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人时常会和知梦说说话儿,有时候说朱瞻基有时候说朱高煦,他仍旧是对二子有愧,放心不下。尤其在晋王府的事发之后。

具体的经过知梦知晓个大概,归结起来一句话:为夺晋王王位继承权,兄弟手足相残。

朱棣大怒,回乾清宫时还满面怒容,朱瞻基奉驾回来,劝解了好大一阵朱棣才消了气。

快二更了,朱棣还翻史书,不睡。知梦劝了两次他便叫知梦一起翻。那些摊开着的书都是些八王之乱、玄武门之变、斧声烛影之类,大半夜的看这个难免令人心惊。

“兄弟相残若此,看来这是天子家躲不开的事!丫头,你可知道朕愁些什么?”朱棣叹。

话都问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还能装作不知道么?

“奴婢怕说了您不高兴。”知梦说道,合上手里的书:“皇上愁的自然是汉王的事,皇上虽怪他当年谮越目无君父,但奴婢这几年来在您身边也亲见了您如何思念汉王,所以……”

“按你说,可有什么法子?”朱棣问道。

知梦便不语。

“说吧,朕不怪罪于你。”朱棣说道,难得的好脾气。

知梦便正正经经地跪地磕了两个头:“小时候奴婢的母亲教奴婢读过《左氏春秋》,奴婢到现在还记得郑伯克段的故事,小时候不懂,只觉得共叔段不像话要谋哥哥的江山,母亲也不像话,要次子替换嫡子。稍大些了再读觉得庄公阴险,故意用这种方法将弟弟弄得民心尽失还处于不义之地,可谓为兄不悌。前些日子奴婢又读却只觉得庄公愚蠢,从共叔段请封地开始到将他驱除出郑国,既耗时、耗心力又耗了财力,所要得到的结果不过是消灭弟弟的觊觎王位之心,有这些时间不若想想争霸的事。共叔段本就是次子不是继位的人选,这是其一,其二,共叔段在母亲纵容溺爱下定是有许多的错处,直接找了他一个错处贬为无权闲人便是,奴婢看史书发现那些被幽禁的宗亲皇子没有几个能东山再起的。所以,奴婢觉得庄公愚蠢,既陷弟弟于不义又给自己多了个不教之名,与母亲关系亦不到黄泉不相见,落个众叛亲离的结果可谓愚蠢至极,所谓损人亦不利己。”

偷偷瞧瞧朱棣的脸色似乎没有不悦。

“朕明白你的意思,这一点朕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当年与高煦征战还多次救朕于危难,即便不是父子,这些事朕也是难以割舍,更何况,他与朕是最像的,朕不忍心这样做,不忍心。”朱棣说道。

“皇上,奴婢冒死说一句,汉王与陛下相像只在战场上,却缺少陛下的谋略和胸襟,若即位必将坏了您苦心经营的太平天下,若不即位而重权在握也必生一方的事端。而自古行不义者必自毙,陛下此时不忍只怕将来……”知梦停住。

朱棣长叹口气让她下去了。

坐在榻上趺珈而坐,知梦比往日打坐的时间长了,祈祷着朱棣能妥善安置后事保住朱高煦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过度……下章老朱打麻将……

第廿八章

漫长的一年终于到头儿了,宫里压抑的氛围被临近春节冲淡了一些。可惜,这轻松也没维持几天,没出正月边境急奏,阿鲁台部袭扰大同、开平。

朱棣执意御驾亲征,臣子们虽力奏劝阻亦收效甚微。四月,大军开拔。知梦随驾前往。

未出京的时候知梦心内便有些忐忑,朱棣二月里病了一场还未痊愈又往这寒冷北地来怕是不好,但圣意难违也只得打起万分的小心伺候着。

这一次亲征却没有流血的战争,因为阿鲁台早已闻风而逃。知梦盼着朱棣赶紧班师回朝,因为他最近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转眼已到了六月,这北地也是碧草青青野花烂漫了,生机勃勃的季节知梦提心吊胆,朱棣似乎撑不回京城了。

朱棣睡下了,知梦提着壶出了大帐打算去厨房弄些热水来,走过两个帐篷忽见那边转出一个黑影来,吓了知梦一跳。

“杨……”

“随我来。”

远离了营区,光线很是微弱,看不出两尺远。随时背影,但她知道走在前面的人有着清癯俊秀的面容——她知道,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不同之处在于,母亲记忆里的那个人有着澄净如水的心思,而眼前的这个人太过老谋深算。

终于要摊牌了么?

知梦捏着铜壶的拎手倒不那么紧张了。

“杨大人有什么事?”知梦先开口问道,很谦卑的口吻。

“皇上龙体如何?”杨士奇问道。

“自然是康健的。”知梦说道。

那人影便转过头来瞧她:“果真?”

“难道杨大人不希望龙体康健么?”知梦轻声问道。

杨士奇慢慢转过身:“你的性子与你母亲完全不一样。”

“杨大人认识我母亲?”知梦做惊讶状。

“你们生着一样的容貌,你又姓萧,大概不会错的。”杨士奇眼神似乎越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你母亲还好么?”

“我母亲好几年前便郁郁而终了。杨大人,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姓萧的又何其多,您大概是认错人了。杨大人若无他事知梦先告退了,皇上醒了要喝热茶。”知梦说道。

这牌算是掀了,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朱棣终于下旨班师了。

知梦觉得回京的路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那尽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她。

朱棣越来越想念朱高煦,两次在睡梦中叫着“高煦”,眼角还有隐约的泪痕,一旦醒了却只字不提,只严令速速返京。

七月十五了还没走出蒙古草原。那天月亮很圆也很远,朱棣让知梦搀着他到大帐外走走,那一晚上朱棣说了许多话,甚至包括了他与徐皇后大婚、儿子们出生。

待服侍他睡下了知梦坐在一边瞧着,他睡得深沉,脸上还有微微的笑意,也许是往日那些甜蜜的事都一幕幕重现梦中了吧?

这就是人之将死么?

七月十六,朱棣精神头好些了,召了杨士奇进大帐撵了知梦出去,谈了些什么知梦不得而知,只是杨士奇出来见到外头守着的知梦时眼神里有一丝惊讶和一点——或许是赞许。

七月十八午膳后朱棣躺下歇午,知梦给他收拾换下的旧衣,也没留意什么时候一个小太监溜了进来。

“萧姑娘,皇上龙驭归天了。”小太监小声说道。

知梦一惊瞪圆了眼睛,龙驭归天?刚才午膳还好好的,怎么会?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知梦问道,这小太监看着面生。

小太监笑两声:“姑娘还用问么?小的自然是走进来的,至于是谁的人……姑娘瞧不出来么?”继而换了严肃神色:“事到如今,萧姑娘你要对外隐瞒住消息,拖得越久越好,给王爷争取些时间。待他日王爷继承大宝你我可是头功了。”

“王爷可都做好了准备?联络好了人马?都是谁?”知梦问道。

小太监笑笑:“萧姑娘不必问得这样清楚,况且,这秘密之事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小的如今不过是觉得时机好为王爷争取罢了。萧姑娘问得这样是要希望王爷成事还是?”

愚蠢的东西,她一个小小女官再怎么隐瞒最多也只到今晚,杨士奇、金幼孜每日晨昏定省,况且还有朱棣心腹马云时刻在旁,都是太子的人她如何隐瞒?

“自然希望是好事。你帮……”知梦忽然瞧向大帐门口:“马公公?”

小太监不疑有她立刻回头去瞧。

看着小太监慢慢软倒在地的身体,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就那样不可置信的瞧着她,知梦拔出插在他心口的剪刀,这本是给自己预备防身的没想到又是先见了别人的血。

回去到朱棣身边:“皇上,您也希望奴婢这样做吧?”

吩咐小太监去叫了马云来。

马云来了,见此情景亦是震惊,不过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马上便镇定下来,让知梦守着朱棣的尸身,他自己去找杨士奇了。

那小太监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坑埋了,知梦依杨士奇指令装作无事一般如常伺候朱棣,端茶倒水更衣铺床。

杨士奇、金幼孜还是每日晨昏定省,表情一样平静无波,知梦瞧着,忽然想起秦始皇之崩,同样崩于途中,同样密而不发,不同的是一为昏君谋位一为明主正位。

她没有做错,没有。

无人的时候她独自对着朱棣的尸身,那张脸已完全没有了生气,看着甚至有些吓人,可知梦不怕,甚至偶尔低声与他说话。

“皇上,奴婢没做错是不是?汉王的救命之恩奴婢这样保全了他性命也是报恩是不是?”

……

回京,掀开帘子只见京城中守卫森严,看来太子已掌控了京城的防卫,应该无碍了。

回宫,皇帝大行,举国哀悼。后宫之中更是哀哀戚戚,生殉的名录已呈上去就待朱高炽圈定。

宫女们每日里提心吊胆,神色惊惧,一听“旨意”两字脸色便一片雪白,两股颤颤。

名录下来了,没有知梦。但她被张氏指派协助太监们送宫人们上路。

这是怎样一幅凄惨的场景,待死的宫人们换上了华丽的服饰在殿中享用最后一顿饭,饭,自然很少能吃得下的。

饭毕,宫人们的哭喊声更大,有的已经吓到失常,挥舞着双手在殿内跑来跑去哭喊着不要死,知梦不想看这样的场景,这比她亲自动手杀人更让她害怕,可她不能不看,因为是即将成为皇后的张氏的命令。

太监们摆好了杌凳催着她们上去了,一个宫女挣脱了跑到知梦身边抓着她的胳膊,眼神里是满满的恨意:“萧知梦,为什么你那样得宠却不去死?我们这里只有你最该去殉葬!”

太监拉开了她拖着站到杌凳上,她仍旧狠狠地盯着知梦,知梦便扭过头去。

凳子被抽走的那一刻知梦闭上了眼睛,耳边是哭爹喊娘的凄惨叫声。

平静了,再睁开眼睛,眼前一溜垂着不动的尸体。

知梦要去跟张氏复命。

出了殿只觉阳光刺眼,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张氏的宫人说太子妃去了咸阳宫圣哲殿,知梦一路走来只觉眼前不停晃动着飘来荡去的人影,耳边是凄厉的叫声,因为有些恍惚她一脚迈进圣哲殿的时候犹不自知。

“啊!”

待回过神知梦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了。

“这时候进去坏了父亲的好事,你是找死么?”朱瞻基的声音虽低但有些怒气。

知梦转转头瞧瞧,这才发现自己已在殿中,不过她此时头脑有些木然,想不透朱瞻基为何发脾气。

她便愣愣地瞧着他,失了魂一样。

“她们死了。”知梦喃喃道,一起服侍过朱棣的宫女们只她活下来了。

“这是祖制,没有办法。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了,以后我不会让你再看到血腥。”朱瞻基轻拍着她的背。

“爷,里头传呢。”一个小太监轻声提醒,眼睛留神着四周,生怕人看见了。

“别怕。”朱瞻基紧握一下她的手旋又放开。

知梦这才回过些神来。

进了内殿,素服的朱高炽正襟危坐,往常看着温文的眼神此时也变得凌厉,他身边一个宫女满脸通红站着。知梦大概明白朱瞻基所指的“好事”是什么了,心内有些震惊,虽说都传

“何事?”朱高炽的声音也不很好。

“哦,大臣们上折请父亲早登大宝以正国统。”朱瞻基说道。

朱高炽脸上有了些喜色,不过还是抬出国丧未过之类的推辞一番。

他没问知梦何事倒先撵了朱瞻基出去。

知梦心砰砰直跳,难道……

朱高炽又撵了那满面通红的宫女出去,殿内便只剩他们两人,都是一团素白,阳光斜着照进来两人都笼罩在光晕里。

“你有何事禀报?”朱高炽问道。眼睛粘在眼前这个一身素白的女子身上,婷婷玉立的身形,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圆润的鹅蛋脸,时隔多年,竟比当初在汉王府中所见还要美丽,岁月这东西果然神奇。

“奴婢本是向太子妃娘娘复命的,可是那边宫里的人说娘娘在圣哲殿,奴婢就来了……”知梦说道。

心里的不安加剧。

偷瞧朱高炽一眼,他的脸上先是疑惑后又是了然再然后便是满脸笑意。

“乾清宫的宫女们都去伺候先皇了,你可知道本宫为何独独留下你?”知梦余光瞥见那一团雪球样的朱高炽起身,沉闷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她厌恶这样的太子。肥胖而好 色。

“奴婢不知道。”知梦说道。

那一团白色停在她面前,一股浓郁得令人不适的味道传来:“那你可知道当初高煦为何将你进献东宫?”

知梦跪下,离那气息远了些:“王爷未曾与奴婢说过,奴婢亦不知道。”

朱高炽笑两声:“那萧姑娘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见本宫。快去向太子妃复命吧,现下你还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是,奴婢这就去复命了,奴婢告退。”匆忙站起来,知梦觉得脚步似有千钧之重,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如芒在背。

辗转又回到太子妃宫中,她冷眼觑知梦一眼:“差事早办完了,为何到现在才来回话?”

“奴婢先前来过,他们说娘娘去了圣哲殿,奴婢去了却又没见娘娘便又回来了。”知梦说道。

张氏嘴角一丝一闪而逝的冷笑。

“胡说,本宫自去灵前叩头便没离开这里一步。”张氏说道。

知梦跪下叩头说奴婢无半字假话,请娘娘明察。

心思快速转着,看来,去圣哲殿是张氏故意安排的,瞧见“好事”难道也是她安排的?如此一来,若她同意委身于朱高炽她便是宫妃,便在张氏手下,是生是死……是她说了算。

原来如此。

张氏还是不肯放过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行。

委身于朱高炽?然后还是死……何必多绕这一段弯路,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不如给自己留个清白的身子。

张氏撵她出去了。

朱棣龙驭归天了,偌大的乾清宫暖阁里只有她一个,入目都是白,看得人心里慌慌的。

归根结底不过是死,那便死吧。萧知梦,这是你的宿命,躲不过去了。接受吧。

等待着死亡,知梦找了三尺白绫,仔仔细细在上面绣上了香泉河畔的野花儿,但愿魂魄离开身体的时候能被这野花儿牵引着回去故乡,至于这肉身是否要烧了填井便无所谓了,左不过是一具皮囊。

过了不过三日,朱高炽身边的太监虎着脸来提她了。

“萧知梦,你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朱高炽声音冷酷。

知梦有些不解,她还未跟他表明决心他怎么知道了?

“你竟敢散播本宫的谣言?你可知道这相当于欺君罔上么?”朱高炽声音更冷。

知梦更是一头雾水,这几天她待在乾清宫中,连人都未见几个话都未说几句,散播什么谣言?

谣言……难道是……?

哦,明白了。这下子彻底明白了。

张氏,你好毒的手段。

算了,死而已。

“念在你曾服侍先皇一场的份上本宫留你全尸,你可愿去服侍先皇?”朱高炽问道。

“这是奴婢莫大的荣幸,谢殿下恩典。”知梦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不好说。

泪奔,本期榜单终于够数鸟……泪奔啊。

另外,感谢HAILY童鞋,偶一激动让大猪提前得瑟了……

这又是一个要打麻将的主儿,哇哈哈

第廿九章

还是那宫殿之中。

三天前她眼见着三十条鲜活的生命消逝,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如果那天和她们一起上路也还有个伴儿,今天就她一个人,黄泉路远应该很孤独。

奉旨送她上路的那个小太监她认得,三天前在圣哲殿外提醒朱瞻基那个。

“公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应允?”织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