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嘴,眼泪不停地跌落在肚子上

 

四十一 南行北往 二

 

他一生中结交了很多朋友,这些人脉他未曾用过几次,反倒是为了我们母子,用了个遍。

回到颖川,再见到那片紫竹林,去年今时,就是在这座山上,我认识了这个男人,从此便走上了万劫不复,我至今仍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或者真如瑶夕所说,我真是运气好吧。

山上的宅子本已在叛军占据时毁了大半,幸亏方示有心,在我到来前已经修缮好,还送来了好几个女侍,我没收,不想再欠他太多,偌大的宅院只有我跟一对母子——那孩子还是我去年亲手接生的。

我没有地方打听他的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到哪里打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从繁华的尘世退居山间,骤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必须要养活我的孩子,曾跟他发过的誓言,我不会忘记。

四年过去了,四年间我们的儿子从呱呱坠地到满山蹿,从对他的思念无法自拔,到形成了等待的习惯,我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站到我的面前,告诉我他回来了。

为了那一天,我必须要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只有这样才会在见到他时让自己看起来饱满些。

方示是他最好的朋友,每年都会来见我们一次,不管他是否忙得连觉都没得睡,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暗示我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天,我依旧高高兴兴地送他出了紫竹林,虽然我依旧坚持申屠破虏一定会回来,可还是忍不住抱着路旁的紫竹嚎啕大哭,山雀被我的哭声吓得扑棱棱从林间蹿上了碧空

“阿娘,为什么我们要修桥?”儿子挽着衣袖,小脚丫踩在淤泥里,轻轻晃动着。

“因为等阿爹回来好回家呀。”

“阿娘,阿爹是谁?”

“阿爹是打匈族的大英雄。”

“阿娘,大英雄是什么人?”

“大英雄是好人。”

“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阿娘,阿娘”喊阿娘已经成了他的嗜好。

回身将他抱到岸上,“宸儿注意看草丛里是不是有好多蚂蚱?”

点头。

“那就抓多多的蚂蚱,回家给‘大将军’(一只大公鸡)吃。”

“不要,阿宝说‘大将军’是他娘喂的,养大了就吃掉它。”所以不喂它,“大将军”就不会被吃掉。

放任他蹲在草丛里瞎琢磨去,转身回到淤泥堂子里。

这几年尉迟跋的势力逐渐扩大,俨然变成时下的五大诸侯之一,颖川一带在他的庇荫下,百姓们安居乐业,民风富足,他没忘记申屠破虏,这山外方圆几十里地,本是肥沃的良田,却无人耕种,那意思很明显是赠给我们母子的,为了不使这些良田荒废,无奈我放给了山外的农人耕种,并没有要求收粮,但每年秋后,总是会有农人赶着牛车,绕过弯曲的山路,把粮食送到庄子外。

“阿娘,阿娘”岸边再次传来重复的呼喊声。

抬头望过去,儿子正站直身子看着我,“阿娘,大黑熊,大黑熊!”

这山里没听说过有大黑熊,再说就是有,他应该也没见过,怎么会突然这么喊?

见我站在原处不动,小家伙倏得跳进了水塘,可惜没膝的淤泥让他行动十分不便,这时,我才陡然往身后看,一道黑影正伫在半丈之外,暮夏时分,却浑身裹着露着棉絮的破旧棉衣,头发乱糟糟的盖了半张脸,正一步步往我这里走着

等他走到跟前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哈哈”对方却骤然大笑起来,把我从淤泥里抱了起来。

伸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除了脸上一道深红的疤痕,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仍旧是他,光溜溜地去了边关,如今又光溜溜地回家,没有夹带任何权利、利益,任何尘世杂念。

“这次不再离开了吗?”抚摸着他的脸庞,既然连方示都骗了,看来是早有了打算。

“还愿意我出去吗?”

摇头。

“我一身光净地回来,生不生气?”

摇头。

“你跟别人密谋,瞒着我,对不对?”

边哭边笑,摇头。

“愿不愿意受罚?”

 

都是他在说话,都是他的声音。

儿子好不容易爬来救他那被“黑熊”抓住的母亲,半路被“大黑熊”又给送到了岸上,因为“大黑熊”要“啃”他母亲的脸。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儿子便与他对上了,他们相互较着劲,一个生来就独占母亲,一个从没与人分享东西的习惯。

那一夜,宸儿再不能睡在我们房里,因为有只“大黑熊”需要发 情的时间,需要弥补近五年的思念。

“你在山凹里住了半年?那个大当家收留你?”他简略地将过去五年的经过简短做了个缩略,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之后便埋在我的颈项间不再抬头,像是恶狼终于找到了食物。

“你见过二爷他们?”

“”

“他们几时回的帛城?”

“”

“你没有错怪二爷吗?”

“你能明天再问吗?”

抚着他的眉角,笑吟吟,明天再问又有何不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四十二 山里的月光 山外的阳光

 

同里元年秋,也就是他回来的一个月后,终于将他全身上下整理地能见人,他那身上,旧伤旧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般,我不懂行军打仗,但有一点我还能想明白,一支没有支援,没有粮草供给,却深入敌腹地的军队,它遭遇的可能是世人无法想象的艰难,他只字没提边疆的事,甚至于光头他们的去处,我知道有的东西可能就算是夫妻也未必就会相互告知,所以不用问,也不必问。

就在这一年,大梁皇帝被人围在了逃难的路途中,乔装潜逃之际死于乱马之下,哭坏了多少忠仁之士,可眼泪换不来任何东西,大梁朝依旧还是灭亡了,接下来也并没有太平,五大势力仍旧你争我夺,大鱼食小鱼,势力并化融合。

秋末,一位诸侯顺利占领京都,以为从此可以华盖遮顶,独享天下,但刚起好的年号尚未传出京城,就已覆灭,“同里”——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年号。

京城再度失陷后,尉迟跋几次让人带了重礼来山上,也许是听到了风声,知道他还活着,想拉他出山相助,最后自然是毫无结果。

他说过,今生不再入官门,无论那帝王是千古名君还是商纣暴君,他不会再辅佐任何人。

最后一次,方示亲自登门,他依然不打算见——

“哎,十几载云山挚友,到头来不过一根雀毛,看来方某真是为人失败了。”方示在竹林外长吁短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破虏听得,我只笑不答。

直到他踏步上桥,破虏才从林中出来,换上一身淡青儒袍,少了初回来时的那股戾气,雅与暴戾在他身上出奇地达成了一种怪异的和谐,以前常说他没有豪门贵族的贵雅之气,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不愧是申屠家的子孙。

“行了,别吟词诵经的,牙都快酸掉了,不就是想让我出来嘛!”路过我身边时,一把把儿子从我的腿边提起来,“要是真交不了差,把这小子拎回去给尉迟跋,就说送他了。”

我心一提,这人怎么当自己儿子玩耍一般。

方示到也不示弱,呜呜啊啊,假哭了半天——半滴眼泪也没有,先“兴奋”他没死,后佯怪他连他也骗了。

“真不打算拔马天下,横扫中原?”方示笑意盈盈,将宸儿接过去,并又送回我的怀里。

“横扫中原?你还有这个打算?”

方示呵呵大笑,“如此大业,非你我兄弟成就不可啊!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动心个屁!乱世已久,十室九空,荒野千里,百姓早已疲惫不堪,男丁也打得没剩几个,这种状况下,如何横扫天下?靠你我身上这几两骨头?我看你还是赶快帮尉迟打块地方做山大王吧,再等个百八十年,老不死的话,再出山捣乱。”

方示摇头苦笑,“哎,你就是这么不给我鼓励。”拍拍他的肩膀,“生不逢时啊,看来也只有指望百年之后中原一统啦,不过那已经是你我见不到的事了。”

笑,“祸害一千年,你这个‘一统’狂,搞不好可以活上几百岁,干吗这么悲戚。”

“以后打算干什么?”方示如是问他。

四下转头望了一圈,最后胳膊一伸,揽过我跟儿子,“挣钱养活老婆孩子。”

方示看我一眼,伸手弹一指宸儿的脑门,道:“好志向!”

 

就这样,我们送走了方示,从此再没人来找他,申屠破虏四个字刻在了边界的碑文上,与那些曾经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一起,石碑伴随着呼啸的北风一直伫立在塞北,直到尘埃将他们淹没。

大魏建制是七八年后的事,这七八年间发生了很多事,父亲的离世,迎儿的姻缘,申屠氏的彻底没落,明清的婚娶,明华的入道修行,种种种种,我知道,当我要跟大家说我的故事就此停止,也许所有人都会很气愤,为什么没有结局?我只能回答,故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我所要回忆的就只有那段与他相识的日子,因为剩下的时间我们不必再分开,就像全天下的夫妻一样,走入家庭的我们与普罗大众毫无两样,当然,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虽然不喜欢别人反抗他,但懂得了迂回取胜的道理后,我便不再计较。

当我们的第四个孩子会走路后,大魏元年,他单独带我回了一趟边城,出了杨潼关,站在界碑前,上了一炷香,香气袅袅间,他眉头微蹙,说,老头子们(我猜想应该是申屠的先祖们),兄弟们,不用打仗了,可以跟我回家了。

我们向界碑西北的土坡下跪,因为那是他母亲的魂归之处。

“有件事我刚刚发现。”离开界碑时他如是对我说,“原来你跟我母亲这么像!”

“长得像?”

“都像。”

“所以你才非要喜欢我?”

“生气吗?”

“干吗生气?”

“那就好。”勾住我的腰拉上马,“娘子——回家!”

属于我跟他的故事尚未结束,可既然已经没有东西阻拦我们的幸福,也不必再说下去。

偶尔想起亲人们的事,不得不记述几句,也许我这些话还会牵连着后世的某些脉络,诸如,迎儿成了尉迟跋的女人——这并不令人惊奇,一个能得到天下的男人,自然不会放弃任何该是他的权利,只是执拗的迎儿永远也没让这个男人尝到征服的快乐,我说过,她是个极度执拗的人,她想要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就像我跟申屠破虏这样的,但那个男人不可能放弃天下,也就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他们不得不相互折磨,执拗的女人碰上强势的男人,总是会生出不可预期的虐恋,不是谁不爱谁,谁更爱谁,而是他们都爱上了彼此的倔强,不愿意幸福。

迎儿最终也没在魏宫住下,那个占据了大片土地的皇宫,塞满了各色佳丽,却唯独塞不下这么个小女子,尉迟跋是真得爱她,才会愿意将她幽禁在皇宫外。听说内宫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晚间不与任何一位后妃同食,原因为何,只能由着世人猜测了

终其一生,我也没能见几次这个可爱的妹妹,尽管苏家大大小小的六亲九族,都因为她的关系鸡犬升天,大姐夫更是两朝高官,那时,我突然有点嘲笑这所谓的皇朝,来去轮回,不过是今天你笑我,明天我笑你而已,身为布衣,大福!

而方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人生的顶峰处,设下一盘迷局,陡然隐居,带着两袖清风,只有我跟子延知道,那棋局的来由——那是他不能实现的梦想,他想九州一统,可现实没有办法实现,只能寄予后世的能士,不知道到时又会引来怎样的血雨腥风。

玉士,多少年后,在东四国建立起了自己的庞大势力,他的儿子步其后尘,建制大金,改回金姓,从瑶夕的来信中,知道她过得很好,能打听到我们的住处,可见她夫家的势力不小,想想也是,既然同姓金,势力自然不可小视,至于到底是谁,我也没想继续打听,只知道她跟忆烟过得好即可,关于忆烟,瑶夕说她的夫家为她取了个名字——出云。

出云为何?金高皇帝有语流传民间:相扶与伴三十载,玉辇辞行未归来,摇铃依旧,虞不再,出云何期可待,待朕归来。

没想到只是边城那偶然一遇,竟造化了玉律儿与忆烟几十载的姻缘,只可惜了那丫头寿数不足,空让那个对方苦楚了下半生,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了

撇下儿女情缘,俯览中原,东四,西魏,南北诸国,星罗排开,似乎正等着合起来的那一天

月光下,偎在丈夫的怀中,他问我,没能给子孙后代留下大权高位,我有没有一点后悔?

笑,世上人都做成人上人,又何来人上人?

享用着山间的月光,偷瞧山外的阳光,“夫君,是不是你自己后悔跟我留在山里了?”

他默不作声,我抬头望上去,“真后悔了?”

“没有,我只是在算我们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我怎么都记不起老五叫什么了?”

笑捶他一拳。

他俯身而来,下巴贴在我的耳垂上,“娘子,我们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怎么会聊起这种话题?”

闲——多好的字眼,不用再为谁的王权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