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在一旁干着急,任她八面玲珑此时此刻也找不出话来替贾琏开脱。

贾琏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在众人都屏息不敢乱动的时候他还替芃姐儿擦了擦口水。

“老太太,今日这话若是不准贾琏任凭你处置,哪怕除族我也毫无怨言。”

“二爷!”王熙凤急呵,忙忙的道:“老太太,我们二爷近来失心疯了,他说的话如何能信,我这就把他拉走。”

贾母看着贾琏只觉心里慌的厉害,只因她昨夜做了个梦,梦里梦见她唯一的女儿在和她告别,说什么“我去了”等话,梦醒之后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兆了。

“你…”

贾母刚要再说些赌气的话就听见一个丫头急匆匆的跑进来道:老太太,扬州来人报丧,说、说咱们敏姑奶奶去了。

贾母听罢,心脏狂跳数下,手捂着胸口,白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老太太!”

“老太太晕过去了!”

“快请太医!”

顿时整个荣庆堂都乱了起来。

第17章 临行话别内闱教妻

贾母晕厥把贾赦贾政都惊动了,一得了消息都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

荣庆堂上地下侍立的丫鬟媳妇扎堆,罗汉床前贾赦贾政垂手哀伤。

靠在二太太怀里的贾母哭道:“我这辈子唯你们兄妹三人,你们两兄弟自落地起就在我跟前一刻不曾远离,但有磕碰,我眼里心里不觉得疼,独她自从跟着夫婿去了扬州任上,我们母女一别数年,我总想着还有相见之日,谁承望她年纪轻轻就那么撒手去了,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拿刀子在割我的心啊。”

贾母疼的捶胸,二太太连忙帮着平抚,泣道:“老太太节哀。”

看见老母亲如此伤心贾赦贾政早已红了眼睛。

贾赦道:“妹妹已是去了,回天无望,母亲千万顾惜自己。”

贾政亦道:“母亲不为自己也为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儿孙千万保养自己不可大恸过伤。”

邢夫人干巴巴的劝道:“老太天节哀顺变。”

贾母恨恨哭道:“那是我辛苦养育长大的女儿,从她猫儿崽子那样大到亭亭玉立,我亲手把她交到了她夫婿的手上,怎是你一句轻飘飘的节哀顺变就能过去了的?!”

贾赦怒瞪邢夫人,“你闭嘴,滚出去。”

邢夫人只觉满腹委屈却又不敢伸张,用帕子遮着脸羞愧退了出去。

见了邢夫人的下场王熙凤张张嘴急忙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并屏息凝神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尤氏秦可卿等见状更不敢随意吱声了。

“琏儿你过来。”贾母借着二太太的帕子擦了擦满脸的泪缓声道。

贾赦急忙让开床前的位置并训斥道:“好生回老太太的话,仔细你的皮。”

贾琏眉眼淡淡望着床上的老人,道:“您请说。”

“你可是早就得了消息?”贾母一瞬不瞬的盯着贾琏的脸,仿佛要从这张不见丝毫惶恐的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贾赦贾政早已被告知是贾琏气晕了贾母,因此贾政就道:“孽障,还不赶紧跪下给老太太磕头请罪。”

贾赦冷哼,“二弟,你家孽障在丫头怀里窝着呢,我儿子自有我这个老子管教,究竟怎么回事先听他怎么说吧。”

贾政被挤兑的没脸,一甩袖子远离了贾赦。

贾赦就问道:“丫头说是你气晕了老太太可对?”

贾琏淡淡道:“哪个丫头说的让她出来我和她对质。”

揽着宝玉在怀的袭人一听缩了缩脖子垂下了头。

“老太太,果真是我气坏了您吗?”贾琏直接看向贾母。

贾母盯着贾琏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这事就过去了。

贾琏便道:“那位说是我气晕老太太的丫头你那两只眼睛看到了没有,再让我听到什么‘气晕老太太’的话就要仔细了,我堂堂嫡长孙撵个丫头出去的权利还是有的。”

顿时荣庆堂上鸦雀无声。

贾琏哪里是说给那个丫头听的,他是在警告荣庆堂上的所有人。

当今以孝治国,一个不孝的名头太大了,贾琏虽不惧可终究不想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二太太咕哝了一下嘴终究没在这时候说什么。

王熙凤这时站出来道:“老太太,姑妈去了咱们这边可要派人去吊丧?”

贾母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忙的道:“琏儿,你去一趟扬州把你姑妈仅剩的一点血脉带回来。林家长辈早逝,她一个丧母的女孩无人教养我实在不放心,你姑妈既已去了,我不能让她走的不安心。”

“是。”

贾母哭了一场心神俱伤,无力的摆手道:“都散了吧,乌泱泱的都围着我做什么。”

众人应“是”,各自散了。

——

此时天已擦黑,华灯初上,因老太太的缘故晚膳也往后挪了。

贾琏和王熙凤相对坐着用膳,不一会儿王熙凤吃好了用帕子擦擦嘴就道:“咱们原本是想着铺子开张请她老人家和妹妹们去逛逛,谁知让姑妈的丧音搅和了,你这又领了去扬州的差事,开张的日子只能延后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唉。”

贾琏吃着酸笋鸡皮汤好就多吃了半碗,放下后才道:“玉容阁原本也不是普通妇女消费得起的,趁着我去扬州这段时间你可以多向认识的内宅妇人推荐咱们的产品,若用的好了,口碑打出去,不开张也是开张了。”

“听你的。”王熙凤又叹气道:“只你不在家我也不能常出门,无外乎回娘家,忍耐忍耐也就罢了,等你回来再说。”

贾琏点头。

一时彩哥彩明端了金盆上来,平儿丰儿分别去了王熙凤贾琏身边帮着卷起袖子。

盥洗毕,二人挪去了里间说话。

“已是立秋,天气渐凉,你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带上几件厚毛衣裳吧。”

贾琏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芃姐儿笑道:“你看着拾掇几件吧。”

听着话音平儿就上前来帮忙,打开柜门抱出了一摞,王熙凤亲自点看了一遍就点头示意平儿去打包,她自己则坐到了床上看着贾琏笑道:“旧日也不见你这样稀罕我们芃姐儿,如今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贾琏亲了亲芃姐儿的小手笑道:“这便是我和她的缘分了,想着我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再见,我人还没走就怪想的了。又担心人有旦夕祸福,我这一去说不得就和你们娘俩永别了。”

王熙凤起先还笑,乍然听见他又说什么“永别”等语心口一疼就捂住了他的嘴,骂道:“作死的挨千刀的,不过是出门一趟怎么就说这样丧气的话。”

贾琏拿下她的手笑道:“你不知,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又得了相面驱鬼之术,此术逆天,我个人的命运便是诸多坎坷,命薄易折了,说不得喝口水都能噎死。”

王熙凤见他说的这样认真一颗心狂跳不止,两只凤目泪光闪闪急躁非常。

“倒不如不要这逆天之术!”

贾琏握着她的手笑道:“老天爷给的,又岂会因我不想要就不要的。我知你速来刚强多智,胆大泼辣,自以为不输男儿,时常要别人的强压别人一头才甘心,恨不能占了所有的好处,不懂得吃亏退让…”

“我…”

“嘘…”贾琏含笑用手指堵住王熙凤的嘴,“你听我说完。”

“凤儿,我赠你一首曲子,你要时常参悟,可愿意?”

王熙凤急忙点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注1】”

贾琏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魔力,搅和的人头晕目眩。

他每念出一句王熙凤便觉心上重一层,直至最后一句念完,王熙凤捂着胸口撇开头就呕出了一大口血。

平儿吓个半死急忙来看,“二奶奶你吐血了!”

贾琏推开平儿,一手扶住王熙凤的肩膀就喝道:“你可悟了?!”

声如雷音,醍醐灌顶。

王熙凤死死揪着自己的领口看着贾琏,眼眶热红,泪落如滚珠,低喃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注2】。”

贾琏含笑点头,轻轻把她抱在了怀里。心想果真是十二金钗之一,本性空灵,一点便悟。

平儿见状便忍泪退了出去。

“二爷,我、我…”王熙凤哽咽。

“不急,你慢慢说。”

“往日我是绝不信因果报应的,总以为什么事我说行那便行,依仗着自己那点子聪明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总以为凭我娘家和国公府的势谁还能欺了我去,我不欺人便是好的了,方才听你念的那些词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就出现了许多图画,大厦倾颓,人亡流散,我得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我如何下场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令我深深怕了的是咱们的芃姐儿,她、她…我便想着凭什么都报应到了她的身上,我…”

如此说着王熙凤推开贾琏又吐出了一口血。

贾琏轻拍她的背脊,笑道:“你能有此觉悟还有救,到底有一副慈母心肠,这便是你的一线生机了。”

王熙凤浑身软软的又趴在贾琏怀里哭了一阵子说了一大车的话,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夜尚不安稳,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梦,眼泪沾湿了枕巾。

贾琏睁着眼守了她一夜,也行了一夜祖传的呼吸法,到了翌日清晨不见疲态反添了几许从容仙逸。

王熙凤却哭肿了双眼。

临行前贾琏告别了贾母贾赦等长辈,回头见王熙凤紧紧抱着芃姐儿不撒手眼巴巴瞅着他,他终究心软,不顾贾母等人劝说带走了她们母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红楼梦》原文,曲名《聪明累》

注2:出自《红楼梦》原文,王熙凤批语。

第18章 秋意浓浓连下扬州

有日到了扬州,秋雨淅沥,林家派了大管家林福来接,贾琏并王熙凤母女连带着服侍的平儿坐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进了林家,林如海早已等在了厅堂上。

王熙凤母女自是被林如海的妾接进了后宅,贾琏则被留在了厅上说话。

却说贾琏在没进林家大门前远远的掀开车帘往这边一看就见雨中五股黑气冲天,在林家大宅上空形成了阴煞黑云,心中已有了底,后又乍见骨瘦如柴,周身黑气缭绕的林如海也便什么都明白了。

林家这是被什么人给算计了。

于是贾琏就对林如海道:“姑父对厌胜之术怎么看?”

林如海此时正在打量贾琏,但见他修眉俊眼,人物风流,气韵洒然从容,心内狠有几分喜欢,却冷不丁听见他问了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时愣在当场。

缓和了片刻反应过来,道:“贤侄怎么想着问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厌胜之术无稽之谈罢了。”

贾琏笑道:“姑父果然是儒家生徒。”

林如海皱眉,好心提醒道:“莫非贤侄在钻研此道吗?此为歪门邪道移人性情,我劝贤侄还是及时收手为好。”

感受到林如海的真心实意,贾琏因笑道:“姑父不信,待雨停后请为侄儿准备一碗黑狗血,侄儿亲为姑父除阴煞。”

林如海眉头皱的更紧了,“你的意思是我这宅子里有阴煞?”

“我来时便见这座宅院上空被阴煞黑云遮蔽,从云层厚度看姑父被算计的时间不少于五年,人长久居于阴煞之地不利子嗣,多病多灾,少眠多梦,姑父如此削瘦想来并不只因姑妈逝去哀伤所致吧。”

林如海惊诧,细细打量贾琏,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玩笑的意思。

“姑父也不必疑心,待雨停后给我一碗黑狗血就都明白了。”

林如海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静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道:“贤侄远道而来旅途劳累,且去歇息一番,雨停后咱们再叙。”

贾琏道:“从京都到扬州所耗时日长久,姑母可是已经入土为安了?”

林如海点头,面上哀戚难掩。

“明日天气若好侄儿想携妻女去给姑母上香,姑父可愿陪同?”

“我来安排。”林如海背过身,语带沙哑,“贤侄去吧,外头有林福引路。”

“人死不能复生,姑父节哀。”

林如海摆摆手示意贾琏自去。

贾琏转身欲走忽又想到什么便道:“姑父,侄儿此来的目的是奉了老太太的命接黛玉入京教养,不知可方便让侄儿先见见黛玉?”

林如海此时已收拾好了情绪便转过身来道:“自她母亲去后她便病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我生怕她也随着去了,只好令她在房中好生休养,你若要见便见吧,随我来。”

见主人出来外头窗前候着的林福和男仆便撑开了油纸伞。

贾琏站在廊檐下望了一眼朦胧细雨接过了男仆手里的油纸伞,“你在这里避避吧,我自去便可。”

话落便迈步入了雨中追着林如海而去。

——

林黛玉年幼,未曾独居一院,贾敏在时她住在主院三间抱厦里,如今贾敏去了,她思念亡母更是不愿离了这里另开院子,林如海疼惜这个仅剩的骨血无不依允。

贾琏和林如海到时王熙凤、林姨娘正陪林黛玉哭,三个大小女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贾琏便佯装训斥道:“林表妹正在养病心绪不宜剧烈起伏伤身,你怎么又招惹她痛哭。”

王熙凤忙起身要解释林黛玉伏在床榻上泣道:“原不是表嫂的过错,是我时常思念母亲,每想起时便要落泪,如今见了母亲的娘家人情不自禁罢了,还望表哥勿怪。”

贾琏忙道:“并不是怪她,只是可怜你小小年纪瘦的可怜,林表妹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姑父好生爱惜自己才是,逝者已矣,生者尚需你仔细服侍,尽心孝顺。”

听了这话林黛玉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向林如海,父女四目相对都禁不住红了眼眶。

“父亲…”

林如海忙道:“你不必说什么,父亲明白你的心。现如今你外祖母派了你琏表哥和表嫂来接你,你就随着他们去吧,也好解了父亲顾盼之忧。”

碍于贾琏王熙凤在场林黛玉没有当场拒绝只是低着头哭泣无声反抗。

林如海急道:“你母亲一去也把我的心带去了一半,如今唯顾惜着一个你罢了,况为父已年过半百再无续弦之意,你年小病弱,留在家中上无长辈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如何不孤单可怜,倒不如随你琏表哥表嫂入京,依傍外祖母和舅氏姐妹去,如此父亲也能稍稍放心全力放在政务上,如此熬上两三年父亲请旨致仕,你我父女便能在京都相见以享天伦了,你如何不愿意呢?”

林黛玉哭道:“我去了,留下父亲一个人…”

林如海轻斥道:“怎是父亲一个人,你林姨娘她们不是人吗,好孩子,去吧。”

贾琏劝道:“表妹乍然失母,孤单影只,惴惴难安,又怎怪她不愿离了姑父呢,如今世上也只剩下姑父父女二人至爱至亲罢了。如是我,我也是不愿的。”

林如海叹息又红了眼睛,背过身走了出去。

“谢、谢谢琏表哥。”林黛玉哽咽伏在枕上对贾琏叩首。

王熙凤连忙扶了起来,爱惜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如此弱骨纤纤却又懂事知礼孝心昭昭的林黛玉一下就击中了王熙凤的慈母心,禁不住把她抱在怀里安抚怜惜。

贾琏见了悄然退了出去。

彼时雨已停了,天际出现了一道霞光,贾琏便对身旁的林如海道:“姑父可看见那道彩虹了?”

林如海点头,脸上仍有凄然痕迹,并不愿意在此时和贾琏看什么彩虹,碍于礼数淡淡敷衍着。

“你们只看得见虹光霞彩,我却还看见了黑色雾气,姑父,实不瞒你,你这座宅院上空被黑云遮蔽已透不过天地清气了,你和黛玉表妹以及这宅子里的所有人一呼一吸的皆是阴气,阴气入体极伤身体本源,如我所言不差,姑父家的人上到主子下到奴仆都极其容易得病,可对?”

话落贾琏看向候在一旁的大管家林福。

林福小心查看了一番林如海的神色,而后就疾步走到了贾琏身边,低声道:“表少爷说的丝毫不错。只说近一年中,府上仆婢的身子都像是纸糊的,天气稍稍一变就卧病在床不能起身服侍主子了,起先还只是一两个,到了最近一两个月来一病就是七八个。”

此时由不得林如海不惊异,“此事你怎没有回禀给我知道?”

林福低下头道:“自主母仙去老爷日夜思想,哀戚不绝,老奴如何忍心拿这些小事烦您,恨不能让您连政务也不要管了,只安心在家休养生息。老爷,您的身子也是小病不断大病催逼啊。”

说到最后这老奴已是哽咽难言。

林如海长叹,走过来拍了拍林福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管家,给我准备一碗黑狗血吧。”贾琏抬头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