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姑娘,您讲。”小太监说道,眼睛总往殿门外瞟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能否用自己准备的三尺白绫?”织梦问道。

小太监的眼神收回来看她:“这……不急,不急。”

“这么说公公是答应了,谢谢。”织梦自袖中拿出白绫,上面的花样子画是画好了,可惜时间不够没有绣完,还有一半只有个轮廓。

小太监神色有些焦急了:“萧姑娘,这最后一顿饭还没送来呢,不用着急。”

看样子他好像比她还希望时间慢点来。

“我先准备着。”织梦说道。

娘,女儿要来找您了。这么多年您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吧,别怕,女儿来了。

别怕,有我。

朱瞻基与她说过。

以后大概就没有机会再听到,不过,以后也不会再害怕了。

抬头看看殿中的梁,再过不久她就会孤零零地挂在这儿,身体会变得僵硬,她一定不要把舌头伸出来那么长,那样子太丑了,即使是死她也想自己漂漂亮亮的。

旁边的小太监有些焦急,一会儿看看殿门一会儿看看知梦,然后搓搓手。

一个太监进来了,清清嗓子:“娘娘命我来看看。”

张氏身边的人,他斜斜地看她一眼又与那小太监说:“怎么,萧姑娘还没上路?”

“谭公公,萧女官还没吃最后一顿饭。”小太监说道。

“机灵着点儿,娘娘等着呢。”又瞥她一眼才走了。

“公公,这饭不吃也罢,到了那边想必也不会饿的。既然娘娘希望我快点去服侍先皇,您便送我上路吧。先皇脾气不好,若去晚了怕又怪罪了。”知梦说道。

“唉哟我的萧姑娘,我说您急什么呀,有急着投生的还有急着赴死的么?您再等等。”小太监说道。

等?还等什么?等朱瞻基来救她么?

大概是不能了。

饭送来了,小小的桌上摆上四菜一汤,一碗白米饭。

三天前,很少有人能吃得下,饭菜被掀了一地。看着眼前的饭菜知梦自己也奇怪,她竟真有些饿了。

端起碗各色菜都吃了几口也就饱了,身上只觉暖暖的,往殿外看一眼,光线有些偏,应该时候也不早了。

小太监在门口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来,可急死人了。”

知梦拿帕子擦擦嘴角复又将帕子放回袖中,拿起身边的白绫起身站到杌凳上,将白绫攥到手中向上一抛便飞过大梁轻轻垂下,系个死结,拽一拽,好像还结实,绫子有点短了,需踮起脚才能将头放进去。

腿往上缩一下再伸开,那杌凳便“砰”的翻倒了。

可惜倒在了后头,她看不见。

“啊!萧姑娘……”小太监跑过来了。

知梦闭着眼睛,是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自己的小腿便被他抱住。

“手下留人!”

这声音很熟,很像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年,他来为她送行了么?

知梦没死成,坐在地上她拍着胸口使劲喘气。旁边朱瞻墡轻轻为她拍着后背:“差点来晚一步。”

“五殿下!”

“萧女官,你不必死了,父亲赦免你了。”朱瞻墡说道。

“谢谢殿下。”

“你先缓一缓,然后随我去谢恩吧。”朱瞻墡扶着她坐到杌凳上,小太监忙去端了水来。知梦端着水的时候手还微微抖着。

“别怕,没事了。”朱瞻墡轻声说道。

知梦立刻抬头看他。

这句话,他也会说的么?

原来,朱家兄弟都会。

知梦笑了。

朱瞻墡露出了稍微吃惊的表情。

再到朱高炽面前还是在圣哲殿,殿里还有正襟危坐的张氏,朱瞻基不在,殿中却有个让知梦意外的人物——杨士奇。

“瞻墡,你退下。”朱高炽说道,对着五子他一向是和善的,今天却有些严厉。

殿门咯吱关上了。

“萧知梦,虽然你散步谣言中伤本宫,但念你在榆木川先皇殡天之时能从大局考量顺应天意民意,本宫免你一死。”朱高炽说道。

知梦缓缓跪地口称叩谢恩典。

真是天大的意外,救她的竟是杨士奇。是她那张牌的作用么?

“你还是做以前的差事,在乾清宫当值吧。”朱高炽说道。

“是,奴婢遵旨。”知梦又叩头。

“去给杨大人磕个头,若不是他为你求情本宫定不会饶你。”朱高炽说道。

又磕头,杨士奇脸上仍旧古井无波一样:“萧女官请起。”

知梦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算来已是第四趟了吧?她是阎王爷都不愿收留的人。

朱瞻墡被传进去了,里头有隐约的斥责声。

走回乾清宫,一挨到床便力气顿失,软软地栽倒床上。

天色更暗了,房里愈加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只要外头有一点动静知梦便会睁开眼睛,可惜直到深夜昏沉睡去也没盼到有人来。

房里又被阳光填满了,知梦爬起来,脖子有些疼,咽下口水都觉得紧。洗漱毕推门出去,殿里还是与昨日一样光景,但知梦已是又重生一次了。

在殿中待过午膳。

还是没有人来。

心里的那从小小火焰就那样慢慢熄了只剩一点灰烬。

午膳后,乾清宫终于有人来了,又是意想不到的人,太子妃张氏。知梦本能地便戒备起来。

又是来告诫她什么的?

“本宫真是不希望你活着。”这是张氏的第一句话。

知梦便只能跪地请求娘娘饶命。

早晚你有机会弄死我的,何必着急,何必这么早就说出来。

“不过,只要你以后不去勾 引皇子们本宫便不杀你,否则……即使杨士奇为你求情本宫也不会放过你。记住了?”张氏的第二句话。

勾 引皇子——果然这都要算在她头上了。

“即使娘娘不提奴婢也知道自己的本分,先皇曾给奴婢下过严旨:不得嫁入皇家,奴婢就是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违逆先皇旨意。”知梦说道。

“哼!一朝天子一朝旨意,哪天便改了也亦未可知。”张氏说道。

“娘娘何必担心,如今奴婢已将先皇遗旨相告,他日奴婢若有逆旨您大可遵遗旨处死奴婢,新君也不会因小小宫婢而擅改先皇旨意。”知梦说道。

张氏慢慢坐下,目光未曾离开知梦。

“言之有理。不过,本宫如何证明那是先皇的遗旨?”张氏问道。

“若是奴婢编造又何必编这个对自己全然没有半点好处的遗旨?”知梦说道:“退一万步说,奴婢在娘娘手下,说什么做什么真要挑出错来总会有机会的,遗旨与否用处也不大。”

“这句才是正理。”张氏想想又道:“明日你搬到昭仁殿配房去住,待太子登基,你住在这里不方便。”

“是,奴婢遵旨。”她巴不得离了这儿,想到与朱高炽同处暖阁她就不禁心生厌恶。

朱瞻基终于出现了,原来是奉旨到长陵去了。

虽相见但相望无语,匆匆擦身而过。

好些日子未见到朱瞻墡,某天偶然听到太监说起朱瞻墡因为触怒了太子殿下而被罚闭门思过。

知梦便想起那日在殿外隐约听到的斥责声,心念一动,难道这与自己有关么?再细想想,那日自己意识朦胧之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手下留人”他说“父亲饶恕你了”他说“别怕,没事了”。

那个备受父亲宠爱的少年因为她而被斥责了么?

心里终是不甚好受。

朱棣下葬了。

朱高炽登基继位,改明年为洪熙元年。

八月了,宫后苑里桂花正香。知梦想起去年朱棣还命她收集些桂花做桂花酿,到宫后苑走一遭发现满地的落花与残枝。朱高炽的妃子们多不是惜花之人。

朱瞻基还常见,忙着处理太子该处理的政事。朱高炽不注意时他便瞧她,有些话要说的样子。

知梦也只是端茶倒水恭谨有加,张氏的话言犹在耳不敢忘却,颈上的勒痕虽已褪去但时时还感到痛楚。

那日朱高炽不在,殿里只朱瞻基与知梦并两个奴才,其中一个便是那日殿中伺候她“上路”的小太监。

“还疼么?”朱瞻基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她的脖子。

知梦摇头:“谢殿下关心,奴婢不疼。”

“怎么那样着急,片刻都等不得。”朱瞻基说道。

片刻……

知梦不语。

“你受苦了。”朱瞻基已起身到她面前了。

知梦紧张,后退两步瞧瞧那两个小太监仍旧低着头,似乎对眼前的事没瞧见一般。

他进两步她便退两步,直到后背贴到了槅段。

“你,不认得我了么?”朱瞻基剑眉紧锁,这是他未料到的,知梦对他如此抗拒。

“您是太子殿下,奴婢自然认得。”知梦说道。

手蓦地被握住,知梦用力却抽不出来只得任他抓着。

“谁要你认识什么太子殿下,你认得我么?你看看我是谁?”朱瞻基问道。

知梦不及他高,只看到他明黄袍子前绣着的金龙。

“天底下唯有皇上与太子殿下能用这样的服色,您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知梦说道。

“你在气什么?”朱瞻基问道。

知梦不知怎么回答,她气么?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气的是什么。

好在,殿外悠长的一声“皇上回宫”适时响起。

知梦松了口气。

手被松开了。

三十章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两腿站的酸胀。想起白天的事,想着朱瞻基那一脸的错愕。

这世上又有谁能保护谁永远不受伤害呢?

知梦睡得不安稳,梦里总看见那些挂在梁上飘飘忽忽的尸身,长长的舌头,七窍都在流血。

吓得睡不着知梦摸出念珠打坐念往生经。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噩梦愈加厉害,知梦整晚不能睡,脸色便苍白起来,走路也是头重脚轻,有两次明明看见没有门槛,迈过去却差点被绊倒。

“萧女官,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昨天,朱瞻墡问她。

朱瞻墡比他哥哥更常来乾清宫。

“没,谢殿下关心。”知梦说道,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天凉了,注意些才好。”朱瞻墡又道。

“是。”知梦赶紧找了由头到暖阁里躲着去了。

朱瞻墡的眼睛里有些东西,不同于朱高炽那样如看到可口的食物一般,也不同于朱瞻基的炽热无法闪躲,他的眼神是温润的,像香泉河的水,静静地在人身边流过,温柔而不激烈。

所以她才要躲开。

这样清澈的水就这样永远静静流淌着就好,不需要掀起波澜,水花儿就不会撞在石头上会变得粉碎。

“你们还是怨恨我么?”定定心神知梦摸索着下床,找了件厚衣服穿好轻轻打开门栓出去了。

没有月光,一片漆黑中,挂在廊下的宫灯红得愈甚,红得让人有些胆颤。

避开守卫知梦往那日“上路”的殿中来了。

宫里人信鬼信神,这里又死了如此多的人,自然便是活人勿近,即使夜里周围也无人守卫。

“咯吱”。

知梦犹疑片刻推门进去,顿觉一阵阴冷之气扑面而来。

眼前似乎又是那一排穿着各色华丽衣衫的女子。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知梦找到梁下的位置坐定,手持念珠开始默念往生经,凉气依然未消散,让人寒到心里。

门似乎被什么吹动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知梦没在意。北京的秋天本来风就大,尤其到了夜里寂静时分更是肆虐。

直到感觉面前多了道人影。

没错,人影。

知梦睁眼,眼前一片漆黑。

“你是谁?”知梦问道。

“让你看看我是谁。”嗓音尖细颇有些刺耳。

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了,正照在那人脸前。

知梦吓得忘了做些什么反应,只喃喃道:“你是鬼。”

满带着恨意的脸离她越来越近:“我是鬼,死在你手里的冤死鬼,今天是来索你的命。”又是两声怪笑,微弱的火光里那张脸很是狰狞。

火折子熄了,知梦却清楚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她觉得这一次自己总该死成了。