽,凭林靖那一手的挑拨离间,林翊都不愿意去想。

何况,他带林泽在身边不过是出兵前方有的想头,打仗并非小事,林靖不可能为一个林泽便让北靖军出关来突袭朝廷兵马的。林泽约摸是头一回经着战事,出了什么意外。不过,林泽身边亦有林家家将,若是出事,也当是活当见人,死当见尸。

林翊的判断很准确。

林泽的确是出了些意外,他,他头一回被他爹带出来打仗,还遇着匪类突袭。林泽那叫个激动啊,这一激动,带着人拼杀起来,他自己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乱军之中,林泽也是骑马跑出去才发现,迷路了。

好在,林泽觉着,自己不是没有运道。

他带着家将很快就遇着了一户人家,待得走进,才发现,不是人家,而是一处大帐。如今春暖花开,蓝天白云之下,浅溪碧水之畔,帐外站一人,或者因晋中的春风仍是带着一丝冬日未尽的寒意,那人披一袭白狐裘,面相精致单薄,却又有小半张脸被颈间风毛遮进狐裘,让人看不清相貌的同时,更显出几分荏弱,一看就不是身体很好的模样,不知为何,林泽总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林泽欲上前问路,家将却是拦住了林泽,轻轻的摇了摇头。

林泽只是有些年轻,并不笨,想着这人虽相貌单弱,但,身边人无一不是浑身悍勇,绝不逊于身边家将。林泽断定,这定不是寻常人物。而在战场附近,竟有这样的人物出没。林泽没有上前,那人也没说话,看向林泽的目光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

一时,那人微微颌首,招手示意林泽上前。

林泽是这样生机勃勃的青葱年华,他觉着在这人身上并未感觉到恶意,便要下马。家将却是道,“大爷当心,出门在外,必要谨慎方好。”

“是啊,不若我先过去问一问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林泽示意家将,“这位公子身边侍卫这么多,而且,个个骁勇。他就是有恶意,咱们也走不了。”俐落下马,便上前而去。几位家将连忙下马跟随,还有两人却是始终未曾下马,而是留在了原地。

林泽到那人面前,才发现,先时远看尚不觉,如今打近瞅,这人相貌愈发出众。尤其那一双仿若秋泓的双眼,染上笑意时竟让人觉着,这春寒料峭的山风都带了些许甜香暖意,那人道,“我离家时,阿泽你尚小,不想,你如今都这样大了。”

“你记得我?”以貌取人,是说陌生人给自己的第一印象。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孔圣人都难以免俗,何况林泽。纵林泽也知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处,十分可疑,却仍是禁不住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

“我如何不认得你,我看你出生,你的名字,还是我进宫请姑母取的。”那人说着,解开颈间毛领暗扣,露出那被毛领遮住的小半张脸,林泽身边的家将不禁喊了声,“四老爷!”

林泽少时模糊不清的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重新刷了一层再鲜艳不过的色彩,那有些记忆不清的人重新在他的记忆中鲜活起来,林泽喜的上前,直道,“小叔!真的是你!小叔!”

林靖看林泽喜的恨不能蹦起来的模样,心下亦很是高兴,挽住林泽的手,“可不是我,来,咱们帐内说话。”挥挥手,令家将们都留在帐外。

家将们一见竟是自家“死而复生”的四老爷,自不疑有他,也便放心林泽随林靖去了。

一进帐子,更是温暖的紧。

帐中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林靖挽着林泽的手坐榻上,随手拿了个桔子给他吃,道,“这打仗的路上,吃喝都不能讲究,吃苦了吧?”

“也没觉着苦,我爹说,打仗都这样。”林泽眼神清透,剥了桔子先递给小叔,林靖让他自己吃。林泽喜的几乎坐不住,“小叔,你没事,可真好!我娘有时说起小叔,时常会流眼泪。要是我爹我娘知道小叔你没事,还不晓得有多高兴!小叔,我爹就在这附近,你跟我回去吧。”

“我还不能回去。”

“是因为以前的事吗?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看朝中早就没人提了。”林泽对林靖的记忆不是很深了,不过,也隐隐记得小时候小叔时常带他玩儿。他娘也偶会与他说起,说小叔以前最疼的就是他。林泽以为小叔说的是小叔杀今上亲爹的事。

林靖摇摇头,问林泽,“你娘还好吗?家里还好吗?”

“都好,就是会想小叔。”

林靖笑着摸摸他头,林泽问,“小叔,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林靖知道,林泽并非全无心机之人,譬如,林泽便未与他说过一字他们遇袭之事。林靖很满意林泽的素质,他笑眯眯的说了句,“我不在这儿,你爹如何能遇袭呢。”

林泽想了一时,才明白他家小叔话中之意,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奈何嘴里还含着瓣桔子,一时没留心,顿时噎个半死。

作者有话要说:ps:今天一更,晚安~~~~~~~~~~~~

战事之四

其实只是短短片刻, 林泽却觉着那片刻时间会无限拉长, 以至于,他的思维经过无数探究、分析、怀疑, 最终才消化了他小叔的话中之意。

“我不在这里, 你爹怎么会遇袭呢?”

林靖说这话中, 看向林泽的眼神中犹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声音轻软的仿佛在说这桔子甜不甜,但,这声音中所包含的巨大信息却是仿佛上午那些突然自山间出现的无数山匪流寇,骑骏马,持长刀, 兜头轰隆而下,让初经战事的林泽有着一瞬时的震惊、恐惧、兴奋,血肉紧绷。

林泽有些狼狈的咽下喉咙里的那瓣桔子, 他的眼神里交织出一片莫名的含义,身体的姿势并没有半点改变,与林靖彼此间依旧是一个极亲呢的, 呼吸可闻的姿势。可林泽却觉着,他与小叔之间的空气仿佛忽然之间结了霜、凝成冰, 两人离的这样近,却又这样远, 远到,以林泽如今的阅历,远不能揣度出林靖忽然出现的用意。

“别怕, 我与你父亲是嫡亲的兄弟,我们只是走的路不一样罢了。”林靖的手放到林泽紧绷的肩上,“小时候,你与我最亲,成天醒了就要找我,同我在一张床上睡觉。我小时候,多赖你父亲养育。我心里,他既是兄长,也如父亲。”

“小叔,那你怎么…”林泽不知道这话要如何说,看小叔的模样,与父亲的情分不似作假,少时的岁月虽然有些模糊,可他认识的人,说起小叔来多是溢美之词。既然小叔与父亲的情分这样好,为何还要率兵突袭父亲呢?

林靖这样敏锐,从来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哪怕林泽话未说出口,林靖也明白他的意思。林靖道,“我少时的志向,与你一样,想成为一代名臣,若能名垂青史,更是再好不过。我少时,因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习武,那时,我其实很失望,林家世代武将出身,父亲也是马革裹尸,你父亲的武功不必说,就是你外任的二叔三叔,他们虽做了文官,其实,林家枪也练得有模有样,唯独我,我从小,便因身体之故不能习武。”

“我出生的时候,林家的处境有些尴尬,你祖父在边州战死,幸而有关庭宇挡住蛮人,从而接手边州军,稳住了边州局势。我的母亲,你的祖母那时已是身怀六甲,因为你祖父战死的消息,一时伤心,生下我,就过逝了。我被姑妈接进宫抚养,你父亲就此回乡守孝。父母孝向来是三年,你父足守了六年才重回京城。可回到京城,彼时德皇帝在位,这位皇帝因不是姑妈亲生,一向对林家颇多怀疑,所以,你父亲回京,朝中竟未赐爵。待爵位赐下,我渐年长,便从宫里回了家。你父亲那几年很不容易,在朝不过虚职,姑妈在后宫,纵是一朝太后,有这样的皇帝儿子,又有何意趣?最终,姑妈在慈恩宫病逝。说是病逝,可姑妈病前曾因荣家之事极为恼怒,荣家是德皇帝的外家,德皇帝一力偏袒,不过半月,姑妈便病逝了。姑妈死前,谁都没有见,我更是毫不知情。如果她是正常过逝,她不见任何人,都会见我,起码,会有话交待于我。”林靖的声音微微颤抖,以他的心机阅历,谈极此事,都有此情绪外露,可见,此事给林靖的影响力有多么的巨大。林靖继续道,“多可笑,德皇帝在位短短数年,当初,他少时登基,若无姑妈掌政,他何尝能顺利亲政。他此人最疑之人,却也是姑妈。姑妈过逝,德皇帝非但没有保住他的几位皇子,连他自己,也一命呜呼。后来,便是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陈柒宝登基。陈柒宝在清流中素有善纳谏的美名,可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出身没落的襄阳王府,当年,他的父亲前襄阳王便因不孝嫡母谢太后被德皇帝削去爵位。前襄阳王因此被囚于宗人府,他到京城来代父坐牢,从此博得至孝名声。我不喜欢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如果前襄阳王是什么不得了的贤良人物,他来替生父坐牢,算是一桩美名。而前襄阳王是个什么东西,想来你年纪虽小,也不会没有听闻。”林靖道,“一个皇帝,不见得是个好人,历史上,杀父弑母,兄弟相残,最终成为一代明君的帝王并不罕见。可是,一代明君,不会是这种虚伪到让人做呕的人。我也曾率关外军南下平金陵王之乱,但,我信错了小人,关外军陷于野人岭,十不存一。陈柒宝如何回报关外军,高凡那样的罪魁,如今依旧稳稳当当的居一军将领!我们隐姓埋名在江南抗倭,朝廷却坐视章总督被小人逼迫自尽!我的军队,我的师长,悉数葬送!阿泽,换作你,你会辅佐这样的君主吗?”

林泽给林靖问的无言以对。

许多事他是听说过的,但,许多事他也并不非常清楚。

他这样的年纪,还不足以面对这样巨大的课题:这个君王是否值得辅佐。

林泽讷讷,“可是,父亲常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不过是你父亲的谬论!”林靖断喝,“孟子说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此方为正理!”

“阿泽,人这一生,会有不同的身份,我们可能是儿子、是兄弟、是父亲、是臣子,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得先是一个人,我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志向理想。你会是下一任的林氏族长,我们林家,也是传承几百年的世族,什么是世族,不是那些匍匐于地、摇尾乞领的奴才,不是那些念死了书、一无是处的酸儒,世族当是,倘明君在世,我们辅佐明君,成就盛世。昏君无道,当劝则劝,当谏则谏,若实不堪造就,世族当为天下百姓选择新的治世之君。”林靖目光灼灼,逼视着林泽,他沉声道,“我与你父亲的分歧便在于此。他是忠臣不侍二主,我不是这样,当君王不值得侍奉,我会去寻找其他出路。阿泽,你当读过史书。这江山,这天下,何曾真正属于哪个一家一姓?陈家之前,这是前朝的江山。前朝无德,江山易主。这是人道,也是天道。你父亲或者认为,他可挽大厦于将倾,我今日过来,就是想告诉他,他已经没有机会了。而他所走的这条路,是错的。”

林靖个头并不算矮,过分的瘦削与相貌的精致让他总有一种异于寻常人的柔弱,而此时,林靖寥寥几句,便让林泽有一种面对父亲时的巨大压力。甚至,林靖带给他的压力,比父亲更甚。

林靖似乎并无恶意,他不过是与林泽说了几句话,最终他道,“阿泽,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可除了是他的儿子,你还是你自己。我希望,对这世道,你能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认知,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人云亦云,更不是听从于任何人心意来树立你的志向。”林靖的眼睛清透如同这一日碧洗般的天空,林泽相信,小叔这话是出自真心实意的欺许,他不由点了点头。

林靖亲自送林泽出了帐子,林泽道,“小叔,我这就走了。”

林靖颌首,“去吧。”

林泽转身要走,心下又有一桩难事,他看一看天时,道,“小叔,要是父亲知道小叔与我见面,父亲问起,我要如何说呢?”

林靖一时沉默无语,林泽以为小叔不会再说什么,他甚至想好,若父亲问起,小叔与他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对父亲说的。林泽一揖,就要离去,林靖清淡的嗓音却被清风裹挟着传入他的耳际,“如果他问,你就告诉他,我已为这万里江山选好新的君王。”

如果他还没有准备好,那么,他得做好准备了。

他将亲眼看到,他一世的志向将被我打落尘埃,碾入泥淖,在千万年的后世,他的名字,将与失败者同列。

而我,将成为这场江山倾覆的主导者。

我的兄长,我的长兄,你得做好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昨天十点半才睡,从早上起来精神便不大好,今天就一更了,石头今天得早些睡~~~~~

战事之五

林泽回程时遇着他爹的, 林翊见着儿子, 当真是松口气,同时又不禁恼火, 想着这小子打仗打哪儿去了, 险没丢了!好在, 林翊不是个会当外人教训儿子的人, 见林泽平安,便带儿子回了营帐。

待到了营帐,林翊方晓得林泽见到林靖的事。

林翊问,“你如何见到了他?”

林泽一看他爹的神色便知他爹是晓得小叔在世之事的,林泽道, “爹,你怎么没早说小叔尚在的事啊,在家时, 我娘每想到小叔都要伤心落泪的。”

林翊将手一摆,“问你话呢。”

林泽就说了,“当时突然来了那么些匪寇, 我只顾杀敌,待后来, 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远望到一户人家, 我就想着过去打听道路。不想近了才晓得,那是一处大帐,我都没认出小叔来, 还是小叔认出了我。”

林翊与儿子道,“你与他多年未见,他当年离京,你年纪尚小,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你都十八了,与少时相貌大是不同,他如何能一眼认出你?他不过是故意引你过去罢了。”

林泽当下有些瞠目,仔细想了想自己迷路的过程,摇头,“不能吧。我并不是追着寇匪过去的,也没有谁引我过去。”

“你如何晓得他!”林翊道,“当初野人谷那地界儿,据说人进去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可他就平安的从野人谷出来了,你小叔这个人,虽则他的许多做法我不赞同,可断不能轻视于他,他的才干,常人所不及。”

林泽看他爹还挺关心小叔,便说,“我看小叔可瘦的,手腕还没我粗哪。”

林翊道,“他自幼便身体不大好。”

林靖是那种,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活的很差的人。林翊知道林靖活着,便不会再关心林靖的境况,林翊关心的是他儿子,“他这么千方百计的引你过去,定是有话与你说的。”

林泽面现难色,不晓得如何将他小说让他代给他爹的那句“我已为这天下选好新的君王”说出去,不要说重复这话,就是一想起来,林泽都是心跳加快,面有不安。林翊愈发稀奇,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林泽都没敢大声说,他是悄悄的,小声的同他爹说的,那模样,简直像在做贼。

林翊不愧是林靖他大哥,林泽他爹,听林泽做贼般说完这句,林翊不以为意,“这也不必特意过来同我说,他如今做的事,原就与反贼无异!”

林翊关心的另有其事,看向儿子,“把他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到你离开,所有他与你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一遍。”

林泽只好照实同他爹说了,林翊一面听一面冷笑,与儿子道,“当年,他离开京城,是因为,他杀了陛下的生父和两个兄长。当然,先襄阳公为人下贱,他杀襄阳公,也算快意恩仇。就是再有襄阳公的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一并杀了。可襄阳公家的几个孙辈,有些尚未成年,那几个孩子,是犯了什么样的死罪。纵哪家满门抄斩,未满十六的孩子都会改判流刑。我不是说襄阳公并无错处,可他行事,未尝无可挑剔。他离开京城后,陛下未曾再追究此事。难道,陛下不算宽宏大量?昔金陵王之乱,关外军的确是南下平叛,最后,关外军进了野人谷,高凡的确有偌大怀疑,可是,朝廷断案,也得讲究证据,当时,没有确凿证据来定高凡的罪。他既觉不公,自野人谷出来,为何不到朝廷来寻一个公道?京里有我,我难道会偏颇别人。他自野人谷出来后,直接回了关外,若我所料未差,前几年关外官场屡有官员出事,未尝不是他的手笔?关外官场动荡,明面上就死了十数位官员,私底下丧命的,更不知多少?他就这样,窃关外之权。之后,更是鬼鬼祟祟、顶名冒姓的南下,你以为他南下独是为了剿匪么?不要信他的鬼话,他是因关外兵力有限,到南下想弄些兵员过去。可是,他赶上了江南抗倭。他是在借抗倭练兵,章总督之死,我不敢说与他相关,可是,章总督一死,他立刻借此离间江南军与朝廷的关系,带着两万江南精兵北上,回到了北靖关。就是现在,江南叛军已被朝廷大军围困大半年,那不过是几家靠走私发财的土财主罢了,他们一时反了,粮草他们或者不缺,可他们手里的兵械,由何而来?你以为,这些事与他无干?还有这次的匪寇,寻常匪寇,不会有这样的战力。我告诉你,这根本不是匪寇,这是北靖军。”

林泽脸色数变,听到最后,脸梢都不由微微泛白。

林翊沉声道,“你不必因为他相貌单弱,不通武功便觉着,他没有功击力。他的可怕,可不在这上头。”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侍卫在外回禀,说是舒先生到了。谈话暂止,林翊令舒静韵进来,舒静韵与夏三郎一道过来的,夏三郎手里还带来几把长刀。

林翊接过一柄长刀,对着天光细观其刃,道,“是倭刀。”

舒静韵道,“以往听说,便是倭人也不是个个都有倭刀,今次流寇,却是个个都配此刀,幸而我们有防范在先,可就这般,也颇损失了些兄弟。”

林翊道,“不是什么流寇,是林靖,阿泽已经见过他了。”

舒静韵、夏三郎二人纷纷变色,更是同时看向林泽,林泽点头。

二人看林泽平安,就知林靖对这个侄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不然,林靖倘万一六亲不认,那可真是…只是,林靖留的这丝香火情,在夏三郎看来,反而令林翊在政治上添了几分艰难。舒静韵也想到了这一点,问林泽,“阿泽没受伤吧?”

林泽心说,小叔对他挺好的,还送桔子给他吃。

林翊看一回倭刀,道,“我记得,当初江南刚刚开始抗倭,章总督曾向朝廷献上一张刀方。”

这件事,舒静韵也听说过,不过,舒静韵未在官场,当时亦未细究此事。倒是夏三郎,曾在淮扬任巡抚位,虽然未在章总督手下当差,但,夏三郎去江南前,对江南进行过极细致的调查,夏三郎点头,“是,当时朝廷似乎未铸新刀。”

林翊道,“这就是新刀了。”

夏三郎眉心倏的一紧,“大将军的意思是,当时的刀方是自倭人那里得来的?”

林翊道,“可见林靖与倭人往来,并非一日。”那是什么时候,那不过是抗倭刚刚开始。而倭人视刀方为倭国密宝,林靖能得到这个刀方,必然早与倭人相熟。

夏三郎道,“可是,纵林靖有此刀方,也当视为珍宝,如何当初就献给朝廷了?”

林翊道,“他行事,向来不能以常人揣度。”

夏三郎却是认为,林靖当年纵是在江南有自己私心,可抗倭之人,亦是真的。不然,谁会将这等宝贝献上。

关于此番战事,林翊自然要上密折呈报朝廷。

舒静韵夏三郎都有些担心京城安危,毕竟,林靖都直接露了脸,还说了那等狂话,这并不是林靖让林泽带给林翊的话,而是林靖带给朝廷的话。

同时,这也标志着,林靖已经认为,他已与朝廷有一争之力。

林翊却是道,“他现下还不会对朝廷动手。”

舒静韵轻声,“不可不防。”

“他现下,还要坐享渔翁之利,一则是关大将军南下与叛军之战,二则便是咱们在边州与蛮人之战了。他要靠这两场战事消耗朝廷的实力。”林翊忽然道,“你说,蛮人此次犯边,会不会与他相关?”

舒静韵以往曾教导林靖数年,他当即道,“决不可能。当初,老公爷就是战死在边州,依阿靖的高傲,他如何会与蛮人串连。倘他有意与蛮人勾结,这次不会一击便撤退。倒不似要与我们生死相战,好像,就是来打声招呼。”舒静韵想了片刻,“像你说的,可能,他这么快撤兵,也有让朝廷兵去抵御蛮人的意思。”

“至于渔人之利…”舒静韵道,“只要江南战事与边州战事顺遂,朝廷腾出手来,便是要北上收北靖关大权了。”

林翊亦做此想。

待林翊打发人八百里加急连折子递上朝廷,一路上再未受到林靖的北靖军侵扰,很顺利的便到了边州。而京中陈柒宝收到林翊的折子,知道林靖非但在世,还有一些林翊对林靖的推测,陈柒宝既难掩惊心,同时,心底深处亦不由泛起一股子深切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